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七个故事 饕餮客 五
五
满汉楼大厅里此时只剩了两个人,更显得空旷诡异。
“小子,你以前也是混过的吧?”
饕老百无聊赖地抖着腿,斜眼看着默默端坐在一旁的白起。
“什么叫混过?”白起的声音比窗外的大雨还要冷。
“不想说就算了吧……”饕老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你把这家酒楼里所有人都赶到街对面那间餐厅里去,难不成是想腾空了场子跟我老人家干一架?”
“并无此意。”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第三道菜呢?我已经等了一百年,不要告诉我最后你就准备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现在。”白起看了看腕表。
他话音未落,满汉楼大厅的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轻人,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饕老在他漫长的一生中见过无数种人,但从未见过有任何一个成年男人能拥有那样明亮的眼睛。
他的双眼像孩子的眼睛一样,清澈如许。身上很随意地穿了一件白色睡衣,长发有些凌乱,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倦怠,好像刚刚睡醒。但这个年轻人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种独特的神气,比之于白起的优雅和不近人情的冷静,那种神气更应该被称为潇洒,一种阅尽人世却依然饱含生气的潇洒。白起可以被称为绅士,而他却只能被叫作公子。
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位是?”饕老抖动的腿不知何时停了。
“我是个厨师。”年轻人笑了。
“也是个妙人啊!”饕老不由得赞叹,这么一位翩翩公子竟然是个每日油盐酱醋的厨师!
“他就是来给您做第三道菜的。”白起说。
“你会怎样料理那块羊肉?”饕老注意到那位公子随身带了一只托盘,蒙着一层轻纱看不清里面的究竟。
公子见饕老好奇,便揭开了那层轻纱,露出里面的东西。有一块普普通通的羊肉,几支竹签,两三瓶调料,一只炭火小泥炉。最特别的东西无过于一块乌绿色的石头,巴掌大小,表面甚为平整,不过看样子仿佛被烟火熏烤了很久。
“既然来了北京……”公子轻声一笑,“那就撸个串儿吧?”
“撸串儿?!”饕老一时有些糊涂了,“什么是撸串儿?”
“撸是一个动词。”公子又笑了,拿起根竹签在嘴边一横,比画了一下,“这就叫撸。”
“哦、哦!”饕老迷茫着点头,“那你继续……”
公子笑着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把铜柄的匕首,慢慢地去切那块羊肉。
“这羊肉可有讲究,南方吃的羊肉大部分为山羊,带皮烹制,虽然肉质紧密,却不如北方的绵羊细嫩。”饕老仿佛觉得自己被看轻了,还想继续表现一下博学,“北方的羊肉也有好坏,上等羊肉却无非产自新疆、内蒙古、宁夏盐池滩,选其中不到二十斤的羔羊最佳!你这块羊肉,是哪里产的?”
公子抬起头,眨了眨清澈的眼睛想了想,又是一笑。
“我也不知道,随便从后厨拿了一块。”
“这……好吧……随你了!”
饕老很是泄气,扭头看了看白起,那家伙在一边也不帮腔,只是冷冷地看着公子料理羊肉,看上去颇为有把握的样子。
“那就看看你们能弄出个什么串儿吧!”饕老负气往椅背上一靠,也不再说话了。
那位公子切好了羊肉,慢条斯理地把肉块穿在竹签上。虽然这一举动看似平常,但饕老也看出了其中的一些奥妙,忍不住又开口询问。
“是要肥瘦相当才可以吧?我看你每一串上五块瘦肉、一块肥油,这种方法有什么讲究么?”
“并没有。”公子摇了摇头,“随性而至,只是这样串上去怪好看的。”
这句话差点把饕老鼻子气歪!好一个随性而至!说白了就是想怎么串就怎么串啊!刚才那个东洋厨师好歹还能看出来用心,这位公子哥完全就是敷衍自己。
“那下面你准备怎么做?不会只是放在那块石头上烤吧?”
“正是。”
公子笑着点头,还真的把串好的肉串放在了那块已经用炭火烧热的石头上,就这么简单地烤起来了,边烤边往肉上洒一些辣椒粉和孜然粉,最后再撒上盐就算成功了!
“这不就是个马路边小吃摊的玩意儿么?!”饕老终于明白过来了。
“谁说不是呢?”公子笑吟吟地把那盘羊肉串端到饕老面前,回头招呼白起,“白医生,你要不要也尝尝?”
“可以。”白起熄灭了烟,拿过一串嚼了两口,“味道不错。”
“这味道能不错?!你糊弄谁呢!我等了一百年就是来吃这个路边摊的么?!”饕老心里很生气。
“尝尝?”白起面无表情地递了一串到他面前。
饕老正要发飙,却忽地闻到了那串羊肉上的香味,猛然间愣住了。
“不吃?”白起摇了摇头,把手缩回来,准备自己吃了。
“等等!”
