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贰陆 威仪棣棣
夜风瑟瑟，东晓亮脱下外衣披在黄有桑肩上，随意坐在旁边的石块上背靠着城墙，点燃了一只香烟闷闷地抽着。黄有桑缓缓抬头，接过他递来的一包纸巾擦着眼泪鼻涕，半天嗡嗡地问道,怎么样？
“是有问题。”东晓亮吸了口香烟，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还不是小问题。”
哦？黄有桑皱了皱眉。
那日酒醒之后回想，赵宁为什么要让自己看一看状元巷的项目？查下来是石城公司拍了这块地建造住宅小区，取名“状元府邸”黄有桑苦笑，所以当年积极拆了真正的状元府？对于古城来说这十几幢高楼真的更好吗？状元之后叹息着查下来这是个不小的项目，十几幢现代化的高楼耸立在城墙边无疑将改变长干里的环境风貌，记忆中的长干里将永远消失。但是不同于维多利亚湾，这个项目的规划设计完全合法合规，所有手续齐全完备，图纸上自布局外观到内部装潢都很精致属于比较上档次的住宅楼，下个月就要开始施工预计两年交付使用。黄有桑捧着“状元府邸”的图纸看来看去看不出问题，然而以赵宁为人的谨慎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她那天长篇大论地强调历史文化名城规划、反对开发带城改，那么告诉自己的目的肯定是想阻止这个严重破坏长干里风貌的项目。但是凭什么？黄有桑是个名记者无法微服暗访只好找到了小伙伴，东晓亮自美国回来就在查，终于有结果了。
“我去售楼部看预售，将沙盘模型和户型图拍了照片发给有杨请他研究的，你知道，我不懂建筑，想想让专家看比较好。”
黄有桑不吭声。亲爱的弟弟啊！为什么你能与别人友好相处，独独不能原谅最爱你的姐姐？东晓亮在美国近两个月见了黄有杨据说不下十次，灯展现场三次、他带着家人带着同事带着客户；还邀请东晓亮去他家里他公司他工地甚至他郊区的俱乐部，当然更在东晓亮获得“国际艺术大师”美誉的领奖现场又是献花又是开香槟。不过最惊喜的是某次下午茶，有杨一边嚼着松饼一边告诉晓亮,这家酒店是我设计的啊！东晓亮惊得口中红茶喷了一地，在五星酒店中大大狼狈。
办公室里好多奖状奖杯啊！东晓亮发电子邮件添了照片,“有桑你看，美国的奖杯不一样呢！奇形怪状的，不象我们国内一定是个杯子的模样！”黄有桑特意查了下，美国建筑学会金奖啊！可是弟弟完全没有告诉自己。“有桑你看，还有这些他与名人的合影，我都不认识，说这个是他小时候就崇拜的，叫贝什么的？”贝聿铭。黄有桑回复着邮件，眼眶有些热热的。弟弟实现梦想了呢！那是他自幼的偶像啊。“对对！是叫贝聿铭，有杨说贝先生在设计苏州博物馆，他常去打下手哩。”
邮件里后来有弟弟家的照片，很温馨的公寓，在曼哈顿。说是要搬家去郊外，你猜为什么？东晓亮一脸神秘。黄有桑凝视着照片中的年青夫妇，有杨的妻子是韩裔名叫慧枝，狭长小眼睛高颧骨，自内到外满溢着温柔贤惠东晓亮夸奖“从没吃过那么美味的泡菜！”比有杨矮半个头，微微左倾靠在丈夫怀中幸福地微笑着，手放在腹上。慢着，我知道了！有杨有孩子了？黄有桑惊喜地大叫。是啊！你看出来了？东晓亮有些得意。“我也看出来了！有杨紧张得要命，端饭都不让、说她不能弯腰！明年五月的预产期，更高兴的你再猜是什么，”东晓亮卖着关子，“告诉你啊，是双胞胎！你们黄家的孪生子基因！哎，你先别激动，我慢慢做有杨的工作，争取他能欢迎你来纽约看两个侄子哈！”
可惜这个工作做了很久做了很多次，无论是“慢慢”也好声色俱厉也好，黄有杨就是不说话，一谈到姐姐就低了头一言不发甚至转身就走。东晓亮知道那一晚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游学十年后归来，竟然只看到母亲的遗体！他哭得声嘶力竭喊得撕心裂肺。但这不是你姐姐的错啊！东晓亮着急。
“那是谁的错？周翰飞我也和他不来往了。事实上，南都家乡那里我只和你一个人有联系，连曹书记的那些问询都是二叔在回复。”临回中国的晚上黄有杨与东晓亮漫步在街头眺望着纽约的万家灯火，终于开口。“我不是不原谅姐姐，是我没办法接受现实。我至今不能一个人独睡，只要一闭眼就看到妈妈的遗容，流着眼泪在喊我，有杨！有杨！声音和面容一样凄凉悲切。喏，你听，就是那样。”繁闹的曼哈顿在夜晚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噪杂中混着莺歌燕舞的靡靡之音，可是黄有杨真的象听着母亲的呼唤、目光中又是痛楚又是难以割舍。“所以我出差再晚开会再晚都要回家，只有在慧枝身旁才不会害怕。如果在外地出差一天两天我就索性不睡，时间长的就得慧枝陪我一起去。”
东晓亮惊异地望着他，那个自幼开朗活泼朝气蓬勃的有杨，不能一个人睡觉？
“我和姐姐说什么呢？说什么都绕不开妈妈，不可能装作没有发生！”黄有杨的眼中泪光晶莹：“我知道姐姐苦，可是我做不到若无其事。就连二叔我们也不敢两个人单独相对，我知道他在躲我我也在躲他。我们都没想到妈妈辛苦这么多年好容易等来了国泰民安的大好时代居然是这么个结局，妈妈一直的愿望、不过是阖家平安而已！”
“那是个意外，长干里一直野狗野猫很多……”东晓亮试图解释，黄有杨苦笑：“意外？那么就算我怪命运怪老天、迁怒姐姐吧！”
还能说什么呢？东晓亮没敢把这些话告诉黄有桑怕她知道弟弟的状况更担心，只说有杨一时想不通、给他点儿时间会好的，毕竟血浓于水，何况是孪生姐弟？
带去的黄家旧物，所有人看得唏嘘不已。那一册发黄的琴谱，有杨呈给黄报章、黄报章又当场拿给族中的老人们看，结果是姑太太也就是黄七襄黄报章的姑奶奶、已经八十几的黄家老姑娘捧着琴谱痛哭不止，原来那首旧词竟是她未婚夫写的字！曾经郎才女貌琴瑟和谐，1936年秋天黄家小姐与黄埔军校毕业的宋氏大公子订婚、轰动整个南都，多少政界要人和豪阔富绅前来观礼，那一日黄状元府中衣香鬓影五代同堂好几百宾客盈门；当时东北已经沦陷华北大门已被打开，宋公子伤国破之痛、在未婚妻的琴谱上奋笔疾书写下了这首小词。不久进了1937年，宋大公子成了宋旅长，忍心吻别未婚妻奔赴抗日前线、淞沪会战中血战三个月又退守南都，12月在保卫战中驻守正阳门。那是日本鬼子攻打南都时战斗最激烈、伤亡最大的一座城门，冷兵器时代的防御城墙、再“高坚甲于海内”也无法禁得住飞机坦克山炮迫击炮加农炮榴弹炮等各种重型武器的疯狂轰炸，城墙城门都被炸塌炸平，宋旅长的血肉之躯自然更无法抵挡。状元府留守的家丁黄忠后来悄悄去城门边寻找，不知道是不是正阳门争夺战包括宋旅长在内的中国守军太过英勇无畏、无耻的侵略者居然在正阳门外城墙下立了墓标祭奠死者，正阳门仅剩的两侧断壁残垣上大书“和平 救国”四个大字，之后朝香宫鸠彦王这个南都大屠杀的元凶还亲至凭吊！黄忠一日日在断墙中苦苦搜寻终于找到了一截断指，戴着订婚戒指、戒指上绕着几缕头发浸透的鲜血早已凝固、成了暗红的一团模糊。接到噩耗时黄家女眷正在往大西南逃难的路上，黄小姐看到未婚夫的遗物当场昏厥、醒来后立誓终身为宋旅长守节，并不是为礼教的束缚、而是“无法再爱上别人”，近七十年的悠长岁月中形单影只、始终自称“宋氏未亡人”。
