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七个故事 饕餮客 六
六
我曾是一个天兵，现在是一个叛逃中的天兵。
除了天道之外，没有人知道最早的天兵是什么时候被创造出来的。我只知道我是那一批天兵之一，而且那时候的世界要远比现在有意思。我亲眼见过巨龙飞向天际那一刻，也亲耳听到了凤凰在岐山长鸣，几乎从人类存在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存在了。
如果从天道的角度来看，我们这批最早的天兵其实远没有如今的天兵那么完美。虽然我们有超越人类理解的能力，但我们依然有和人类一样的感情。可能那个时候的天道也是有感情的吧？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否则它不会创造出我们这样的造物。
人类是很脆弱的，因为人类是有感情的，有好恶的。在这一点上，我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我的弱点只有一个，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有些贪吃。
我的同胞们，都叫我饕餮。饕餮其实是龙的一种变种，长着一张大嘴，能吞噬比自己身体大许多倍的食物。在年轻的时候，论食量我是不输给它的。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食物。如果我不吃的话，它们有可能就会被不理解其中奥妙的人吃掉，那岂不是可惜了？！
作为最早的天兵之一，我们的使命就是维护天道平衡。我相信现在有很多天兵都并不理解天道到底是何物。这也不怪他们，因为他们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天道已经不再需要他们能够理解这一点了。
其实答案很简单，天道就是人世间命运的轮回。人间界是活人的世界，地魂界是灵魂的世界，天道在人间界的代行者就是我们这些天兵，在地魂界的代行者被称为“无常”。但无论天兵还是无常，我们的终极目标都是维护两界之间的那一套系统正常运转。
其实在亲眼见到它之前，我很难想象那套系统是一座巨大的青铜机器。我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那座机器时被震撼的心跳声。它有数百丈高，仿佛一座山峦，上面有无数被镂空的青铜管道，像一个庞大的蜂巢。那里面流动着浩如烟海的珠子，每一颗珠子都代表了这世界上存在的一个灵魂。每一颗珠子的运行轨迹都已经被那座机器运算好了，他的生和死，他的喜或悲，都已经被注定了。他们能做的事情只有不断地轮回，不断地重复自己的命运。而我们的工作其实就是保证那些珠子在机器中运转正常，不会出现任何的偏差。
这套系统的创造者就是天道，世间唯一的主宰。
有人曾经问过我：“听着那些珠子在机器中运转的声音，会不会觉得可怕？”我当时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问。
“哪里可怕？你不觉得这声音很让人震撼么？我们所服务的是多么伟大的存在啊！”
“因为这些珠子没有自由。”
“自由有烧鸡美味么？”
问我那个问题的人笑了笑走开了，而我则继续啃自己手中的烧鸡，认为他是个奇怪的人。我一直都是个后知后觉的人，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在我们中有很多人也像他那样想。
他们这些人把那种自由，叫作蓬莱。
很可惜的是，等我终于知道这个词真正的含义时，那艘巨舟已经坠毁了。我亲眼见到了几万道狱雷轰向那艘船，现在回忆起那个场景，我的双腿还会发抖。那是一艘我所见过的最大的船，但跟天道比起来，它还是太渺小了。
我当时的任务是消灭一切从那片残骸中逃脱的幸存者，但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从里面走出来。同时执行那个任务的还有其他两个小队，我是第三队人马的队长，和其他两个队长都很熟悉。我们三个人做出了一个可能是我们生命中最致命也是最明智的决定——登船。
天道并没有给我们下达登船的命令，这只是一个临时的想法。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好奇，那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竟然让天道如此害怕！用他拥有的所有狱雷去轰杀一艘船，不是害怕还能是什么呢？
我们把自己的部下留在了外面，只有我们三个做长官的走了进去。在踏入那艘船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到，走进去的只有三个人，最终活下来的也只有这三个人。
那艘船已经彻底被狱雷击穿了，里面所有人都死了。有一些人我认识，是天兵中曾经的同伴，有一些人我不认识，应该是地魂界的无常。我心里很奇怪，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他们这些人走到一起，建造出这样一艘船来对抗天道。
那艘船里的空间极大，里面甚至有山川湖泊、花草树木。如果不是天道狱雷将它击毁，那些人可能是想要在里面生活的吧？他们的建造技术让我感到惊叹，这已经不是天兵和无常能够掌握的技术了，分明只有天道自己才能做到。
越往船舱的深处走，道路越是曲折，最终我们来到了一间只有这间房间大小的玉室之中。那座玉室中的陈设很简单，好像是个女孩子的闺房，但是不见主人在哪里。在那间屋子里，我们找到了一块碎成三段的玉碑。
玉碑上的文字是我们三个都无法理解的，但我们能确信一件事，就是这块碑上记载的应该就是蓬莱的所有秘密。
