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贰柒 光风霁月
何天使产后一百天复出上班！热情的观众们闻讯炸了锅，据说太原路办公室的电话打成了热线、慰问的信件贺卡每天有几十封，所以第二期“天使在人间”节目在推出的瞬间火爆霸屏。
还是天使一贯的亲民风格，何粲星产后不久尚未完全恢复、身体面容都有些胖乎乎地倒更多了几分可亲，笑容可掬地采访着南京百姓随意聊聊家常，还是以前的节目形式。镜头里都是观众熟悉的场景如狭小的住宅、嘈杂的街道、拥挤的菜场，事情也都是平常柴米油盐的琐碎：早上一家几口赶着上学上班喽、匆忙买一点菜还要挑挑拣拣喽、晚上为饭后谁洗碗争执喽，在何天使甜美可人的参与中益加亲切。不过细心的观众很快发现，相对上一期的节目是围绕着拆迁户搬到新居后的生活、这一期变成了怎么看待南都城墙的修建，而被采访的每一个家庭都不赞成。有的说从小住在城墙根下，晒不到太阳也算了、杂草丛生蚊子多得要命，下暴雨的时候还担心塌方掉石头；有的说那就是古时候的墙而已，有一段看看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没必要修复那么多；有的说南都城这么挤交通一天天紧张再围上墙添堵吗；有的说南都老建筑那么多应该优先更重要更有文物价值的遗迹……听起来都不无道理。
周翰飞站在电视机面前看得眉头直皱。她到哪儿去找了这么多反对者？还是她授意甚至教这些人说的？周翰飞知道妻子的本事，不同于黄有桑表面高冷要熟悉之后才体会到她的好、何粲星是初识就能以甜美笑容乖巧言语打动几乎所有人，这些被采访者的观点相信和她不无关系。
匆匆产假不满就赶去上班是对抗黄有桑的步步进逼吧？三弄境，状元府邸，维多利亚湾，黄有桑这几招太狠了，后面还会有什么？何天使也不弱，上班仅仅十来天就推出重磅反击不愧她多年的工作积累，反对修建城墙更无疑经过深思熟虑，恐怕连大学一年级阶梯教室里的辩论都回想到了吧？刻意不提内容只早上临出门淡淡说了一句“七点半有我的节目”，那是因为知道自己会阻止吗？是的，如果早知道一定会设法劝她的。一转眼在规划副局长的位置上已经多年，对南都古城的整体规划有远超常人的认识，周翰飞清楚地知道那天在屏幕中看到黄有桑说“城垣环绕古都”梦想的瞬间自己两眼发光的原因，那个梦想是所有南都人的、包括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长干里人，象一撮小小的火焰燃烧在心底，甚至不确定是九一年做城墙保护规划设计的时候、是八六年在中华门城楼上、还是更早？因太遥远而一直深埋，而今日居然在大众视野中堂堂正正地宣言、自她、那个曾彼此深爱的爱人口中说出，何等震撼何等直击心灵！虽然理智在说这个想法不切实际，比如影响城市交通比如财力物力的不允许，但是想象一下若是实现了呢？“城垣环绕古都 新区跨越发展”，城墙内无可比拟的古都韵味、城墙外天高地阔的新区腾飞！
如果她是要报复那就太狠了、一击而中自己最软弱的地方。为什么不呢、毕竟当年她失去了家和母亲正是她最在乎的，甚至最爱的弟弟也成了陌路。周翰飞烦躁地弯腰取过遥控器准备关电视机，苦恼地知道即使一个是报复一个是在维护这个家，自己心底偏偏向着那报复的一边。
周翰飞决定晚上要与妻子好好谈谈。
忽然传来熟悉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周翰飞下意识地回头找寻，儿子不在家，胖乎乎的小脸和藕节似的胳膊出现在屏幕中，周万福高高抱在胸前几乎是捧在手心里一样，笑得谄媚而讨好。“城墙嘛我们都看了多少年嘞、从小就熟悉，是蛮好的能在上面闲逛玩耍，不过政府阿有那么多钱？有那么多钱修城墙还不如为我们老百姓做点更实际的事吧？我们长干里白石矶的老邻居都住在摇摇晃晃的老房子呢，还有不少老淹水，一到夏天水涨上来就到处找地方搬、学校以前让住现在嫌他们锅碗瓢盆拖家带口的常常刁难，政府阿能给这些老百姓找个地方住啊？阿能把那个河水整治整治啊？”
周朝阳胖胖的小手拍打着祖父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被一旁晃着玩具的母亲逗得咯咯直笑。整个画面温馨甜蜜，周万福老实巴交认真讨好的笑容真就是老百姓在向父母官请命。要不是周翰飞熟悉何粲星的笑容、在天使的甜美之中看到了一丝狡黠的得意、恐怕也会如广大观众一样相信了这个节目。
何天使真是不简单，这节目是给黄有桑看、更是给丈夫看的，她算到他心底的天平会倾斜！周翰飞猛地关了电视机下楼上车，冲驾驶员扔出“市政府”三个字就抿紧了嘴，思绪纷乱只觉烦恼。是大力支持城墙修复期待有一天重新环绕古都？还是反对修复工程以便腾出资金精力搞其它项目？或者干脆推脱疏远不管这个事？再说了，自己一个规划局副局长、在这件事情中又能起多大的作用？
“南都有三个宝贝，知道是什么吗？”真不敢相信十九年已经过去了，中华门上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小伙伴们走在各自道路上，然而不知道他们三人怎么看、周翰飞觉得自己可远远谈不上实现了理想。南都这些年进步了发展了、然而自己做了什么？那天碰到淮河入海水道工程管理处的老同事，说起入海水道工程前年一期刚建成就碰上连日暴雨果断行洪三十几天后取得抗洪胜利、避免了几十万人的大转移二十几个亿的经济损失，相当于一次就收回总投资的三分之二，所以二期正轰轰烈烈地全面开展，这中间得了水利工程优质奖等无数奖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未来全面建成后淮河流域一定会有质的飞跃，洪涝灾的贫困区会变成大粮仓，真令人振奋！“怎么样‘周一拆’，随时欢迎你回来一起战斗啊！”周翰飞虽对老同事半真半假的邀请含笑婉拒，心里其实真有些动心，比起堪称伟大的淮河入海工程，自己这些年简直一无所成！不错地铁一号线通了，其他呢？
黄有桑那天临出门回头丢下一句“忙于建设可别忘了监督管理”，以为她在讽刺，然而这些天与陈磊各个工地跑下来发现居然是实实在在的提醒，问题真多啊！虽然没有状元府邸项目那样离谱的作假、可各种打擦边球的犯规的到处都是，真是象她讲的那样唯利是图，反正房子不愁卖只管盖就是、搬进去的百姓会怎样南都城会怎样根本不在开放商的考虑范围之内。最糟糕的是包括规划局在内的相关部门疏于监管客观原因是真忙，这一次若不是黄有桑揭发、“状元府邸”也就那么盖出来了，一万居民住进去后怎么生活？长干里变成什么样？周翰飞不敢想下去。
