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贰伍 结绮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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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桑游南都”播出四期,反响极大。

    节目并没有刻意吹捧钟山的设计或者挑石城公司的刺,而是简简单单地在古城里自东北向西南走来将沿途可见的醒目建筑物按序罗列,也没有注明多少数据,仅是实地拍摄,四周格局外观景象内部结构等均以画面呈现。民宅采访些住户,商场则作为用户一边消费一边和商家顾客聊聊。黄有桑在观众心目中一直是不苟言笑严峻严厉的形象,代表着正统正义甚至有几分江姐的凛然,这次居然走在老百姓之间和蔼可亲地攀谈、笑容可掬地生活,也买东西也喝茶,白衬衣卡其裤平跟鞋不施脂粉直短发,就是邻家的大姐嘛!不过她真的不会聊天不八卦啊,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当听众,碰到话少的采访对象常常卡壳、有两次还差点儿冷场,但是发窘的样子反而让观众觉得真诚,耐心聆听时大脑门下的双眸清澈得更让人忍不住倾诉。很快随着节目的热播,其中的一幢幢建筑迅速成为热议的话题。

    并不用多少导向,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经过了衣食糊口勉强温饱的阶段、现在的老百姓开始追求生活质量,拔地而起密集丛生的高楼、一个个狭小的钢筋水泥“方盒子”,这样的住宅已不能让他们满足,有绿地草坪有花朵树木有健身角锻炼会所有广场喷泉小溪的景观小区成为被追捧的对象。节目中每期发布前一期观众的打分,按百姓熟悉的一百分制,短信参与,台里专门安排了两个应届毕业生做统计,结果观众发来的短信一日比一日多,两个新人忙得饭都顾不上吃,每天埋首手机前做统计,第四集的参与观众达到了三十二万多人次!一贯心直口快的许怡大声赞叹:“不得不佩服、不得不甘拜下风啊!一起喝着烧酒聊天听人发牢骚,怎么就你瞬间有这么好的点子呢?难怪刘教授始终只承认你是他的得意门生!”

    亲密如许怡,黄有桑也没有告诉她那晚发生的插曲。一个男人对你好是缘分是福气,就当是惜福吧,并不适宜自夸或者炫耀。

    评分结果基本没什么悬念,象神烈山下东吴花园这样的高档住宅,舒适宽敞环境优雅,观众的评分达到九十九分扣一分因为位置到底在城外了,是第一流的梦想家园,设计者钟山设计院瞬时如明星般引人瞩目;而拆迁安居的珍珠巷文举园之类,因狭窄逼仄毫无绿色又紧靠大马路,得分各自只有五十二和五十五分,开发商之一的石城公司也成了舆论焦点,便宜是不错,拆迁户就该住这样的房子吗?就不能加点绿色、好歹让人有个饭后散步的地方啊。令人意外的是城南的聚宝家园,虽然位置也在老城南的狭小地盘内可房子都是多层,每栋之间的距离足够宽敞,一一户都巧妙地设计有朝南的大阳台和落地窗户;最巧妙的是小区里保留了拆迁前老房子中间的水井巨树太湖石假山和一块石碑,有意穿插在新房子之间,于是流水曲折小溪潺潺围绕着几百年的古井,磨得光滑发亮的大青石井台井沿古拙雅致,几百年的香樟银杏和老梅既美观地遮荫蔽日更大大提升了小区的整体品味,太湖石和石碑就更不用说了,观众说小区装点得象风景区而且是国家级保护风景区嘛。再比一比当初的商品房卖价,比珍珠巷文举园高不过十分之一!设计公司也是钟山设计院,黄有桑看到材料上设计者周翰飞与贾振华两个名字,想起那正是周翰飞竞争上岗通过了面试笔试在被组织考察的阶段、也正是母亲不赞成他转行的时候。

    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听母亲的呢?她是料到周翰飞的雄心抱负一旦在仕途上施展、必定与家庭冲突影响女儿的吧?倘若周翰飞还在钟山设计院做设计员一切都会不同,状元府会被拆吗?“周一拆”呢!黄有桑出神很久。

    2005年“性价比”这一词刚刚出现,老百姓们不再想着买最便宜的、更希望买得划算,黄有桑的这个节目将房子的差别一览无遗地暴露在阳光下,象菜场上的萝卜青菜一样说明好坏差距和价格优劣,据说南都的商品房销售竞争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以后开发商的广告不只是单价面积和位置,容积率休闲设施和绿化都开始成为卖点。