“传闻箍着戒指青丝的断指就供在闺房的琴桌上，你姑太太常常和他说话呢。”东晓亮摇摇头满脸敬畏：“还有个宋旅长当年赠给未婚妻的条幅悬在桌前，什么‘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已空，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啥的。”
黄有桑听得目瞪口呆。回想琴谱上力透纸背的“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苍劲字迹，词中喷涌而出的黍离之悲和铜驼荆棘之感，真只有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这样荡气回肠的痴情故事才配得上！正阳门保卫战很多史料上有记载，中国守军奋力反击、夺过侵略者的日章旗、杀死了旗手伊藤大队长、并选派敢死队坠城将龟缩在城门洞内的日军悉数歼灭！宋旅长、那个风华正茂的中**人，是在急急忙忙地堆土包、铺设铁丝网、架起机关枪、还是拉着绳索坠下城楼？那一刻，他可想到未婚妻想到状元府，或者只想着怎么守住城门怎么杀死侵略者？可惜如此可歌可泣埋藏着无数英烈忠魂的正阳门最初时是南都的正门，连断壁残垣也在五八年大跃进时被拆除，如今只剩下遗址和城门命名的地名。
这样看来，城垣环绕古都的梦想何其真切，正阳门这座被日本侵略者炸毁炸平的城门若是能重现，对无数埋骨于此的宋旅长们该是多大的告慰、对无数怀念英烈的宋氏未亡人们该有多大的意义？中华门城楼也一样，昔日奋力阻挡着日本侵略者又毁在鬼子的炮火中，如果能够修建起来，那将超越了有形的城墙城门屏障、更似南都的精神魂魄，慰藉先人的同时给今人和后人无数追思寄托。
姑太太听闻黄有桑自幼学琴、轻声叹息说“琴者，禁也。黄家弹琴的姑娘总是孤单到老的结局，将来退休了不妨来美国作伴罢。反正，老宅子也没了”这句话，也让黄有桑出神很久。地球另一端的黄家人啊，黄状元府本来是他们的祖屋他们的念想、是黄家枝桠伸展向全球五洲四海的根！黄家的后代据二叔那里的族谱有四百三十人了每年数字还在增加，这么多黄状元的后人，都变成了无根的漂泊。
有桑你再给有杨一点时间。他会想通的。东晓亮见说到弟弟黄有桑就沉默不语，劝道：“他只是伤心过度。等孩子出世就会好起来的。”
黄有桑摇摇头，叹了口气回到正题。“有杨说状元府邸什么毛病？我看来看去就觉得南边的一排房子距离城墙太近了，不过查下来没有超过规定的十五米，可以表示不满但不能说有问题。”
“是比较隐蔽，要不是有杨说我也看不出。”东晓亮取出个小型电子记事本那时候最流行的商务工具称为“电子手帐”：“最大的问题就是容积率。”
“容积率造假吗？”黄有桑皱了皱眉：“本来就允许合理范围允许变更，石城公司自陈磊往下都是高手，不会那么笨的。”
容积率就是地面以上各建筑面积的总和与建筑用地面积的比值，通俗点说就是多大的地盖多少房子。容积率越低居住密度越小、居民舒适度就越高，“有桑游南都”节目其实很大一部分内容就是表达这个意思，一块地上人少自然空间大住得舒适。对开发商来说容积率则是地价成本在房屋价格中的比例，直接涉及到这块地的利润率，容积率高=利润率高，也就是一块地上房子盖得越多赚得越多。不难懂。同样，对于购房者来说除了舒适度以外、容积率更是房价中的土地价值，越低则说明单位建筑面积占用的土地面积越大，具体就显示在土地使用证的土地使用面积上。城市土地特别象“状元府邸”这种在地铁附近、城南闹市区的住宅，土地升值是房子升值的重要因素，所以容积率对房子价格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赵宁那天在小林料理中说了半天的与民争利，其实很大部分也是容积率问题。
管理层面上，容积率是城市规划部门控制建筑总量的技术指标，即根据被开发土地上的社会经济活动需求、控制应该有多大的建筑总量。但是容积率并没有死板的规定，而是给出上下限只要在这个范围内都是合法的。比如“状元府邸”这样六层以下多层住宅小区是0.8-1.2之间，如果是十一层小高层住宅就是1.5-2.0,再高的十八层高层则1.8-2.5，规定并不苛刻。甚至考虑到施工中的复杂情况，开发商在报建时报出的准确容积率也允许改变，建造过程中只要有充分理由，可以向规划部门申请变更改变容积率。从设计、施工到竣工验收，上下百分之五的容积率浮动被视为正常，当然前提必须要在规定的上下限之内。这些常识石城公司不可能公然违背，赵宁到底发现了什么？
“你看，这是你给我的审批材料，报建时的容积率是1.15,小区建设用地163502平方米，建筑面积188027平米，而且，这个是净容积率。”东晓亮用电子笔指着手帐耐心解释，售楼处的宣传也是拿这个1.15容积率做亮点，长干里红石矶的舒适家园、城墙边的宽敞府邸等等，但是有意避开了土地面积和建筑面积的具体数字。
房子多盖了？黄有桑又皱了皱眉。夜风习习有些冷，双手拉紧肩头东晓亮的夹克衫，忽然就想起多年前戴着他的手套大冬天也觉得好暖和，那一份暖意直流淌到今天。
“不错。不过石城公司很聪明用的手法很巧妙，甚至沙盘上都看不出非得冒充买房才能了解到实际房型。”东晓亮将手账递到黄有桑的眼前给她看售楼处销售的住房图型，黄有桑蹙眉凝视，忽然道：“一层变两层？”
宣传册上赫然写着“独特挑高层高、买一层赠一层、轻松实现跃层梦想”，样品房的照片中，房子中间加了隔板楼梯，真的是变成了跃层。
“对。这是第一个改变。所以沿城墙边的这一排多层实际上都变成了小高层，高度达二十五米多，超出城墙最高处！按售楼处推销的话说只要买五楼六楼就是俯瞰城墙、借着墙外的上元河就是河景房。售楼处迎面挂了老大一幅画，叫什么‘南都繁会景物图卷’，足有十来米宽。”黄有桑点点头。明四家仇英的名画、现珍藏在国家博物馆、描画的是永乐年间上元河畔熙熙攘攘的繁华盛景，一百多个商店一千多个人物，被誉为南都的清明上河图。售楼处挂这个图自然是炫耀河景，所谓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石城公司倒是有点文化底子的。虽然这个河现在水质极差，黑乎乎地看不见底夏天还常有臭味，不过到底是条名河，而且望出去无遮无拦地不用拉窗帘，到底房子价值不一样吧。
东晓亮说着有些迟疑，“有杨讲，他心中的家乡一个是黄状元府自己家，另一个就是挨着城墙的长干里。我们自幼天天玩耍的地方，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青石板小巷都有我们蹦跳的足迹，读书台、回光寺等等地方有多少怀念，城墙上面每一块砖头每一个刻字更都是最珍贵的回忆。当年状元府被拆算是给地铁让路没办法，但是长干里这个地方如果在城墙边建这么十几幢不伦不类的高楼就算所谓开发，不是可笑吗？历史文化名城要有历史有文化，历史街区的建设应该整体规划,不能完全交给开发商。”