自维多利亚湾到市政府很近按理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然而车子走走停停半天没动位置，周翰飞渐渐焦躁起来，今天是去市里开专家论证会，几天都在石城公司的工地跑没去局里，不知道具体项目只听电话里说今天的会议很受重视，迟到可不好。“高峰时间，堵得厉害。”驾驶员小李感觉到了领导的焦急连忙无奈地解释。周翰飞伸头往窗外看了看，狭窄的双向四通道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都在寒风中奋勇向前，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几个正在努力疏通的交警吹着哨子、北风呼啸中同样满脸焦急。“没办法，路太窄、车太多！”小李嘀咕了一句。周翰飞没言语，城墙内的区域是历史城区、同样是各种城市功能的聚集地，人口密集建筑见缝插针、上学就业都集中于此，交通当然一天天拥挤。还是刚才那个老问题，规划局任上几年为南都的科学规划布局做了什么呢？甚至不如她大声疾呼“城垣环绕古都 新区跨越发展”至少有设想有勇气。
急急忙忙跑进二楼会议室已经迟了二十多分钟，周翰飞蹩进门中想悄悄坐到角落，结果一个熟悉的声音招呼“周局长到了？来、这里。”是张局长。周翰飞赶忙依言在规划局圈里坐下，喘了口气四周望望，围着阔大的会谈桌内外三层坐得满满堂堂，市里领导以郑得瑞为首、姚秘书领着一排相关人员，城建各相关单位的负责人，客位上乌压压一排人应该都是今天论证会的专家学者，左面有两位正在放ppt。周翰飞见ppt已经放到中途不禁懊悔出门晚了，忙侧过了身体专心观看。
那个年代ppt有个俗称叫“骗骗他”，还是很稀罕的物事，周翰飞也是新接触不久自己还不会做，看到屏幕上精美详尽的图表图片立刻被吸引，显然这个片子是下了功夫的，各种论据考证研究探讨，近乎完美的画面始终围绕一个基本论点：务必保持文物的原真性。全世界各地多少文化遗迹文物遗存都是人类共同的遗产，文物之所以为文物，就在其不可复制的特性等等。抽空瞥了眼桌上会议资料的议题，是讨论国务院刚颁布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这个文件发下来不久还没来得及细看，翻了翻什么“维护历史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完整性”、什么“历史文化名城应当整体保护”，周翰飞的眉头不由皱紧了，这比原来的划保护区、定文保单位不让碰可又更上了个台阶。
打量了一下放ppt的两个人，高高大大的北方人身形，归座的位置在文物局之中，无疑这是在强调坚持真实性完整性了。果然李古上边的中年王局长外地刚调来不久的一把手，咳嗽一声总结文物局的观点：“北京来的专家很专业啊！这次的名城条例将保护单体文物的概念发展到了保护历史文化名城，是文物保护、更是城市建设的飞跃发展啊！第一步保护好文物单位、第二步保护好历史文化街区、第三步古城整体保护，缺一不可啊！”
一室寂然。周翰飞想起多年来开会文物局都是坐在末座不声不响地、也没什么人关注，今天开始恐怕要次次坐首席、第一个发言了？王局长看起来就是喜欢侃侃而谈的性格，而既然是历史文化名城、要整体保护，当然需要文物部门的长期指导。
“南都是古都，公认的著名古都，城市的历史格局街道肌理要最大限度保存，街区的传统特色要保留，老房子老建筑都要保护。这是这个时代赋予历史文化名城和美丽古都的特殊使命。”
仍旧没有人吭声。能保护，谁愿意破坏呢？
王局长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我认为对于南都最重要的就是明城墙，既是单体文物，对街区对城市又都影响巨大无法割离。那么这个首当其冲的文物应该怎么保护？ppt大家都看明白了吧？很有说服力！全世界多少文物古迹，罗得斯岛巨像、巴比伦空中花园、罗马斗兽场、马丘比丘城堡等等，一旦损毁了甚至消失了，后人应该怎么做？修复吗？重建吗？修的建的那是文物吗？比如说伊拉克人现在造了个门、杵在巴格达，说这就是神之门就是巴比伦，人们会怎么想？你们会去朝拜吗？”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笑声，对王局长的生动比喻表示赞赏。
“我早上出门前看了个电视节目，很活泼有趣亲民接地气，叫‘天使在人间’，听说是南都有名的栏目？恰巧涉及城墙问题，主持人很敏锐、南都老百姓很实诚呐！已经倒了塌了的城墙，还要花大价钱去修复吗？没必要嘛！有二十多公里可以看到，足够了嘛！”
会议室里突然静得离奇，所有目光转向了周翰飞。窃窃私语同时响起来，依稀是“节目讲什么”“不赞成修城墙”“何天使亲自上阵”等等显然是没看到电视的在询问，悄悄问答着视线仍然都聚集在一个点。周翰飞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叫苦，何粲星的节目恐怕被当作自己的意见、甚至规划局的意见了！我若说我不知道，有人信吗？
外地来的王局长诧异地顺着众人的目光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周副局长，一时不明所以，自顾自说下去：“所以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文物古迹呢，不说听之任之吧、总之已经倒塌已经损毁的、后人不该去碰它。明城墙是文物、而且是全国重点保护文物，无论被毁被断的地方是什么样、那都是文物的残缺美，都应当原封不动保持原状。修复也好整治也好，毫无疑问会破坏其原真性、破坏其历史信息。举个例子，上水门遗址公园，很成功啊！这里曾是明城墙唯一的船闸入口，是难得一见的水关建筑与城墙建筑的融合体，但是既然已经破败坍塌了、就不再勉强重修，而是利用这个古意有人说破破烂烂、那是不懂，古墙古闸就那么自然地融化在古桥古河旁，最大程度地保持了文物的原真性，多有历史韵味、充满文化气息！”
王局长喝了口茶，说得声情并茂：“到南都一年多了，我是最喜欢这个地方，阳光下有阳刚之美、雨天则满是雨中的沧桑，下雪时更是风韵浓郁，一年四季都有看头！这样的保护办法何妨多多采用，从文物到街区到古城，就都宛然旧貌了嘛！”北京的专家们带头，掌声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不等掌声结束，向来舒徐温和的张局长已经重重咳嗽一声开口，态度之坚决冷硬令所有人吃了一惊目光自周翰飞王局长身上移了过去。
“北京专家或许有他们的道理。但是我不赞成。怎么能放任文物由它塌由它毁？风吹日晒雨淋损坏了不管吗、地震洪水自然灾害湮灭了不问吗、干脆随它自然消失算了？不负责任！”王局长插口解释“是保持原真性、不是说由它塌……”被张局长手臂一挥打断：“南都城墙的现状都看过吗？大段大段的城墙被棚户区包围，多少人干脆借着城墙搭房子、正好省一面墙！那就是原真性了？还有什么残缺美，我更加反对！倒了是美？塌了是美？先不谈文物不文物，那会砸到人、对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有巨大危险！五四年的教训都忘了吗？死过人的！不止一个！这么多人的努力，八二年以来大面积抢修了二十多年、岂止避免了再有伤亡事故、简直要比上当年朱元璋建城墙，都错了？城墙保护管理办法和城墙保护规划立法立规、那更是多此一举了？”