    钟山设计院的业务自那之后显著好转,贾振华几次亲自来谢,刘伯或者笑笑打发或者干脆避而不见,完全没有给他打扰黄有桑的机会。刘伯自己似乎也恢复到以前上级的姿态,时常开会见到、同以前一样不露声色地点头微笑说话讨论;黄有桑极力忘记那一晚的暧昧希望当作不曾发生过,然而无论怎么努力总是不一样了。工作不得不一起应酬的时候他主动帮自己应付甚至挡酒、让司机先送自己回家、帮着提沉重的公文包、各种细致入微的照顾……种种以前当作他绅士风度的举动都突然变得若有深意。八月份做地铁一号线开通试运营的节目,那天恰碰到生理期老毛病犯了痛得走不了路,临时找不到人准备坚持一下,可刷了厚厚的粉也盖不住涔涔的汗水和苍白的脸色,他不知怎么知道了甚至亲自代替上阵,只说“你好好休息。”那一刻,不是不感激的。

    最要命的还是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地蕴藉着看不懂的感情,是怜惜?是疼爱?是安慰?更多的却像是留恋。留恋什么呢?黄有桑在感激中条件反射地慌乱躲避,再次深深懊恼再次下决心永远不去小林居酒屋。黄有桑从没见过父亲,母亲体弱多病弟弟粗枝大叶,从小就是自己照顾他二人的多;周翰飞年纪相仿,虽然爱进了骨髓却一直是对等平视,相敬如宾之余也会偶尔娇嗔作恼辩论争执。刘伯则不一样,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使得自己自然而然地仰视他,而他的宠溺关爱带着自上而下的强势和不容置疑,可又因他的绅士和温柔并没有令人反感而只觉得安心,就像,对,就像二叔那样,看到了只觉亲近又可依靠。想象中如果父亲在就是这样吧,黄有桑不敢再想下去。

    维多利亚湾放在第几集做?黄有桑下意识地往后拖延,但自地理方位自观众熟识度都是避不开的建筑物,因港商的特殊性享受了特殊的开发待遇更一直被坊间议论。难道能说、因自己的伤心过往不便采访?黄有桑自诩新闻专业人士不允许自己如此草包,狠狠心定下了采访计划。然而那里积淀了多少憧憬快乐、又留下多少心碎神伤?上了采访车想到即将仰望着轩峻门楼上的四个金字,一切回忆突然如潮水般喷涌出现,令九月的晴空瞬间回到那个六月的午后、空气中弥漫起暴雨将至的恍惚。

    “黄记者!”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黄有桑拉回了现实,路口并排停的居然是孙勇,笑得一贯地敦厚,轻轻招手。黄有桑怔了怔便招呼助手吴平带着大家先去,走过去大步跨上了黑车。孙勇吩咐驾驶员开车,黄有桑并不多问侧转了身体看向他,仅十来分钟也许还没有,车子“嘎吱”一声停住,孙勇率先下了车。是偶然碰见吧、什么事呢?黄有桑颇有几分不解地跟在后面。原来到了凤翼路,这是神烈山西侧的一条小道,蜿蜒曲折渐走渐高,直通向广袤的大山深处,就象凤凰的翅膀。秋天是山上最美的季节,枫叶如火银杏似金古藤苍翠松柏萧森,还有葱郁茂密的灌木和芳香怒放的野花,斑斓缤纷的色彩泼洒在天地之间,满目绚烂的秋意惹人迷醉。曾有好事者评此时神烈山上的石象路为南都最美六百米,得到全城人的一致赞同。

    山道颇为陡峭,黄有桑一边走一边庆幸,还好向何教练学了两年柔道,不然体力还真跟不上!看前面的孙勇也是气喘吁吁地一头汗。不久到了个岔路口,孙勇毫不犹豫地左拐进了狭窄的一条小径,两旁都是茂密繁荫的森林,雪衫松柏女贞香樟高高耸立,黄有桑越来越是疑惑正要开口询问,孙勇忽然一指前方,到了。

    是神烈山面向西的一个高台,几块嶙峋的山石草草堆就,远远地是曹峻德和一群人在高台上,指点着脚下正激烈地说着什么。黄有桑做名记者多年,方方面面的人头都不陌生,依稀认得是省市区的城市建设者规划者们、郑得瑞正在其中,还有工大南大北京来的一些建筑专家。这群人跑到山顶做什么?周翰飞怎么不在?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狭窄的小路埋在丛生的野草中又恰是雨后泥泞,黄有桑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还好孙勇在后面扶住连声说“黄记者小心”,黄有桑低头看看裤腿上都沾了泥浆一阵好笑:“还没七老八十呢,就不利索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忽然禁不住心酸,曾说过这个词的妈妈呢?竟然没能活到“七老八十”!恍惚之下,“黄记者来了”“小黄这阵都好吧”等等人群的招呼问候也都飘忽着掠过。

    豁然开朗的高台上望下去正是南都全城,天际处长江银白如链、之后越过大块绿色树木各种建筑,阳光下朱雀湖波光潋滟,陵阳山下北极阁与尚书台交相印衬、连着蜿蜒的城墙串起几个城门一段残垣、渐渐神烈山七彩缤纷恰在眼前。

    “你们看,古城的山、水、城、林交融一体,多好啊!”

