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三十三 赤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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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跳下马来,就解身上的佩甲,辟邪道:“小顺子,你牵着马务必记得,水流太急,定会将我们往下游冲去,你看清楚,跟着我们往下游走。白天发烟,晚上举火,你便来接应。”

    他二人将轻便兵器、干粮和火折发烟之物用油布包好,绑上木漂,陆过自马背上卸下绳索,将这些要紧事务系于腰上,这样朝小顺子笑笑,两人淌着河岸,慢慢走入水中。片刻只见激水中那包袱漂漂沉沉,一路往下游冲去了。

    小顺子牵着辟邪和陆过的坐骑,紧随不舍,走走停停大半个时辰,那几个执著的黑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他更是抽紧了心。过了一会儿,对岸终于一声响箭,模模糊糊两个细小人影招了招手,便转身向北而去,就像两滴水珠,在烈日下蒸腾无踪。

    小顺子茫然四顾,偌大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只身孤影,除却河水咆哮,听得见的只有自己呼气的声音。他在马上挪动身子,只为了能坐得更久些。已是下午日暮,黑影渐渐从西方投来,忽然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小顺子才想起从今日凌晨起,自己便再没有进食,他摸出干粮喝了几口水,仍只是望着对岸,不敢稍有懈怠。

    四处黑影浓重,天庭皓月高悬,繁星如织,令人更觉无尽大地之上,自己渺小犹如砂尘。潮湿的夜风拍在身上,小顺子不由打了个寒战,不自觉抽抽嗒嗒起来。他道四处更无别人,竟越哭越响亮,只差捶胸顿足起来。

    “岸边什么人!”

    小顺子被这背后的喝声吓了一大跳,跃将起来,来不及抹尽眼泪,张口便骂道:“大呼小叫什么,我是御驾前来宣旨的内差。”

    不刻便看清了两骑轻装的巡哨从黑暗里缓缓驰来,盯着小顺子看了看,笑道:“果然是个哭哭啼啼的小太监。”

    小顺子羞愧难当,正待发作,那两个巡哨竟不再搭理他,拨转马头,继续向西巡视而去,自然是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小顺子这个闷气生得非同小可,指天划地诅咒发誓,如此一来倒是睡意全无。这一夜震北军探子巡视不断,可见王骄十领军小心谨慎,连这水流最为湍急之处也是布满了巡哨。

    到了次日上午,辟邪与陆过仍是踪迹全无,小顺子只得在岸边不住徘徊,急得连连跺脚。忽听身后马蹄响,又是两骑巡哨奔来,远远抛给他一个包袱,道:“王大将军问,监军大人可曾回转?”

    小顺子解开包袱,见其中是干粮和净水,抬头回道:“尚未!多承王大将军惦记。”

    马上那探子蹙眉,道:“难不成在哪里绊住了?大将军命我等前去接应呢。”两个探子跃下马来,就要动手解甲胄渡河。

    此时却见对岸笔直的一道青烟往蓝天里升腾,小顺子揉了揉眼睛,看得更是清楚,喜不自抑,笑道:“我师傅是何等的高手,再加上一个武状元,所见披靡,用得着你们过河去添乱?”他急忙跳上马,估算昨日辟邪过河时走的路程时间,挽住辟邪与陆过的坐骑更向东边下游去了四里路程,一样发烟回应。

    “小顺子?”辟邪湿淋淋从河水中走出。

    “师傅,是我。”小顺子大喜,“师傅还好?”

    “还好。”辟邪擦去身上的水,陆过一时也从岸边过来,两人面色都十分凝重。

    小顺子急着问:“师傅,如何?”

    “恐怕不好办。”辟邪见震北军的探子在此,道,“两位快赶去希莜滩与浊节滩,禀告田凌将军与刘思亥护军,匈奴人今日来意不善,就说御前差遣的监军奉旨命他坚守渡口。我们这便回凤尾滩,面见王大将军。”

    两个探子领命飞驰而去。待辟邪等人驰回凤尾滩,已过正午,骤然喊杀冲天,匈奴人竟在白日里开始抢攻了。王骄十见他二人转回凤尾滩,忙问:“两位渡河查探,可有急情?今日匈奴人看来势在必得,恐怕真是总攻。我已命全线压制,向御驾前急请救兵。”

    辟邪摇了摇头,“大将军,奴婢与陆将军渡河查探,见有大批骑兵过境,向西行走的痕迹,算方位脚程,其意必是浊节滩。”

    “浊节滩?”王骄十不住皱眉,“匈奴人什么用意?浊节滩与凤尾滩之间还间隔了希莜滩,他兵力两分,如何一举攻破渡口?”