张局长气愤愤地一口气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情绪失控，端起茶杯作势喝茶却溅了几滴水在桌上。众人明白，张局长担任过城墙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不仅指挥协调城墙保护还推动促成相关法规规划，对城墙保护有极大贡献更有特殊的感情。王局长到南都不久显然不了解情况、望着张局长的目光满是诧异震惊：“这也是南都百姓的心声嘛！那个电视节目你看到吗、‘天使在人间’，一个个市民讲得很实在很客观嘛！好好的城墙还希望拆掉‘敞亮’呢，何况已经破损坍塌的？我们要听听人民的声音嘛！”
“周副局长！”众目睽睽，张局长狠狠瞪了部下一眼：“什么‘天使在人间’，我没听说过！”
“都讲很有名的……”王局长说着被李古使劲拉了拉袖子，可李古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说不清拉完袖子就没了下文，厚厚的眼镜片挡住了目光，王局长渐渐有些恼怒，这些人什么意思嘛！旁边的一个员工凑上来附耳低低讲了几句王局长才恍然大悟，何天使是这位周副局长的家属？那规划局这是内部意见不统一？
“那个节目有她的局限性，不能代表真正的南都民意。请王局长不必理会，大家也都不要介意。”周翰飞硬着头皮开口，简短地岔开了天使。能怎么说？我事前不知道我夫人的这个节目、也不赞成？早上看见吓一跳所以迟到了？
“南都城墙不同于一般文物，它本身一直处于不断的变化中。从越城到三国到六朝、南唐宋元明清，每个朝代有的添砖加瓦、有的倾全国之力修建，留存到今天的几十公里虽说是明城墙，但并不完全正好都是六百四十一年。中间经历无数次战火水灾地震塌方等等天灾**，一次次修葺一次次留存，甚至没有办法去细细追究。远的不说，就民国时期和解放后的近百年间也连续有过多次大毁大拆和大建。”
王局长克制着不吭声，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家两口子都各说各的？看到“天使在人间”节目的时候很兴奋，南都老百姓很敢说呐，结果倒好，主持人何天使的丈夫公然反对？ 荒唐嘛！
“比如石城关、是明朝中后期出于抗击倭寇的需要后增筑的，比如雨花门朱雀门和迎江门、也都是应当时之需而建。为什么不同年代的史料中、城门的数量和名称不统一？就是因为存在动态的变化。”周翰飞侃侃而谈继续讲道理：“所以这样一个动态的城墙，不能硬性地将它静止，我想那反而是遏制了城墙的自然进化。该修的修、该复建的复建、该增开城门通道的增开，让古老的城墙继续延续它蓬勃的生命力。”
六七个北京人对望了望。ppt刚才放映四十五分钟实际做了好些天，满心指望以南都为开端周游各省各地说服全国的文物工作者务必保持文物的原真性，没想到首战失利。难怪来之前领导提醒，南都那里三件事不要轻易表态开口，对，就是老城第一、大树第二，还有大罗卜第三，果然南都人一说到这个就跳！这个规划局的副局长无疑是坚决修复一派的了！什么不断变化的城墙，太牵强了。
“但是确实文物部门讲的文物原真性问题有其道理，我很赞成对城墙的真实性原则和最小干扰原则，不改变城墙原状、尽可能少量修缮。最重要的一点，原有的城墙城门和新修建的城墙城门之间必须明确区分、以此告诉大家哪些是新的哪些是老的，这是对文物的尊重保护、也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没想到周翰飞这么说，北京人又望了望都坐直了身体。“比如安兴门、特意做了个方的城门以区别于以往的圆门，非常清晰明了；还有东湖那里在修复的城墙竖了个钢架，采用以往不同的材质方法，也是一目了然。这样无论今人后人，对这个动态化的进程都一清二楚。国际上通行的《威尼斯宪章》就是这个观点：建筑物的现状要尊重，要保护其蕴含的全部历史信息。”
周翰飞说完自信地环顾了一下会场，出乎意料并没有掌声。有个北京人的手举到一半放了下去，王局长被李古又拉了拉袖子也不再说话，张局长很满意手下断然否决“天使在人间”，不愧是铁面无私的“周一拆”啊，喝了口茶侧身望向郑得瑞。对，看领导怎么决断吧。
“大家都知道，中国古建筑都是土木结构，不可能一存千年不坏。这个标准不能与欧洲的石基结构建筑相比。举个例子，著名的岳阳楼，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滕王阁，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写下这首千古传颂诗句时、也是上元二年洪州都督阎公重修的。”郑得瑞沉吟着开口，性喜舞文弄墨咏哦吟诵的副市长象书生一样先掉了一段文：“有谁说这两个楼阁修得不对修得不好？极端一点的流行词、是‘假古董’？现代人大批地去游览去怀古，都当那是我们中国古代建筑的代表，古代建筑都是这么留存下来的嘛！倒了塌了，就在原址修、就按原状修出来、尽量修得一模一样，”
姚秘书插了一句“所谓修旧如旧。”郑得瑞点点头：“对，是这个词‘修旧如旧’，当年陈毅同志说过一句名言‘修缮古建筑一定要保持它的古趣和野趣，绝对不允许对文物本身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也是这个意思。这么修对不对呢？修出来的是假古董吗？保护文物要不要这样积极进取呢？文物保护法中有‘不改变文物原状’原则，对此不乏不同意见，比如周局长刚才讲的安兴门特意修成方城门，就是创新的保护。”
“骨肃死了！”人群中响起一句地道的南京话，居然是一向寡言的李古：“我讲哪个大家晓得。”北京人面面相觑。是啊，外地人谁懂这个“骨肃”的意思？周翰飞皱了皱眉，方城门是有些怪，但是没到这个程度吧？关键是在区分过往城门上很成功啊！
“这个确实不是李处长一个人的看法，我们做过民意调研，显示大部分市民都不习惯这个方城门，超过百分之七十。”郑得瑞示意着拿起桌上的资料翻到其中一页：“百分之十左右的觉得新颖可取、百分之八觉得新旧可辨、剩下的还有说不关心不在意的。”
周翰飞翻阅着资料，视线凝固在民调负责人的签名上，黄有桑！熟悉的字迹细劲疏朗，她从来不娟秀更不华丽，字如其人地孤耿倔强，如屈铁、如断金。
不，她不是在报复。她的脑中压根不会有这个念头。
“这里有个纪录片，是黄有桑记者率团队实地拍摄的城墙现状，有近景有远景还有航拍的全景，大家看一下。”郑得瑞看看腕表说：“十点半，不耽误大家下午有事中午饭局。”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笑声，气氛终于缓和轻松了许多。
大屏幕上出现了城墙，有的是大家熟悉的如尚书台、中华门、陵阳山等处，更多是偏远地段的聚宝山、北门山等很多人没去过的，还有外郭城墙沧浪门、外银川等更鲜有人知。特意放了修缮之前的照片，荒凉破败者有、杂草丛生者有、摇摇欲坠者有，而修葺过的城墙不论位置在哪里无不气势磅礴巍然壮观，真如当年徐悲鸿形容的如人之束带而立望之俨然且亲切有味。
