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30章:香飘玉殒情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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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省政府饭厅的一个包间。
 
  包间不大,也就十几米面积,一进门,一边墙角摆着一株富贵竹,一边墙角放着一只
 
  衣架。中间一张圆桌,四把坐椅,桌上有四套餐具。靠北有一对简易沙发,沙发桌上还放着一盆君子兰。
 
  程志已经来了一会儿,在沙发上坐着喝茶。
 
  有人敲门,程志喊了一声请进,江河推门而入,见到程志,他有些惶恐:“程省长,你谈工作怎么安排在饭厅了?”
 
  程志一指旁边的沙发,示意江河坐下,然后为他倒了一杯茶:“谁说我找你就是谈工作,生活中除了工作难道没有其他内容吗?比如说友谊、爱情。”
 
  江河嘴角向上一挑,露出几缕苦涩的笑容:“程省长好兴致啊,我现在除了工作不想别的!”
 
  程志看看手表:“我要请的客人还有一个小时到,这段时间我留给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牢骚尽管说。今天我当你的情感垃圾桶,都倒干净了,好轻装上阵。”
 
  江河看了一眼桌上的餐具,问:“程省长,您今天是请哪个重要人物,我是陪客吧,属于蹭饭的那一类?”
 
  “不错,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我今天请的主客不是你,你是跟着沾光。”程志又喝了一口茶:“人家不喜欢烟味,咱俩就忍一忍吧。不过,这茶倒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请的客人没有这嗜好。”
 
  江河有些好奇,不知今天副省长请的是什么贵客,如此郑重其事,他想问,没好意思开口,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味道醇厚,清香四溢,确是好茶。
 
  “江河呀,一进门你就耷拉着脸,没有一点笑模样,这顿饭我埋单,你干嘛一脑子官司?”
 
  江河知道副省长是在调侃,想到丁薇薇,心中不免沉重,就说:“哪敢呀,我没有省长的好兴致,轻松不起来。”
 
  程志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在鼻子下闻了闻,又放到沙发桌上,沉吟了片刻,望着江河说:“我知道你还在为丁薇薇的事情纠结,恕我说一句冷血的话,丁薇薇是一个性格刚烈、追求完美的女子,这样的人都会有一些偏执。当她心中的完美不复存在时,她就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黄敬业之死对她打击也很大,我看丁薇薇即便这次不在你的面前投江,也难保不另找机会自行了断,这也许就是她的宿命。江河呀,你今年才四十岁,四十而不惑嘛,有些事要看开,以后的路还很长,这一页不翻过去怎么能成?”
 
  程志用心良苦,可是江河心中的伤痛凭一两句话怎么可以抚平?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丁薇薇驾鹤西行,徐小惠踪迹难寻,作为一个男人,他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程志见江河沉默不语,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门:“噢,对了,你们上市复审的材料我看了,我觉得不错嘛!只要能找到风险投资,配煤中心的问题得以解决,上市的障碍就扫除了。东江港上市融资后,再把配煤中心的规模扩大,把国家的储煤基地真正地建起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有你施展抱负的舞台呀。”
 
  江河摇摇头:“只是目前还没有人愿意投入,我正在为这件事着急。”
 
  程志安慰他:“应该没有问题,东江港的发展前景很诱人,会有有眼光的基金公司看上这块香饽饽。”
 
  江河点点头:“但愿如此。”
 
  程志又说:“江河,还有一个事情要跟你打一个招呼,刘东民任东江市常务副市长的任命,马上就要下发了,正厅级。”
 
  江河感觉有些突然,嘟囔了一句:“他任副市长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志正色道:“怎么和你没关系,主管工业和交通。”
 
  刘东民在港监局政绩平平,毫无建树,只是会处理各种关系,这回市委调整班子,居然升为主管工业和交通的常务副市长,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让江河心里颇为不忿,不忿又当如何,心中的怨气也只能埋藏起来。
 
  程志阅人无数,洞悉官场规则,他又何尝看不出江河的不忿呢?从江河脸上他还捕捉到了一缕对自己的失望。是啊,这个层面干部的任命最终要经过省委常委讨论,江河心里一定是埋怨自己没有为他讲话。这还真是冤枉了程志,他在常委会上确实提出了江河,但东江市委推荐的是刘东民,已经经过了正常的考核程序,临阵换将非他一人力所能及。这些他能对江河表白吗?只好打着哈哈说:“你小子运气不好呀,东江港调整班子时,你正好在接受审计。”
 
