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三十三 赤胡(五)
赤胡见他轻描淡写地说这句话,不由讶异,“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胆色果然不同寻常。我说怎么内臣封了将军了。叫什么来着?”他问鲁修。
“内廷将军。”
“内廷将军……”辟邪仰面大笑。
赤胡将他的笑容细嚼慢咽,低头回想着什么,辟邪和鲁修已拨马追赶前方大军。
中夜,八千骑兵渐渐逼近夕桑对岸,高山相挟的河谷已敞在人们眼前,赤胡来往奔走,急令全军上下熄灭灯火,上前对辟邪道:“若当真有路匈奴人自此夹击浊节滩,此时也当到了夕桑山阳,我军仗明火直入,定遭其袭。”
辟邪道:“如今冲阵过去,匈奴人以上制下,占尽地势的便宜。不若全军裹住马足,悄悄于河南埋伏,待敌军下山会合,便可箭杀其先锋。”
这夜月光尚好,人面依稀可见,辟邪洁白的面容未曾让即将来临的大战损伤丝毫平静,赤胡望着,不禁脱口而出:“小……公公。”
辟邪仿佛没有听清赤胡的话,微微欠了欠身,“什么?”
“没什么。”赤胡摇起手来。
大军依计寂肃而行,初时道路平坦,月华照人,不觉行军艰难。待潜入河谷之后,月光自然被森然峭壁遮挡得不见,而河边鲜有人迹,连一条小径也没有。赤胡又恐马匹溅动河水,惊动对岸的匈奴人,当即命全军下马,挽辔步行。河岸这段路,竟走到了晨曦初现的时候。
“弓弩手。”辟邪借着微光指着山坡上的树林低声喝令。
“是。”鲁修领着汉军中三千强弩,抄向凉州军后侧布阵。
焦同顺带着剩下两千人,也要后撤,被辟邪拦住。
“凉州的硬弓都在八十石以上,远比震北军强,此战靠的就是弓箭拉开扇面截杀,将军这两千人只能在前。”
“咳咳。”焦同顺干咳一声,“公公说得是。”
赤胡在他们身后轻声笑了起来,“上差你呢?”
辟邪道:“我出来的匆忙,没有携带弓箭,只有长剑一柄,自然是立于最前了。”
“我还有一柄弓,借给上差使。”赤胡从马上又卸下一柄强弓来,连同箭壶交给辟邪,“就是不知上差拉得开拉不开。”
辟邪弹了弹弓弦,笑道:“就怕会拉折了这张弓。”
赤胡做了个鬼脸,躲入林中。
焦同顺本对此行不以为意,如今见赤胡、鲁修都煞有介事地戒备,深恐辟邪所料当真,忙问道:“人马既已埋伏妥当,如今可否使探子过河查探?如果匈奴人众,此时回去求援依旧来得及。”
辟邪道:“我正有此意。先前王大将军也派探子前去,到现下都不曾有半点消息,只怕已着了匈奴人的毒手。焦将军且命探子只要稍有眉目,便即转回,万不能惊动匈奴人。”
焦同顺领命自去安排探子渡河。此时风信清凉,天色尚暗,辟邪抽了空儿稍歇,因怕不刻就要激战,鞍子也不敢卸下,只和衣卧在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周微有人声,辟邪睁开眼睛,便见焦同顺与探子窃窃私语。他坐起身来道:“如何?”
“果然有匈奴人在对岸山坡上盘踞,他们整备人马,只怕就快下山。我实在不敢再近前,因此不知人数多少。”
高山相挟的河谷里此时微微回荡着一股骚乱的低啸,无尽高空中没有半分遮挡的阳光恣意照耀着冰雪颠峰,令其更加光华夺目。山坳林间因此升腾着一股淡淡的水雾,象山鬼出行时飞驾的妖云。
“什么时辰了?”辟邪问。
“正午已过了。”赤胡和鲁修得知了消息,都聚来听命。
“唯今只得血战。”辟邪道。
“好!”赤胡笑了一声,“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鲁修也重重点了点头,奔回自己阵中去了。焦同顺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欲言又止,辟邪知他心中怯懦,此时已无暇安抚,只好故作不见。焦同顺犹豫了半晌,自回阵中。
“你快轻骑急告凉州和震北军统帅。”辟邪命那探子道。
那汉子奔出去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我叫人去了,我不走。”
辟邪一笑,“好汉子。”
身周再无他人,辟邪默默结束箭壶,整备鞍辔,而流火却开始烦躁地刨着地上的沙子,想要打鸣的时候,让他按住了鼻子。
辟邪靠着它的耳朵,喃喃道:“你是马中的君主,我是人中的贱役,我都不怕,你为什么要怕?”
流火终于安分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能听到身旁的人低沉的喘息。放眼北岸,山阳青翠,郁郁葱葱,只觉天地平和静谧,哪里有什么杀机,只是山谷中的回声却越来越响了,象是有人试图用双手按住沸腾的水面。
“阿拉库!”
