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贰肆 念子实多
门铃越来越响“叮咚！叮咚！”东晓亮的“黄有桑！有桑！”喊得有些焦躁、混杂着担心。还有个清脆的声音是东晓欣“有桑姐！你没事吧？”一边低低地商量“哥，有桑姐从来不迟到的。说好九点上课都快十点了！电话一直没人接！不会出事了吧？”
黄有桑一阵阵眩晕，左手捂着被子右手四下摸索衣服，狼狈万状。刘伯似笑非笑地丢过一件睡袍，黄有桑胡乱披上扎好腰带口中应着“来了！”飞奔到浴室冷水冲了把脸，脚步歪歪倒倒。打开门的瞬间想起屋里还有个人，迟疑着回头望了一眼，东家兄弟已经跨了进来口中疑问不断“黄有桑你没事吧？气色这么难看！”“有桑姐！等你上课呢！你生病了？”两人一抬头看见刘伯都愣了愣，东晓欣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东晓亮却上前一步挡住了黄有桑和弟弟，警惕地望着刘伯。
黄有桑一时头大，晕劲还没过去、稍微动动就头疼欲裂。小林昨天卖的假酒吗？
刘伯笑笑拎过自己的西装外套“有桑你招呼朋友，我先走了。”伸臂拍了拍黄有桑的肩“好了打电话给我”亲密得不露痕迹暧昧得正大光明，扬长潇洒而去，背影轩昂气概十足。
东晓欣睁大了眼睛好奇问道：“有桑姐那是谁啊？好有派头！”东晓亮打量着凌乱的床铺整齐的餐桌香喷喷的煎鸡蛋和烤土司，目光中露着狐疑却不吭声。黄有桑无力坐倒双手捧头撑在桌上，暗暗发誓要找小林算账。什么清酒嘛！啥京都的月桂冠！
不过那时候好好的，后来换到大桌子喝了烧酒，对，叫什么“宝烧酌”之后开始兴奋的，不然怎么会主动出主意？贾振华和自己可没什么关系更谈不上交情，答应了做个节目还是系列！赵宁长篇大论慷慨陈词，南都城不少建筑败笔、开发带城改的弊端、跑马山卧城百姓的悲惨、钟山设计院独善其身的困难等等，是那份知识份子纯粹的坚守吧、令刘台和自己都无法坐视不理。至于维多利亚湾港商的随心所欲，黄有桑不禁苦笑，那个小区何必忘不掉何必伤感？他毫不迟疑地再婚、娶何粲星！独自去小林居酒屋独自喝清酒，就是听到这个婚讯时落下的习惯啊。赵宁好象还说了什么，状元巷？生在彼处长在彼处做梦都会回去的地方？青石板的路面，青苔遍布的砖墙，香樟在头顶沙沙作响，老梅斜斜地伸出枝桠。
黄有桑一阵阵晕得难受，接过东晓欣递来的温水咕嘟嘟喝了半杯才想起来招呼兄弟两坐，解释带给有杨的箱子已经收拾好，摇摇晃晃地去取东西。东晓欣连忙扶住她安慰说：“有桑姐你先歇歇，我哥不急的。他明天的飞机呢！对吧，哥？”东晓亮突然问，那个是刘伯？黄有桑艰难地侧头望望小伙伴又艰难地点头应了一声，头有千斤重。东晓欣“哇”地叫起来：“难怪眼熟！电视上看到过啊！真是风度翩翩啊！真人比电视上还要倜傥气派、不愧雅号刘逸仙啊！”
东晓欣几年前大学毕业分在贡院陈列馆工作，自己极开心，直说是“天随人愿”。当然了，对于一个自幼喜爱熟读《儒林外史》的才子，可不是得其所哉嘛！东家人狠狠庆祝了一下，黄有桑也为他高兴。之后他一边工作一边还考了导游证、初级中级高级一路顺利考过，零一年华商大会上开始做导游接待，前年成为南都形象导游序号戏剧性地排在第一位，据说今年的十运会他做了接待组组长呢。虽然也二十好几快结婚的人了未婚妻就是钱蕾，可活泼好动开朗调皮的老巴子性格丝毫未改，比当年的有杨有过之无不及，只要他在座满屋子就热热闹闹笑声不断，特别是与未来岳丈钱利亨讨论起古董文物那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时候赞叹起刘伯一样热情高涨抑扬顿挫，听得黄有桑更是头大、想解释又头疼只好苦苦忍着，而东晓亮心不在焉地显然并没在听弟弟胡扯。
“有桑姐，这位刘伯刘先生会不会成为‘黄姐夫’啊？”东晓欣终于坐下来双手支颐盯着黄有桑轻声问道，有好奇更多是关心。黄有桑知道自己大龄三十六而一直未嫁，世人眼里是孤标傲世眼光太高、熟人则认为是对周翰飞余怒未消或者经拆迁一事伤心过度，可到底怎么回事？黄有桑不敢想下去闷闷地说不知道。