  见江河不语,知道他心里有委屈,就用手轻轻拍着沙发扶手说:“你是新疆的姑娘,长得漂亮,辫子也多嘛。你看啊,抗洪你功不可没,抗命又是事实;9·08案件的侦破基本上是按照你当初的破案思路,本应该立功受奖,可是你违反规定不给丁薇薇戴手铐,致使丁薇薇投江,这又是严重的渎职。咳,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你还年轻,受点委屈也没什么了不得,就把它当作一次人生的历练吧。”
 
  “程省长,我知道我自己应该怎么做。”
 
  程志满意地点点头,看看手表,说:“我请的客人要来了,告诉你,等会儿客人到了,你说话要注意分寸,要真诚,要注意和我配合,明白吗?”
 
  不等江河答话,已有人敲门。
 
  程志应声而起,一边说着请进,一边快步向门口迎去。这让江河大跌眼镜,他接触的程志,作风务实又有些特立独行,就是对省委书记也未见逢迎巴结,像这样一听敲门便忙不迭去迎候的做法,几乎颠覆了江河对程志的印象。看来,每个人都有软肋,只是非到利益相关时,不会轻易示人罢了,江河也站起身,恭立程志一侧。
 
  门开了,门口站着徐小惠和江雯雯。
 
  江河大惊。上次和徐小惠吵翻后,她便带着女儿不见了踪影,只发来一条短信,让江河不必四处找她。开始,江河以为徐小惠赌气回了娘家,顶多三五日便会回来,不想,徐小惠只在娘家待了三天,就音讯杳无了,连手机号也换了。江河查询了徐小惠所有可能落脚的地方,皆无下落,问了后勤处的领导,才知徐小惠已请了长假。光天化日之下,妻女人间蒸发了,江河觉得很没有面子,也不敢声张,不想,今天在这里相遇。
 
  见到江河,徐小惠止步不前,也面露惊讶之色:“程省长,您不是说……”
 
  程志摆摆手,调侃道:“先坐下,坐下说。都是老熟人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倒是雯雯,两步跨进房间,抱住江河的一只胳膊,摇晃着说:“爸爸,你怎么来了,是接我和妈妈回家吗?”
 
  江河蹲下身,抱起雯雯,其实不过几个月未见,江河却觉得如隔三秋,他端详着女儿,眼眶中竟闪动着泪花:“让我看看雯雯,是胖了还是瘦了?”
 
  程志招呼仍站在门口的徐小惠:“来,过来,徐大夫,你坐在这儿。雯雯,让你爸爸放下你,你坐在程伯伯对面好不好?”见一家三口都坐下了,服务员端上四个凉菜,程志拧开一瓶十五年茅台的瓶盖,笑着说:“本来这瓶酒是准备为江河庆功时喝的,徐大夫呀,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他当年有个约定,三年后如果还我一个风清气正的现代物流中心,我就把这瓶珍藏多年的茅台与他分享!”
 
  徐小惠不自然地笑了笑:“难得程省长这么高看他。”
 
  程志为江河和徐小惠分别斟上酒,又让服务生给雯雯上了一瓶苹果醋,端着酒杯站起身:“这第一杯酒我要敬徐大夫。”
 
  徐小惠连忙起身举杯:“那怎么敢当,应当我敬程省长。”
 
  程志摆摆手:“我敬你,一定要我敬你!徐大夫,你是东江港的老职工,你知道呀,江河同志上任之初,东江港百孔千疮,这才两年多,东江港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初具现代物流中心的规模了。东江港一活,咱们全省的经济发展就盘活了,江河同志为此付出了巨大心血,功莫大焉;你作为他的妻子,我知道也承受了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压力,所以这第一杯酒,我代表省委、省政府敬你,感谢你为东江港的发展做出的巨大牺牲。”
 
  徐小惠面红耳赤:“程省长,我只是一个女人,我没有你称赞的那种胸襟,我只想过一个女人应过的正常生活。”
 
  程志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杯口朝下示意了一下,对徐小惠说你随意。重新坐下后道:“是啊,男人的魂是什么?是事业。没有事业的男人就像水上的浮萍,漂无所依。家呢,不过是他们养精蓄锐的地方,一旦有了精气神,他们还是要走出家庭来到社会这个大舞台来展示自己。”说到这儿他略一停顿,用手让着徐小惠,“徐大夫,你吃呀,我今天点的都是健康食
 
  品,你尝尝味道如何?”
 
