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一掬男儿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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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掬男儿泪
 
  沈奕巍和卢茜一行在上海证券大厅敲响上市锣声的时候,江河正在医院的病房里酣睡。长年高强度的工作,加上丁薇薇投江的精神打击,终于让他病倒了。迷迷糊糊中,他忽然想起有一件事没办,今天正当其时,就起身来到了坐落在郊外的万年青陵园。
 
  在老卢头的墓地前,江河席地而坐,拿出了一瓶烧刀子,两只小酒盅,又从皮包里拿出了碟子,一只碟子里放上了花生米,一只碟子里放上了酱牛肉。
 
  江河拧开瓶盖往杯子里斟满了酒,说:“卢大哥,我看你来了,来迟了,你不怨我吧。”
 
  墓碑上方,镶着老卢头的遗像。遗像中的老卢头,双眸含笑,神态安详地望着他,目光中饱含着无尽的爱与期待。
 
  江河端起酒杯,望着老卢头:“我所以现在来看你,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东江港今天正式在A股上市了。从今天开始,东江港这三个字在每个交易日都会滚动在上交所的大屏幕上。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们所有的付出,是让东江港启动,那么,今天标志着东江港已经开始起飞了。”
 
  说着江河站起身,眼含热泪,双手垂直,庄严肃立:“今年,东江港煤码头完成八百万吨中转量已无悬念,而且大都是经过配煤中心配制的精配煤,集装箱码头和十号码头的改建也接近尾声,将给东江贡献新的利润。卢大哥,没有你的奉献,就没有东江港的今天,东江港人不会忘记这一点,现在,让我代表东江港的六千名员工给你鞠个躬吧!”
 
  言毕,江河冲着墓碑上老卢头的遗像深深地弯下了腰。
 
  “江局长,不敢当,不敢当。”老卢头从墓碑上的照片中飘然而下,双膝相盘,坐在了江河对面。他拿起了地上的那杯酒,对江河说,“那应该祝贺你,这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江局长,咱们干一杯吧!”
 
  看着坐在对面的老卢头,江河擦干眼泪,重新坐下,感慨万千地说:“难得和卢大哥倾心对饮,把酒畅谈。好,我们干!”江河举起酒杯和老卢头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烧刀子像一团火顺着食道滚落到胃里。他见老卢头以袖遮面,也一口干了杯中酒,就抹了一下嘴,放下酒杯说,“卢大哥,可是不瞒你说,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江局长,我知道你心里面装了太多太多的事,平时无法对人言。现在这里没外人,就咱们两个,心里有什么委屈,有什么忧怨,有什么痛苦,有什么纠结,就敞开了说吧,我爱听,我也听得懂。”老卢头微笑着看着他,一笑,脸上的皱纹便如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埋藏着一段坎坷的人生经历,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就像一块千年古树的化石。
 
  江河夹了块酱牛肉放在老卢头的面前,又捏了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说:“谢谢你,卢大哥,按说你比我年长近二十岁,我应该叫您一声叔,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哥吗?”
 
  老卢头淡然一笑:“你是有意要和我拉平辈分,怕卢茜那傻丫头乱了心性。”老卢头端起面前的酒盅,以袖掩面又喝了一口,放下酒盅,叹一口气,“其实,姑娘的心思,当爹的怎么可能一无所知?江局长,你是正派人,散布那些流言的人,昧良心呢!”
 
  江河为老卢头再次满上酒,也喟然一声长叹:“可是因为你的走,卢茜对我积怨甚深,至今也没有完全原谅我。”
 
  老卢头似乎并不意外,他望望天边棉絮一般的白云,话语悠远得像是划过长空的鸽哨:“江局长,丫头这是错怪了你。她不知道,我所以没有遵从医嘱住院去做心脏手术,冥冥中就是预感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晚临出门,我的心脏就不舒服,我知道也许有去无回,但是能为东江港而死,我死而无憾啊!”
 