    黄有桑静静聆听、颔首赞同。曹书记大约不记得了,十九年前中华门上他也曾向四个少年说过这句话并影响了他们的人生。人群中白发萧然的张局长含笑说:“朱伯商先生曾评论几大古都,说‘古都之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共、休戚相关之密切,尤以南都为最’。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里,眼前的大好山川正是灵秀又宏伟啊!朱伯商其实不是南都人、却比很多本地人更了解更热爱南都。”说起这位明城墙的守护者,张局长满是敬意。

    曹书记不也一样?河南南阳、诸葛亮的同乡呢,黄有桑嘴角浮上了笑容。侧头看看他却并没有多少欣喜,清瘦峻肃的面容上反而有一丝伤感滑过。“半个世纪之前我带着工人拆城墙,碰到朱伯商先生护城墙,中华门瓮城万幸得以保全,近五十年了,那天朱伯商先生焦急的面容诚恳的话语总在眼前浮现,他说这都是文物啊!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文物’这个词。五十年说起来很长,可回头看去真正留下来的记忆并没多少,拆墙……”曹峻德感慨地摇了摇头,目光远远地落在残垣上。

    人群议论起来。有的说客观上讲建国初期穷啊,城墙修不起;有的说破败坍塌严重,当时的出发点是为了保障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有的说那算“保护性”拆城,与民国初期拆城本质不同;有的说后来渐渐失控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五八年五九年、想想那时的大环境……这些话得到了一致赞同,纷纷说南都算好的、对城墙算是有意识有感情的,当时是全国范围的拆城大潮、北京杭州等大城市固然被拆、中小城市包括县城的古城墙也多没能幸免,南都的城墙虽被拆了十多公里、可好歹留下了三分之二呢!

    “是啊,三分之二,基本完好的有二十三公里,其它地方都是断壁残垣。”曹峻德说着取出一张图纸:“我跑了几遍下来,红笔描的地方都只剩了遗迹甚至遗址,仅存的城墙也多处被间断成大大小小的豁口,我蓝笔标的就是原本连绵不断的城墙被拆成了一段一段。”图纸有些凹凸不平大约是被雨水打过,原来最早的城墙图形是打印的,有走势位置和城门名称,之后就写满了红笔蓝笔黑笔的各种标注,工整细密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传阅在大家手中人人都惊讶地看看图纸又望望曹书记,黄有桑也不例外,金色秋阳下瞬间突然明白了老人的感慨,五十年来忘不掉的记忆。

    郑得瑞指着图纸上的城墙走势,解释说八十年代以来修复城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最早是保护性修缮,九三年之后开始了大规模抢救性维修。**年凤台路段的维修试验开始,中华门东侧、尚书台至太平门段、新中门至朱雀门段等等至今大的工程有二十好几个、小的维修更是数不胜数,马上还要开始中华门内瓮城北门防水即城墙加固、凉月湖旁城墙的维修、太平门至琵琶洲的一段更是超过两公里。

    黄有桑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对历史文物遗迹向来关注的状元之后相当赞同一系列的城墙修复保护,除了跟踪报道之外还经常自己跑去现场观看,今天的这些领导专家们都经常碰到。不过今天一起聚集在这里是为什么,更大的构想规划吗?听众人谈论这么多年城墙修护的成绩,社会各界的关心和积极参与,光回收的散失城砖就有六百多万块!“依我说啊,不光是维修,南京的城墙包括遗址遗存都应该一一修建恢复,使之重新环绕古城!”黄有桑实在忍不住、大声开口,所有人望过来都有几分诧异:即使是素来敢说感言的黄记者、在这个场合突然做此提议也相当大胆。

    “以城墙连接起青山绿树、串联各处人文景观,大幅改善老城区百姓的生活环境和休闲空间,明城墙风光带已经做得很好,所以得到一致认可、获奖了嘛!”黄有桑不顾大家瞠目一口气不停顿地说下去:“何不在此成功的基础上再接再厉,把只剩墙基的城墙间断处也修复起来?不少位处显著地段呢、又都具连接条件,在原址进行修复使已经被碎化的城墙连接、浑然一体环绕古城,这样六百多年甚至更长历史的城墙就能与南都百姓世代相伴,永续不断地见证古都的未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言语。这或者是一件弘彰古都历史惠及子孙的大好事,可这不同于建一个门修一段墙、或者挖一条隧道造一座桥,明城墙弯弯曲曲地散布在老城四周归属不同的区,要把它连接起来得花多长时间、投入多大资金、克服多少困难?恐怕,还得遭遇多少阻碍?黄有桑絮絮叨叨地描绘:“就象当年梁思成先生形容的北京城墙那样,它将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公园之一,一个全长达39.75公里南都是34公里的立体环城公园!”