  徐小惠忙把一片凉拌木耳夹到嘴里,说:“不错,清淡爽口。”
 
  程志又为自己斟满酒,举起来面对江河:“江河同志,这第二杯酒我敬你。”
 
  江河忙起身:“不敢,还是我敬省长。”
 
  程志伸手往下一按,示意江河坐下,说:“我们有约在先嘛,你把东江港带出低谷时我要为你庆功。你提出的‘双超’很有创意,它体现了一种精神,一种境界,一种责任。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精神,东江港才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刚才我说了男人的魂是事业,江河呀,你能告诉我女人的魂是什么吗?”
 
  江河坐回椅子上,看着程志,没有回答。
 
  程志继续说:“女人,即便是再强势的女人,骨子里面也是把家庭当作最终的人生归宿。你看撒切尔,强势不强势?有名的铁女人嘛!可是回家时还经常亲自为丈夫和孩子下厨烹饪。对于女人,家不是他们为了到社会上去拼搏而养精蓄锐的地方,而是心灵停泊的港湾,是女人的魂。徐大夫,我说得对不对呀?”
 
  程志的话句句拨动了徐小惠的心弦,这一发问,差点让徐小惠潸然泪下,她红着眼圈说:“谢谢省长的理解。”
 
  “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我要批评你了,江河同志。你工作忙、压力大是事实,但这不能成为你逃避一个丈夫和父亲责任的理由
 
  。我听说,雯雯的家长会你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是不是呀?”
 
  雯雯告状:“我们班同学还以为我是单亲家庭呢!”
 
  江河尴尬地一笑:“作为父亲,确实没有尽到职责。”
 
  程志说:“作为丈夫,你也有应该反省的地方呀!徐大夫也是职业妇女,有工作,有事业,还要照顾你的起食饮居,照顾雯雯的生活学习,你对她的关心到位吗?你为她分担了必要的家务吗?我听说,家都成了你的旅馆?”
 
  徐小惠积怨未消:“旅馆都不如,住旅馆每天晚上总要回来睡觉吧,你问问他,一个月他能回来几天,又有几次是夜里十二点以前到家的?我本来就神经衰弱,为给他等门,已经发展成严重的失眠症了。”
 
  江河苦笑了一声,欲言又止。
 
  程志捕捉到江河的这个表情,用手一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忙,对吧?你知道吗,马克思既是一位革命导师,同时又是一位慈爱的父亲,有一天,恩格斯来到马克思的家里,见他正在伏案工作,便提醒他说,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马克思听了一拍脑门,说对了,今天是礼拜天,礼拜天应该属于太太和孩子,于是和恩格斯一起,领着燕妮和孩子们出去郊游了。江河同志,再忙,我们也忙不过马克思吧,所以我觉得,还是要合理地安排时间,合理安排时间,也体现了一种能力。”
 
  江河看看徐小惠:“程省长批评得是。确实,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不过,小惠啊,当着省长的面我也要批评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摆在桌面上谈嘛,怎么能人间蒸发呢?”
 
  徐小惠喝了一口茶,对程志说:“程省长,我没有说错吧,这哪里像夫妻之间说话,分明是上级在批评下属呢!”
 
  程志哈哈笑了,他望着徐小惠,眨巴眨巴眼:“怎么,徐大夫,你到省城来没有跟他说?”
 
  徐小惠叹一口气:“说不说都不重要,他心里只有东江港,哪里还有我们娘俩。”
 
  程志闻言站起身,把江河叫到一旁,小声说:“人家小惠要和你离婚,还打电话让我多关心一下你的身体,要不然我也不知道你们闹成了这个样子。到哪去找这样好的老婆,你小子知足吧!告诉你,今天我是泥瓦匠,你是小工,要给我打好下手。道歉,有时并不意味着你一定就错了,它只是意味着你珍惜你们之间的关系。明白吗?”说完又坐回桌子旁,对侍立一旁的服务员说,“姑娘,给我们上热菜吧!”
 