    陆过道:“恕下官直言,浊节滩驻守的乃是凉州精骑,对匈奴人来说,比之震北军更为棘手,何以放弃希莜滩,反攻凉州骑兵?除非是另有一路奇兵,能夹击凉州兵马。”

    “正是。”辟邪走到军图前,道,“估摸现今匈奴援军距浊节滩已不过五十里开外,算上一日整备的时间……”

    “就在明日午后。”王骄十疾步走近军图,望着浊节滩左近,道,“既论夹击,不知那路屈射人马自何处来。”

    辟邪指着浊节滩以西七十里处,“大概明日午后,必有匈奴精兵,翻越夕桑雪山,自其下急滩过河。”

    “怎么会?”王骄十仔细看着辟邪指下的军图,“夕桑雪山此时仍积雪数尺,他们的骑兵如何翻山?”

    “奴婢虽不知屈射人用计,却知道夕桑雪山脚下一段水流虽急却浅,南面更有一块开阔地带,适于整顿兵马。一旦渡了河,便势如破竹,直下努西阿渡口了。”

    “不会,绝不会。”王骄十摇头,“我也派人察探过两岸山势,唯有这夕桑雪山,细作还未到山顶,便遭雪崩,无一生还。匈奴大军要从此处过,只怕十损其八。”

    “便是十损其八,却一样会有人渡河。”辟邪道,“按理说洪定国当在此处巡视,不过中原军中都觉夕桑雪山不可飞跃,倒是东翼山势缓和,更有可趁之机,难免会将重兵放在下游。”

    “此时在东线强夺渡口便是佯攻了。”陆过也道。

    王骄十道:“我们在北岸细作不少,怎么没有发现他们大军调动?”

    陆过沉吟了一瞬,道:“恐怕这支奇兵,自断琴湖便分兵自西绕道南下,令中原难以察觉。”

    辟邪道:“将军所言极是。据传左屠耆王阿纳与单于不和,未曾跟随王帐南下,只怕那一支奇兵就是阿纳所领。”

    陆过道,“当务之急是将震北军精锐调动至西线,有两万人马能在匈奴人渡河时伏击,必能事半功倍。”

    王骄十为难道:“公公所言如若应验,努西阿渡口自然险急,不过,公公也看见了,努西阿渡口全线烽火,哪里抽得出两万人?若公公只是杞人忧天,东线河岸又如何自保?”

    辟邪皱了皱眉,“如此看来大将军处挤不出两万人。”

    “现在三里湾以东河岸都是如此。若公公所言为实,匈奴现在强攻东翼,只为调虎离山。我还须调动人马支援西翼凉州军。”

    “洪州骑兵现在何处?”

    “还在下游,我已命人调回。待洪州军支援东翼,我即派兵西去。”

    “大将军,”辟邪道,“恕我直陈利害,若不能阻击西翼敌军,只怕努西阿渡口会全线崩溃。我先要五千人,如何?”

    “五千人?”王骄十失笑,“匈奴人既有心偷袭,必是重兵。”

    “我亦不指望螳臂挡车,皇上大军此时应已到达出云,从此求援,援军夜半就能赶到,只盼能拖得一刻是一刻。敌军尚不觉我军已知其行踪,他在明我在暗,伏击之下,定能伤其筋骨。”

    “好。”王骄十想了想道,“你便执我手令,往三里湾以西联营调兵,反倒快些。”

    “是。”辟邪接过他的手令,对陆过道,“我自去西线调兵劫击,还请陆兄快马赶回出云,向皇上说明,速派大军压上。”

    “是。”

    “如此更好。”王骄十道,“我这便遣探子前往夕桑察看,匈奴人若有异动,我必从凤尾滩火速援救浊节滩。”

    两人向王骄十点头示意,拿着手令转身下楼。辟邪牵过马来,对小顺子道:“你这便随陆将军返回出云求援,不要跟着我碍手碍脚啦。”

    小顺子张了张嘴,却半晌无话。

    陆过见辟邪就要上马,拦住道:“虽不能与公公同往,但陆某的坐骑当得军中之首,公公一路事态更急,流火定能助公公如虎添翼。”

    “多谢。”辟邪握了握他的手,飘身上马,猛夹马腹,沿途亮出王骄十手令,冲出营门时,却觉身后有一骑尾随,他掉转马头,果见小顺子如影随形地跟着,当下举起马鞭,对准小顺子的坐骑的眼睛抽下,那马顿时悲嘶狂跳,将小顺子抛在地上。

    “师傅!师傅!”小顺子滚起身来奔上前大叫。

    辟邪头也未回,湛蓝如洗的天空之下,顶着炽烈的白日,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