    东大的庞教授突然拍手“主意不坏!”遥指着远方说,我们刚才讨论南都的现代化建设重心转移到新城区,即遵从国务院指示将城市建设重点有计划地向外围地区转移、老城区以调整充实改造为主。黄记者的这个设想,把老城以城墙区分隔离,以后围墙内是老城、是底蕴深厚的历史和独特的古都风景;墙外是新区、是新时代新事物是迈开大步的新天地!另一位林教授也赞成,几个新区同样间隔在城墙之外各自跨越式大发展,新旧城区各自秉承不同的区域侧重点,南都将处于一个合理有序的建设发展框架之中,符合国务院的指导思想。

    郑得瑞笑笑说,按这个想法城市用地规模扩大,城市功能提升,城市综合竞争力和发展后劲大大增强,而且原来聚集于历史老城区的城市功能得以有效疏解。城墙城门能够适当分开老城新区,挺好。不过是否一定要把城墙都复建真的连起来?不一定吧?且不谈各种困难,对交通的影响肯定太大。

    黄有桑张了张口有些后怕,原来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是讨论未来老城新区的宏大构想!这个与当年梁思诚先生向新中国政府建议另建行政中心新区的想法如出一辙啊!二千四百年,南都这是第一次突破固守的城市空间、无拘无束地翱翔向广阔天际!自己一个媒体人本该老老实实地报道,结果冒冒失失地讲了一通城墙环绕古都的梦想。

    “老城新区的方针定了就好办,城墙全部修复的想法不坏可难度太大,我们再考虑再各方论证。今天先不弄那么复杂,黄记者看看眼前的尚书台和同泰寺,有个大问题。”曹峻德务实地开口,指向山脚下。郑得瑞笑着说:“是啊,本来是为了这个事请黄记者上来的,倒差点跑题了。”

    黄有桑顺着两人的手势望过去,盘亘于尚书台与同泰寺之间的数栋住宅紧紧逼迫着城墙,尤其是东南边的两幢高楼撕开了天际线、重重地将城墙古寺压迫在下、连药师佛塔都盖住,因位置和高度彰显突兀,尚书台上的绿意与古寺中的祥和都被现代化的玻璃钢筋撕毁。“您们的意思是,是……”黄有桑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不错。维多利亚湾。”郑得瑞点了点头:“这个地方本不该开发,现在的小区挤在两处古迹之间影响很大。我到现场看了几次,北面直逼城墙根与尚书台狭仄处不足一米,有好几处墙体被完全挡住,南边简直就是压在同泰寺上!何止整体环境风貌,古寺的安全都受到威胁!朱自清曾说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上同泰寺去,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坐在一排明窗的趣觉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尚书台……原文我记不清了,现在呢,趣觉楼上根本看不到城墙!而是满眼维多利亚湾小区的围墙!钢筋水泥的贼高还拉着防盗电网!”向来文质彬彬儒雅温和的郑副市长说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气愤:“我的想法维多利亚湾一定要拆。但是这么一大片拆迁,费用是个天文数字。”

    “不光费用,肯定不少人阻挠。开发商是港商啊!”

    “城中这么好的位置,住户肯定都不想搬!”

    “里面住的都不是一般人,机关住宅楼又是福利分房时分的。”

    “最后一批福利房都是斟酌再三的,能分到这小区的,啧啧……”

    身旁的松柏沙沙作响伴奏着众人的议论,黄有桑蹙眉道:“今天我们在做有关这个维多利亚湾的节目,对、就是‘有桑游南都’,第五集。打算在小区里取景、采访几位住户,将小区的实际情况用远近大小画面呈现。猜想按前面节目的思路,这个小区观众评分一定是高分,房子盖得精致、整体设计用心、位置又是城中绝佳之地无可匹敌。”