“哎呀我的有桑姐啊！可以考虑啊！你那么聪明美丽能干大方，有个宝宝继承该多好啊！刘伯刘先生这么有风度，哇！想象一下都很憧憬啊！我记得新闻上说他早年丧偶？正好啊，有桑姐！”黄有桑真的头疼得真要掉下来，东晓欣在说什么？怎么一下子就到生宝宝了、而且是与刘伯？东晓亮也紧张地望着，都这么着急盼自己嫁出去？明明什么都没有啊，自己当刘伯是老师是领导甚至偶尔是朋友、可没当过情人啊。
然而一早被人堵在门里，怎么解释呢！越描越黑！
黄有桑使劲甩了甩头，岔开话题让东晓欣把墙边的那个行李箱打开。东晓欣“哦”了一声，对心目中男神女神结合臆想被迅速打断大为失望，但还是乖乖地依言开了箱子，箱中码得整整齐齐排着大大小小的盒子。
“晓亮这次麻烦你。这里都是带给有杨一家的。要过美国海关，我和你说一下怕你到时被盘查说不清楚。”黄有桑示意东晓欣将一盒盒东西拿到桌上。“最要紧的是这个翡翠老坑戒指。是我们黄家祖传的自道光年到现在一百几十年了，每一代都是由黄家长媳保管，我妈虽没戴可一直藏得很好，现在有杨成家了，理当传给有杨的妻子。这里还有些手饰，镯子扳指耳坠佩玉，都是家里的老东西，倒没什么规矩给谁，让有杨看着办就好。这是几卷字画还有些古书都是他以前喜欢的，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古琴谱，我留了个复印件原谱带给他。需要的都办了文物出境证明。”
东晓亮一一答应着并不多问，东晓欣咂嘴叹道：“有桑姐，你都带给黄有杨吗？自己不留一些啊？这些古董首饰钱叔看了肯定要走不动路了、这个满水满翠镯子全城恐怕就这一件！啧啧，这张字是弘一法师的吧、让出境啊？还有这些黄云昊状元公传下来的图书文稿都是文物啊，蛮好放在我们馆里！你看这书上还有当年黄状元题的评鉴呢！好珍贵啊！”
黄有桑怔了怔重又双手捧头、难受得皱眉头，下次打死也不能喝混酒了！是珍贵的文物，然而有杨是自己最爱的弟弟啊！自医院的太平间、自追悼会到葬礼，除了责难再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回美国后更是毫无音信。唯一的就是东晓亮给他写信他还肯回复，后来上班了安家了也愿意把电话号码告诉东晓亮。黄有桑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东晓亮会成为姐弟俩之间的信息中转站，每一次东晓亮约吃饭喝茶，话题基本都是围绕着黄有杨，又来信了又打电话了，进某某建筑公司了、换公司了、得奖了、结婚了！
婚礼的照片上，男方亲属极多远远超过女方亲友团，二叔黄报章为首，旁边是二婶吧？还有堂兄弟堂姊妹们以及父亲那辈甚至祖父那一辈远远近近的亲戚，一大群人喜气洋洋的。那都是黄家人呢，本来准备组团回祖宅看一看的、也都不来了。给二叔写过信，然而有关母亲的去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并没多做解释；二叔很温和地回信还打过电话劝慰，说是这事他自曹书记处得到的反馈确实是个意外，心脏病谁也说不准的，这些年辛苦你照顾母亲别太自责了等等。黄有桑记得当时听到这一句就落泪了，为什么有杨不象二叔这样想？为什么两小时的分离被有杨看作十年的错误？也是二叔的作用吧，状元府的拆迁虽然合法可是不合情理，后来周翰飞受了个处分据说还是局里大会上公开宣布的。
拆迁之前，他应该想到这一切后果。
可是仍然执意而为。
是太过自信认为一定能哄转自己？还是根本不在意婚姻破裂泰山家翻脸？
黄有桑想得伤心，头益发地沉下去，恹恹地道：“都给有杨吧。晓亮你和他说一下，还有家具匾额十来箱书稿，就是存在你厂里仓库的那些，他若是几时回来都可以带走。”侧头又道：“晓欣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那些书稿，有想要的我们商量。先祖题字或亲笔书写的文稿应该都还有。”
“真的？有桑姐你太好了！”东晓欣跳起来抓住黄有桑的胳膊摇晃：“真是珍贵文物哎，你想想、货真价实的状元！道光年的！而且在我们贡院中举的！最好有他中举的卷子！那就不得了！”黄有桑勉力笑了笑，撑着头不再言语。