  服务员应一声,转身离去。
 
  程志对江河说:“是这样的,雯雯不是马上就要中考了吗?因为你和徐大夫工作都忙,对雯雯的学习抓得不够,我老婆正好是省实验中学附小的校长,我就给你们走了一个后门,让雯雯到她们学校的小升初班借读一年,我告诉你,他们那个小升初班,随便扒拉出来一个,分数也在重点中学的录取分数线以上。徐大夫呢,自然要到省城来陪读,工作我也给她安排好了,算省政府医务室借调一年。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你们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冷静,有些话,夫妻之间可以说,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啊!”
 
  那天徐小惠从家里负气出走后,打定主意和江河分手,只是放心不下他的身体,毕竟十年夫妻了,她又知道丈夫是个工作狂,就打电话给程副省长请他以后多关心一下江河,程志听完徐小惠的哭诉,提出了让雯雯到省里借读一年的方案。能到省实验中学附小借读,徐小惠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到省城租了一间房安顿了下来。今天早晨,程副省长打电话给她,说晚上请她吃饭,顺便谈谈雯雯学习的事——原来是精心设下的一个“局”。程副省长主管一个省的工业和交通,可以说日理万机,还这样关心一个下属的家庭问题,这让徐小惠异常感动,她本想再发泄几句,想了想,还是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程志向江河使了一个眼色。
 
  江河忙说:“程省长想得这样周到,真叫我感动。我和小惠之间不过是一些误会,责任全部在我,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他站起身,望望妻子,“小惠,雯雯能到省里借读,小升初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我们夫妻俩共同敬程省长一杯吧!”
 
  徐小惠没有理由拒绝江河的提议,只好站起身,瞪了一眼江河,举起酒杯说:“谢谢程省长!”
 
  程志也站起身,哈哈一阵朗声大笑,端起酒杯:“这杯酒我要喝,俗话说,夫妻同心,泥土成金,我希望,这杯酒干了以后,江河同志交给我的不仅是一个风清气正的现代物流中心,还要附带一个举案齐眉的五好家庭!同时,让我们用一句话共勉,什么叫相爱?相爱,不是寻找一个完美的人,而是要学会用完美的眼光去欣赏一个并不完美的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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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落。江南的雪不似北方的雪,飘飘洒洒如梨花竞开,不消一个时辰,便把大地和万物覆盖起来;它轻如鸿毛,只在天上飞舞,还不及落地,就在人们的手上、脸上和鼻尖融成了一滴滴晶莹的水珠。
 
  江河召集改制小组开会。在省城分手时,程志透露了一个消息,说他已经咨询了证监会的一位老朋友,对方知道东江港的情况,告诉程志只要解决了配煤中心的问题,东江港上市应该没有什么障碍。这让江河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要抓紧时间引入风险投资者。
 
  有人敲门,不等江河回应,门一开廖汉中走进会议室。他摘下帽子,用手指弹了弹上面的几片飞雪,说:“老江呀,我看你来了!”
 
  方秋萍是在上海火车站落网的,根据方秋萍的交待,公安部门拘捕了秦海
 
  涛。开始,秦海涛还百般抵赖,但是面对丁薇薇所留U盘中的犯罪证据,不得不低头认罪,上亿售煤款被成功起获,赵达夫获罪入狱,廖汉中的罪名也得以洗刷,官复原职。
 
  江河迎上去,一把攥住廖汉中的手,使劲晃了晃:“老廖,你来了,你叫兄弟们想得好苦啊!”
 
  廖汉中也很激动,他一把抱住江河,拍着他的后背,“老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咱们是过命的朋友了,老廖我也想你呀!”他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松开江河,对房间里的众人一抱拳,你看,我老廖光顾高兴了,怠慢了尊重的客人。说完冲门外招呼了一声,请进啊,乔姑娘!
 