  江河闻言,泪水又一次扑簌簌涌出:“老卢哥,你慷慨赴死,东江港转危为安,整个华东地区避免了一百多个亿的经济损失,可以说是重如泰山。不过,你含笑天国,可曾知道,活在世上的亲人和朋友情何以堪?”
 
  老卢头把江河放在面前的那片牛肉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眷恋:“我又何尝舍得离开闺女,离开你、奕巍和大家伙儿,只是鱼与熊掌不
 
  可兼得时,必须要做出选择啊!看到东江港兴旺发达,我也算死得其所了。”稍停,又说:“卢茜和我相依为命,我这一走,她情感上必然难以承受,俗话说,时间是修复心灵创伤的良药,慢慢的,她终会理解。”
 
  江河点点头,用袖口抹去泪水,问:“卢大哥,黑子的事你知道了吧?”
 
  老卢头的眼眶里涌出两滴泪珠,那泪珠晶莹剔透,在夕阳的映照下,像灼灼闪光的钻石:“黑子死得壮烈!他知道你今天要来看我,让我转告你一句话:生前交了你这样一位朋友,认了你这样一个大哥,他很知足。他是为你去死的,心甘情愿。”
 
  江河端起酒杯,轻轻将酒洒在地上:“谢谢黑子兄弟,你的心意大哥领了。这杯酒我敬你,愿你在天国安息。你放心,你是为东江港而死的,东江港人会把你的老婆照顾好。”他又抬起头:“卢大哥,白衣女鬼的谜底揭开了,老廖也洗净了冤屈,琊山矿已经成了东江港的战略合作伙伴,东江港能有今天,和老廖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密不可分!”
 
  老卢头赞许地点点头:“你和老廖能成为好兄弟,固然因为老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和他惺惺相惜,同时,和你的人格魅力也分不开呀!江局长,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江河苦涩地一笑,他望望老卢头:“卢大哥,这也正是我困惑的一个重要原因,你知道吗——”江河的笑容渐渐收敛,泪水再一次溢满眼眶,“丁薇薇,我的初恋情人,在我的眼前投江自尽了!命运为何如此待我,要让她死在我的手里?我难受啊!”
 
  老卢头发问:“江局长,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江河道:“她走私文物,偏偏犯在了我手里,我若不抓她,国之瑰宝流失海外,我将无颜以对国人;但是没有想到,她如此清高孤傲,不肯苟活于世,让我亲眼看着她的生命之花飘零!卢大哥,这几日我常常夜不成眠,闭上眼,往昔的事就历历在目,而且,追回琊山矿上亿售煤款,防止煤化工核心机密外泄,促成东江港上市,薇薇都功不可没!原以为,死是人生最痛苦的事,现在才体会到,有时活着受情感的煎熬,竟比死更为痛苦。”
 
  老卢头轻轻摇头:“江局长想多了。人生于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如何演化,皆由自己的运命而定。丁薇薇自行了断,除了你说的清高孤傲不肯苟活的原因外,是良知尚存,无法宽恕自己。她生前善举连连,死后灵魂已经得到超度,这一页已经翻过了,江局长用不着如此自责,东江港还有多少事等着你去做,切不可因此事而消磨了斗志啊!”
 
  江河点点头:“卢大哥说的是,程省长也这么劝我。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薇薇的这一份感情,五味杂陈,从今天起,我要把它封上口,藏于心底,永不示人。”
 
  老卢头淡然一笑:“这样最好。”
 
  江河又说:“方秋萍一案终结,9·08特大沉船事故的真相也就浮出了水面。卢大哥,当初你因此被撤职,提前退休,现在应该还你一个公道了。”
 
  老卢头超脱地摆摆手:“我看,不必了吧。”
 
  江河解释:“卢茜得知方秋萍没死,9·08特大沉船事故是一个阴谋后,曾要求我公开撤销对你的处分,因为事关案件侦破,我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卢大哥,个中苦衷,想你能够体谅。不过,无论如何,你因此受了委屈,提前两年离开了工作岗位,心情郁闷,才导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啊!”
 