“有桑！”东晓亮望着毫无生气憔悴黯然的小伙伴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终于只道：“你放心。我见到有杨一定把这些话带到。这个小行李箱我随身拎着上飞机，下飞机直接交到他手上。”黄有桑轻轻点头。真好啊，在纽约见到有杨！美梦一样。这一生还能与弟弟和好吗？还能听到“姐！姐！”的呼唤吗？还能再为他煎一盘饺子下一碗馄饨吗？黄有桑有些出神。窗外春光正好，白天的凉月湖明朗妩媚与昨晚月光下的孤寂凄清迥然不同，蜿蜒的城墙更是展开了坚强的臂膀雄浑磅礴。城墙上一群老年人正在跳舞，都系着大红的绸腰带随着欢快的舞步扭动摇摆，喜气而热闹。晚上的醉意啊旧梦啊烟云啊便真的似水流走、此刻回想有种强说愁的滑稽。
而且，昨晚上到底怎么了？黄有桑懊恼万分。
“哥，有桑姐家的那些书稿在哪个仓库啊？什么时候能看？我明天去行不？”东晓欣沉浸在发现文物的喜悦中，喜滋滋地开始计划。
“找你嫂子吧。就在厂里。”东晓亮说的自然而然，黄有桑闻言笑了笑。东家是夫唱妇随的楷模，宋厂长卞书记早已退休、是王静这些年掌管着白鹭厂的大事小事包括生产财务人事招工材料甚至基建，东晓亮专心负责销售推广和产品研发，两人合作得可谓天衣无缝。周万福则是技术部总顾问无论新老灯种都把个关，虽然这时候的彩灯尤其是大型灯雕已经与旧时代简单的纸灯布灯有天壤之别，但周万福有惊人的融入传统灯彩元素的本事，有时候是添个元宝有时候是改个颜色，可就这一点两点、画龙点睛似地灯就活起来。
“好我直接问大嫂。哥，这次的灯展除了你们厂还有其它单位的吗？”
“有啊！这个灯展活动是中美友好协会组织的，听说是文化部批的省里市里都很支持，不光我们，苏锡常淮安盐城等城市都派了灯展队伍，要在纽约半个多月呢！市里以我们厂的彩灯为主，带了魁星点斗招财进宝喜临门还有上元画舫好几组灯。”东晓亮说着有些感概,说是怎么也没想到彩灯能走到美国去！昨天和师父喝酒，师父说周家扎灯扎了几代人，一直被叫做“扎灯的”“灯贩子”甚至“灯花子”，这下好了，出国到纽约为国争光！真是可惜啊！东晓亮知道师父没说出来的话，可惜不是周家人继承。
“周师父早就不是灯贩子灯花子了吧？上元灯彩在申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周师父是非遗传承人，干嘛还老记得以前的旧称呼啊？”东晓欣笑。
师父年纪大了嘛。东晓亮叹道：“而且师娘去世对他的打击怪大的，老年人就怕一个人孤单。”
“是啊，看我们家，热闹死了！咱爸咱妈老嫌忙嫌吵，其实开心着呢！陈焱东冬两个宝贝一天不见都不行。哥我真佩服你，太有远见了，让爸妈住在一个小区。”
当年拆迁后东家没有要置换房，而是领了拆迁费在东晓亮住的商品房小区是周翰飞推荐的叫“聚宝家园”里买了一套，两室一厅并不大，老两口不肯要儿子贴补、想着东晓欣大了搬出去就足够宽敞的。结果东晓玫忙得经常将陈焱放在外婆外公家，第二年东晓亮的女儿东冬出生、正在车间抓生产的王静坚持到羊水都破了才匆匆忙忙去一院产科、被陈玉芬好一顿埋怨，还好母女平安，然后孩子刚满月就回去上班了，按东晓亮的话是“厂里一天也少不了她”，所以这套两室一厅拥挤吵闹从无宁日，好在东卫国陈玉芬已双双退休、在聚宝家园里带外孙和孙女，其乐无穷。“真的！晓亮这个决定做的好。”黄有桑也称赞。算是最摩登的三代同乐方式吧？不象老宅子那样时刻在一起彼此拘束，各有各的生活又能常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东晓亮见她神色间总有些黯然，知道她想念有杨也许还有江老师、然而无从劝慰，难得这次有机会去美国参加灯展，黄有杨得知消息很高兴当即表示会去机场迎接，抓着这个机会一定要说和黄家姊弟！她真的太苦了。
“有桑姐你看我哥脸都红了！你就别夸了！我哥刚才路上还说，这些年他是运气好，一路碰到全是好人贵人！有桑姐你、周师父、王静、那么多工人，还有政府的那些领导们。结果所有功劳都归他，不是有个词“代人受过”、我哥觉得自己是‘代人受功’呢！”