姚秘书介绍说这些修缮都是按照旧制，墙砖都要求砖厂尽量烧得和旧砖一样。专家群激动起来，有的说这个所谓“旧制”有问题，有的说这个样式不对，有的说怎么有个重檐这个重檐要到清朝时才出现怎么能在明代城门里用，有的说怎么没有某某考古资料中出现过……文物专家建筑专家考古专家的意见各不相同，渐渐开始辩驳争论。郑得瑞叹了口气，与张局长对望了望。是这些不同的意见吧，所以文物复建报批很难获准，中华门城楼报了十几年仍旧遥遥无期。其实西安大南门、凤阳中都鼓楼不都是新建的？就是北京的正阳门永定门，当年也允许啊！全国现存的城楼可以说大部分都是新建的，南都为什么不能建呢？尤其中华门城楼在南都保卫战中奋力守城终于毁于日本侵略者的炮火、民族意识上有特殊的意义是一方面，瓮洞中渗水，外面不下雨里面象下小雨，城楼复建对于保护城台和城门拱券恢复它历史古迹的完整性，有现实的实际需要。
“文物遗迹的政策是保护第一、宁可保守不能粗暴；今天讨论的这个条例也是要求要维护历史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完整性。那是不是就都理解为干脆保守呢？城墙也好其它古建筑也好都束之高阁当祖宗供着，不触碰是最安全最保险吗？但是大家看看，城墙上骑车的散布的闲逛的晒太阳的，多兴高采烈啊！”镜头闪过一张又一张笑脸，还有吹笛打鼓做俯卧撑跳拍打操下棋斗地主的各式各样的百姓应有尽有，南都大罗卜的憨厚在嘻嘻哈哈中展现到了极致。
“百姓们都当作文物当作是宝贝，原则仰瞻近则漫步，毫不客气地当作自家的客厅健身房操场娱乐空间，满心欢喜地认为就是古城墙就是南都的传家宝。即使有不同意见，又有什么影响呢？”郑得瑞总结性讲话，下定了决心似的。
周翰飞凝望屏幕思索，眼角余光瞥见王局长低头喝茶皱眉不吭声，张局长则满脸欢畅笑得和片子里的老百姓一样、有意无意抬高了声音说：“这才是南都有名的节目！黄记者！”然而听到郑得瑞的下一句话笑容陡然消失：“另外维多利亚湾的问题，我的意见还是要设法拆迁。对同泰寺和尚书台的影响太大，同泰山整个望过去不象样子，完全不符合历史文化名城的内涵。”
这下轮到王局长举手赞成难道知道规划局不少人住在里面张局长尤其是个湖景大套？笑着谈起看到的“有桑游南都”中第六期对维多利亚湾的报道，黄记者不愧是全省新闻界大姐大，内容全面又实在，画面多精美啊，小区的那些围墙醒目触目、上面的电网都清清楚楚！紧挨着趣觉楼！张局长冷哼了一声，周翰飞感觉到诸多目光又聚焦在自己身上，然而这件事要怎么表态？自己不在乎居住条件好坏上班远近，可是何粲星说的对：小阳上学怎么办？如果拆迁再不可能这么好的学区！张局长也是同样原因吧，听说他特意将孙子的户口落在了维多利亚湾老两口家里，公务员辛苦一辈子不就这点上学的便利？十几户同事、一百多家小区邻居，大部分都有这个问题都不会同意拆迁。王局长絮叨了一会儿突然笑着望过来：“我刚到南都就听水利厅的老友说南都有位著名的‘周一拆’？在淮河入海工程中立了大功，据说没有他拆不掉的房子，这个维多利亚湾何不请他出马？”周翰飞感觉到张局长和几个局里同事的目光简直象刀都是住在维多利亚湾的，只好硬着头皮准备开口，然而说什么？对面郑得瑞殷切地望着，目光中满是信任满是期待。八年前，年青的副局长曾经侃侃而谈说服了文物局，又铁面无私地拆掉了状元府；八年后，将到不惑之年的他，会怎么做？
“就是这个片子，对不住打扰一下！”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吓了大家一跳，望过去居然是黄有桑和曹峻德，一老一少神色焦急大冬天的一头汗。什么事能让这两个人张皇失措，都经过大风大浪、都极峻肃认真的？人群议论中郑得瑞迎上前询问，曹峻德顾不上回答两眼盯着大屏幕，黄有桑抢过姚秘书手中的遥控器，大屏幕的片子迅速变成了快退模式，一幕幕飞速掠过快得晃眼。
“这一张！”黄有桑叫道。画面定格在航拍的高空俯瞰图象，灰芯绿边的项链没有串完，城墙的轮廓断断续续地看出个大概。黄有桑取出一张照片比划着放在图像中，因比例太小看不清楚，只有周翰飞远远地望着仿佛似曾相似，是那个字连环图？原来在黄家哪个笔洗上的？拆迁前东厢房的东西是自己亲自带人去收拾的，瓷器特意仔细包裹了装箱，后来送给她的时候个个完好无损。“看，这里接口处正好对上！”
冬日阳光透过玻璃窗，宽阔的大脑门上贴着几粒汗珠、同她的眼睛一样亮晶晶的。周翰飞再一次懊恼，说她心高气傲说她不接地气说她不食人间烟火都可以，但是她从来光明正大从来光风霁月，甚至这一份情爱恐怕在她心底都是无足轻重，传闻刘伯在追求她、那么优秀的人物她也不为所动。怎么会怀疑她在报复？不仅小看了她的境界、亦且高估了她的智商，何粲星“天使在人间”这样有心计的节目，黄有桑一辈子也做不出来。
晚上回家一定好好谈谈，让她把节目撤掉换掉！
她和她，怎么那么不一样呢？
全会议室的人都不明所以，楞楞地望着曹峻德和黄有桑。市政府啊开会啊，这两个人平常都是极严肃不苟的，这突然闯进来抢遥控器看着纪录片胡言乱语，到底怎么了？曹峻德恍如不知，举起左手上一张皱皱巴巴的图纸比划着屏幕，眼尖的人看到上面写满了工整的小楷字，天禧寺考古？
周翰飞悚然一惊站了起来，那个秘密！
“孙勇，立刻，第三区中心点往西二十米左右，挖！挖到底！有水也要挖！”曹峻德匆匆打完电话，望望一屋子人云里雾里的模样抱歉地笑了笑：“对不住啊，打扰了。你们接着开会、开会，啊！”
郑得瑞哭笑不得，给他们这么一打岔还怎么开会？谁有心思开会？还维多利亚湾呢，维多利亚女王也不管用！再三询问曹峻德才说明原委。原来黄有桑看到考古现场的照片总觉得眼熟，想了多少天终于发现照片中天禧寺基址的轮廓就是南都城墙的轮廓！粽子也好星象也好朱元璋的长脸也好，不规则的那个，看着航拍图像一对比就一目了然。而中间殿阁的布局，居然就是字回旋连环图的形状出现在明初皇家用具如洪武官窑瓷器等文物之上，黄家恰好有件釉里红笔洗，连环图的形状其实再仔细琢磨是城墙轮廓的反向旋转，二者互为乾坤阴阳相交，交汇的中心点正是字的中心点，应该就是秘密宝藏的所在。吉家代代相传的所谓万字不到头的说法，就是寓意位置在字四臂的起点。
所有人听得目瞪口呆，静了两分钟议论起来。“真的假的？”“异想天开吧？”“明明是因缘巧合嘛！要不是这几件事连在一起怎么能想到？还要有明初官窑瓷器！”“看考古结果吧”“对啊对啊，挖出来就知道了。”
大屏幕上的纪录片不知何时恢复了正常播放，不同角度的城墙一一展现在眼前，衬映着里里外外的其他古都建筑。曹峻德看得出神，说：“这老城啊、是南都的第一宝。这一个个古迹，哪里会阻碍现代化发展？前面拆了多少年多少次南都变得怎么样？反而是象这样，保护好利用好，它就是城市景观就是活动空间就是巨大财富，不仅是实际地价上涨这些物质方面的，更重要的，它给我们南都人多少念想！一幢幢老建筑里面记忆的是我们的历史、积淀着我们的文化、记载着我们走过的道路，还不时给我们带来惊喜。”
人群寂静一片，被老书记话语中的坚定和自信震撼。花白鬓发在冬阳下焕发着光彩，诚挚的憧憬和向往来自对古城多少年如一日的珍惜爱护、对古都历史文物的信心自豪、对中华文化的骄傲尊崇，以至后来很多人听到“文化自信”四个字，立刻就想起了这一刻。
画面停在人声鼎沸的工地，城墙边堆着一摞一摞墙砖。黄有桑笑着说这是城东一段城墙在修复，石城公司中的标刚开工不久，恰巧距离他们那个三弄境小区项目不远，不知道做得怎么样了。