  言毕,江河起身向老卢头又深躹一躬。
 
  老卢头慌忙站起,以手相拦:“江局长,不敢,不敢。尺有长短,事有曲直,从这个角度看,我是受了冤枉;但换一个角度,裕泰号确实超载运营。当然,如果不是有人要故意撞翻裕泰号,9·08惨案完全不可能发生,但超载毕竟留下了安全隐患,出现重大沉船事故的可能性就不能完全排除,以此为例敲一敲警钟不一定就是坏事。况且,你我分属阴阳两界,撤不撤销对我的处分还重要吗?倒是王德刚船长,刑期将满,人在壮年,东江港应该对他有一个交待,有一个安排。”
 
  两人重新相对而坐。
 
  江河说:“卢大哥提醒得对。王德刚船长已经被无罪释放,刘主席代表东江港专程接他出狱。他为东江港遭了罪,我们考虑到他的能力和实际情况,准备让他出任客运站站长。”
 
  老卢头连连点头:“这样安排好。9·08沉船是一场噩梦,再让他上船已然不妥;那次沉船他将永生难忘,当了站长后肯定会把运营安全放在第一位。”
 
  “卢大哥和我想到一起了。”
 
  江河在党委会上提出这个建议,也确实是考虑到了以上两点。还有一点老卢头没有说,但未必没有想到:以这种方式对王德刚船长的三年牢狱之灾做出一点补偿。
 
  稍停,老卢头问江河:“心情好些了吗?”
 
  江河答:“卢大哥,我事业上应该说是成功的,但是在情感上还是觉得很失败。你知道吗,小惠和我闹离婚,如果不是程省长出面说合,我们可能已各奔东西了。”
 
  老卢头不搭话,望着江河静静地听。
 
  江河继续说:“她和我离婚,表面的理由是我不能顾家,她生活得太累。其实我知道,潜在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认为我的情感外溢,怀疑我和丁薇薇、刘希娅甚至和卢茜的关系,只是她考虑到我的处境没有直言罢了。这也正是让我感动的地方,说心里话,我曾深爱丁薇薇,也喜欢过刘希娅,但是在夫妻关系存续期间,我没有做出过任何伤害她感情的事。我原以为,维系着我和小惠
 
  的是婚姻;分开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我对她还有着割不断的亲情与爱,只是小惠去意已决,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住这份情感?”
 
  老卢头笑了:“江局长,你是聪明人。如果徐大夫和你已恩断情绝,她为什么去请求程省长多关心你呢?丁薇薇和刘希娅或许在某一个时段成了她的心魔,佛说境随心转,就是不再纠结过往的烦恼,她已经在自我排解。不然,她为什么同意了程省长的调解方案?这才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呀。江局长,徐大夫是一个多好的人呀,千万要珍惜。你是局长,这些话应该是你开导职工的话,我这样说,你不会见怪吧?”
 
  江河说:“哪里,卢大哥,你的话让我茅塞顿开。”说着,举起酒杯,和老卢头碰了一下:“卢大哥,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我没有保护好卢茜,险些让她遗恨终生。”
 
  老卢头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说:“我曾告诉丫头,秦海涛那人不咋地,从他看人的眼神当中就能觉出他心术不正,经历了这次教训,丫头会长记性。在东江港我最看好的小伙子是沈奕巍,只是捆绑也成不了夫妻,得两相情愿,正如奕巍抽的签上所云:良缘结缔在前生,无有夙缘难配成啊!”
 
  江河喝干杯中酒,又为自己斟满,说:“卢大哥,你别烦,奕巍建议,他和卢茜去世界最好的港口——荷兰的鹿特丹港学习进修一年
 
  。东江港虽然上市了,但是我们的许多想法和做法还带有计划经济的痕迹,我们的管理理念也没有完全与真正的现代物流企业相契合,派他们去学习一年,能把人家最先进的技术和管理引入到东江港,让东江港进一步驶入发展的快车道,倒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一年的时间,二人身在异乡,举目无亲,假日公余,花前月下,八成会结缔良缘呢!”
 
