庆熹纪事三十三 赤胡(四)
六月十九日,辟邪飞驰努西阿渡口西线。三里湾以西联营两座,其一为田凌一部震北军三万,坚守浅滩;另一为凉州骑兵,于浊节滩两岸开阔地带纵横,时时与匈奴短兵相接。这两日更是激战不休,震北军将领田凌早就疲累不堪,此时匈奴暂缓攻势,他正假寐,见了辟邪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听说要调兵,看了王骄十手令,扔在一边,他第一先问道:“你这个消息从哪里来?”
“奴婢自去北岸勘查得到。”
“怎不知你信口雌黄?”
辟邪笑道:“军中怎能戏言?将军请想,所谓兵不厌诈,匈奴人多年觊觎中原,筹谋许久,必定有出奇制胜的策略。若要强攻,数月之前便可强渡,何必等至这时。将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将军不予调兵,致匈奴偷袭得手,必损至大局。”
“那山我也去看过,”田凌不以为然,道,“你一个小太监,养在宫里,哪里知道崇山峻岭的险恶。”
辟邪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然日暮了,若在此多费口舌,只怕贻误战机。他早知此人爱挑拨是非,为人又跋扈,早在领命出巡之前已生杀机,此时按着佩剑上前,“田将军,我虽一个小小的太监,却也知道屈射人翻越雪山作战,早有先例。全圣十三年,均成曾带兵五千,翻越断琴湖畔玛楚克雪山,两日之内占领山戎国全境。田将军熟读兵史,不会不知。”
田凌只是略有耳闻,却没有他说的这般清楚明白,尤其是辟邪最后一句话,说得他恼羞成怒,他计较自己得失,忍不住道:“你只管信口开河,若我此处失守,这个责任谁担?”
辟邪静静道:“自然是我。”
田凌一记语塞,旋即嗤笑道:“你?将你剁成肉泥,也赎不回这渡口。”
“如果匈奴兵马自夕桑雪山下偷袭我军侧翼,失了渡口,这个责任谁担?”辟邪见他顿时气馁,执出皇帝手谕,“这里是皇上亲笔手谕,想必将军不会违抗圣命。”
“处置调用自便?”田凌接过来看了看,无奈之下,仍忍不住取笑,“内廷将军?这是个什么官?”
辟邪淡淡一笑,“皇上说有便是有了。皇上信得过我,将军却信不过我么?”他见田凌已无可奈何,却要给他个台阶下,上前道,“田将军说得不错,我只是宫中一个小太监,就算我此番阻击成功,这个功劳算在我头上,我又能升什么官?发什么财?荫什么子嗣?手谕是皇上写的,若奴婢猜得对了,阻击成功,这个功劳总有田将军一大份;错了自有皇上担着,少不了要我的脑袋。大将军的手令也在这里,就算他年纪轻些,比不得其父王举大将军,总算也是个凭证,田将军有什么后顾之忧?”
田凌这才全然醒悟,被他说破心事又觉难堪,看着辟邪辉光四射的双目,才知这小太监实在不好惹,因而笑道:“小公公说得是。不过这里少了这许多兵马,守起来就难些。”
辟邪笑道:“田将军善战,朝野早闻大名,就算少了这五千人,渡口一样也是守得固若金汤,奴婢可放心得很。”
田凌当即道:“如此便不贻误小公公战机,我这就调五千精兵给小公公。”
“既然伏击渡河骑兵,弓箭还是首要。将军这里多用箭楼驻守,步弓所用箭制与其不同,万请多多赐予。”
“那是当然。”田凌一口答应,命副将焦同顺点齐人马,交与辟邪奔赴夕桑雪山。
焦同顺是使马刀的好手,望着校尉号令人马列队,自己霍霍挥舞雪亮的刀锋,一边笑道:“小公公不觉得这是痴人说梦么?那雪山如何是人翻得过来的?”
“不然。”辟邪还未答话,焦同顺身边的参将鲁修却接口道,“末将有位好友,曾一人一骑翻过夕桑雪山。”
辟邪心中一动,回首道:“鲁将军说的好友是哪一位?”