    “我看了几集节目,做得很好。不过是否不仅对小区个体介绍、也要说说在南都整体规划中的的优劣,对所处区域是带动发展还是阻断妨碍、对城市环境风貌是加分还是减分呢?这样才能唤起大家的整体意识和全局观念。比如上次城东那个三弄境住宅项目本来要砍掉一大片树林,后来做了优化方案保住绿色,对城东一大块地方都是好事嘛。所以这个维多利亚湾的问题不仅是小区住户满不满意,而是南都城实际受到了损害。如果老百姓们能由电视节目理解了,以后拆迁工作可能会好做些。象这个趣觉楼上只看到防盗电网、药师佛塔仰头只见满眼高楼,会引起共鸣的。”

    黄有桑腾地红了脸,曹书记这番话说到了“有桑游南都”前几期的致命不足之处!为什么没有把各个建筑物整体规划的优劣放进去?不是没想到、不是赵宁提醒的不够,而是有意避开对规划局的评判、与他的争锋相对吧!当年众目睽睽之下扇他耳光、对他发狠诅咒恶语相加,这个节目不想被人看作是有意针对周翰飞的,偏偏巧在与他地铁现场重逢后构思的呢。

    但这么刻意撇清,直接影响了节目的深度。比如三弄境的绿树,难道应该顾忌会被看作对陈磊的报复、不管不问?

    “黄记者知道了就好。”曹峻德笑了笑安慰说:“刚才路上正好看到你们的车,所以请你上山来,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一目了然。”哪是正好看到,看了这个节目就一直说缺少整体规划意识……孙勇嘀咕着,在曹峻德的目光中讪讪住口。

    老书记发现了节目问题并不是简单地电话吩咐,而是不辞辛劳让孙勇带自己上山实地观察、务必保证是在理解的前提下真心改善!而这么一群建设者老城新区分开规划想得那么久远,古都的历史脉络和文化内涵不忘延续传承、新时代的发展空间另外大幅开辟,是多么了不起的前瞻性眼光!说起城墙修复的过程各种数据资料信手拈来,更清醒地认识到文物的珍贵和古城整体保护的重要,为了保护古迹不惜考虑拆除摩登高楼、明知困难重重。再不会有拆墙风暴、再不会有对文物拆还是保的争论,这一群人都是今日的朱伯商,他们想着怎么更好地爱护城墙保护文物,为之在有限的财力物力精力中挪出相当部分、规划发展古城。这一切是因几十年认知提高,更是因为对南都的热爱对百姓的关怀。相比之下,自己与与周翰飞的尴尬过往算得了什么?怎么能因此影响对维多利亚湾的客观报道?

    俯瞰着古都的青山绿水,黄有桑这一刻的心境无比澄澈而坚定。如果说十九年前中华门上曹峻德的话影响了黄有桑的职业抉择,那么今日则是这一群人的言行举止改变了她的人生高度。

    “你们放心。”黄有桑没再多说。

    然后目送着曹峻德清瘦峭直的身形为首、高高矮矮的城市建设者们快步下山,一边就急忙打电话叫了节目团队上来,亲自指挥摄影师彭小海远远近近地拍摄,自朱雀湖尚书台同泰寺,到中间倨傲耸立的数幢高楼。吴平好奇地问为什么拍这些,黄有桑犹豫了两秒便将刚才的事说了,几个年青人目瞪口呆地惊叹,在城市整体规划中的优劣?是啊,这样可有深度多了!趣觉楼上只看到防盗电网,一针见血啊!到底年青,一转身就欢呼雀跃,哇,那这期一定要特别做做好!争取以后药师塔仰望出去无遮无拦地一无所有、不、蓝天白云!

    再下山弯进维多利亚湾,采访队伍顺着小区路面的指示箭头依序走来,高楼、花园、绿树、喷泉、健身角,一切都和八年前一样。黄有桑暗暗庆幸,若不是刚才龙脖子山上一番对话、依旧深深困于个人情爱的自己、不知道能否挺得过去?此刻头脑一片澄明,以专业记者的眼光望去,维多利亚湾不过就是个住宅小区而已。黄有桑镇定自如地引导着镜头,将小区一一介绍给观众,特别加长了钢筋水泥的高墙紧压着脚下同泰寺,还有登楼远眺时近在咫尺的尚书台镜头。彭小海在那一瞬间有些迟疑,黄大记者的眼睛为何晶亮晶亮的?“阳光刺眼”黄有桑迅速平息了心底喷涌的潮水,含笑面对镜头,声音中不含一丝激动。“这个角度看下去就是尚书台,距离近得触手可及。厚重的条石城基上城砖包砌,体现着‘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的奢华豪阔;转过身,千年同泰古寺就在脚下,袅袅而上的香火甚至到不了这么高的楼层。这样的景色您住着当然喜欢,然而可否想想这背后南都的代价?”