黄有桑看着手帐不做声，半天问:“这里怎么还有个快捷酒店？”项目已经开工，这时候讲大道理谁会听呢，必须找出致命的漏洞才行。
“是的，这是第二个改动。规划中这里是底层架空的公共停车场不计入容积率，结果上面的架空层建成了酒店，但是因层高达标、理论上并未违规。第三个就是建有大量的半地下室，基本是摊到每户一至两间，这个也作为销售亮点、因为这间是半价。”东晓亮一页页翻着手账。“有杨说，按照现在售楼处的总面积人口太密了，水电气和通讯第一个会出问题，然后土地承载环境容量都是后患，周边的医疗教育文化等配套公共设施估计也不够用，停车难看病难上学难甚至购物难都会出现，消费者拿到的房子实际已经变相贬值……”
“那实际的容积率多少？”黄有桑打断了东晓亮的叙述。东晓亮都能看出的问题，石城公司当然一清二楚可还是要赚这个黑心钱！房子变相贬值就算消费者自己的事，人口过密带来的生活困难呢？甚至以后的消防和安防都有隐患！然而判断是否违法违规，还是要看具体指标数据。
东晓亮摊了摊手，“半地下室建得顶板高恰不到1米，不计入容积率；买一层赠一层的层高恰在限定的4.9米之内，快捷酒店的层高3.2米也达标，这些都不算建筑面积。有杨说，除非能找到这中间的漏洞，不然没办法推翻现在的容积率。”黄有桑皱眉凝视着手账中的图片，苦苦思索。赵宁那晚在小林居酒屋里匆匆说了这一句，后来又嘀咕了什么？结账时说这个居酒屋的地真高啊什么的，象是无心又象是有意的。
半地下室的顶板面高度超出室外地面1米以上，建筑面积就要算进去？黄有桑缓缓说着，自言自语地。“可是这个沙盘的照片上看，室外地坪高高低低的没有一致的标高；这种情况下，是应该以周边最近的城市道路标高为准、加二十公分作为室外地坪！”
东晓亮眼睛一亮，随手将香烟头掷在地上、抬脚踏灭。
这些知识还是这次做节目前恶补的，穿插在节目中间偶尔聊几句、看似随意看似博学，实际上背了好几天。“而‘状元府邸’因为建在红石矶上，比周边的城市道路高出很多。所以半地下室的顶板面高度远远超过了1米！”
黄有桑说得不徐不疾，但是一颗心渐渐拎紧。赵宁想阻止这个状元府邸真是为了长干里吗？真是反对“以开发带城改”吗？钟山设计院人人不满陈磊，唯独她毫不在意？陈磊被评为全国十大优秀设计师，那是赵宁一直在争取的荣誉啊。石城公司这个项目已经批好、已经就要开工、已经预售期房了！上次三弄境的湖景房因为讨论优化方案避开树林推迟了好几个月工期，陈磊恨自己一个洞了吧？这次又要阻挠他的状元府邸吗？钟山设计院与陈磊的恩怨是非，自己何必要牵扯其中？
“那就对了！半地下室的面积如果加进去，容积率就远远超标了！”东晓亮兴奋地说着，一转身看见了黄有桑眼中的凝重，想了想明白她是在思索后果，毫不犹豫地说：“你想怎么做？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夜风吹过，东晓亮的保罗衫轻轻拂动胸口的小鳄鱼张大了嘴巴。他已是“东总”是“国际艺术大师”，诚挚的目光啊、却和小时候那个寡言木讷的少年一模一样。
晓亮，黄有桑轻轻唤他的名字、亦仿佛小时候辅导他功课时耐心诚恳：“你知道，这里曾是我的家我的祖屋，我至今忘不了那个巨变的夜晚，时常被噩梦惊醒。”
多么相似的话语，黄有桑与黄有杨。东晓亮怜惜地望着小伙伴，夜色中她的神色凄楚双眸中泪光闪动也象极了弟弟，无论是功成名就的建筑师还是名扬天下的大记者，这些话语都深深隐藏在心底。东晓亮突然觉得又是沉重又是欢喜，还好，他们还有自己这个朋友。
“不过上一次你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我那时候完全不考虑实际情况一味只想保护文物也是过格了。”黄有桑随意指了指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你看那些距离状元巷不远的老街道老房子，白石矶的铁匠营忠义坊议事街那些，仍旧生活在我们小时候的状态，那里的居民都盼着拆迁呢！这次做‘有桑游南都’的节目，不少观众来信问这些地方什么时候拆迁啊？哪天能住上节目里的房子啊！就是珍珠巷那样的也是做梦都想的啊！”
东晓亮静静聆听并不插口。时间是最好的良师，今日的黄有桑终于能够想到市井百姓的需求，毕竟，并非人人都是状元之后、并非人人都愿意只看竹子不吃肉。
“所以如果是今天，你们在施工的时候再挖到南宋护城河，我想我不会蛮横地只是要求停工保护文物，我会多想一想有没有两全齐美的办法。”黄有桑缓缓说着表情平静。“所以对于曾经的状元巷要建住宅小区要变成打引号的‘状元府邸’，我虽然伤感可是能够接受，这几个月里我很惊异自己的平静。甚至你刚才说到距离城墙太近楼房又太高、有碍城墙观瞻影响长干里风貌，我也能忍受，如果为了改善百姓的居住条件不得不这么做的话。象曹书记说的，城市的发展建设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有历史局限性、建设者并不是简单地面对一幢两幢建筑、为了大局常常不得不妥协，安邦路上的文皇楼是他亲自保的呢、也不得不迁建。我想，长干里状元府不过是南都古城现代化建设车轮往前滚滚行驶中的一个微小遗憾，同文皇楼一样，总有一天能够弥补。”
晚风拂起短发，大脑门下的双眸澄澈如夜空。东晓亮嘴角弯弯笑了。
“但是！这几期‘有桑游南都’的节目红火异常，观众的热忱让我看到房子对老百姓的重要，大部分工薪阶层买套房要用光所有积蓄付首付款余生并背上三十年的债务、很多家庭还要四处借贷！房子对他们，那是一辈子的倚靠、是毕生赖以遮风挡雨的家！石城公司何其忍心、与老百姓争利，何其忍心、从百姓的牙缝里夺食！”
当黄有桑在规划局的会议室里说完这番话，周翰飞半天没有作声。一大早就接到陈磊的电话，匆匆忙忙地，状元府邸的项目有点“小差错”，手下人算错了，已经在准备容积率调整论证的资料，请大局长务必手下留情等等。自己并没当多大事，容积率上做文章是开发商常用的手段，有的开始买地时就将指标发挥到临界点、这算最老实的了；有的施工途中找理由变更提高，将将地提百分之五，那就是多好几个点的利润；有的还要再偷偷增高一点、没人发现最好、被发现了就补交土地出让金和配套费或者再认一点罚款，比起多赚的利润都是小钱。现在项目太多根本查不过来，基本上是有人甚至有多人举报才会查一查，实际在建已建的项目有多少超标的？谁也说不清。
而陈磊说是东晓亮找他谈的，那看来是黄有桑让晓亮办的？何必呢？多少年过去了，还为以前的一点小事揪着陈磊不放。前一阵不是刚闹过三弄境的项目、耽误了石城公司好几个月功夫，陈磊已经不吭声了嘛！周翰飞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准备劝劝前未婚妻，如果她一定要追究当年护城河文物被毁的责任或者状元府拆迁的旧恨，还是冲自己来吧，任打任罚。她那天帮了那么大忙，自己赶到妇医院第一时间看到了小阳。是的，儿子取名叫周朝阳，真可爱啊！夫妇两视为珍宝，周万福就更不用说，大老远地每天送吃的喝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肉不一而足，还扎了个小小的金鸡灯挂在孙子的摇床边。何粲星曾担心他会不会逼孙子学扎灯啊，后来周万福带来了个饼干盒子打开一样样给孙子看当然是讲给媳妇听，非遗传承人的证书、银行存折、房产证、灯彩厂的股权证……何粲星以广东人的精明迅速心算出老灯匠居然有远超过七位数的资产，甜甜地笑着当场将金鸡灯移到了床头显眼的位置，后来周翰飞皱眉挂回床脚还被她说了一顿。
