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21章:剑走偏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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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省防总的巡视车准时出现在溪口大堤上。
十点半,江河再次来到王总临时下塌的煤码头招待所,报告说:“王总,省防总的巡视车已经离开溪口大堤了。”
王总微微点了下头:“他们已经把巡视记录同步到我手机上了。”王总说着拿过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今日上午十时,溪口大堤运煤通道封堵完毕。”
“王总,我们的防洪预案您看了吗?”江河问道。
“看了,很好。”王总说着翻开预案,口气里带着几分揶揄,“既然你们已经完成了闸口封堵,这一条希望省防总把溪口大堤运煤通道封堵权下放到东江港的建议,我就划了去吧。”
江河一脸尴尬:“王总,这怎么行?”
王总望住江河,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江河,我想省防总的巡视车一走,你就会下令把口子扒开了吧?告诉你,生姜还是老的辣,你急急忙忙到我办公室来,一进这个门,我就知道你封堵闸口是假的。”
江河有些尴尬,只得坦白:“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总板着脸说:“我要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这个水利厅总工程师岂不成了冒牌货?运煤通道有十八米七宽,你以为光凭石头、沙袋、土方就能封堵吗?你首先要把铁轨枕木扒了,再用打桩机打水泥桩,完成这两道工序后才能封堵。你们这个预案的核心,就是向省防总要运煤通道封堵权,这两道工序要是完成了,你还用得着急急忙忙来我这里吗?”
江河道:“王总,您说的没错,不过我们也不是有意搞欺骗,预案上我们说可以在两小时之内完成闸口封堵,我们必须进行一次实战演练。实
际上,这次封堵只用一小时二十分钟。”
王总道:“你们虽然进行了实战演习,但毕竟没有真的扒道轨、打水泥桩,这两道工序要用多少时间,你心里有数吗?”
“有数。”江河道,“我调集了五十名最好的道轨工在闸口待命,打桩机也已安排到位,四十分钟之内保证完成这两道工序。另外我们还有一支三百人的突击队随时可以拉上去,不论出现什么情况,两个小时之内都能完成封堵任务。王总,您向上级反映一下,把封堵权下放给我们吧!你位高权重,说话比我们管用。”
王总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沉思着走了几步,突然问道:“江河,你今年还不满四十周岁吧?”
江河似乎听出了某种弦外之音,他望着这位一头华发的总工程师,回答道:“还差两个月零十天。”
“你结婚了吧?”
“是。”
“孩子该上中学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
“姑娘,已上小学五年级了。”
江河不知道老人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在如此紧张的时候和他聊起了家常。
王总工程师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江河,我虚长你二十几岁,按说,你叫我一声叔叔也不为过。”
江河一笑:“那是,您是前辈。”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客气了。”王总站起身,在房间里缓缓踱步,“我认为你没必要冒这个险。中国是个水民族,在治水上是有着惨痛教训的,现在中央要求严防死守,你把闸口封了,任何人对你不会有半点微词,东江港的生产受到影响,待以时日还可以翻身。可是你不封,一旦水上来,我给你透个底线,漫过你们煤码头的防洪堤,只要到了闸口,判你十年就没问题!如果一旦溪口大堤决堤,上千万人的生命财产啊!你就是千古罪人,会被万世唾骂,杀你十次也不能弥补损失于万一!不但你成为历史罪人,省防总也难辞其咎,我这个老头子也难得善终。你让我权衡,我只奉劝你一句,江河,你也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你仔细考虑考虑,我想我就用不着再多说什么了吧?”
江河闻言,半晌无语。
总工程师移步窗前,推开了窗户。
不知什么时候,雨难得的住了。厚重的云堆你推我搡地向四周散开,露出一方青灰色的天,太阳像个娇羞的女孩儿,躲在后面不肯轻易出来,只把一抹淡淡的红晕衬在天际上,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一阵风吹进屋,吹乱了老人的白发。他用手拢了两下,回过身对呆立一旁的江河说:“江局长,你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斗志我很欣赏,不过现在这个方案是上报国家防总批准的,如果改变方案,省防总几个主要负责同志还要再开会研究,最终拍板也得是程省长。”
江河苦笑一声:“这么繁杂的程序,特殊时期,不能特事特办吗?”