    比起刚才曹书记郑副市长这一群人,黄有桑啊黄有桑,你是太过于陷在小我之中了,你是黄七襄的女儿啊,你忘了父亲是怎么为了声援朱伯商毫不吝惜自己的前途甚至生命?“南都是个有灵性的古城,谁敬重它爱护它、这个古城会回报他;谁不敬畏它毁坏它,这个城市也会回之以惩罚”,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何等义正言辞何等无所畏惧?父亲要是知道女儿刚才差点哭出来,该有多失望?

    可是我要怎么才能忘记他、忘记那些过往?母亲会答应吗、黄小咪会答应吗?

    “哟!这是有桑?你在这做节目?”一声问候令黄有桑瞬间僵硬了身体,何粲星!怎么忘了她!听说她怀孕了,许怡说几个月前去看过,现在正好是将近临盆在休产假吧?黄有桑来不及调整好面上的表情、愣愣地转过身望去,昔日的同窗同僚大腹便便身着雅致的孕妇装缓步迎面走来、面上流溢着孕中特有的容光,笑得灿烂欢欣似乎满是久别重逢的惊喜。黄有桑下意识地点点头,连笑容也挤不出一个。何粲星挥挥手,身后一个年青的农村姑娘迅速摆下一个软垫可爱的兔子型、天使一贯的风格,小心地搀扶着她坐下然后按她的示意退到了喷泉之后。

    何粲星笑着说,“那是请的月嫂小张,东晓玫介绍的,妇幼医院的月嫂中心培训过、很专业呢!按理孩子出生了再来不迟,可是翰飞不放心我,提前一个月就让来了!从早到晚一刻不离地看着我!真烦啊,搞得人一点儿自由都没有!你知道的他们周家四代单传,我这又是个男孩,他宝贝着呢!”

    男孩……黄有桑傻了一样,只会呆呆地重复。

    “可不是!b超做出来的。你没看到翰飞大喜若狂的那个样子!好了,他紧张儿子,就把我也弄成大熊猫当国宝护着了!”  何粲星还是一口广东腔的普通话,其词若有憾焉地说得眉飞色舞:“三十六样不让吃,冷的不行冰的不行辣的不行,连盐都不让多放!你记得我们台里楼下的麻辣烫吧?我真是怀念、恨不得立刻就去大吃一顿!可惜啊,被看得紧紧地、坐牢一样!”

    坐牢?

    “是啊!比坐牢还惨!”何粲星笑嘻嘻地说着:“翰飞说怀孕时不能乱动,孩子落地了更要静养!最起码要过了满月才能下地才能出小区门,家务忙不过来有他呢、不行再请个保姆哪怕。我就奇怪了,问他,那非得满月后见人了?南都这里生孩子怎么庆祝啊?我娘家人争着要来呢,你知道的,广州一大堆亲戚,我妈虽过世了我爸爸和舅舅姨妈叔叔姑姑好多人啊!对了还有我弟弟何朗月,现在在香港,和陈鑫走得近、两人好朋友呢东晓玫介绍认识的,也急着要来看我看外甥。你猜翰飞怎么说?”

    黄有桑呆呆地,连捧场的“怎么说”也不会追问了,视线落在何粲星身上,米色针织孕妇装是南都的老牌子“快乐妈咪”,又舒适又合体,在王府大街上有个门店,各种新装布置在橱窗又精巧又别致,每次进出铁管巷他的宿舍都会路过,不小心多看一眼他就会握紧自己的手悄悄在耳边说,要不要先买了存着?自己总是红了脸或挥拳或飞脚地佯装生气……

    何粲星还在絮絮炫耀着美满的幸福。“翰飞说啊,什么规矩也不要管!孩子满月了再说!大摆筵席、大宴宾客、随便!我公公,你知道吧就是周万福,也激动得尽唠叨什么周家有后了哇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只可惜我婆婆不在了,不然该多高兴啊!”

    米色的孕妇装……黄有桑突然站起来,急急忙忙地问道:“你肚子疼不疼?”何粲星愕然地抬头,这一番长篇家常是有报复黄有桑的意思,说了半天把几年的憋屈郁闷都舒畅了,不过、黄有桑被刺激得出毛病了?只见她脸涨得通红,突然又跨上两步象是要来拉自己,何粲星不由得大叫,小张!小张!月嫂闻声匆匆自后面跑过来,一看就大叫,哎呀!水破了!水破了!急急忙忙地搀起主人连声喊:“这咋办?这咋办?”