“周局长觉得我小题大作了？”曾经相爱多年、黄有桑听到咳嗽声已经明白，不等周翰飞开口隔着宽大的会议桌推过来一摞资料。“半地下室、买一层赠一层、建架空酒店、粗略计算实际建筑面积32万平方米，容积率高达1.96！这不是纸上无关痛痒的数字，这意味着该小区将超过一万居民！就在原来区区状元巷一小块地上！除了修地铁，该地块这几年并没有增加任何公共设施，请问这么多人，周局长想过他们怎么生活、比如怎么买菜怎么看病、孩子们怎么上学吗？或者最基本的，水够吗？电够吗？”
周翰飞听到数字的瞬间愣了一愣，急忙翻看推过来的资料，看着看着额头开始冒汗。陈磊的胆子太大了！这何止百分之五、这简直要翻倍了啊！这不可能走个容积率调整论证的过场补交点费用就结束，黄有桑这份资料如果所说是实，自土地出让合同开始就是违规的！合同上标注的控规是假的，之后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上的详规也是假的！
“城市建设为的什么？现代化发展为的什么？如果不能改善民生、不能惠及百姓，建设发展有什么意义？南都的第三宝、周局长记得吧？”黄有桑不再多说，轻轻起身离去。年青时自己冷硬固执得理不饶人，也是他什么事情宁可瞒着藏着的原因吧？若是那时候懂得理解懂得体谅、结局是否不一样？
空荡荡的大楼里，不知哪儿传来歌声。“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无需为我假意挽留如果情是永恒不朽怎会分手以后让我倚在深秋回忆逝去的爱在心头……”
不，我再不会咄咄逼人。
“建筑面积超了十三万平方米、售价的平均价是一千五，理论上大概多赚两个亿，但翰飞你知道的，这块地本来不是净地，拆迁花了多少钱！政府当时满口答应退我部分土地出让金结果到现在没解决，我也是没办法啊，要是不打点擦边球根本就是亏损啊。”陈磊坐在对面椅子上倾着前身，满头大汗。
最小的这间到底做了书房，南边靠墙打了满满一面书柜，摞着夫妻两人的书籍；朝北的窗下放了张书桌搁着毛笔砚台，周翰飞有时候俯瞰着台城挥毫写几个字，不过自朝阳公子出世就再也没那功夫了。
“你这是擦边球？整个弄虚作假！”周翰飞浓眉紧皱。“土地竞标的时候把困难讲在前头，宁可拍不到、不能乱拍！”
“道理我都懂。大局长！”陈磊一味恳求：“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摊子铺的太大资金一直紧紧巴巴。这个状元府邸已经预售了三分之一的期房，我这会儿中止项目不仅要还顾客房款还要赔违约金！而且钱已经用掉了，真是大麻烦！石城公司做到今天不容易，翰飞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房门忽然被推开何粲星抱着儿子笑嘻嘻地进来：“哎呀，周大局长，能不能不要那么硬邦邦地讲原则啊！小阳都笑爸爸了！能帮的就帮帮吧！”旁边东晓玫脸上泪痕未干，显然刚才向闺蜜哭诉过，看着周翰飞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周局长”眼泪就又要涌出来。
周翰飞叹口气说：“陈磊，我们几十年的交情，我能帮你的一定帮。可是这次这个事情太大了，你看到数字了，不是百分之五百分之十，是1.2超到1.96！当然你可以辩解或者争一争地坪线高度，可是你石城公司的专业水平在那里，明显的是恶意篡改容积率嘛！你想大事化小，唯一的出路是撤销项目退还土地。”
可是土地出让金都已经付了！项目下个月就要开工了！陈磊烦恼到听不进道理。出让金能不能拿回来不知道，每天的利息、七七八八的违约金就能把石城公司整垮啊！
“资金上的困难我们再想办法，但这个项目必须中止。”周翰飞态度很坚决，无论陈磊恳求、东晓玫哭泣还是何粲星笑着劝。陈磊急得满头汗，开始口不择言：“大局长，你不能六亲不认啊！东晓亮找我的时候我就问他好好地干嘛整兄弟、我没哪里对不起你、当年那个南宋护城河的事不都是我一个人扛下来的？看他不吭声我就知道一定是黄有桑的主意，这八年来她恨我入骨一直想报复！三弄境的项目听说也是她做的手脚、挑好了时间点逼我们‘优化’，整整耽误了几个月！但是大局长，状元府的拆迁不是为我自己啊！当时晓玫告诉我们他们在搞政协议案，你也怕万一项目被压得停下来不是？好歹现在地铁通车了！”
“是啊周局长，曹书记都彻查过也向黄家书面解释过了，江老师的事就是个意外啊！”东晓玫满脸泪水地赞同道：“但是黄有桑恨你恨陈磊恨我们石城公司！以她的性格肯定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个明显是报复啊！”
“翰飞这个你是要想一想，黄有桑她，” 何粲星话到口边改了口，含笑说道：“到底是什么目的？”
“我了解，”硬生生吞下“有桑”两个字，周翰飞打断妻子的话：“呃，黄有桑，她不是这种人，‘状元府邸’这个项目确实是石城公司有错、而且是大错。陈磊你有没想过一万多人挤在那小块地上怎么生活？”说着说着渐渐也有些火往上冲，“不谈看病上学出行了，基本设施的水电气都不够！”
陈磊不吭声，左手狠狠一拳砸在右掌中、脸色白得吓人。小书房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朝阳公子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过来望过去，视线终于落在窗外的台城轻轻打了个哈欠，好象有些不耐烦这一屋子人的愚懦。
夫人夫人快来看！我们小区上电视了呢！月嫂小张在客厅欢欣叫嚷，“有桑游南京”，就是那天带我们去医院的黄记者哩！
“这个突兀高耸于尚书台与同泰寺之间的建筑群，占据了同泰山上仅有的绿地，无情地割裂了两大文物、阻挡着山水相连，在沧桑古拙的城墙旁轻浮躁动、在祥云氤氲的古寺旁轻慢倨傲，居住在内每日俯瞰湖光山色聆听悦耳梵音的你们，可曾想过南都为此付出的代价？可曾想过百姓们城垣环绕古都的梦想、新区跨跃发展的将来，想过古城山水城林的一体融合？”画面中的黄有桑一如往常地敢说敢言，宽阔的前额在秋日金光中熠熠闪亮。
“翰飞，这是冲着我们来了！” 何粲星一声惊呼。
周翰飞眉头紧皱一言不发，面色不知何时变得铁青，然而双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薄言往 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诗经中那么多诗句两人偏偏都最喜欢这首，是因为性格中相似的倔强耿介吧？