“这说我心里去了。有桑你知道吧？这次申报成功的话上元灯彩就成了四级传承，还有我们厂的发展进步，说真的政府支持帮助太大了。”东晓亮一心想驱散小伙伴的阴影一改平日的沉默寡言努力唠叨，无奈不擅长就是不擅长、话说得有些乱：“马上灯彩厂又要改制，我和周师父真要做老板了，想想真是走运。”
“晓亮你就是谦虚，你对彩灯多有天份啊！晓欣你知道吗，小时候他没和周师父学之前也是手绕绕就编个灯出来，笑眯眯的一个小桔子灯、活灵活现地……”黄有桑随口接着话，脑中总觉得有什么事，是什么？昨晚上开始的？
东晓亮“代人受功”……昨天贾振华说陈磊代人出钱出力代人挨骂……
黄有桑突然问：“东晓亮！那年你厂子翻修装潢，挖出了南宋的护城河，是谁决定连夜施工挖文物的？”
坐直了身体的黄有桑目光凌厉迫人，这一刻她象是坐在直播间，是那个敢说敢言敢为民请命的黄大记者。东晓亮简直想逃开，在这目光中却无法逃避终于道：“我那时在山西出差第二天才知道的。陈磊说是他做的决定。”停了一停又道：“不过他当时打电话请示周翰飞的。”
周翰飞！果然是周翰飞！
他瞒得真好！装得真无辜！自己骂陈磊“南都的罪人”，他听到了若无其事！
黄有桑身体不自禁地发抖。明明是阳光明媚的五月天，为什么这么冷？
“不过有桑，周翰飞他是为了我们厂子为了大家好啊！”东晓亮鼓足勇气凝视着黄有桑说：“当时如果停工，我们厂的损失不得了，石城公司就更不用说了。最主要的我后来听陈磊说，那以后全城的城建都受影响！施工单位和文物局之间常有类似事件发生，如果都听文物局的不知道要有多少工程做不下去！陈磊说他不想也不能成为坏榜样，周翰飞身为副局长，是从大局出发。”
大局出发！牺牲南宋的文物！
黄有桑愤怒地说不出话来瞪视着东晓亮。然而东晓亮这一次没有移开目光，诚恳地回望着小伙伴轻声但坚决地道：“有桑，你换个角度想一想，不光是我和陈磊，还有南都城的建设。”顿了顿又道：“我碰巧不在，可如果在，当时一定赞成他们的决定。”
东晓欣担心地扶住黄有桑，后者一动不动、目光象是凝固在东晓亮的脸上，神情说不出是凄楚伤心还是失望，半晌道：“你们回去吧。我歇息了。”声音嘶哑得似另一个人。
“有桑姐，那我们柔道课不上了？我改了时间到中午呢！”东晓欣连忙问。朝阳门南侧的俞府街走到尽头是重竞技运动学校，柔道队拳击队射击队等运动队所在之地，东晓欣和黄有桑两人前年一时兴起在那报了个业余兴趣班，周末去学个一节课偶尔晚上有空也去练一会儿。今天本来该九点上课所以黄有桑约了东晓亮取东西，他们兄弟俩住得近方便三个人也正好小聚聚。计划很完美，就是没料到自己会宿醉未醒。
“你去吧！我头疼，帮我向何教练说一声。”黄有桑撑着头，目光终于自东晓亮那里移开了。
“哎呀，去吧去吧！已经改了一次时间再改不好吧？就是何教练不说什么总归不好意思对吧？”东晓欣眼神极好，发现哥哥与有桑姐之间有些摩擦没等东晓亮示意就决定主动拉黄有桑出门不想她一个人闷在小屋里。当初故作“偶然”和她去报这个兴趣班不就是这个想法？东晓欣知道，爸爸妈妈周师父和老邻居街坊们都担心黄有桑，那一场拆迁她失去的太多，追悼会和葬礼上单薄孤清得象个幽灵。黄有桑推却不过，自己也知道这时候的情绪不适合独自呆着只好答应，起身洗漱更衣。东晓亮便先告辞，临出门回头望向黄有桑、执拗地侧身杵在门口，黄有桑叹了口气轻轻点头意示会想一想，东晓亮瞬时容光焕发，似完成了一件大事含笑走了。东晓欣望着两人不由笑了，小伙伴不用多说、彼此相知。
姐弟俩结伴步行出了门，自凉月湖边迤逦而行，穿过朝阳门走几百米就是俞府街。这里是古都最美的地方之一，远处的神烈山参差如画，朝阳门城墙巍峨壮丽，逸仙路两侧的梧桐树茂密繁荫，全国著名博物馆之一的博物院就在城门前、深深庭院中是恢弘的仿辽代宫殿藏着无数国宝级文物，上自新石器时代的玉串战国时的铜壶到东汉的银缕玉衣明清的皇家饰品字画应有尽有。黄有桑和东晓欣都是文物迷，柔道课前后经常并肩进南博院中参观，看到喜欢的文物展就流连忘返有两次上课迟到，何教练平日和蔼可亲上课时却一丝不苟得近似严厉、迟到了真会批评，所以虽然阳光下博物院门口挂着的“南唐二陵出土文物展览”大型招牌看得两个人都是心痒痒地，还是对望了一眼“先去上课！”