王总再次摇摇头:“江河,我还是想再劝你一句,你还年轻,不满四十岁,前程无量啊!你没必要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去冒险,也没必要拿自己的仕途前程去打赌,不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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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走得很慢,从煤码头办公楼到溪口大堤下的防汛指挥部,平常十来分钟的路,江河却走了半个小时,他需要重新梳理自己的思路。
进了指挥部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坐下,办公桌上那台老旧的黑色电话便响起铃声,江河拿起电话,有些烦躁地问:“哪一个?”
电话里传来徐小惠的声音:“江河,干吗这么大火,你又跟谁生气了?”
江河听到徐小惠的声音,语气缓和下来:“小惠,有事吗?”
徐小惠的声音里,又是担忧又是害怕:“江河,江东这边都传遍了,说溪口大堤上的闸口刚堵上又扒开了,他们说这是犯罪。”
江河心头一沉,徐小惠不是危言耸听,但他必须要加以否定:“小惠,你不要听别人乱说。”
徐小惠声音里透着惶恐:“我没有听别人乱说,是李强给我打电话,要我劝你赶快把闸口封上,他听市检察院的朋友说,市检察院已经关注这事了,随时可能传讯你,只要水到了闸口,就要判你的罪。”
徐小惠已经带着哭腔:“江河,你可以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可以不为我考虑,可你不能不为雯雯考虑,女儿还小,你要真为这事犯罪判了刑,女儿
以后在同学面前还抬得起头来吗?我没别的要求,你就让我带着女儿平平安安过日子还不行吗?”
江河心乱如麻,又不得不安慰徐小惠:“小惠,你放心好了,我是搞公安的出身,犯不犯罪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就踏踏实实上你的班吧。”放下电话,他打开一包香烟,拿出一支吸上,吸了两口觉得苦涩不堪,又按灭了,拿起电话打到沈奕巍手机上,叫他立刻到指挥部来。
沈奕巍正带着打桩队加固子堤,接到江河电话,一身泥一身水赶回来,进门看到江河情绪低落、愁眉不展地坐在办公桌前,心里咯噔一下,急忙上前问道:“局长,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数?”
江河用手指指椅子:“奕巍,坐吧,先说说子堤的情况。”
沈奕巍脱下雨衣,在椅子上坐下,如实说:“雨大风狂,对已筑成的子堤造成损害,打桩队正在紧急打桩加固,人手很吃紧,我考虑把突击队拉上去。另外,省防总调拨给咱们的那些防汛材料包括咱们的那点家底也快用完了!”
江河摇了下头:“突击队昨天干了一夜,让他们多休息一会儿吧,要上也午后再上。老廖不是说支援我们三百名矿工和一批防汛材料吗,到了没有?”
沈奕巍道:“本来预计是今早到,高速公路严重积水,还有几个地段出现塌陷,已经不能通行了,老廖他们的人只好改走国道
。老廖心里急,一早就跑到国道上接车去了。”
江河叹了口气:“老廖关键时刻拔刀相助,这份情咱们要记下。奕巍,水位到哪里了?”
沈奕巍面色沉重地说:“已经超过警戒线十公分了。”
江河大吃一惊:“早晨还不到警戒线,这才几个小时,就超过十公分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沈奕巍道:“暴雨持续下了十多个小时,中间只打了一个盹,长江水位涨势异常迅猛,气象预报下午还有雨,到了晚上水位恐怕会超过警戒线一尺。”
江河把刚刚按灭的烟又点上,抽了两口,他想起了王总恳切的话语,想起了妻子刚才焦虑的声音,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奕巍,准备封堵吧。”
“什么?”沈奕巍如同遭到重击,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局长,你要放弃了……”
江河很是无奈:“奕巍,王总明确表态,封堵方案是上报国家防总批准的,如果改变方案,需要省防总几个主要负责同志开会研究,最终还得程省长拍板,想改变恐怕太难了!”
沈奕巍伤感地问:“局长,我们之前做的一切就这样放弃了?”