——山谷跟着放肆尖叫。中原士卒凛然一惊,面面相觑。
“阿拉库!”突然爆发出万众咆哮,连山谷的回声也胆战,被压抑成细若游丝的呜咽,被锐利的江风吹散。
悠长的号角声从怒吼中清越而出,对面林间随即一抹亮光闪过,然后是一片、两片蔓延开,最后整个山坡上都是雪亮的闪光,似乎山间生长的都是藏在鞘中的利刃,这时骤然绽出杀戮之花。雪峰顿时黯淡下去,蹄声如同她的体中肆虐的山洪,那片刀光奔腾泄来,尘土自其下飞腾,直冲青天,如同整个雪山崩动。
军中一阵哗然,听见赤胡叫了声:“天神顾佑,来得竟是时候。”
“只怕有五万人!”焦同顺却是脸色惨白,失声大叫,腾地站起身来。
辟邪将他按回地上,冷冷道:“我们却有五万利箭,埋伏已久,占尽天时地利,又有何惧?”
“挡不住的。”焦同顺吼道,“我上了你的当了。”
周围的士卒仓惶地看过来,辟邪低声道:“出息些,都看着你呢。”
“退兵吧,公公。”焦同顺口中哀求,手却往腰里抽刀。
辟邪冷笑,靖仁剑倏然出鞘,焦同顺的头颅“扑”地滚在马蹄旁,士卒一片哗然。
“一样是死,你们愿意死在我的剑下,还是出去杀两个虏匪,挣一条命回来再说。”
士卒们闭上了嘴,纷纷往箭壶里取箭,默然扣于弦上。辟邪回头,可以看见赤胡向自己招手微笑。
山坡上滚落的沙石已溅起河面上的水花,在阳光下激起岸边一片水雾。
“开弓。”辟邪挥手。
八千人张弓时的细小喧哗,在这铁蹄声中无比渺小。辟邪环顾,处处可见强矢在阴暗里散发着销魂的黯然光芒。
“天神佑我坐骑幸存,载我尸骸归国;天神佑我同袍平安,携我遗言返家。”
——凉州骑士的祝祷声飘来,象是吹拂密林的瑟瑟风声。
“呸。”辟邪身边的震北军士笑道,“我却愿天神佑我一箭杀一敌,箭尽才亡。”
辟邪手抚地面,感到地狱也在恐惧,战栗的阴魂正尖叫着涌出来。沙尘将阳光遮得黑暗,马蹄将山谷践踏得不止。手持马刀的匈奴骑士已从林中疾驰而出,骤然跃入眼帘,一会儿功夫,便觉满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
“哼。”——辟邪在阴暗中欢笑——心中纯粹凛冽的杀机令他畅快难言,戴上头盔,取过赤胡的弓,静静开满。
匈奴前锋已近河心,水至马腹,顿时缓了下来,北岸大军有些拥堵,高声的催促和笑骂夹在马蹄声和水流声中,震得山谷颤抖。
大约七十步左右——辟邪回首示意,便听鲁修大叫一声:“弩手——放箭!”
尖利呼啸从头顶飞掠,最前的匈奴骑手齐刷刷落于水中,无主的战马仍执著地向前吃力跋涉。
“放箭!”仍是鲁修的声音。
凉州军和辟邪身周的弓手在嗡嗡的弓弦声中淌着冷汗,静静等待中又期盼这摧城的乌云永远不要踏入自己彀中。
眼前的大军就如洪流激于巨石,气势稍滞,片刻分散,便又重新汇聚。阵脚刚乱,敌军大将已冲上前锋高叫:“不要慌!盾牌,盾牌。”涉水的骑兵立即从迎头痛击中回过神来,自坐骑身侧摘下木盾牌遮挡,继续向前推进。
“射马!”鲁修立即命道。
赤胡见中原军中箭势不可缓和敌军攻势,起身叫道:“凉州军——”
凉州士卒挺起身来,向前走到较开阔地带,抬起箭矢指向青空。
“放箭!”赤胡手臂一振。
利箭穿透天空,又扑倏倏骤雨般打在匈奴头顶。
“啊。”短促的惨呼,一个震北军士卒胸膛中箭倒,滚在辟邪脚边。
“对岸。”赤胡向辟邪示意。
北岸的匈奴骑手正用数排强弩还击,多数落于河中,仍有部分能杀伤中原士卒。
鲁修一部射杀的马尸开始堆积在河滩,匈奴空有铁骑,一时也受阻不进。
辟邪慢慢收起弓箭,“上马。”他道,“抄侧翼。”
两千人在树林中急奔,向上游水深处绕了半圆的圈子,猛地冲入河滩,“放箭!”辟邪率先开弓,趁其不备,痛击其左翼。一轮箭下,匈奴先死伤了三四百人,随后依旧顶起盾牌,从缝隙里还击。
辟邪一击得手,不愿有更多的伤亡,叫道:“撤回。”
赤胡军中已有近百人中矢,不得已回撤林中,抽空向河里望去,却见匈奴弓箭几乎擦着辟邪一部人马空击水波,一时也忍不住叹:“太过行险了。”
匈奴人被迎头痛击,微有些慌乱,不久便有屈射大将驰下坡来,排开弓弩回射中原军,号令渡河。震北军与凉州军如何肯相让,八千子弟,数十万支利箭,只管层层劫杀。一个多时辰之内抵住三波攻击,匈奴人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山坡上有人吹起号角来,不一会儿河中的骑兵有序回撤,在北岸稍作休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