  随着话音,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看上去,她不到三十岁,发如乌玉,面似凝脂,一双眼睛像一潭秋水,看人时显得纯净真诚。不过,如果你的目光和她对视,就能感觉到她纯净中隐含的老练,真诚里闪动的警觉。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经受过高等教育、久经商场历练的职业白领。
 
  江河认识她,乔婷,丁薇薇的女秘书。
 
  丁薇薇投江后,第二天在下游发现了她的遗体。江河不顾流言,和李志民一起操办了她的后事,并亲自将她的骨灰送到扬州与父母合葬。在殡仪馆、在墓地,乔婷一直悲痛欲绝,只是对江河冷眼相向,不置一言。即使是江河在墓地洒下一地花瓣,最终向丁薇薇含泪告别时,乔婷也是独自献上鲜花,独自向丁薇薇下跪,视身旁如无物,好像江河原来就不存在。
 
  江河试图和她说话,她也脸一扭,不搭半言。
 
  现在见到乔婷,江河百感交集,不禁又想起了丁薇薇。他觉得,乔婷身上散发着丁薇薇强烈的气息,这气息令他痛苦、压抑,难以从感情的阴影中走出。一个多月了,他没有一刻忘记过丁薇薇,他只有拼命地工作,才能让自己的情感稍稍得到一点喘息。
 
  廖汉中一指乔婷,说:“这位乔姑娘是我的大恩人。”见众人面露不解,他接过沈奕巍递过的水杯,放到桌子上:“我们琊山矿的赵达夫,你们老秦的侄子秦海涛,各位想必不陌生吧?这俩人一联手,险些把我老廖送到大牢里。我承认,我老廖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斗不过他们,要不是乔姑娘和他们斗智斗勇,拿到了秦海涛的犯罪铁证,迫使秦海涛交待了他和方秋萍那个臭娘们的所作所为,那一个亿的售煤款我怎么能说得清?我说乔姑娘是我的大恩人不过分吧?”
 
  乔婷莞尔一笑,眉宇间却有一层隐隐的忧怨:“廖总,我们不是说好,到东江港不再说这个事了吗?”
 
  廖汉中端起水杯咕咕灌下,一抹嘴,哈哈一笑:“好,不说了,不说了。我说老江,乔姑娘返回香港后,这一段时间我老廖可是拿出三顾茅庐的诚意,才把乔姑娘请到你们东江港来。我告诉你,乔姑娘不是空着手来的,老江,你们也要拿出诚意来哟!”
 
  乔婷接过话头,冲众人微微一笑,说:“我没廖总说的那么神奇,我在琊山期间,受到廖总多方关照,我视廖总为长辈。这一段时间我在香港处理一些事务,廖总多次邀我到东江港来看看,说你们正在为上市融资,盛情难却,我就来了。我先说明一下,我不是以大方建筑公司总经理的身份来的,而是以春晖投资基金执行人的身份来的。我简单说几句,大家要是觉得中肯就听一听,要是觉得没意思,就当耳旁风吹过,好不好?”
 
  乔婷一道出春晖投资基金,江河就明白了廖汉中为什么说乔婷不是空着手来的,他笑道:“乔总,我们东江港的干部,和老廖手下的干部差不多,大都是粗线条,何谓投资基金,乔总不妨为我们上一课。”
 
  乔婷和江河对视了一眼:“江局长客气了,我简单介绍一下吧,春晖投资基金是我们董事长三年前创办的PE基金,我先做一个说明,这个基金的起始资金是我们董事长正当的经营所得,不隶属于丁氏集团,你们无妨做些调查,它在监管部门和实业界有着很好的口碑和信誉。利用我们董事长的人脉,我们和高盛、大摩、淡马锡这些国际投资巨擘都有良好的合作关系,当然,我们也有自己的投资渠道和投资风格,我们董事长对投行热衷PRE-IPO模式不感兴趣。”
 
  江河插话道:“大家对PRE-IPO模式可能不太熟悉,奕巍,你解释一下何为PRE-IPO模式。”
 
  江河对资本市场早就关注,近来运作东江港上市又学了不少金融知识,他明白这个模式的含义,但是觉得乔婷十分高傲,如果不能平等对话,对后续合作恐怕无益,就点了沈奕巍的将。
 
  “好的。”沈奕巍明白局长的意思,点了一下头说,“拿我们东江港为例吧,如果某家投行经过论证,认为我们的企业规模基本上能够达到上市水平时,该投行就会进行投资,协助我们上市,条件是占有一部分原始股,上市成功后,再从二级资本市场以溢价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抛出原始股退出。简单地说,PRE-IPO基金就是专注于投资企业上市前的基金,可以获得很高的投资回报。它为企业带来的好处是能够按企业上市要求重新梳理企业财务数据,同时也能够按资本市场的要求,完善企业的商业发展模式。不过这种投资行为往往缺乏对实体行业的深入理解,难以提供企业成长期最需要的增值性服务。”
 
  沈奕巍说完看看乔婷,谦虚地问:“乔总,不知我的理解是否有误?”
 