江河抽着烟,像是问沈奕巍,又像是自问:“难道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沈奕巍腾地站起身:“局长,破釜沉舟,我在大堤上坚守,你立刻去省城,当面请求程省长下放封堵权。”
江河摇了摇头:“奕巍,我们这就像是提着脑袋在打赌!”
沈奕巍从江河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后深深吸了几口,说道:“局长,刚才卢茜给我发过来一组初步的数据,证明构筑子堤是可行的,不是我们头脑发热凭空臆想的产物,最终的精确数据他们随后就出,我敢拿脑袋担保,决不让江水漫到闸口,确保溪口大堤万无一失!”
江河站起身,默默走到窗前,只见乌云又在天边聚集,上下翻腾着,犹如排山倒海,嘎——随着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落到玻璃上,像擂响千面战鼓。江河退后一步,一声长叹:“天不遂人愿啊!”
“局长……”沈奕巍欲言又止。
江河抄起雨衣,又看了下手表,说:“让工人们多休息会儿,下午一点开始封堵,趁现在还有点空,咱们去医院看看老卢。”江河一直惦记着在医院休养的老卢头,只是抽不出时间去看,要封堵闸口了,他想去看看老卢头,最后再听一听他的意见。
沈奕巍站着没动。
江河看了一眼沈奕巍,以为他还在为封堵闸口纠结,催促道:“走啊,奕巍!”
沈奕巍刷一下眼泪流下来,强压在内心的悲伤如决了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双手抱头,蹲到地上,痛哭失声。
江河一下子愣了,马上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早上的会上,听刘黑子冒出一句对不起老卢叔,他当时就觉得语出突兀。刘黑子是老实
人,随口解释了几句,他又觉得言之成理,就没往深处想。现在看来,老卢头肯定已遭不测,江河仿佛突然遭到强烈的电击,全身僵直一动不动,雨衣也失手落到地上。良久,才伸出双手把沈奕巍抓起来,揪着他的脖领子爆炸似的喊道:“为什么瞒我?说,为什么要瞒着我?”
沈奕巍望着江河,仍泪流不止。
江河松开沈奕巍,踉跄着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按着桌面,流着眼泪喃喃自语:“犯罪啊,我这是犯罪!让一个体弱多病要做心脏手术的老人,在那么大的暴雨里连续作业,是洪水无情,还是人心冷漠?我怎么向东江港几千职工交待?我怎么向卢茜交待!”
江河拍打着胸口痛苦地责问自己。他的心,犹如被埋在万丈寒冰之下,可洪水肆虐,耳闻着江水滔滔轰鸣,又到何处去寻一方净土安放心中的悲声呢?见江河悲痛欲绝,沈奕巍先止住了哭声,走过去抱住江河,嗫嚅着说:“局长,老卢叔是探明防洪堤的隐患才走的,他为抗洪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他的死,重于泰山。”
江河拭去脸上泪水,问道:“老卢留下什么话?”
沈奕巍道:“老卢叔让黑子在那段江堤下放钢筋笼,我们已经照办了。局长,老卢叔跟我说过,子堤只要打得坚固符合要求,就能挡住洪水。咱们如果就此放弃了,老卢叔在天上也闭不上眼啊!”
江河止住泪水,默默点了下头:“奕巍,你让我一个人静五分钟,我再想一想。”
沈奕巍从江河办公室出来,浑然不觉地走进大雨中,瞬间全身就被浇透了,雨水的浸淋让他感到一种透彻骨髓的寒意,似乎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卢子明确确实实是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另一个人,他所尊敬的江河,他的好兄长好领导,也正面对着舍弃身家性命的生死抉择。
天空中一声炸雷,震得指挥部玻璃窗咔嚓咔嚓一片乱响,沈奕巍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透明但又脆弱的玻璃一样四分五裂,难道是他判断失误,是他无谓的坚持,把那些最让他敬重的人,一一送上不归路?