黄有桑，你真的要报复吗？
“是有问题。”东晓亮吸了口香烟，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还不是小问题。”
哦？黄有桑皱了皱眉。
那日酒醒之后回想，赵宁为什么要让自己看一看状元巷的项目？查下来是石城公司拍了这块地建造住宅小区，取名“状元府邸”黄有桑苦笑，所以当年积极拆了真正的状元府？对于古城来说这十几幢高楼真的更好吗？状元之后叹息着查下来这是个不小的项目，十几幢现代化的高楼耸立在城墙边无疑将改变长干里的环境风貌，记忆中的长干里将永远消失。但是不同于维多利亚湾，这个项目的规划设计完全合法合规，所有手续齐全完备，图纸上自布局外观到内部装潢都很精致属于比较上档次的住宅楼，下个月就要开始施工预计两年交付使用。黄有桑捧着“状元府邸”的图纸看来看去看不出问题，然而以赵宁为人的谨慎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她那天长篇大论地强调历史文化名城规划、反对开发带城改，那么告诉自己的目的肯定是想阻止这个严重破坏长干里风貌的项目。但是凭什么？黄有桑是个名记者无法微服暗访只好找到了小伙伴，东晓亮自美国回来就在查，终于有结果了。
“我去售楼部看预售，将沙盘模型和户型图拍了照片发给有杨请他研究的，你知道，我不懂建筑，想想让专家看比较好。”
黄有桑不吭声。亲爱的弟弟啊！为什么你能与别人友好相处，独独不能原谅最爱你的姐姐？东晓亮在美国近两个月见了黄有杨据说不下十次，灯展现场三次、他带着家人带着同事带着客户；还邀请东晓亮去他家里他公司他工地甚至他郊区的俱乐部，当然更在东晓亮获得“国际艺术大师”美誉的领奖现场又是献花又是开香槟。不过最惊喜的是某次下午茶，有杨一边嚼着松饼一边告诉晓亮,这家酒店是我设计的啊！东晓亮惊得口中红茶喷了一地，在五星酒店中大大狼狈。
办公室里好多奖状奖杯啊！东晓亮发电子邮件添了照片,“有桑你看，美国的奖杯不一样呢！奇形怪状的，不象我们国内一定是个杯子的模样！”黄有桑特意查了下，美国建筑学会金奖啊！可是弟弟完全没有告诉自己。“有桑你看，还有这些他与名人的合影，我都不认识，说这个是他小时候就崇拜的，叫贝什么的？”贝聿铭。黄有桑回复着邮件，眼眶有些热热的。弟弟实现梦想了呢！那是他自幼的偶像啊。“对对！是叫贝聿铭，有杨说贝先生在设计苏州博物馆，他常去打下手哩。”
邮件里后来有弟弟家的照片，很温馨的公寓，在曼哈顿。说是要搬家去郊外，你猜为什么？东晓亮一脸神秘。黄有桑凝视着照片中的年青夫妇，有杨的妻子是韩裔名叫慧枝，狭长小眼睛高颧骨，自内到外满溢着温柔贤惠东晓亮夸奖“从没吃过那么美味的泡菜！”比有杨矮半个头，微微左倾靠在丈夫怀中幸福地微笑着，手放在腹上。慢着，我知道了！有杨有孩子了？黄有桑惊喜地大叫。是啊！你看出来了？东晓亮有些得意。“我也看出来了！有杨紧张得要命，端饭都不让、说她不能弯腰！明年五月的预产期，更高兴的你再猜是什么，”东晓亮卖着关子，“告诉你啊，是双胞胎！你们黄家的孪生子基因！哎，你先别激动，我慢慢做有杨的工作，争取他能欢迎你来纽约看两个侄子哈！”
可惜这个工作做了很久做了很多次，无论是“慢慢”也好声色俱厉也好，黄有杨就是不说话，一谈到姐姐就低了头一言不发甚至转身就走。东晓亮知道那一晚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游学十年后归来，竟然只看到母亲的遗体！他哭得声嘶力竭喊得撕心裂肺。但这不是你姐姐的错啊！东晓亮着急。
“那是谁的错？周翰飞我也和他不来往了。事实上，南都家乡那里我只和你一个人有联系，连曹书记的那些问询都是二叔在回复。”临回中国的晚上黄有杨与东晓亮漫步在街头眺望着纽约的万家灯火，终于开口。“我不是不原谅姐姐，是我没办法接受现实。我至今不能一个人独睡，只要一闭眼就看到妈妈的遗容，流着眼泪在喊我，有杨！有杨！声音和面容一样凄凉悲切。喏，你听，就是那样。”繁闹的曼哈顿在夜晚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的噪杂中混着莺歌燕舞的靡靡之音，可是黄有杨真的象听着母亲的呼唤、目光中又是痛楚又是难以割舍。“所以我出差再晚开会再晚都要回家，只有在慧枝身旁才不会害怕。如果在外地出差一天两天我就索性不睡，时间长的就得慧枝陪我一起去。”
东晓亮惊异地望着他，那个自幼开朗活泼朝气蓬勃的有杨，不能一个人睡觉？
“我和姐姐说什么呢？说什么都绕不开妈妈，不可能装作没有发生！”黄有杨的眼中泪光晶莹：“我知道姐姐苦，可是我做不到若无其事。就连二叔我们也不敢两个人单独相对，我知道他在躲我我也在躲他。我们都没想到妈妈辛苦这么多年好容易等来了国泰民安的大好时代居然是这么个结局，妈妈一直的愿望、不过是阖家平安而已！”
“那是个意外，长干里一直野狗野猫很多……”东晓亮试图解释，黄有杨苦笑：“意外？那么就算我怪命运怪老天、迁怒姐姐吧！”
还能说什么呢？东晓亮没敢把这些话告诉黄有桑怕她知道弟弟的状况更担心，只说有杨一时想不通、给他点儿时间会好的，毕竟血浓于水，何况是孪生姐弟？
带去的黄家旧物，所有人看得唏嘘不已。那一册发黄的琴谱，有杨呈给黄报章、黄报章又当场拿给族中的老人们看，结果是姑太太也就是黄七襄黄报章的姑奶奶、已经八十几的黄家老姑娘捧着琴谱痛哭不止，原来那首旧词竟是她未婚夫写的字！曾经郎才女貌琴瑟和谐，1936年秋天黄家小姐与黄埔军校毕业的宋氏大公子订婚、轰动整个南都，多少政界要人和豪阔富绅前来观礼，那一日黄状元府中衣香鬓影五代同堂好几百宾客盈门；当时东北已经沦陷华北大门已被打开，宋公子伤国破之痛、在未婚妻的琴谱上奋笔疾书写下了这首小词。不久进了1937年，宋大公子成了宋旅长，忍心吻别未婚妻奔赴抗日前线、淞沪会战中血战三个月又退守南都，12月在保卫战中驻守正阳门。那是日本鬼子攻打南都时战斗最激烈、伤亡最大的一座城门，冷兵器时代的防御城墙、再“高坚甲于海内”也无法禁得住飞机坦克山炮迫击炮加农炮榴弹炮等各种重型武器的疯狂轰炸，城墙城门都被炸塌炸平，宋旅长的血肉之躯自然更无法抵挡。状元府留守的家丁黄忠后来悄悄去城门边寻找，不知道是不是正阳门争夺战包括宋旅长在内的中国守军太过英勇无畏、无耻的侵略者居然在正阳门外城墙下立了墓标祭奠死者，正阳门仅剩的两侧断壁残垣上大书“和平 救国”四个大字，之后朝香宫鸠彦王这个南都大屠杀的元凶还亲至凭吊！黄忠一日日在断墙中苦苦搜寻终于找到了一截断指，戴着订婚戒指、戒指上绕着几缕头发浸透的鲜血早已凝固、成了暗红的一团模糊。接到噩耗时黄家女眷正在往大西南逃难的路上，黄小姐看到未婚夫的遗物当场昏厥、醒来后立誓终身为宋旅长守节，并不是为礼教的束缚、而是“无法再爱上别人”，近七十年的悠长岁月中形单影只、始终自称“宋氏未亡人”。