  乔婷点点头:“这位先生的讲述完全正确。江局长说手下的干部都是粗线条的人,未免有些过谦了。”说着,她在沙发桌上摊开真皮记事本,“我们注重的投资模式,是以企业自身的成长性为核心。企业的核心能力体现在企业文化上,具体可以表现在技术、管理、品牌等方面。譬如说东江港这样的物流型企业,不同于技术型企业,判断其是否可持续发展,关键看它是否拥有一套完整的管理体系和一支具有高度执行力的团队。我们春晖投资基金要做本土的KKR,不靠企业上市后抛售原始股获取回报,而是与企业捆绑在一起,靠企业上市后不断发展获取长期稳定的回报,这就是我们董事长感兴趣的投资模式。”
 
  沈奕巍插话:“KKR是金融史上最成功的产业投资机构之一,也是经验最丰富的私募股权投资机构之一。乔总要把春晖做成本土的KKR,可谓雄心勃勃啊!”
 
  江河略一沉吟,单刀直入道:“乔总,拥有完整的管理体系和具有高度执行力的团队,正是东江港的强项,非常符合春晖投资基金的投资理念。”
 
  乔婷看了一眼廖汉中:“廖总不是说了吗,我不是空着手来的。江局长,春晖投资团队经过多方论证,有意投资东江港配煤中心及储煤基地项目,我们认为东江港是一个成长型企业,配煤中心建成后,东江港的发展就有了持续的后劲。我们愿意与东江港捆绑在一起,把东江港做大做强。东江港一旦上市,作为第二大股东,我们会公开承诺在十年内不在二级市场抛售我们的股票。江局长若同意按这条路线图操作,春晖投资基金的专业人员本周内即可入驻商谈投资细节。”
 
  沈奕巍一听,兴奋起来,这种投资方式既可以解决目前东江港上市的症结,又为东江港的长远发展注入了活力,风险共担,收益共享,说明春晖基金长期看好东江港的发展。他看了一眼卢茜,卢茜也灵犀相通,目光闪烁,就对江河说:“局长,这是互利双赢的合作方式,太好了!还犹豫什么?”
 
  廖汉中也搓着双手,一脸兴奋地说:“老江,上回那事让赵达夫一搅和没弄成,我老廖总觉得欠你的,这样一来,咱们实打实地把配煤中心建起来,你上市的问题解决了,我琊山矿也可以多收一大笔售煤款,俩好换一好,做梦娶媳妇的好事呀!乔姑娘不仅是我的贵人,也是你老江的贵人呢!”
 
  丁薇薇离世后,江河的心情一直郁闷,今日东江港上市柳暗花明,才让他的心境有了一些好转,像布满阴霾的天空,终于有一缕阳光照射了进来。只不过,融资近十个亿的大事,不是一个人拍板就可以决定的,必须要经过深入细致的调研与论证,在党委会上形成决议。于是对乔婷说:“乔总,我个人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这样重大的合作,还是要走必要的程序。这样吧,我三天内给你答复。”
 
  乔婷一点头:“也好。你们确定后,我承诺三天内春晖投资团队专业人员进驻东江港,具体谈判我不参加,我预祝谈判顺利。”说完,乔婷转向廖汉中,“廖总,我今天还要返回香港,能否请你的司机送我去机场?”
 
  廖汉中笑着说:“乔姑娘,你早晨刚下飞机,就是再忙,也要吃顿饭,休息一下再去机场嘛。”
 
  乔婷推诿道:“廖总,吃饭的机会以后有的是,我有些累了,还是麻烦你的司机送我到机场吧,我想在机场休息一会儿。”
 
  乔婷的冷漠,与她刚刚和东江港敲定近十亿的投资形成极大反差,这一幕会议室里几个人谁也看不懂,只有江河知道,乔婷在这里停留的每一分钟,心理上都在承受着痛苦的煎熬。其实面对乔婷,他的心态又何尝不是如此?
 