沈奕巍抬头望天,他想让苍天给出一个答案。天却无言,只有如注的暴雨浇得他睁不开眼睛。
指挥部的门推开了,江河走进雨中,撑开了一把雨伞,为自己,也为沈奕巍撑出了一方晴天:“小沈,准备车,我立即赴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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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带着溪口防汛预案,急如星火直扑省城。
车出了溪口一上国道,就看到廖汉中身披雨衣站在路口,江河让司机停车,走上前去大声说:“老廖,这雨下的太猛,能见度很差,你站在路口可要当心安全,我看你还是回去等吧。”
廖汉中神情焦灼,脸上雨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也大声说道:“支援你们的物资和人员昨天下半夜就从矿山出来了,这时候还没到,我心里急呀,我刚才看了看子堤,快弹尽粮绝了!”
江河安慰道:“老廖,别着急,高速公路昨天上半夜就封路了,车都改走国道,要慢一些,我估计车队中午能到。”
廖汉中仍旧一脸焦虑,他刚和带队的一个副矿长联系过,车队离溪口还有二十多公里,照现在的路况,至少还得再走一个小时。他有些无可奈何,叹一口气说,这雨他娘的,下起没完了!又望望江河的车问,老江,你这是干什么去?
江河也是心急如焚,说道:“老廖,我去省城面见程省长,要求把闸口封堵权下放给我们东江港。”
廖汉中听了颇为感慨,一个小时前,他就知道长江水位已到达警戒线,江河此时不封堵闸口,是舍了身家性命的,他自忖如果是他,不一定能够做得到,江河的胆识让他感到敬佩。
“老江,程省长有可能把闸口封堵权下放给你们吗?”廖汉中担忧地问。
江河坦率地说:“这个我心里也没谱,只能当面力陈。老廖,我急着赶路,咱们长话短说,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答应?”
廖汉中道:“咱们两家现在就是一家,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江河道:“好,老廖,那我就拜托你,我去省城这段时间,万一溪口出现意外情况,你帮我照应一下。”
“你放心,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我全力支持奕巍。”廖汉中立即表态,但又有
所疑惑,“老江,你担心什么?”
江河摇了摇头:“说不好,也许是某种预感吧,心里不踏实。”
廖汉中略一思忖,说道:“老江,恕我直言,你去找程省长要闸口封堵权,吉凶难卜,心里能踏实吗?”
江河点了下头:“老廖,你说得不错,面见程省长,挨顿臭骂或直接撤我的职,我都不怕,我就怕他不听我陈述,直接下令封堵闸口,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廖汉中诚恳地说:“老江,说句心里话,我佩服你的胆量,要是我老廖,未必能做得出来。不过这场暴雨恐怕要生出变数,这么大的暴雨,从昨晚一直下到现在,中间只停了不到半个时辰,说实话,我老廖还是生平头一回遇上。一小时前赵达夫给我打电话,说溪口水位达到警戒线了,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洪峰到来时水位还不得超个一米两米的!我担心你们构筑的子堤还能不能起到预期作用?你再考虑考虑,这时候去省里要闸口封堵权合适不合适,咱们不能往枪口上碰是不是?”
江河感激地一笑:“老廖,你要相信我,我们不会蛮干!”
廖汉中叹了口气:“要说抗洪,我们琊山煤矿守着淮河,汛情也是年年有,淮河发起水来阵势也不小,但和长江发水比起来,充其量也就是小学生打打闹闹。老江,你是个帅才,东江港在你带领下,一定能走得很远,要
是为封堵闸口这事撤了你的职,对我们两家来说成本可就太高了。”
廖汉中这番话让江河心生感慨,他动感情地说:“老廖,我要是怕丢官,早就把闸口封上了!裕泰号沉船事故后,我们多难啊,现在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把闸口封上,东江港也好,琊山煤矿也好,刚聚拢的那点元气就又散了,我不能不豁出去搏一把啊!”
廖汉中也是百感交集,和江河使劲握了握手,说道:“你决心已下,我就不干扰你了。我那三百名矿工一到,我就不是光杆司令了,溪口这边不管出什么事,我都有办法替你挡着,你就放心到省城去吧。”
江河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离开溪口时,他给港口公安局李强打了电话,要他再带几个人过江,维护闸口秩序,沈奕巍毕竟年轻,万一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压不住阵脚,还得靠这帮兄弟保驾。现在又有廖汉中和他的三百名矿工,可谓双保险,他真可以放心去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