“我去看。”望着大屏幕中巍峨的城墙，周翰飞缓缓开口，向来清朗的声音有些沙哑。后来黄有桑回想，他那时是有预感的吧？
还是天使一贯的亲民风格，何粲星产后不久尚未完全恢复、身体面容都有些胖乎乎地倒更多了几分可亲，笑容可掬地采访着南京百姓随意聊聊家常，还是以前的节目形式。镜头里都是观众熟悉的场景如狭小的住宅、嘈杂的街道、拥挤的菜场，事情也都是平常柴米油盐的琐碎：早上一家几口赶着上学上班喽、匆忙买一点菜还要挑挑拣拣喽、晚上为饭后谁洗碗争执喽，在何天使甜美可人的参与中益加亲切。不过细心的观众很快发现，相对上一期的节目是围绕着拆迁户搬到新居后的生活、这一期变成了怎么看待南都城墙的修建，而被采访的每一个家庭都不赞成。有的说从小住在城墙根下，晒不到太阳也算了、杂草丛生蚊子多得要命，下暴雨的时候还担心塌方掉石头；有的说那就是古时候的墙而已，有一段看看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没必要修复那么多；有的说南都城这么挤交通一天天紧张再围上墙添堵吗；有的说南都老建筑那么多应该优先更重要更有文物价值的遗迹……听起来都不无道理。
周翰飞站在电视机面前看得眉头直皱。她到哪儿去找了这么多反对者？还是她授意甚至教这些人说的？周翰飞知道妻子的本事，不同于黄有桑表面高冷要熟悉之后才体会到她的好、何粲星是初识就能以甜美笑容乖巧言语打动几乎所有人，这些被采访者的观点相信和她不无关系。
匆匆产假不满就赶去上班是对抗黄有桑的步步进逼吧？三弄境，状元府邸，维多利亚湾，黄有桑这几招太狠了，后面还会有什么？何天使也不弱，上班仅仅十来天就推出重磅反击不愧她多年的工作积累，反对修建城墙更无疑经过深思熟虑，恐怕连大学一年级阶梯教室里的辩论都回想到了吧？刻意不提内容只早上临出门淡淡说了一句“七点半有我的节目”，那是因为知道自己会阻止吗？是的，如果早知道一定会设法劝她的。一转眼在规划副局长的位置上已经多年，对南都古城的整体规划有远超常人的认识，周翰飞清楚地知道那天在屏幕中看到黄有桑说“城垣环绕古都”梦想的瞬间自己两眼发光的原因，那个梦想是所有南都人的、包括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长干里人，象一撮小小的火焰燃烧在心底，甚至不确定是九一年做城墙保护规划设计的时候、是八六年在中华门城楼上、还是更早？因太遥远而一直深埋，而今日居然在大众视野中堂堂正正地宣言、自她、那个曾彼此深爱的爱人口中说出，何等震撼何等直击心灵！虽然理智在说这个想法不切实际，比如影响城市交通比如财力物力的不允许，但是想象一下若是实现了呢？“城垣环绕古都 新区跨越发展”，城墙内无可比拟的古都韵味、城墙外天高地阔的新区腾飞！
如果她是要报复那就太狠了、一击而中自己最软弱的地方。为什么不呢、毕竟当年她失去了家和母亲正是她最在乎的，甚至最爱的弟弟也成了陌路。周翰飞烦躁地弯腰取过遥控器准备关电视机，苦恼地知道即使一个是报复一个是在维护这个家，自己心底偏偏向着那报复的一边。
周翰飞决定晚上要与妻子好好谈谈。
忽然传来熟悉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周翰飞下意识地回头找寻，儿子不在家，胖乎乎的小脸和藕节似的胳膊出现在屏幕中，周万福高高抱在胸前几乎是捧在手心里一样，笑得谄媚而讨好。“城墙嘛我们都看了多少年嘞、从小就熟悉，是蛮好的能在上面闲逛玩耍，不过政府阿有那么多钱？有那么多钱修城墙还不如为我们老百姓做点更实际的事吧？我们长干里白石矶的老邻居都住在摇摇晃晃的老房子呢，还有不少老淹水，一到夏天水涨上来就到处找地方搬、学校以前让住现在嫌他们锅碗瓢盆拖家带口的常常刁难，政府阿能给这些老百姓找个地方住啊？阿能把那个河水整治整治啊？”
周朝阳胖胖的小手拍打着祖父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被一旁晃着玩具的母亲逗得咯咯直笑。整个画面温馨甜蜜，周万福老实巴交认真讨好的笑容真就是老百姓在向父母官请命。要不是周翰飞熟悉何粲星的笑容、在天使的甜美之中看到了一丝狡黠的得意、恐怕也会如广大观众一样相信了这个节目。
何天使真是不简单，这节目是给黄有桑看、更是给丈夫看的，她算到他心底的天平会倾斜！周翰飞猛地关了电视机下楼上车，冲驾驶员扔出“市政府”三个字就抿紧了嘴，思绪纷乱只觉烦恼。是大力支持城墙修复期待有一天重新环绕古都？还是反对修复工程以便腾出资金精力搞其它项目？或者干脆推脱疏远不管这个事？再说了，自己一个规划局副局长、在这件事情中又能起多大的作用？
“南都有三个宝贝，知道是什么吗？”真不敢相信十九年已经过去了，中华门上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小伙伴们走在各自道路上，然而不知道他们三人怎么看、周翰飞觉得自己可远远谈不上实现了理想。南都这些年进步了发展了、然而自己做了什么？那天碰到淮河入海水道工程管理处的老同事，说起入海水道工程前年一期刚建成就碰上连日暴雨果断行洪三十几天后取得抗洪胜利、避免了几十万人的大转移二十几个亿的经济损失，相当于一次就收回总投资的三分之二，所以二期正轰轰烈烈地全面开展，这中间得了水利工程优质奖等无数奖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未来全面建成后淮河流域一定会有质的飞跃，洪涝灾的贫困区会变成大粮仓，真令人振奋！“怎么样‘周一拆’，随时欢迎你回来一起战斗啊！”周翰飞虽对老同事半真半假的邀请含笑婉拒，心里其实真有些动心，比起堪称伟大的淮河入海工程，自己这些年简直一无所成！不错地铁一号线通了，其他呢？
黄有桑那天临出门回头丢下一句“忙于建设可别忘了监督管理”，以为她在讽刺，然而这些天与陈磊各个工地跑下来发现居然是实实在在的提醒，问题真多啊！虽然没有状元府邸项目那样离谱的作假、可各种打擦边球的犯规的到处都是，真是象她讲的那样唯利是图，反正房子不愁卖只管盖就是、搬进去的百姓会怎样南都城会怎样根本不在开放商的考虑范围之内。最糟糕的是包括规划局在内的相关部门疏于监管客观原因是真忙，这一次若不是黄有桑揭发、“状元府邸”也就那么盖出来了，一万居民住进去后怎么生活？长干里变成什么样？周翰飞不敢想下去。
自维多利亚湾到市政府很近按理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然而车子走走停停半天没动位置，周翰飞渐渐焦躁起来，今天是去市里开专家论证会，几天都在石城公司的工地跑没去局里，不知道具体项目只听电话里说今天的会议很受重视，迟到可不好。“高峰时间，堵得厉害。”驾驶员小李感觉到了领导的焦急连忙无奈地解释。周翰飞伸头往窗外看了看，狭窄的双向四通道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都在寒风中奋勇向前，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几个正在努力疏通的交警吹着哨子、北风呼啸中同样满脸焦急。“没办法，路太窄、车太多！”小李嘀咕了一句。周翰飞没言语，城墙内的区域是历史城区、同样是各种城市功能的聚集地，人口密集建筑见缝插针、上学就业都集中于此，交通当然一天天拥挤。还是刚才那个老问题，规划局任上几年为南都的科学规划布局做了什么呢？甚至不如她大声疾呼“城垣环绕古都 新区跨越发展”至少有设想有勇气。