  江河轻轻吁了口气:“乔总,我们单独谈几句,可以吗?”
 
  乔婷没有说话,跟着江河走出会议室,走廊的另一端,是江河的办公室。
 
  江河给乔婷沏了一杯茶,似乎是有意要缓解一下气氛,笑笑说:“乔总,东江港的饭你不吃,水总是要喝一杯吧?”
 
  乔婷坐在沙发上,接过茶杯放在茶几上,脸上的表情依旧冷漠:“江局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江河在沙发上坐下:“乔总,丁氏集团是怎么知道秦海涛真正身份的,如果不保密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乔婷冷冷地说:“丁老爷子十四岁从军,抗战八年,内战三年,退守台湾后供职情报部门三十余年,门生遍布全球,调查清楚秦海涛的真正身份并非难事,江局长还有什么要问的?”
 
  江河欲言又止,他想问的话太多,可是再问什么已是多余,就摇了下头:“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乔总今天亲自到东江港来谈投资,无疑是雪中送炭,我个人表示非常感谢,我也代表东江港全体职工向乔总表示感谢。”
 
  乔婷侧过脸去,不愿让江河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泪光:“三年前,董事长就已厌倦了商场上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虚情假意、钩心斗角,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日后计,她创办了春晖投资基金。如今裕泰号撞船事件真相大白,我来只是履行董事长的遗愿。”
 
  江河道:“裕泰号撞船是丁老爷子和方秋萍一手策划的,薇薇确不知情。”
 
  乔婷神色黯然:“丁老爷子纵有万般罪孽,董事长这一跳也该为他还清了。”
 
  江河无言。裕泰号二十条人命,再加上黄敬业的离奇死亡,岂非儿戏?他知道,中国警方已经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出了通缉令。情理上的事,自可以用心智了断,人命关天,只能用法律解决。只是这一切他不愿意向乔婷提及;他知道,丁薇薇之死,已让这位姑娘对自己误解颇深。
 
  乔婷眼角涌出泪水:“丁老爷子已返回台湾结庐自省,董事长的离去,将老爷子的心和灵魂都带走了,如今老爷子已是徒具空壳,时日无多,纵有万贯家财,膝下已无一人,晚景凄凉,令人唏嘘!”说着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江河默默递过一方面巾纸。
 
  乔婷接过,擦去满面泪水,站起身道:“对不起,我失态了。投资的事请江局长放心,春晖投资基金是专业团队,会尽心尽责做好每一件事。”说着,她从手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整理董事长遗物时发现的,你自己看吧,这封信董事长没有封死,说实话,如果没有看到它,我是断然不会主动来洽谈投资的。”
 
  乔婷说完,满眼噙泪,一转身推门离去。
 
  江河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碎金宣纸信笺,丁薇薇娟秀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
 
  江河:
 
  如果你能读到这封信,我肯定已在另一个世界了。
 
  说老实话,找寻古滇国金印,我并无负罪之感。任何文物都是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每一个占有者只是时间长河中某一时段的保存者,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最终它们依然属于整个人类,就像那串失落于民间的九眼天珠,重现江湖的那一天也是人类再次拥有它的那一刻。这中间,为博取差价人物易手,只是一种纯粹的商业行为,从特定意义上说,还可以提升文物的收藏价值,就像一坛老酒埋入地下,时间愈久,芬芳愈浓。
 
  我知道你可能不会认同我的观点,但它却是我的真实想法。
 
  令我萌生去意的是那二十条鲜活的生命。裕泰号沉船非我主使,却起源于我的贪念。夜不能寐时,时有长发厉鬼悲嚎索命,如果能走过这一道心魔,我将日日向佛行善,以求良心自赎;如果东窗事发,面对铁窗牢狱我会自行了断,算是为我,也为曾百战沙场的叔叔赎清今生的罪孽。
 
  江河,世事变迁,我才知道一直深爱着你,我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不愿让你看到你心中的薇薇蓬头垢面于铁窗之内,要走了,亿万家财皆为粪土,只有对你的爱能伴着我的灵魂远行于天地之间。你是一个事业心极重的男人,这是你的长项,也是你的短板,我虽不愿,但敬重一个男人的人生抱负。东江港上市将是东江港的标志性事件,如果你遇到困难,乔婷会向你施以援手。届时,你不必感谢我,每年清明,我若能在阴间收到你祭撒的几片玫瑰花瓣,就心满意足了。
 