俞府街是一条小巷，名字的由来是因明朝的开国功臣虢国公俞通海的府苑曾在这里，可惜六百年后片瓦无存，现在是一片凌乱的各种小吃店和菜场。建筑物都相当老旧而简陋，视线所及皆是厚厚的油腻污迹和满地乱泼的污水，包子店热气腾腾、油条铺油烟翻滚、卤菜馆门前排着长队，怎一个乱字了得。
“有桑姐！我们带些鸭翅膀给何教练吧！”东晓欣不由分说站到了长龙之后，将腕表抬给黄有桑看，还有二十分钟，来得及！黄有桑笑笑，无可无不可地退到了巷子拐角等着，自己活得了无生气，可是并不想妨碍别人享受生活。这一条小巷像极了长干里，肮脏嘈杂热闹喧嚣，悠悠亘古历史中满是俗世的烟火气；可是穿行在其间的人群快乐喜悦，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吃喝、和小贩讨价还价时也洋溢着勃勃生机和实实在在的幸福。望着他们自然而然就想起了状元巷、状元府、母亲弟弟和曾经的少年时光，然而一碗馄饨中的欢乐、一碟煎饺中的温暖，通通逝去了。
“不行就是不行，这些树怎么能砍？”一个熟悉的声音荡过来，中气十足的高嗓门震得空气嗡嗡晃动，是那种练武人特有的自丹田发出的洪亮。黄有桑怔了怔顺着说话声望过去，真是何教练。俞府街走到中间过竞技学校后曲折往东延伸、随地势高低变得宽阔、扇子一样连接上凉月湖，中间隔着一段城墙遗迹，残垣断壁的墙基西面是一片不小的树林，高高矮矮地种着腊梅翠竹和香樟。这就是南都有名的“三弄境”，传闻因当年笛子技艺天下无双的恒伊曾在此吹奏“梅花三弄”得名。吹笛子的后来并没多少，树却长得相当好，据说是刚解放五十年代初种的，香樟亭亭如盖树冠耸立在半空舒展着枝桠，腊梅时而横斜时而曲纵冬天的时候老远就沁香袭人，竹子则一年绿到头、春天满地的笋引着远远近近的南都人来挖，三弄境因此一年四季各有不同的风景。这个树，要砍？黄有桑关心地走上前去。
何教练仰首叉腰，站在一棵半人粗的樟树下正在大声斥责，身旁围了不少百姓，对着施工的队伍两辆大卡车十来个工人、那时候还没有吊车，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地下横七竖八堆了不少树枝，树旁拦着的绳子被压得弯到地上，树叶洒得到处都是。黄有桑踮脚望了望，已经有十来棵大树被锯掉枝桠成了秃头，大概何教练中途赶到之前已锯了一会儿。何教练名叫何超，自幼练柔道当年拿过不只一次世界冠军金牌，身体不是一般的健壮并且手大脚大，只有面容还是江南人的娟秀、笑起来时尤其透着水乡女子的温柔。当然此时膀大腰圆地横眉怒对砍树工人，比在柔道赛场上还要强悍霸气，温柔是完全无影无踪了。
“这位大姐，我都说了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工人执行任务而已。你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好吧？”这是好言商量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年青小伙子，穿着绿色工作服和配套的工作鞋，挂着眼色鲜艳的莹橘背心触目亮眼，头盔有些大歪在脑门上，厚厚的工作手套扶着油锯，满脸的焦急为难。
“让开让开，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奉命施工，不相干的赶紧让开！”这是强硬不耐烦的，口里还低低嘀咕着“就说了要夜里砍，非不信、逼着赶时间白天砍！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边抱怨一边大声招呼工人驱赶人群“让开！让开！”百姓们纷纷往后退让，只有何超站着不动，继续叉着腰大声责问你们是不是南都人啊？这么老的树怎么能砍？这块地方冬暖夏凉，城东这一片老百姓都常来歇脚，砍掉了到哪儿乘凉去？
“你问我，我问谁啊？又不是我让砍的！”工头极不耐烦：“你有拦我们的功夫，去找领导嘛！”