急急忙忙跑进二楼会议室已经迟了二十多分钟，周翰飞蹩进门中想悄悄坐到角落，结果一个熟悉的声音招呼“周局长到了？来、这里。”是张局长。周翰飞赶忙依言在规划局圈里坐下，喘了口气四周望望，围着阔大的会谈桌内外三层坐得满满堂堂，市里领导以郑得瑞为首、姚秘书领着一排相关人员，城建各相关单位的负责人，客位上乌压压一排人应该都是今天论证会的专家学者，左面有两位正在放ppt。周翰飞见ppt已经放到中途不禁懊悔出门晚了，忙侧过了身体专心观看。
那个年代ppt有个俗称叫“骗骗他”，还是很稀罕的物事，周翰飞也是新接触不久自己还不会做，看到屏幕上精美详尽的图表图片立刻被吸引，显然这个片子是下了功夫的，各种论据考证研究探讨，近乎完美的画面始终围绕一个基本论点：务必保持文物的原真性。全世界各地多少文化遗迹文物遗存都是人类共同的遗产，文物之所以为文物，就在其不可复制的特性等等。抽空瞥了眼桌上会议资料的议题，是讨论国务院刚颁布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这个文件发下来不久还没来得及细看，翻了翻什么“维护历史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完整性”、什么“历史文化名城应当整体保护”，周翰飞的眉头不由皱紧了，这比原来的划保护区、定文保单位不让碰可又更上了个台阶。
打量了一下放ppt的两个人，高高大大的北方人身形，归座的位置在文物局之中，无疑这是在强调坚持真实性完整性了。果然李古上边的中年王局长外地刚调来不久的一把手，咳嗽一声总结文物局的观点：“北京来的专家很专业啊！这次的名城条例将保护单体文物的概念发展到了保护历史文化名城，是文物保护、更是城市建设的飞跃发展啊！第一步保护好文物单位、第二步保护好历史文化街区、第三步古城整体保护，缺一不可啊！”
一室寂然。周翰飞想起多年来开会文物局都是坐在末座不声不响地、也没什么人关注，今天开始恐怕要次次坐首席、第一个发言了？王局长看起来就是喜欢侃侃而谈的性格，而既然是历史文化名城、要整体保护，当然需要文物部门的长期指导。
“南都是古都，公认的著名古都，城市的历史格局街道肌理要最大限度保存，街区的传统特色要保留，老房子老建筑都要保护。这是这个时代赋予历史文化名城和美丽古都的特殊使命。”
仍旧没有人吭声。能保护，谁愿意破坏呢？
王局长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我认为对于南都最重要的就是明城墙，既是单体文物，对街区对城市又都影响巨大无法割离。那么这个首当其冲的文物应该怎么保护？ppt大家都看明白了吧？很有说服力！全世界多少文物古迹，罗得斯岛巨像、巴比伦空中花园、罗马斗兽场、马丘比丘城堡等等，一旦损毁了甚至消失了，后人应该怎么做？修复吗？重建吗？修的建的那是文物吗？比如说伊拉克人现在造了个门、杵在巴格达，说这就是神之门就是巴比伦，人们会怎么想？你们会去朝拜吗？”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笑声，对王局长的生动比喻表示赞赏。
“我早上出门前看了个电视节目，很活泼有趣亲民接地气，叫‘天使在人间’，听说是南都有名的栏目？恰巧涉及城墙问题，主持人很敏锐、南都老百姓很实诚呐！已经倒了塌了的城墙，还要花大价钱去修复吗？没必要嘛！有二十多公里可以看到，足够了嘛！”
会议室里突然静得离奇，所有目光转向了周翰飞。窃窃私语同时响起来，依稀是“节目讲什么”“不赞成修城墙”“何天使亲自上阵”等等显然是没看到电视的在询问，悄悄问答着视线仍然都聚集在一个点。周翰飞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叫苦，何粲星的节目恐怕被当作自己的意见、甚至规划局的意见了！我若说我不知道，有人信吗？
外地来的王局长诧异地顺着众人的目光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周副局长，一时不明所以，自顾自说下去：“所以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文物古迹呢，不说听之任之吧、总之已经倒塌已经损毁的、后人不该去碰它。明城墙是文物、而且是全国重点保护文物，无论被毁被断的地方是什么样、那都是文物的残缺美，都应当原封不动保持原状。修复也好整治也好，毫无疑问会破坏其原真性、破坏其历史信息。举个例子，上水门遗址公园，很成功啊！这里曾是明城墙唯一的船闸入口，是难得一见的水关建筑与城墙建筑的融合体，但是既然已经破败坍塌了、就不再勉强重修，而是利用这个古意有人说破破烂烂、那是不懂，古墙古闸就那么自然地融化在古桥古河旁，最大程度地保持了文物的原真性，多有历史韵味、充满文化气息！”
王局长喝了口茶，说得声情并茂：“到南都一年多了，我是最喜欢这个地方，阳光下有阳刚之美、雨天则满是雨中的沧桑，下雪时更是风韵浓郁，一年四季都有看头！这样的保护办法何妨多多采用，从文物到街区到古城，就都宛然旧貌了嘛！”北京的专家们带头，掌声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不等掌声结束，向来舒徐温和的张局长已经重重咳嗽一声开口，态度之坚决冷硬令所有人吃了一惊目光自周翰飞王局长身上移了过去。
“北京专家或许有他们的道理。但是我不赞成。怎么能放任文物由它塌由它毁？风吹日晒雨淋损坏了不管吗、地震洪水自然灾害湮灭了不问吗、干脆随它自然消失算了？不负责任！”王局长插口解释“是保持原真性、不是说由它塌……”被张局长手臂一挥打断：“南都城墙的现状都看过吗？大段大段的城墙被棚户区包围，多少人干脆借着城墙搭房子、正好省一面墙！那就是原真性了？还有什么残缺美，我更加反对！倒了是美？塌了是美？先不谈文物不文物，那会砸到人、对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有巨大危险！五四年的教训都忘了吗？死过人的！不止一个！这么多人的努力，八二年以来大面积抢修了二十多年、岂止避免了再有伤亡事故、简直要比上当年朱元璋建城墙，都错了？城墙保护管理办法和城墙保护规划立法立规、那更是多此一举了？”