  永远爱你的薇薇
 
  173
 
  秦海涛被捕,最受打击的是卢茜。尘埃落定,她才知道这个外表风流倜傥的男人,原来有那么多东西向自己隐瞒,她由最初的震惊到痛苦,后来便陷入了深深的失落与悔恨中。她想起了父亲对秦海涛的看法,也想起了江河对秦海涛的警觉。自己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怎么就被情感迷住了双眼,险些上了秦海涛的硬木雕花大床?刚才看到乔婷,卢茜心里更为自责,那个女孩子比自己还小,心智却始终清醒。
 
  散会后,卢茜一个人默默走出会议室。沈奕巍见卢茜一直未发一言,知道她心里难受,随后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秦海涛被捕,除了卢茜,沈奕巍或许是内心最为纠结的人。看到卢茜悔恨交加的样子,沈奕巍很难受,他这才发现,真正的爱原来就是义无反顾的付出,只要能看到爱人脸上的微笑,再苦涩的酒也愿意一个人默默品尝。
 
  进了办公室,卢茜坐在椅子上,扭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已树叶凋零的梧桐,好一会儿才扭过脸来,对着呆立一旁的沈奕巍说:“你是要开导我,还是要安慰我?”
 
  沈奕巍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说:“卢大编辑,这是你的一亩三分地,也不说给我倒一杯水。”
 
  卢茜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开水,双手递给沈奕巍,沈奕巍不愿意看到卢茜的脸上挂着寒霜,就又开了一句玩笑:“行,符合服务质量标准。”
 
  卢茜终于被他逗笑了,说:“烦着呢,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沈奕巍坐在卢茜的对面,端起纸杯,喝了一口水,说烦什么呀?你应该高兴才是。见卢茜嗔怪地瞪他,就解释道:“按照辩证法的观点,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方面,秦海涛是一个暗藏的日本商业间谍,并涉嫌贪污巨额公款,这确实让我们感情上一时难以面对。但是换一个角度,定时炸弹爆炸了,隐患就消除了,我们应该庆幸,毕竟比较早地认识到了他的真实面目,没有对自己的人生造成更多负面的影响嘛!”
 
  卢茜的眉心舒展了,她望了一眼眼前这个男人,想到当初江河被诬琊山嫖娼时,自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沈奕巍也是这样抽丝剥茧,让她的心境豁然开朗,难怪父亲说他是一个有智慧敢担当的男人,就说:“沈大才子,我真服了你,什么时候你都蛮有定力的!”
 
  沈奕巍乐了,承蒙夸奖,愧不敢当。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在防洪大堤上,我曾经把秦海涛痛斥了一番!见卢茜有些吃惊的神色,就把当时的情景复述了一遍后说,卢大编辑,秦海涛居心叵测,本局长也是替你教训了他一顿,你看本人还是有点骑士风度吧。
 
  卢茜瞪了他一眼:“你就吹吧!”
 
  沈奕巍微微一笑,面色变得端庄起来:“卢茜,东江港上市应该指日可待了。不过,我觉得这只是一个起点,东江港距离一个真正的现代化物流企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三年前我到煤码头上任,江局长曾经向我许诺,煤码头完成了四百万吨的中转量,就放我两个月的假,让我好好出去放松一下,哪好去哪。现在,咱们煤码头已经完成八百万吨的中转量了,我不想去游山玩水,只想向江局长提一个建议,我们一起到荷兰的鹿特丹港去学习进修一年,那可是世界上最大、最现代化的港口之一呀!”
 
  卢茜有些不解地望了他一眼:“我们?”
 
  沈奕巍意味深长地回答:“是呀,我们。你是港口报的主编,当然需要观念上先行一步呀。另外——”沈奕巍停顿了一下,目光中充满柔情:“荷兰也是郁金香的故乡,我希望在那个美丽的国度,我能亲手把一束紫色的郁金香献给你,并且希望你能够接受。”
 
  卢茜的脸红了,她知道,紫色的郁金香代表着永恒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