我们三个没有多想，各自取了一块玉碑的碎片，准备返回部队驻扎的地方，但是就当我们刚刚快要走出船舱的那一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三道狱雷落下，巨大的爆炸冲击波将我们三个卷回了船舱里。等我们再次爬起来的时候，外面所有的天兵都已经死了。
我现在依然不清楚，究竟是天道觉察到了我们三个越轨的行为才落下狱雷，还是他根本就是想把我们这三队天兵同时埋葬？但无论是哪种原因，我们三个都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那个夜晚就像今夜一样下着大雨，我们三个人站在尸体围绕的残骸边，默默无语了很久，最后转身向着不同的方向走下去，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隐藏起了自己的行踪，开始慢慢破译那块玉碑碎片上的文字。这项工作进展很慢，而且我知道天道一定还会找我，所以我必须小心翼翼。它实在太深奥了，直到现在我也只能破译出其中的一小部分。
“知道那一部分讲的是什么吗？”饕老疲惫地说，“两个字——未来。”
“未来？”白起愣住了。
一块讲述未来的玉碑……难道是一个预言？
“每一次我读那段文字的时候，都会看到不同的未来。”饕老环视着大厅说，“比如这座满汉楼，我在当年它创立的时候就已经看到现在的样子了。”
“那这块玉碑究竟和蓬莱这两个字有什么关系？”白起追问。
“很抱歉，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饕老遗憾地摇头，“不过我倒是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猜测？”
“我认为蓬莱很有可能是另一个天道。”
白起愣住了，即便是他也被这个大胆的猜测震惊了。
“很大胆是吧？”饕老咧嘴笑了，“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呢……”
“为什么会这么想？”
“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那艘船上的所有人论能力未必比我要强大多少。而那艘船明显不是能以我这样的能力能制造出来的，即便是一万个我也不能做到！蚂蚁再多也不可能造出人居住的房屋，而我们和天道之间的差距就是蚂蚁和人之间的差距。”饕老目光深邃，“这些东西显然只能来源于天道！但究竟是他们洞悉了天道的秘密、偷取了天道技术，还是真的有另一个天道存在？这就只能等玉碑上所有的文字都被破解出才可能知晓了。”
“你准备继续破解下去么？”
“不，我准备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我老了……”饕老连连摇头，自嘲道，“以前顶风尿三里，如今顺风滴脚面！其实从那艘船中出来之后，我的生命力就已经开始减退了，味觉也随之慢慢消失。如果不是为了能多吃几顿饭，我才不会选择沉睡一百年这种逃避的方式，早就安心等死了。破解碎片的事情，我看只能交给你喽。”
白起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信任自己，竟肯把那么珍贵的东西交到自己手上。
“这也是你从碎片中预读出来的么？”
“不，只是刚才做的决定。”
“为什么？”白起皱着眉头问。
“你以为我看不出那个叫林夏的丫头不正常么？我也看出来了，你也不是等闲之辈！这年头敢打听蓬莱的人可没几个了。”饕老狡黠地挑了挑眉毛，“别那么惊讶，我好歹也是登上过蓬莱之舟的人！”
“你说的那间闺房里……”白起沉默了一会问，“确定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尸体？”
“也可能是死在别处了，也可能是跑掉了，也可能是压根没有登船！鬼才知道！”饕老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书本状的包裹，用白绸缠绕得很紧，随手便丢在白起手里，“交给你了，再见。”
“等一下！”白起把那块碎片放在桌上，追到饕老身后，“我这个人有个习惯，从不白收别人的东西。”
“你打算给多少钱？”
“我打算送你一件更好的礼物。”白起从怀中掏出一只针囊，“恢复你的味觉怎么样？”
“谈何容易！你以为我自己没试过么？”
“我想当年狱雷虽然并没有直接击中你，但你因为距离太近也受到了波及，狱雷的余波侵入你的体内，造成了生命力的衰退。”白起抽出一枚贯髓针，“只需要我把它们引导出来就可以了。”
“如何引导？”饕老被那枚银针的锋芒吓得直流冷汗。
“你只需要张开嘴，跟我念——啊……”
“啊？好吧……啊……啊！”
大雨依然还在下，白起独自坐在空旷的满汉楼大厅里，端详着那片被白绸包裹的玉碑碎片。
饕老临走前曾对白起说不要担心另两块碎片的下落，他相信那两个当年的幸存者一定会找到白起的。
“他们像我一样，都已经是老人了，总要把这些东西做个了断。”饕老佝偻着背走向门口，背影十分苍老，“这次来之前我就已经明白，我可能已经挺不到下一个一百年了。”
白起默默点了支烟，目送着老人离开。
“不过今天撸了个串，又被你扎了一针！”饕老忽然站住，摘下墨镜回头说，“我想我还挺得住！”
“就为了吃？”
“活着总得为了点什么！你不也是一样！”
当时饕老那双眼睛贼亮贼亮的，神采奕奕如同一个狡猾的少年。
“强词夺理。”
回想起最后那句话，白起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收好了那块碎片，向门外走去。
站在满汉楼门前，透过风雨就能看到对面的Fugin。林夏正在二楼的玻璃窗边打瞌睡，像只刚满月的奶猫。
白起在那里站住了，默默望着她的身影，整个人仿佛和这个雨夜融为一体。
过了一会林夏醒过来了，揉了揉眼睛，发现街对面白起正看着自己。但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年。
一个优雅英俊，眼神温暖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