张局长气愤愤地一口气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情绪失控，端起茶杯作势喝茶却溅了几滴水在桌上。众人明白，张局长担任过城墙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不仅指挥协调城墙保护还推动促成相关法规规划，对城墙保护有极大贡献更有特殊的感情。王局长到南都不久显然不了解情况、望着张局长的目光满是诧异震惊：“这也是南都百姓的心声嘛！那个电视节目你看到吗、‘天使在人间’，一个个市民讲得很实在很客观嘛！好好的城墙还希望拆掉‘敞亮’呢，何况已经破损坍塌的？我们要听听人民的声音嘛！”
“周副局长！”众目睽睽，张局长狠狠瞪了部下一眼：“什么‘天使在人间’，我没听说过！”
“都讲很有名的……”王局长说着被李古使劲拉了拉袖子，可李古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说不清拉完袖子就没了下文，厚厚的眼镜片挡住了目光，王局长渐渐有些恼怒，这些人什么意思嘛！旁边的一个员工凑上来附耳低低讲了几句王局长才恍然大悟，何天使是这位周副局长的家属？那规划局这是内部意见不统一？
“那个节目有她的局限性，不能代表真正的南都民意。请王局长不必理会，大家也都不要介意。”周翰飞硬着头皮开口，简短地岔开了天使。能怎么说？我事前不知道我夫人的这个节目、也不赞成？早上看见吓一跳所以迟到了？
“南都城墙不同于一般文物，它本身一直处于不断的变化中。从越城到三国到六朝、南唐宋元明清，每个朝代有的添砖加瓦、有的倾全国之力修建，留存到今天的几十公里虽说是明城墙，但并不完全正好都是六百四十一年。中间经历无数次战火水灾地震塌方等等天灾**，一次次修葺一次次留存，甚至没有办法去细细追究。远的不说，就民国时期和解放后的近百年间也连续有过多次大毁大拆和大建。”
王局长克制着不吭声，眉头皱得紧紧的，一家两口子都各说各的？看到“天使在人间”节目的时候很兴奋，南都老百姓很敢说呐，结果倒好，主持人何天使的丈夫公然反对？ 荒唐嘛！
“比如石城关、是明朝中后期出于抗击倭寇的需要后增筑的，比如雨花门朱雀门和迎江门、也都是应当时之需而建。为什么不同年代的史料中、城门的数量和名称不统一？就是因为存在动态的变化。”周翰飞侃侃而谈继续讲道理：“所以这样一个动态的城墙，不能硬性地将它静止，我想那反而是遏制了城墙的自然进化。该修的修、该复建的复建、该增开城门通道的增开，让古老的城墙继续延续它蓬勃的生命力。”
六七个北京人对望了望。ppt刚才放映四十五分钟实际做了好些天，满心指望以南都为开端周游各省各地说服全国的文物工作者务必保持文物的原真性，没想到首战失利。难怪来之前领导提醒，南都那里三件事不要轻易表态开口，对，就是老城第一、大树第二，还有大罗卜第三，果然南都人一说到这个就跳！这个规划局的副局长无疑是坚决修复一派的了！什么不断变化的城墙，太牵强了。
“但是确实文物部门讲的文物原真性问题有其道理，我很赞成对城墙的真实性原则和最小干扰原则，不改变城墙原状、尽可能少量修缮。最重要的一点，原有的城墙城门和新修建的城墙城门之间必须明确区分、以此告诉大家哪些是新的哪些是老的，这是对文物的尊重保护、也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没想到周翰飞这么说，北京人又望了望都坐直了身体。“比如安兴门、特意做了个方的城门以区别于以往的圆门，非常清晰明了；还有东湖那里在修复的城墙竖了个钢架，采用以往不同的材质方法，也是一目了然。这样无论今人后人，对这个动态化的进程都一清二楚。国际上通行的《威尼斯宪章》就是这个观点：建筑物的现状要尊重，要保护其蕴含的全部历史信息。”
周翰飞说完自信地环顾了一下会场，出乎意料并没有掌声。有个北京人的手举到一半放了下去，王局长被李古又拉了拉袖子也不再说话，张局长很满意手下断然否决“天使在人间”，不愧是铁面无私的“周一拆”啊，喝了口茶侧身望向郑得瑞。对，看领导怎么决断吧。
“大家都知道，中国古建筑都是土木结构，不可能一存千年不坏。这个标准不能与欧洲的石基结构建筑相比。举个例子，著名的岳阳楼，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滕王阁，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写下这首千古传颂诗句时、也是上元二年洪州都督阎公重修的。”郑得瑞沉吟着开口，性喜舞文弄墨咏哦吟诵的副市长象书生一样先掉了一段文：“有谁说这两个楼阁修得不对修得不好？极端一点的流行词、是‘假古董’？现代人大批地去游览去怀古，都当那是我们中国古代建筑的代表，古代建筑都是这么留存下来的嘛！倒了塌了，就在原址修、就按原状修出来、尽量修得一模一样，”
姚秘书插了一句“所谓修旧如旧。”郑得瑞点点头：“对，是这个词‘修旧如旧’，当年陈毅同志说过一句名言‘修缮古建筑一定要保持它的古趣和野趣，绝对不允许对文物本身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也是这个意思。这么修对不对呢？修出来的是假古董吗？保护文物要不要这样积极进取呢？文物保护法中有‘不改变文物原状’原则，对此不乏不同意见，比如周局长刚才讲的安兴门特意修成方城门，就是创新的保护。”
“骨肃死了！”人群中响起一句地道的南京话，居然是一向寡言的李古：“我讲哪个大家晓得。”北京人面面相觑。是啊，外地人谁懂这个“骨肃”的意思？周翰飞皱了皱眉，方城门是有些怪，但是没到这个程度吧？关键是在区分过往城门上很成功啊！
“这个确实不是李处长一个人的看法，我们做过民意调研，显示大部分市民都不习惯这个方城门，超过百分之七十。”郑得瑞示意着拿起桌上的资料翻到其中一页：“百分之十左右的觉得新颖可取、百分之八觉得新旧可辨、剩下的还有说不关心不在意的。”
周翰飞翻阅着资料，视线凝固在民调负责人的签名上，黄有桑！熟悉的字迹细劲疏朗，她从来不娟秀更不华丽，字如其人地孤耿倔强，如屈铁、如断金。
不，她不是在报复。她的脑中压根不会有这个念头。
“这里有个纪录片，是黄有桑记者率团队实地拍摄的城墙现状，有近景有远景还有航拍的全景，大家看一下。”郑得瑞看看腕表说：“十点半，不耽误大家下午有事中午饭局。”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笑声，气氛终于缓和轻松了许多。
大屏幕上出现了城墙，有的是大家熟悉的如尚书台、中华门、陵阳山等处，更多是偏远地段的聚宝山、北门山等很多人没去过的，还有外郭城墙沧浪门、外银川等更鲜有人知。特意放了修缮之前的照片，荒凉破败者有、杂草丛生者有、摇摇欲坠者有，而修葺过的城墙不论位置在哪里无不气势磅礴巍然壮观，真如当年徐悲鸿形容的如人之束带而立望之俨然且亲切有味。
姚秘书介绍说这些修缮都是按照旧制，墙砖都要求砖厂尽量烧得和旧砖一样。专家群激动起来，有的说这个所谓“旧制”有问题，有的说这个样式不对，有的说怎么有个重檐这个重檐要到清朝时才出现怎么能在明代城门里用，有的说怎么没有某某考古资料中出现过……文物专家建筑专家考古专家的意见各不相同，渐渐开始辩驳争论。郑得瑞叹了口气，与张局长对望了望。是这些不同的意见吧，所以文物复建报批很难获准，中华门城楼报了十几年仍旧遥遥无期。其实西安大南门、凤阳中都鼓楼不都是新建的？就是北京的正阳门永定门，当年也允许啊！全国现存的城楼可以说大部分都是新建的，南都为什么不能建呢？尤其中华门城楼在南都保卫战中奋力守城终于毁于日本侵略者的炮火、民族意识上有特殊的意义是一方面，瓮洞中渗水，外面不下雨里面象下小雨，城楼复建对于保护城台和城门拱券恢复它历史古迹的完整性，有现实的实际需要。