    何粲星这才看到孕妇裙上湿了一大片,顿时双腿一软,还好黄有桑正在旁边一把扶住还是红着脸问“你肚子疼不疼”,两个平素英明睿智神勇无畏的大记者,乍逢此生育大事竟然也和一般的愚夫愚妇无甚区别地慌了手脚。

    采访队伍听到喊声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赶紧去医院!”“我去把车子开过来!”“对,对,快上车。”“何天使大卡建在哪里啊?”“哪个妇幼保健院?”“说了市妇幼!快!快!”何粲星这时候开始腹痛,皱着眉捂着肚子,黄有桑不再问“肚子疼不疼”自左边扶着她、招呼月嫂在右边,后面采访组的推着举着,一行人艰难地上了面包车直奔医院。“翰飞!”“翰飞!”何粲星突然叫道。

    对啊!打电话给他!彭小海着急地建议。

    “夫人没手机,局长不让用说是有辐射。有事让我打家里电话,号码就贴在电话上。”月嫂扶着主人抢着解释。彭小海急忙取出手机:“号码多少?何天使?”何粲星皱着眉头呼痛,139,哎唷!哎唷!哎唷!过了有一分钟才接着道139,05,哎唷!哎唷!彭小海急得剁脚,13905多少嘛?黄有桑忍不住,抢过彭小海的手机迅速揿了几个数字、迅速按下通话键又飞速塞回了彭小海手中。他的号码自己手机里是早已经删除了,可是心里镌刻得牢牢地、指挥着手指、如挥出琴弦一样流畅。

    电话通了可是没人接。何粲星艰难地说,地铁……彭小海不解其意,何平和月嫂等一群人忙着追问“地铁怎么了”  何粲星痛得只说不出话。

    “地铁一号线今天正式开通运营,台里谁在现场?”黄有桑吩咐:“打过去,让规划局周副局长听电话。”

    彭小海一拍大腿“对啊!领导你料事如神!”然后又是一通电话,结果周翰飞在主席台上呢。规定不让接电话啊!台里的小王叫屈,他夫人要生了?我说了啊!可是不管用啊!也不知道听没听到!现场太吵了!我回头瞅机会再说啊!挂了挂了!

    车子一路飞驰进了妇幼医院,黄有桑冲下车蹬蹬蹬去办入院手续,彭小海机灵地拎了个摄像机跟在后头。果然,产科说“没床位”,黄有桑清清嗓子扬了扬眉、颇有几分肃杀“再看看呢?”  彭小海举起机器,立刻变成了“您稍等、稍等,我问问领导。”不一会儿产科主任亲自出来:“黄记者啊!一般的床位是没了,我们新搞的一体化产房,仿国外的那种有!而且是单间!给您黄记者试用!试用!”

    黄有桑哭笑不得,这时候也顾不上计较细节,迅速让月嫂和吴平将何粲星扶了进去。何粲星疼得时轻时重,医生来看过说已经开了五指应该就快了,可是周翰飞仍然没接到电话。

    地铁一号线,那是他的梦想,为之不惜牺牲了青梅竹马的爱情、生死相依的婚约。难道今日还要牺牲更多吗?

    黄有桑忽然怒不可遏,对残酷的命运、对不可理喻的过去将来、对难以明白的因缘因果,一伸手打开房间里的电视调到了直播地铁开通现场的频道,同时手机播通了小王的电话,吩咐道:“我是黄有桑。把手机接到直播话筒。”

    小王吓得一愣,这……

    有任何后果我负责。黄有桑冷冷地道。

    电视画面中,白衬衣的周翰飞坐在主席台的第三排,位于密密麻麻的各级领导中间,大家的手机早都交掉了吧?秋日午后的艳阳高照着,现场锣鼓喧天彩绸飞舞、主持人西装革履正带着耳唛高声欢呼,今天,是南都的大日子!在这个秋风送爽美丽的金秋……

    突然主持人的声音被切断,变成了一个冷硬的声音:“周翰飞!周翰飞!你妻子在市妇幼医院即将临盆!请速赶来!请速赶来!”

    周翰飞猛地抬头,望向空中。

    周翰飞!你妻子在市妇幼医院即将临盆!请速赶来!

    周翰飞!你妻子在市妇幼医院即将临盆!请速赶来!

    黄有桑重复着,不带一丝情感。他不可能没听出是谁的声音,然而此刻他唯一关切的、是这句话的内容!黄有桑凝视着电视画面中周翰飞的焦急继续冷冰冰地地重复,下面的群众乱了套,主席台上第一排的领导转身冲周翰飞挥手说了句什么,周翰飞急速起立、飞奔离席。

    “谢谢你,有桑。”床上的何粲星突然艰难说道,声音虚弱得低不可闻。产科主任站在一旁连连挥手,出去出去!都出去!就要生了!