“大姐，说是要开发造新小区啊！”小伙子好脾气地劝解：“盖高楼啊！湖景房！”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凉月湖：“正对着湖！”
“湖景房？肯定又卖不得了的价钱”“对啊，都是盖给有钱人住的！就象那个什么维多利亚湾一样！”人群一听更炸了窝，“湖景房就要砍树啊？还离湖这么近！”“就是，房子造在这里凉月湖和城墙都受影响！”“我们天天来这锻炼的，那就没地方了。”“不该砍，这么老的树！”
施工队伍与围观百姓争执不下，几个工人乘机开启了发动机，伴着马达隆轰隆的响声油锯张牙舞爪地就要扑向大树。何教练纵声上前伸开双臂拦住坚决不让动，和工人们对峙中一眼看到黄有桑连忙叫道：“哎，有桑？你来的正好！快来看这事怎么弄？这些树怎么能砍啊，好好的一片林子！”黄有桑在听到开发新小区的时候已经怔了怔，这个位置建湖景房住宅？把树都砍了？果然老百姓的反应是一样的，又一个维多利亚湾！南都的气候不好，冬天阴冷夏天火热，老城区内空间有限，市民们难得有块小树林能散步锻炼休闲，怎么就不能留下这些树荫给老百姓？就为了盖湖景房？
黄有桑看了眼工头说“你等一下。”气势汹汹的工头不知怎么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眼前这个面黄肌瘦一身运动衣的女子安静温和中似乎有种无法对抗的威严。“那是，那是黄有桑吧？”旁边的小伙子放下油锯、张大了嘴。“是啊，是黄记者！”“有桑话古都的有桑大记者！”人群激动起来，园林工人们也都望向黄有桑，马达不知何时停止了轰鸣。
何教练别急我打个电话。黄有桑冲人群笑了笑，沉吟几秒钟直接拨通了曹峻德的手机。运气不错一拨就通了，曹书记熟悉的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有些苍老，黄有桑想起来昨天周翰飞说他在天禧寺遗址考古现场呢。“三弄境？我了解下情况。你电话不要挂。”黄有桑有些意外，手机侧过来看了看，模糊传来“郑市长，三弄境的是什么项目？”
为什么打给曹峻德、一个退休的老干部老同志？很简单，黄有桑认识的人中他最早具有山、水、城、林的古都意识并一直努力保护。十九年前中华门上曹峻德的“南都三宝说”影响了几个少年的人生抉择，十九年中黄有桑常常留意南都的这三样宝贝城垣环绕的古都、几十年长成的大树、淳厚朴实的南都人，越来越是钦佩老书记。
随着改革开放之后的经济腾飞，大部分城建相关领导人怀揣国际化大都市的梦想、一心要把南都打造成纽约那样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比如郑得瑞、比如周翰飞，黄有桑苦笑了一下，这个思绪、会自己转着往周翰飞上扑！曹峻德就大会小会反复建议，国务院批复的规划中南都是著名古都是历史文化名城、为什么非要学纽约？就是国际化、也有华盛顿这样绿荫茂密的城市啊。
应该说，南都的历任领导对树对绿化一直是很重视的，第一任市长刘伯承种了几万棵树，甚至在他率大军进军西南后还带种子回南都嘱咐要搞好绿化，后来**来视察的时候又号召大力种树，所以南都人一直绿化意识极强。曾有学者对南都的行道树进行过专业统计，城区三十条主要道路的行道树悬铃木中胸径三十公分以上的有九千多棵，这说明南都在八十年代全国砍树风暴中并没有跟风，悬铃木行道树得到了较好的保护；但是胸径二十五至三十的悬铃木出现断层，说明这一时期也没栽植；而胸径二十五厘米以下的占三分之一强则说明南都在因道路拓宽不得不砍树的过程中又开始大量栽植悬铃木。后来老城区的行道树悬铃木还有近两万棵、在全国位居前列，尤其难得的是胸径六十公分以上的达1786株，这部分应该就是民国时期栽植的、与建国初期绿地调查的数据相吻合。还有逸仙陵园里面可确定为民国时期栽下的梧桐共有765棵，分布在卫桥、陵园大道至博爱广场沿线三公里多的道路上，那都是参天大树、是不折不扣的宝贝。