  老卢头嘿嘿笑了:“江局长,果真如此,我心足矣!来,我们满饮此杯。”
 
  两只酒杯相碰,一股酒香飘洒。
 
  江河又说:“卢大哥,东江港面临着一个新的发展节点,要想真正起飞,文化软实力的注入就日显重要。东江港艺术团的组建已经条件成熟,它对彰显与传递我们东江港的核心价值观意义重大。我只是有些纠结,是不是请刘希娅回来主持其事?”
 
  老卢头凝眸含笑:“你是怕因此再起流言?”
 
  江河点头:“正是。”
 
  老卢头道:“老和尚与小和尚的故事想必江局长早就熟知:老和尚背一女子过河,在对岸放下女子,走出很远,小和尚还闷闷不乐:‘出家之人不近女色,师父却驮女子于背,这不是坏了咱们佛家的戒律么?’老和尚答曰:‘我早已把女子放下,你却还没有放下。’”
 
  江河恍然大悟:“卢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了,前几日我干娘来信,说她老人家已经享受烈属待遇,刘希娅还专程去看望了她,也认她做了干娘,这样我和刘希娅已成了兄妹。一切从东江港的发展出发,纵有流言蜚语能奈我何?”
 
  老卢头双手击掌:“这就是了。而且,东江港的舆论环境已今非昔比。”
 
  夕阳西下,渐渐捎走了远山的最后一抹余晖,陵园中一排排的苍松翠柏在金黄色的夕照中,被涂上了一层油画般的色彩,薄雾在天边缓缓升起,像是一张逐渐打开的帷帐。帷帐的边缘,有一只鹰在孤独地盘旋,仿佛是要冲破暮色的围剿。
 
  江河抬头看天,说:“卢大哥,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有时间再来看你。今天能和你一吐胸中块垒,我心亦足。”
 
  老卢头看了一眼江河:“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我。”
 
  江河凝神一想,立即明白了:“你是说老秦?”
 
  老卢头答:“正是。”
 
  江河摇摇头:“我是怕你听了伤心,本不想告诉你。老秦的案子已初步查清,他收受孟建荣、赵达夫等人的贿赂达两千万之巨,目前已进入司法程序,估计至少要判刑十年以上。孟建荣一案,不仅牵扯出秦池,市建委一位副主任和两个工程监理也因收受贿赂被提起公诉,要和老秦成为狱友了。另外,我琊山嫖娼一事,查明是老秦幕后主使赵达夫、孟建荣、海岩设的局。”
 
  老卢头并不惊讶,他叹一口气:“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其实早就提醒
 
  过他,只是他听不进去。唉,路都是自己走的,他这是咎由自取,也怨不得别人。只是他的八旬老母——”
 
  江河说:“我和老人家说了,秦池是到外地学习,一时不会回来了,我每周必去一次,陪老人聊天,给老人洗脚,代老秦略尽人子之孝吧!卢茜几乎每天都会去看奶奶,逗老人开心,老秦纵有千般不是,但却是大孝之人,我们会把老人照顾好,这点请你放心吧。”
 
  老卢头一脸释然:“江局长,你能以德报怨,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江河说:“卢大哥,我听卢茜说,你喜欢听我的长笛,我还答应过卢茜,有时间要专门为你演奏一曲,杂事缠身,没想到一拖就拖到了今天。现在,我给你吹奏一曲吧,你想听什么?”
 
  老卢头微微一笑:“谢谢你还记挂此事,就吹那年清明时你在江边吹的那首曲子吧!”
 
  江河说:“好,就吹一曲《江河水》!希望黑子、薇薇也能听见。”说着回身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长笛,转过脸,老卢头已复归于墓碑之上,默默地注视着他。
 
  江河举起长笛,放在唇边含泪吹响。暮霭四合,送走最后一缕日光;晚风乍起、百鸟入林,远天的那只鹰忽然箭镞一样射来,在江河的头上盘旋,像一串飞翔的音符。伴随着《江河水》激昂悲怆的旋律,东江港三年来发生的一幕幕往事依次向江河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