“传闻箍着戒指青丝的断指就供在闺房的琴桌上，你姑太太常常和他说话呢。”东晓亮摇摇头满脸敬畏：“还有个宋旅长当年赠给未婚妻的条幅悬在桌前，什么‘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已空，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啥的。”
黄有桑听得目瞪口呆。回想琴谱上力透纸背的“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苍劲字迹，词中喷涌而出的黍离之悲和铜驼荆棘之感，真只有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这样荡气回肠的痴情故事才配得上！正阳门保卫战很多史料上有记载，中国守军奋力反击、夺过侵略者的日章旗、杀死了旗手伊藤大队长、并选派敢死队坠城将龟缩在城门洞内的日军悉数歼灭！宋旅长、那个风华正茂的中**人，是在急急忙忙地堆土包、铺设铁丝网、架起机关枪、还是拉着绳索坠下城楼？那一刻，他可想到未婚妻想到状元府，或者只想着怎么守住城门怎么杀死侵略者？可惜如此可歌可泣埋藏着无数英烈忠魂的正阳门最初时是南都的正门，连断壁残垣也在五八年大跃进时被拆除，如今只剩下遗址和城门命名的地名。
这样看来，城垣环绕古都的梦想何其真切，正阳门这座被日本侵略者炸毁炸平的城门若是能重现，对无数埋骨于此的宋旅长们该是多大的告慰、对无数怀念英烈的宋氏未亡人们该有多大的意义？中华门城楼也一样，昔日奋力阻挡着日本侵略者又毁在鬼子的炮火中，如果能够修建起来，那将超越了有形的城墙城门屏障、更似南都的精神魂魄，慰藉先人的同时给今人和后人无数追思寄托。
姑太太听闻黄有桑自幼学琴、轻声叹息说“琴者，禁也。黄家弹琴的姑娘总是孤单到老的结局，将来退休了不妨来美国作伴罢。反正，老宅子也没了”这句话，也让黄有桑出神很久。地球另一端的黄家人啊，黄状元府本来是他们的祖屋他们的念想、是黄家枝桠伸展向全球五洲四海的根！黄家的后代据二叔那里的族谱有四百三十人了每年数字还在增加，这么多黄状元的后人，都变成了无根的漂泊。
有桑你再给有杨一点时间。他会想通的。东晓亮见说到弟弟黄有桑就沉默不语，劝道：“他只是伤心过度。等孩子出世就会好起来的。”
黄有桑摇摇头，叹了口气回到正题。“有杨说状元府邸什么毛病？我看来看去就觉得南边的一排房子距离城墙太近了，不过查下来没有超过规定的十五米，可以表示不满但不能说有问题。”
“是比较隐蔽，要不是有杨说我也看不出。”东晓亮取出个小型电子记事本那时候最流行的商务工具称为“电子手帐”：“最大的问题就是容积率。”
“容积率造假吗？”黄有桑皱了皱眉：“本来就允许合理范围允许变更，石城公司自陈磊往下都是高手，不会那么笨的。”
容积率就是地面以上各建筑面积的总和与建筑用地面积的比值，通俗点说就是多大的地盖多少房子。容积率越低居住密度越小、居民舒适度就越高，“有桑游南都”节目其实很大一部分内容就是表达这个意思，一块地上人少自然空间大住得舒适。对开发商来说容积率则是地价成本在房屋价格中的比例，直接涉及到这块地的利润率，容积率高=利润率高，也就是一块地上房子盖得越多赚得越多。不难懂。同样，对于购房者来说除了舒适度以外、容积率更是房价中的土地价值，越低则说明单位建筑面积占用的土地面积越大，具体就显示在土地使用证的土地使用面积上。城市土地特别象“状元府邸”这种在地铁附近、城南闹市区的住宅，土地升值是房子升值的重要因素，所以容积率对房子价格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赵宁那天在小林料理中说了半天的与民争利，其实很大部分也是容积率问题。
管理层面上，容积率是城市规划部门控制建筑总量的技术指标，即根据被开发土地上的社会经济活动需求、控制应该有多大的建筑总量。但是容积率并没有死板的规定，而是给出上下限只要在这个范围内都是合法的。比如“状元府邸”这样六层以下多层住宅小区是0.8-1.2之间，如果是十一层小高层住宅就是1.5-2.0,再高的十八层高层则1.8-2.5，规定并不苛刻。甚至考虑到施工中的复杂情况，开发商在报建时报出的准确容积率也允许改变，建造过程中只要有充分理由，可以向规划部门申请变更改变容积率。从设计、施工到竣工验收，上下百分之五的容积率浮动被视为正常，当然前提必须要在规定的上下限之内。这些常识石城公司不可能公然违背，赵宁到底发现了什么？
“你看，这是你给我的审批材料，报建时的容积率是1.15,小区建设用地163502平方米，建筑面积188027平米，而且，这个是净容积率。”东晓亮用电子笔指着手帐耐心解释，售楼处的宣传也是拿这个1.15容积率做亮点，长干里红石矶的舒适家园、城墙边的宽敞府邸等等，但是有意避开了土地面积和建筑面积的具体数字。
房子多盖了？黄有桑又皱了皱眉。夜风习习有些冷，双手拉紧肩头东晓亮的夹克衫，忽然就想起多年前戴着他的手套大冬天也觉得好暖和，那一份暖意直流淌到今天。
“不错。不过石城公司很聪明用的手法很巧妙，甚至沙盘上都看不出非得冒充买房才能了解到实际房型。”东晓亮将手账递到黄有桑的眼前给她看售楼处销售的住房图型，黄有桑蹙眉凝视，忽然道：“一层变两层？”
宣传册上赫然写着“独特挑高层高、买一层赠一层、轻松实现跃层梦想”，样品房的照片中，房子中间加了隔板楼梯，真的是变成了跃层。
“对。这是第一个改变。所以沿城墙边的这一排多层实际上都变成了小高层，高度达二十五米多，超出城墙最高处！按售楼处推销的话说只要买五楼六楼就是俯瞰城墙、借着墙外的上元河就是河景房。售楼处迎面挂了老大一幅画，叫什么‘南都繁会景物图卷’，足有十来米宽。”黄有桑点点头。明四家仇英的名画、现珍藏在国家博物馆、描画的是永乐年间上元河畔熙熙攘攘的繁华盛景，一百多个商店一千多个人物，被誉为南都的清明上河图。售楼处挂这个图自然是炫耀河景，所谓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石城公司倒是有点文化底子的。虽然这个河现在水质极差，黑乎乎地看不见底夏天还常有臭味，不过到底是条名河，而且望出去无遮无拦地不用拉窗帘，到底房子价值不一样吧。
东晓亮说着有些迟疑，“有杨讲，他心中的家乡一个是黄状元府自己家，另一个就是挨着城墙的长干里。我们自幼天天玩耍的地方，每一条街道每一个青石板小巷都有我们蹦跳的足迹，读书台、回光寺等等地方有多少怀念，城墙上面每一块砖头每一个刻字更都是最珍贵的回忆。当年状元府被拆算是给地铁让路没办法，但是长干里这个地方如果在城墙边建这么十几幢不伦不类的高楼就算所谓开发，不是可笑吗？历史文化名城要有历史有文化，历史街区的建设应该整体规划,不能完全交给开发商。”
黄有桑看着手帐不做声，半天问:“这里怎么还有个快捷酒店？”项目已经开工，这时候讲大道理谁会听呢，必须找出致命的漏洞才行。