然而有一件憾事，南都主干道上的梧桐树原来有六排中间只有两车道，随着车流量增长越来越没办法通行，老百姓抱怨说哪里是国际化大都市、明明是国际化大堵死！怎么办呢？要扩路就要动树。曹峻德是反对动树的、常自称为“保树派”，说南都人对梧桐树特别有感情讲你们领导干部车上有空调、我们老百姓靠两条腿没有空调，需要这些树遮阴啊！但是那一次，面对城市发展的现状、面对严重堵车的交通，他不得不同意砍树。最早计划砍两排树变成六车道，后来开会决定少砍一排变成四车道，甚至为了修建高速城外相当一段已经长得在空中连成拱形的大树也被无情地连根刨除变成了光秃秃的高速连接线。传闻他一直念叨“没办法，不能不动树，修路啊”就象当年说“我保不住文皇楼，也保不住状元府，要修地铁啊”一样艰涩无奈。
黄有桑猜想他会管这个事，不过，电话不要挂？真是一贯的雷厉风行风格。园林局的砍树队伍渐渐不安，工头嗫嚅着取出文件来给黄有桑看。阳光有些刺眼，黄有桑瞥见住宅项目施工单位“石城建筑开发公司”愣了愣，陈磊的项目？
“三弄境是一片不小的林子，紧靠着凉月湖和城墙遗址，城墙的墙基都在。这个项目一是要砍这么多树，部分是迁移的？那也不妥，要迁这么多、迁得活吗？二是距离城墙将将地十五米，太近了吧？不要再象维多利亚湾那样只考虑少数人的湖景房嘛！”电话中的曹峻德语调温和然而一针见血：“召集相关技术人员开会，集思广益，总有优化方案吧。多一棵树老百姓就多一片荫凉，搞城建是为了现代化、现代化的目的还是为民造福，为什么一定要以牺牲百姓的绿荫为代价呢？”隐约听到郑得瑞答应着，不一会儿工头的手机响起，一边接听一边望了望黄有桑，挂了电话就安排砍树队伍收工。
明媚春光中，香樟树的碧绿枝叶上点点金黄、象是江南最好的松花锦缎，黄有桑眯着眼眺望载着油锯的卡车驶远，嘴角浮上了一丝浅笑。陈磊会怎么想？管他呢！“南都是个有灵性的古城，谁敬重它爱护它、这个古城会回报他；谁不敬畏它毁坏它，这个城市也会回之以惩罚。”父亲曾说。
“有桑还好你到了。”卡车驶走人群散去，何教练欢喜地跳到黄有桑身边说着刚才的胆战心惊：“我真怕他们就砍了啊，耗了半天！”两人转身迎面碰上东晓欣捧着一包鸭翅膀茫然不解：“今天不上课吗？”
“上！今天尤其要好好上！”何教练爽朗地笑着，领两个学生进了体校。阔大的校园正在城墙脚下，碧绿的草坪围着红砖黑瓦的老建筑，健壮开朗的运动员们穿行其中，与电视台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黄有桑每每惭愧自己的文弱，东晓欣也好不到哪儿去，被何教练摔得常常哀叹：饶命啊，我本书生！
“叮！”手机跳进来一条信息。“头疼好些了吗？今天好好歇歇，想见我的时候告诉我。伯。”黄有桑凝视着短短两行字，只觉得头更疼。昨晚究竟上没上床有没有过身体接触？并不重要吧！自己荒唐到喝醉、让他送回家在他面前出尽洋相，甚至也不重要。沉默让他误解为自己心底还容得下别人，伏在他的肩头流泪让他以为自己今生还可以再爱，这才是最大的错误。
刘伯没什么不好，唯一的缺点、他不是周翰飞。
黄有桑眯起眼睛、眺望远处的朝阳门。一群飞鸟盘旋在蓝天，时时一个俯冲贴近城墙又迅速折回碧空，领头的大鸟翼翅阔大、强有力地引领着阵型，掉队的几只幼鸟奋力追赶队伍，翅膀扇得扑棱棱地。这样的风景与他曾经无数次漫步城墙上并肩携手看过，他指着飞鸟笑着戏谑，将来我就是那个头鸟、你和孩子就是我的队伍，无论怎么样我都会飞在最前面、为你们挡风遮雨。
“这流水悠悠匆匆过 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 尘世中无从寄托 ”身后操场上的大喇叭忽然响起熟悉的旋律，吓了黄有桑一跳。“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无论他曾经如何伤害、无论他曾经如何欺瞒、无论他曾经如何无情无义，周翰飞就是周翰飞，在心底无可替代。傻也好痴也好，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黄有桑静静听着歌，歌声混杂在逸仙路车水马龙的嘈杂和俞府街市井小贩高声吆喝的喧嚣中，悠扬婉转。这一刻直面自己的内心，无比清晰。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对不起。”按下“发送”键，黄有桑并没有犹豫。