“他是凉州军的人,一直是必隆王爷的侍卫统领。王爷回凉州之后,他却留在军中效命,人极是神勇。”
辟邪笑道:“不知那位凉州将军的大名。想必是鲁将军护送景佳公主来凉州时结识的好友。”
“正是。”鲁修道,“他名叫赤胡。”
辟邪默想了想,道:“关乎战局,事不宜迟,烦请鲁将军速去凉州军中将赤胡将军请来。”
“是。”鲁修收拾了鞍辔铠甲,跃上马去,道,“末将必邀赤胡于途中相候。”说完即催马而去。
焦同顺命人往来搬运箭矢,分发器械口粮,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传令启程。北方日迟,此时还有斜阳照眼,将士多用帷帽遮住额头,双目沉浸在黝黑里,神色愈发阴郁。
出了希莜滩,越向西,战事出人意料地越是平静。似乎在不祥的安静中预见到什么,河岸上处处能见凉州骑兵厉兵秣马,整顿队形。即便是在傍晚伙食的时候,也是轮番休息,不见一人显出松懈神色。五千震北军过境,早有人会知凉州都督,河岸上的骑兵在将令之下迅即分出道来。稍后夜色就沉淀了下来,焦同顺便命军士举火,见者驱退,容他们飞奔。
一时远处孤光半星,一骑奔来,正是鲁修,汇同队伍对辟邪道:“公公久等了,赤胡听我说了缘故,已点齐三千人马,就从后面追上来。此处凉州的统帅也已向东翼求援。”
“好。”辟邪点头。看来赤胡认为匈奴必能飞渡雪山,辟邪不由嘲笑自己心中未尝不存一点侥幸。
“不过……”鲁修叹道,“震北军与凉州军近来颇不和睦,只怕来援的还是凉州骑兵。”
辟邪命焦同顺带军先行,自己和鲁修驻马相望。不刻便见凉州骑兵火龙般迤逦而来,驰得近了,方见十骑一队,整整齐齐行进,蹄下的烟尘在月色火烛之下将凉州军笼罩成一片翻滚的乌云。
“必隆王爷麾下精兵军纪严明。”辟邪赞道,“人说震北军已是极严了,我看也比不上凉州军。”
鲁修笑道:“末将虽是震北军中人,却觉得公公此话不错。”
那领军的将军命副将带兵继续前行,自己纵马过来,呼道:“哪个是朝廷的钦差。”
“在下辟邪。”
赤胡三十五六岁年纪,一付漆黑飞卷的虬髯,体格壮丽,深绿的眸子在辟邪脸上流转,人却怔了怔。“凉王麾下赤胡。”
两人抱了抱拳,辟邪平静依旧,毫不动容,赤胡甩了甩脑袋,道:“上差想问飞跃雪山之法?”
“正是。”
“夕桑雪山不可攀越。”赤胡断然道。
辟邪却不意外,“或许不可翻越,却未必没有捷径。”
赤胡大笑,“上差聪明。赤胡少年时为老母采摘雪莲,上去过一回。到半山腰,就积雪难行。”他指着山南缓坡,道,“我沿着那缓坡向北,往峭壁处去,却发现一处狭缝,堪堪可以过一个人,不过五六尺远,就到了山北,脚下小道只容两马并骑,想来是采雪莲的牧民留下的旧途。”
“不过五六尺远?”辟邪叹气,“十七年处心积虑,只怕早已觅得此路,这两年骚扰中原,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派工匠上山凿开通道,连身边的人都一无所知。均成对中原的执念,可谓疯狂。”
“中原有什么好?”赤胡对鲁修绽开嘲色,“你去过凉州,知道凉州的好处。”
鲁修顺着他点头,只是笑。
“事不宜迟。”赤胡道,“以我们八千人,浅滩上能挡住多少匈奴人,要得就是个先下手为强。”
“正是。”辟邪道,“原以为他们翻过雪山,多有折损,人困马乏,我们还有可趁之机,现在看来凶多吉少。凉州军中可否再增兵夕桑?”
赤胡道:“先前接报浊节滩有险,已派探子去对岸查探,果然匈奴大军约八万人正要从此处南下,刘护军已提兵马过河去了。浊节滩人马也是捉襟见肘。”
“既如此,生死由命,两位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