    果真是个男孩,面孔皱得象个小老头,恰在周翰飞赶到的时候出世,不耐烦地打着哈欠、双目睁开来第一眼看见的正是父亲。周翰飞双手颤抖着接过,热泪盈眶双腿发软跌坐在妻子身旁。何粲星满头汗水、凌乱的头发贴在额头,轻轻靠着丈夫肩膀疲惫而幸福地笑了。屋外的黄有桑呆呆望着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转身离开的,迎面撞见气急败坏的周万福飞跑过来,后面东晓玫大包小包地又是保温桶又是水果篮和鲜花,都是匆忙急切竟没有注意到黄有桑、和奔进去时的周翰飞一样。他恐怕甚至没想过广播是哪里传来的。

    出了医院天已黑透,陕西路上车水马龙,都是急着回家的吧?家里有等待的父母、爱人、孩子、兄弟姐妹、爱犬宠猫,笑着迎上来嘘寒问暖、聊几句一天的工作、吃几口桌上热腾腾的饭菜……黄有桑站在路口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一会儿功夫有两辆出租车停在边上问“阿走啊”“去哪块”,黄有桑无奈摇摇手,往人行道右侧靠了靠,信步往前走去。

    夜色拥合着孤单的身影,黄有桑穿得还是中午做节目时的白衬衣夜风中颇有寒意,然而这一刻不想回“家”,那个空无一人冷锅冷灶的“家”。他有孩子了呢!幸福的一家三口了呢!

    踽踽独行的影子印在地面上,渐渐杂乱渐渐亮堂,黄有桑抬起头,满目灯火辉煌,新街口不再是孤零零一栋应天饭店,第一百货中心商场还有东方商城聚宝广场,多了无数高楼,大大小小的照明灯霓虹灯和广告牌自天空层层亮下来一直照到四通八达的路上。正在大力推行“亮化”,为此甚至不惜锯了不少树头,此时在无遮无拦的空中各种五颜六色的光芒直撒下来,真不是一半的亮。黄有桑仰望着,待停下脚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铁管巷的巷口直对着当年周翰飞的单身宿舍楼、一个埋藏着更多回忆的地方。说来也怪,新街口四周都建设得红火热闹,独有这个巷子一直无声无息,小楼一年比一年陈旧,扶梯锈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倒是巷口的“王府酒家”扩大了,自原来的一间窄屋变成了一排轩敞的门面,居然还左右站着两个身着红旗袍的迎宾小姐、老远地冲黄有桑招呼“进来坐吧几位啊”惊得沉浸在回忆中的黄有桑无暇怀古悲秋,只好又往前走。孙中山先生昂然傲立在环岛中间迈着大步,手中的文明棍微微扬起,仿佛在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难怪刘伯绰号刘逸仙、真有几分象呢。黄有桑思绪散发着随身边人流漂动不知何时淌到了地铁站的入口,身不由己地随人群下楼梯进了站内,想想买了张单程票,一路往南。

    车内乘客并不多,甚至还空着几个座位,黄有桑轻轻坐下,旁边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听索尼walkman,透过耳机清晰地响着熟悉的旋律“我看见水中的花朵  强要留住一抹红奈何辗转在风尘  不再有往日颜色……”黄有桑眨眨眼睛仰起头,使劲阻住了即将滑落的泪滴。

    停了两三站几分钟就到了中华门站,黄有桑下了地铁毫不迟疑地出站往南往西。八年过去,除了地铁站还多了些建筑,但街巷肌理还是原来的,沿着城墙根缓缓而行,新开的长干门下车水马龙,再走一截待墙边的砂岩渐渐显出丹霞般的铁锈红色,黄有桑加快了脚步。是这里了,巨大的广告牌“状元府邸”之后状元桥的桥墩埋在厚厚的泥土下依稀可辨,满地的碎石瓦砾和那个断肠的夜晚所见一样,身后的城墙爬满了古藤青苔,默默俯视着八年的沧桑。

    黄有桑弯腰捡起一块断木,雕着个圆滚滚的娃娃抱条鲤鱼,是厅门上刻的卧冰求鲤,碎在这里一躺八年,朱漆剥落得斑斑驳驳。泪水终于再也阻不住瞬间夺眶喷涌而出,黄有桑跌坐在城墙脚边,嚎啕痛哭。头顶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似乎不忍听闻这凄凉的哭声,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夜益加深了。

    “有桑?”一声轻唤在耳边响起,黄有桑僵住,头埋在臂中无法抬起。

    东晓亮!他怎么这么晚在这里?那是真的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