“文物遗迹的政策是保护第一、宁可保守不能粗暴；今天讨论的这个条例也是要求要维护历史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完整性。那是不是就都理解为干脆保守呢？城墙也好其它古建筑也好都束之高阁当祖宗供着，不触碰是最安全最保险吗？但是大家看看，城墙上骑车的散布的闲逛的晒太阳的，多兴高采烈啊！”镜头闪过一张又一张笑脸，还有吹笛打鼓做俯卧撑跳拍打操下棋斗地主的各式各样的百姓应有尽有，南都大罗卜的憨厚在嘻嘻哈哈中展现到了极致。
“百姓们都当作文物当作是宝贝，原则仰瞻近则漫步，毫不客气地当作自家的客厅健身房操场娱乐空间，满心欢喜地认为就是古城墙就是南都的传家宝。即使有不同意见，又有什么影响呢？”郑得瑞总结性讲话，下定了决心似的。
周翰飞凝望屏幕思索，眼角余光瞥见王局长低头喝茶皱眉不吭声，张局长则满脸欢畅笑得和片子里的老百姓一样、有意无意抬高了声音说：“这才是南都有名的节目！黄记者！”然而听到郑得瑞的下一句话笑容陡然消失：“另外维多利亚湾的问题，我的意见还是要设法拆迁。对同泰寺和尚书台的影响太大，同泰山整个望过去不象样子，完全不符合历史文化名城的内涵。”
这下轮到王局长举手赞成难道知道规划局不少人住在里面张局长尤其是个湖景大套？笑着谈起看到的“有桑游南都”中第六期对维多利亚湾的报道，黄记者不愧是全省新闻界大姐大，内容全面又实在，画面多精美啊，小区的那些围墙醒目触目、上面的电网都清清楚楚！紧挨着趣觉楼！张局长冷哼了一声，周翰飞感觉到诸多目光又聚焦在自己身上，然而这件事要怎么表态？自己不在乎居住条件好坏上班远近，可是何粲星说的对：小阳上学怎么办？如果拆迁再不可能这么好的学区！张局长也是同样原因吧，听说他特意将孙子的户口落在了维多利亚湾老两口家里，公务员辛苦一辈子不就这点上学的便利？十几户同事、一百多家小区邻居，大部分都有这个问题都不会同意拆迁。王局长絮叨了一会儿突然笑着望过来：“我刚到南都就听水利厅的老友说南都有位著名的‘周一拆’？在淮河入海工程中立了大功，据说没有他拆不掉的房子，这个维多利亚湾何不请他出马？”周翰飞感觉到张局长和几个局里同事的目光简直象刀都是住在维多利亚湾的，只好硬着头皮准备开口，然而说什么？对面郑得瑞殷切地望着，目光中满是信任满是期待。八年前，年青的副局长曾经侃侃而谈说服了文物局，又铁面无私地拆掉了状元府；八年后，将到不惑之年的他，会怎么做？
“就是这个片子，对不住打扰一下！”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吓了大家一跳，望过去居然是黄有桑和曹峻德，一老一少神色焦急大冬天的一头汗。什么事能让这两个人张皇失措，都经过大风大浪、都极峻肃认真的？人群议论中郑得瑞迎上前询问，曹峻德顾不上回答两眼盯着大屏幕，黄有桑抢过姚秘书手中的遥控器，大屏幕的片子迅速变成了快退模式，一幕幕飞速掠过快得晃眼。
“这一张！”黄有桑叫道。画面定格在航拍的高空俯瞰图象，灰芯绿边的项链没有串完，城墙的轮廓断断续续地看出个大概。黄有桑取出一张照片比划着放在图像中，因比例太小看不清楚，只有周翰飞远远地望着仿佛似曾相似，是那个字连环图？原来在黄家哪个笔洗上的？拆迁前东厢房的东西是自己亲自带人去收拾的，瓷器特意仔细包裹了装箱，后来送给她的时候个个完好无损。“看，这里接口处正好对上！”
冬日阳光透过玻璃窗，宽阔的大脑门上贴着几粒汗珠、同她的眼睛一样亮晶晶的。周翰飞再一次懊恼，说她心高气傲说她不接地气说她不食人间烟火都可以，但是她从来光明正大从来光风霁月，甚至这一份情爱恐怕在她心底都是无足轻重，传闻刘伯在追求她、那么优秀的人物她也不为所动。怎么会怀疑她在报复？不仅小看了她的境界、亦且高估了她的智商，何粲星“天使在人间”这样有心计的节目，黄有桑一辈子也做不出来。
晚上回家一定好好谈谈，让她把节目撤掉换掉！
她和她，怎么那么不一样呢？
全会议室的人都不明所以，楞楞地望着曹峻德和黄有桑。市政府啊开会啊，这两个人平常都是极严肃不苟的，这突然闯进来抢遥控器看着纪录片胡言乱语，到底怎么了？曹峻德恍如不知，举起左手上一张皱皱巴巴的图纸比划着屏幕，眼尖的人看到上面写满了工整的小楷字，天禧寺考古？
周翰飞悚然一惊站了起来，那个秘密！
“孙勇，立刻，第三区中心点往西二十米左右，挖！挖到底！有水也要挖！”曹峻德匆匆打完电话，望望一屋子人云里雾里的模样抱歉地笑了笑：“对不住啊，打扰了。你们接着开会、开会，啊！”
郑得瑞哭笑不得，给他们这么一打岔还怎么开会？谁有心思开会？还维多利亚湾呢，维多利亚女王也不管用！再三询问曹峻德才说明原委。原来黄有桑看到考古现场的照片总觉得眼熟，想了多少天终于发现照片中天禧寺基址的轮廓就是南都城墙的轮廓！粽子也好星象也好朱元璋的长脸也好，不规则的那个，看着航拍图像一对比就一目了然。而中间殿阁的布局，居然就是字回旋连环图的形状出现在明初皇家用具如洪武官窑瓷器等文物之上，黄家恰好有件釉里红笔洗，连环图的形状其实再仔细琢磨是城墙轮廓的反向旋转，二者互为乾坤阴阳相交，交汇的中心点正是字的中心点，应该就是秘密宝藏的所在。吉家代代相传的所谓万字不到头的说法，就是寓意位置在字四臂的起点。
所有人听得目瞪口呆，静了两分钟议论起来。“真的假的？”“异想天开吧？”“明明是因缘巧合嘛！要不是这几件事连在一起怎么能想到？还要有明初官窑瓷器！”“看考古结果吧”“对啊对啊，挖出来就知道了。”
大屏幕上的纪录片不知何时恢复了正常播放，不同角度的城墙一一展现在眼前，衬映着里里外外的其他古都建筑。曹峻德看得出神，说：“这老城啊、是南都的第一宝。这一个个古迹，哪里会阻碍现代化发展？前面拆了多少年多少次南都变得怎么样？反而是象这样，保护好利用好，它就是城市景观就是活动空间就是巨大财富，不仅是实际地价上涨这些物质方面的，更重要的，它给我们南都人多少念想！一幢幢老建筑里面记忆的是我们的历史、积淀着我们的文化、记载着我们走过的道路，还不时给我们带来惊喜。”
人群寂静一片，被老书记话语中的坚定和自信震撼。花白鬓发在冬阳下焕发着光彩，诚挚的憧憬和向往来自对古城多少年如一日的珍惜爱护、对古都历史文物的信心自豪、对中华文化的骄傲尊崇，以至后来很多人听到“文化自信”四个字，立刻就想起了这一刻。
画面停在人声鼎沸的工地，城墙边堆着一摞一摞墙砖。黄有桑笑着说这是城东一段城墙在修复，石城公司中的标刚开工不久，恰巧距离他们那个三弄境小区项目不远，不知道做得怎么样了。
“我去看。”望着大屏幕中巍峨的城墙，周翰飞缓缓开口，向来清朗的声音有些沙哑。后来黄有桑回想，他那时是有预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