“是的，这是第二个改动。规划中这里是底层架空的公共停车场不计入容积率，结果上面的架空层建成了酒店，但是因层高达标、理论上并未违规。第三个就是建有大量的半地下室，基本是摊到每户一至两间，这个也作为销售亮点、因为这间是半价。”东晓亮一页页翻着手账。“有杨说，按照现在售楼处的总面积人口太密了，水电气和通讯第一个会出问题，然后土地承载环境容量都是后患，周边的医疗教育文化等配套公共设施估计也不够用，停车难看病难上学难甚至购物难都会出现，消费者拿到的房子实际已经变相贬值……”
“那实际的容积率多少？”黄有桑打断了东晓亮的叙述。东晓亮都能看出的问题，石城公司当然一清二楚可还是要赚这个黑心钱！房子变相贬值就算消费者自己的事，人口过密带来的生活困难呢？甚至以后的消防和安防都有隐患！然而判断是否违法违规，还是要看具体指标数据。
东晓亮摊了摊手，“半地下室建得顶板高恰不到1米，不计入容积率；买一层赠一层的层高恰在限定的4.9米之内，快捷酒店的层高3.2米也达标，这些都不算建筑面积。有杨说，除非能找到这中间的漏洞，不然没办法推翻现在的容积率。”黄有桑皱眉凝视着手账中的图片，苦苦思索。赵宁那晚在小林居酒屋里匆匆说了这一句，后来又嘀咕了什么？结账时说这个居酒屋的地真高啊什么的，象是无心又象是有意的。
半地下室的顶板面高度超出室外地面1米以上，建筑面积就要算进去？黄有桑缓缓说着，自言自语地。“可是这个沙盘的照片上看，室外地坪高高低低的没有一致的标高；这种情况下，是应该以周边最近的城市道路标高为准、加二十公分作为室外地坪！”
东晓亮眼睛一亮，随手将香烟头掷在地上、抬脚踏灭。
这些知识还是这次做节目前恶补的，穿插在节目中间偶尔聊几句、看似随意看似博学，实际上背了好几天。“而‘状元府邸’因为建在红石矶上，比周边的城市道路高出很多。所以半地下室的顶板面高度远远超过了1米！”
黄有桑说得不徐不疾，但是一颗心渐渐拎紧。赵宁想阻止这个状元府邸真是为了长干里吗？真是反对“以开发带城改”吗？钟山设计院人人不满陈磊，唯独她毫不在意？陈磊被评为全国十大优秀设计师，那是赵宁一直在争取的荣誉啊。石城公司这个项目已经批好、已经就要开工、已经预售期房了！上次三弄境的湖景房因为讨论优化方案避开树林推迟了好几个月工期，陈磊恨自己一个洞了吧？这次又要阻挠他的状元府邸吗？钟山设计院与陈磊的恩怨是非，自己何必要牵扯其中？
“那就对了！半地下室的面积如果加进去，容积率就远远超标了！”东晓亮兴奋地说着，一转身看见了黄有桑眼中的凝重，想了想明白她是在思索后果，毫不犹豫地说：“你想怎么做？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夜风吹过，东晓亮的保罗衫轻轻拂动胸口的小鳄鱼张大了嘴巴。他已是“东总”是“国际艺术大师”，诚挚的目光啊、却和小时候那个寡言木讷的少年一模一样。
晓亮，黄有桑轻轻唤他的名字、亦仿佛小时候辅导他功课时耐心诚恳：“你知道，这里曾是我的家我的祖屋，我至今忘不了那个巨变的夜晚，时常被噩梦惊醒。”
多么相似的话语，黄有桑与黄有杨。东晓亮怜惜地望着小伙伴，夜色中她的神色凄楚双眸中泪光闪动也象极了弟弟，无论是功成名就的建筑师还是名扬天下的大记者，这些话语都深深隐藏在心底。东晓亮突然觉得又是沉重又是欢喜，还好，他们还有自己这个朋友。
“不过上一次你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我那时候完全不考虑实际情况一味只想保护文物也是过格了。”黄有桑随意指了指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你看那些距离状元巷不远的老街道老房子，白石矶的铁匠营忠义坊议事街那些，仍旧生活在我们小时候的状态，那里的居民都盼着拆迁呢！这次做‘有桑游南都’的节目，不少观众来信问这些地方什么时候拆迁啊？哪天能住上节目里的房子啊！就是珍珠巷那样的也是做梦都想的啊！”
东晓亮静静聆听并不插口。时间是最好的良师，今日的黄有桑终于能够想到市井百姓的需求，毕竟，并非人人都是状元之后、并非人人都愿意只看竹子不吃肉。
“所以如果是今天，你们在施工的时候再挖到南宋护城河，我想我不会蛮横地只是要求停工保护文物，我会多想一想有没有两全齐美的办法。”黄有桑缓缓说着表情平静。“所以对于曾经的状元巷要建住宅小区要变成打引号的‘状元府邸’，我虽然伤感可是能够接受，这几个月里我很惊异自己的平静。甚至你刚才说到距离城墙太近楼房又太高、有碍城墙观瞻影响长干里风貌，我也能忍受，如果为了改善百姓的居住条件不得不这么做的话。象曹书记说的，城市的发展建设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有历史局限性、建设者并不是简单地面对一幢两幢建筑、为了大局常常不得不妥协，安邦路上的文皇楼是他亲自保的呢、也不得不迁建。我想，长干里状元府不过是南都古城现代化建设车轮往前滚滚行驶中的一个微小遗憾，同文皇楼一样，总有一天能够弥补。”
晚风拂起短发，大脑门下的双眸澄澈如夜空。东晓亮嘴角弯弯笑了。
“但是！这几期‘有桑游南都’的节目红火异常，观众的热忱让我看到房子对老百姓的重要，大部分工薪阶层买套房要用光所有积蓄付首付款余生并背上三十年的债务、很多家庭还要四处借贷！房子对他们，那是一辈子的倚靠、是毕生赖以遮风挡雨的家！石城公司何其忍心、与老百姓争利，何其忍心、从百姓的牙缝里夺食！”
当黄有桑在规划局的会议室里说完这番话，周翰飞半天没有作声。一大早就接到陈磊的电话，匆匆忙忙地，状元府邸的项目有点“小差错”，手下人算错了，已经在准备容积率调整论证的资料，请大局长务必手下留情等等。自己并没当多大事，容积率上做文章是开发商常用的手段，有的开始买地时就将指标发挥到临界点、这算最老实的了；有的施工途中找理由变更提高，将将地提百分之五，那就是多好几个点的利润；有的还要再偷偷增高一点、没人发现最好、被发现了就补交土地出让金和配套费或者再认一点罚款，比起多赚的利润都是小钱。现在项目太多根本查不过来，基本上是有人甚至有多人举报才会查一查，实际在建已建的项目有多少超标的？谁也说不清。
而陈磊说是东晓亮找他谈的，那看来是黄有桑让晓亮办的？何必呢？多少年过去了，还为以前的一点小事揪着陈磊不放。前一阵不是刚闹过三弄境的项目、耽误了石城公司好几个月功夫，陈磊已经不吭声了嘛！周翰飞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准备劝劝前未婚妻，如果她一定要追究当年护城河文物被毁的责任或者状元府拆迁的旧恨，还是冲自己来吧，任打任罚。她那天帮了那么大忙，自己赶到妇医院第一时间看到了小阳。是的，儿子取名叫周朝阳，真可爱啊！夫妇两视为珍宝，周万福就更不用说，大老远地每天送吃的喝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肉不一而足，还扎了个小小的金鸡灯挂在孙子的摇床边。何粲星曾担心他会不会逼孙子学扎灯啊，后来周万福带来了个饼干盒子打开一样样给孙子看当然是讲给媳妇听，非遗传承人的证书、银行存折、房产证、灯彩厂的股权证……何粲星以广东人的精明迅速心算出老灯匠居然有远超过七位数的资产，甜甜地笑着当场将金鸡灯移到了床头显眼的位置，后来周翰飞皱眉挂回床脚还被她说了一顿。