饕老叫住了白起,几乎是用抢的方式把那串肉夺了过来,张大嘴巴一口咬了下去。
“没错没错!”公子在一边拍手,“这个动作嘛,就叫撸。”
肉香!纯粹的肉香!虽然香料的味道很浓烈,但依然没有遮盖住羊肉的鲜甜。就是这个味道!为了再次尝到这个味道,自己已经忍耐了整整一百年!今天终于再次吃到了。
白起看着狼吞虎咽的饕老,默默把自己吃了一块的羊肉串放了回去。这家伙看上去太饿了,还是把肉留给他吧。
不到一分钟时间,一整盘羊肉串已经一扫而空。饕老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回味着口腔中的肉香,表情十分陶醉。
“成了吗?”公子问白起,“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
“等一下!”饕老见他要走,急忙起身离座,跑到他身前深深一躬,“多谢了!”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吃到这么好的东西!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饕老一个劲儿地感谢,“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之前那一百年就白熬了!”
“其实你没必要谢我,我做的这道菜也并没有比虎彻君的料理更高明。”公子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眼神清澈如许,“只是我现在是一个病人,最理解病人的感受罢了。”
“嗯?”饕老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说句冒昧的话,你老人家的味觉是否已经出了问题?”
“这个……”饕老有些结巴,对他这样一个自诩为美食家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实在尴尬,“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之前听说过这间满汉楼的传说,当时总在想,一个无所不知的人为何非得要到这么一间酒楼来吃饭。”
公子拉了把椅子坐下,像是个在海滩上晒太阳的游客般轻松愉悦。
“后来等我真正看到那眼灶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天野虎彻只猜到了一半,他知道那眼灶是有灶气的。而灶气从何而来,他却没有想通,或者说没有真正地去想。”
“那灶气从何而来?”
“就是因为它。”公子指了指架在炭火上的那块乌绿色石头,“这块石头是我刚刚从那眼灶的灶心中挖出来的,白医生,你该能分辨出这块石头属于哪里吧?”
白起点头:“这块顽石虽久经烟火,却蕴藏着无限生机,一定是来自蓬莱。”
“正是!”公子拍手,“我之前并不相信蓬莱之说,但亲眼见到它之后才敢相信这世上竟真有如此神奇的造物,也是这块石头赋予了那眼灶神奇的灶气。一个人之所以每隔百年都来吃这眼灶烧出的食物,恐怕是因为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一眼灶能做出让他品尝出味道的食物了。我说的不对么?”
饕老听罢愣了一会,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说:“不完全对。”
“是的。”白起接过话来,冷冷地说,“他的味觉是在不断退化的。以他的身体状态,应该刚刚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休眠。我想每次休眠结束之后,他的味觉都会有所退化。而这次醒来之后,这个味觉已经接近消失了。”
“所以我这次不再借助那眼灶火,而是直接用这块蓬莱古玉来烹调食物,能让食物的气息更加浓烈。”公子轻轻叹息着说,“天野虎彻其实没做错什么,只是他没想通你是个病人而已。”
“兄弟……”饕老凑到他身边套近乎,语气中竟有些恳求,“这件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我出来混了这么久了,要是传出去恐怕有些丢人啊!”
“放心吧。”公子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白起说,“有病就找他帮忙,怕什么?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已经形神俱灭了。”
“你们两个人都是年轻才俊!佩服佩服!”
“马屁就不用拍了。”公子莞尔一笑,对白起说,“我去把这块石头放回去,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
“不用见见陆小姐吗?难得出来一次。”
“不见了吧……我在外面也不能待太久。”公子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等你找到了蓬莱,记得给我赎身,现在每天泡在罐子里真是难受。”
白起面无表情地点头。
“再见,医生。”
“再见,厨师。”
那位公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趿拉着拖鞋,甩着睡衣的袖子,仿佛一个夏夜里出来散步的闲人。饕老目送他离开,心中不禁叹服此人这份举重若轻的潇洒。
“他的身体?”
“他的肉身已经被狱雷毁了,现在这个是我用医术重塑的,只是个替代品。”白起淡淡地说,“他算是个潜逃的罪犯,不小心的话随时会有狱雷找上门来。”
“小子,你有这么带种的手下,我老人家也算是佩服你了!”
“他不是我的手下。”白起很罕见地笑了笑,“我们是朋友。”
“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那我们之间的事情也该说道说道了?”
“我有一个问题。”白起收起了笑容,脸上仿佛凝上了一层冰。
“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饕老笑得十分神秘。
“什么?”
“你想问蓬莱。”
蓬莱,能逃脱天道的唯一可能,很多人都说那是假的,是妖物们编出来欺骗自己的。可是白起知道,蓬莱是真实的,起码是曾经真实存在的。
“那请告诉我你所知蓬莱的一切。”白起眼中的蓝色幽深,让人看了不禁胆寒。
“唉……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也是该重新提起它的时候了。”饕老深深叹息着,双眼望着窗外的大雨出神。
“如果你想知道关于蓬莱的故事,要先从我的故事说起……”
“离天亮还有很久,我不介意听一个漫长的故事。”
“不,这个故事很短,你只需要好好听着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