“周局长觉得我小题大作了？”曾经相爱多年、黄有桑听到咳嗽声已经明白，不等周翰飞开口隔着宽大的会议桌推过来一摞资料。“半地下室、买一层赠一层、建架空酒店、粗略计算实际建筑面积32万平方米，容积率高达1.96！这不是纸上无关痛痒的数字，这意味着该小区将超过一万居民！就在原来区区状元巷一小块地上！除了修地铁，该地块这几年并没有增加任何公共设施，请问这么多人，周局长想过他们怎么生活、比如怎么买菜怎么看病、孩子们怎么上学吗？或者最基本的，水够吗？电够吗？”
周翰飞听到数字的瞬间愣了一愣，急忙翻看推过来的资料，看着看着额头开始冒汗。陈磊的胆子太大了！这何止百分之五、这简直要翻倍了啊！这不可能走个容积率调整论证的过场补交点费用就结束，黄有桑这份资料如果所说是实，自土地出让合同开始就是违规的！合同上标注的控规是假的，之后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上的详规也是假的！
“城市建设为的什么？现代化发展为的什么？如果不能改善民生、不能惠及百姓，建设发展有什么意义？南都的第三宝、周局长记得吧？”黄有桑不再多说，轻轻起身离去。年青时自己冷硬固执得理不饶人，也是他什么事情宁可瞒着藏着的原因吧？若是那时候懂得理解懂得体谅、结局是否不一样？
空荡荡的大楼里，不知哪儿传来歌声。“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无需为我假意挽留如果情是永恒不朽怎会分手以后让我倚在深秋回忆逝去的爱在心头……”
不，我再不会咄咄逼人。
“建筑面积超了十三万平方米、售价的平均价是一千五，理论上大概多赚两个亿，但翰飞你知道的，这块地本来不是净地，拆迁花了多少钱！政府当时满口答应退我部分土地出让金结果到现在没解决，我也是没办法啊，要是不打点擦边球根本就是亏损啊。”陈磊坐在对面椅子上倾着前身，满头大汗。
最小的这间到底做了书房，南边靠墙打了满满一面书柜，摞着夫妻两人的书籍；朝北的窗下放了张书桌搁着毛笔砚台，周翰飞有时候俯瞰着台城挥毫写几个字，不过自朝阳公子出世就再也没那功夫了。
“你这是擦边球？整个弄虚作假！”周翰飞浓眉紧皱。“土地竞标的时候把困难讲在前头，宁可拍不到、不能乱拍！”
“道理我都懂。大局长！”陈磊一味恳求：“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摊子铺的太大资金一直紧紧巴巴。这个状元府邸已经预售了三分之一的期房，我这会儿中止项目不仅要还顾客房款还要赔违约金！而且钱已经用掉了，真是大麻烦！石城公司做到今天不容易，翰飞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房门忽然被推开何粲星抱着儿子笑嘻嘻地进来：“哎呀，周大局长，能不能不要那么硬邦邦地讲原则啊！小阳都笑爸爸了！能帮的就帮帮吧！”旁边东晓玫脸上泪痕未干，显然刚才向闺蜜哭诉过，看着周翰飞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周局长”眼泪就又要涌出来。
周翰飞叹口气说：“陈磊，我们几十年的交情，我能帮你的一定帮。可是这次这个事情太大了，你看到数字了，不是百分之五百分之十，是1.2超到1.96！当然你可以辩解或者争一争地坪线高度，可是你石城公司的专业水平在那里，明显的是恶意篡改容积率嘛！你想大事化小，唯一的出路是撤销项目退还土地。”
可是土地出让金都已经付了！项目下个月就要开工了！陈磊烦恼到听不进道理。出让金能不能拿回来不知道，每天的利息、七七八八的违约金就能把石城公司整垮啊！
“资金上的困难我们再想办法，但这个项目必须中止。”周翰飞态度很坚决，无论陈磊恳求、东晓玫哭泣还是何粲星笑着劝。陈磊急得满头汗，开始口不择言：“大局长，你不能六亲不认啊！东晓亮找我的时候我就问他好好地干嘛整兄弟、我没哪里对不起你、当年那个南宋护城河的事不都是我一个人扛下来的？看他不吭声我就知道一定是黄有桑的主意，这八年来她恨我入骨一直想报复！三弄境的项目听说也是她做的手脚、挑好了时间点逼我们‘优化’，整整耽误了几个月！但是大局长，状元府的拆迁不是为我自己啊！当时晓玫告诉我们他们在搞政协议案，你也怕万一项目被压得停下来不是？好歹现在地铁通车了！”
“是啊周局长，曹书记都彻查过也向黄家书面解释过了，江老师的事就是个意外啊！”东晓玫满脸泪水地赞同道：“但是黄有桑恨你恨陈磊恨我们石城公司！以她的性格肯定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个明显是报复啊！”
“翰飞这个你是要想一想，黄有桑她，” 何粲星话到口边改了口，含笑说道：“到底是什么目的？”
“我了解，”硬生生吞下“有桑”两个字，周翰飞打断妻子的话：“呃，黄有桑，她不是这种人，‘状元府邸’这个项目确实是石城公司有错、而且是大错。陈磊你有没想过一万多人挤在那小块地上怎么生活？”说着说着渐渐也有些火往上冲，“不谈看病上学出行了，基本设施的水电气都不够！”
陈磊不吭声，左手狠狠一拳砸在右掌中、脸色白得吓人。小书房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朝阳公子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过来望过去，视线终于落在窗外的台城轻轻打了个哈欠，好象有些不耐烦这一屋子人的愚懦。
夫人夫人快来看！我们小区上电视了呢！月嫂小张在客厅欢欣叫嚷，“有桑游南京”，就是那天带我们去医院的黄记者哩！
“这个突兀高耸于尚书台与同泰寺之间的建筑群，占据了同泰山上仅有的绿地，无情地割裂了两大文物、阻挡着山水相连，在沧桑古拙的城墙旁轻浮躁动、在祥云氤氲的古寺旁轻慢倨傲，居住在内每日俯瞰湖光山色聆听悦耳梵音的你们，可曾想过南都为此付出的代价？可曾想过百姓们城垣环绕古都的梦想、新区跨跃发展的将来，想过古城山水城林的一体融合？”画面中的黄有桑一如往常地敢说敢言，宽阔的前额在秋日金光中熠熠闪亮。
“翰飞，这是冲着我们来了！” 何粲星一声惊呼。
周翰飞眉头紧皱一言不发，面色不知何时变得铁青，然而双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薄言往 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诗经中那么多诗句两人偏偏都最喜欢这首，是因为性格中相似的倔强耿介吧？
黄有桑，你真的要报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