视线落在之前的短信上，三张工地的照片，昨天周翰飞发来的。空旷纷乱的土地上散布着铲子锤子刷子各种工具，零零星星蹲着几位考古专家。黄有桑凝视着照片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什么呢？苦苦思索的大记者再一次懊恼，昨天真不该喝酒！
黄有桑一阵阵眩晕，左手捂着被子右手四下摸索衣服，狼狈万状。刘伯似笑非笑地丢过一件睡袍，黄有桑胡乱披上扎好腰带口中应着“来了！”飞奔到浴室冷水冲了把脸，脚步歪歪倒倒。打开门的瞬间想起屋里还有个人，迟疑着回头望了一眼，东家兄弟已经跨了进来口中疑问不断“黄有桑你没事吧？气色这么难看！”“有桑姐！等你上课呢！你生病了？”两人一抬头看见刘伯都愣了愣，东晓欣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东晓亮却上前一步挡住了黄有桑和弟弟，警惕地望着刘伯。
黄有桑一时头大，晕劲还没过去、稍微动动就头疼欲裂。小林昨天卖的假酒吗？
刘伯笑笑拎过自己的西装外套“有桑你招呼朋友，我先走了。”伸臂拍了拍黄有桑的肩“好了打电话给我”亲密得不露痕迹暧昧得正大光明，扬长潇洒而去，背影轩昂气概十足。
东晓欣睁大了眼睛好奇问道：“有桑姐那是谁啊？好有派头！”东晓亮打量着凌乱的床铺整齐的餐桌香喷喷的煎鸡蛋和烤土司，目光中露着狐疑却不吭声。黄有桑无力坐倒双手捧头撑在桌上，暗暗发誓要找小林算账。什么清酒嘛！啥京都的月桂冠！
不过那时候好好的，后来换到大桌子喝了烧酒，对，叫什么“宝烧酌”之后开始兴奋的，不然怎么会主动出主意？贾振华和自己可没什么关系更谈不上交情，答应了做个节目还是系列！赵宁长篇大论慷慨陈词，南都城不少建筑败笔、开发带城改的弊端、跑马山卧城百姓的悲惨、钟山设计院独善其身的困难等等，是那份知识份子纯粹的坚守吧、令刘台和自己都无法坐视不理。至于维多利亚湾港商的随心所欲，黄有桑不禁苦笑，那个小区何必忘不掉何必伤感？他毫不迟疑地再婚、娶何粲星！独自去小林居酒屋独自喝清酒，就是听到这个婚讯时落下的习惯啊。赵宁好象还说了什么，状元巷？生在彼处长在彼处做梦都会回去的地方？青石板的路面，青苔遍布的砖墙，香樟在头顶沙沙作响，老梅斜斜地伸出枝桠。
黄有桑一阵阵晕得难受，接过东晓欣递来的温水咕嘟嘟喝了半杯才想起来招呼兄弟两坐，解释带给有杨的箱子已经收拾好，摇摇晃晃地去取东西。东晓欣连忙扶住她安慰说：“有桑姐你先歇歇，我哥不急的。他明天的飞机呢！对吧，哥？”东晓亮突然问，那个是刘伯？黄有桑艰难地侧头望望小伙伴又艰难地点头应了一声，头有千斤重。东晓欣“哇”地叫起来：“难怪眼熟！电视上看到过啊！真是风度翩翩啊！真人比电视上还要倜傥气派、不愧雅号刘逸仙啊！”
东晓欣几年前大学毕业分在贡院陈列馆工作，自己极开心，直说是“天随人愿”。当然了，对于一个自幼喜爱熟读《儒林外史》的才子，可不是得其所哉嘛！东家人狠狠庆祝了一下，黄有桑也为他高兴。之后他一边工作一边还考了导游证、初级中级高级一路顺利考过，零一年华商大会上开始做导游接待，前年成为南都形象导游序号戏剧性地排在第一位，据说今年的十运会他做了接待组组长呢。虽然也二十好几快结婚的人了未婚妻就是钱蕾，可活泼好动开朗调皮的老巴子性格丝毫未改，比当年的有杨有过之无不及，只要他在座满屋子就热热闹闹笑声不断，特别是与未来岳丈钱利亨讨论起古董文物那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时候赞叹起刘伯一样热情高涨抑扬顿挫，听得黄有桑更是头大、想解释又头疼只好苦苦忍着，而东晓亮心不在焉地显然并没在听弟弟胡扯。
“有桑姐，这位刘伯刘先生会不会成为‘黄姐夫’啊？”东晓欣终于坐下来双手支颐盯着黄有桑轻声问道，有好奇更多是关心。黄有桑知道自己大龄三十六而一直未嫁，世人眼里是孤标傲世眼光太高、熟人则认为是对周翰飞余怒未消或者经拆迁一事伤心过度，可到底怎么回事？黄有桑不敢想下去闷闷地说不知道。
“哎呀我的有桑姐啊！可以考虑啊！你那么聪明美丽能干大方，有个宝宝继承该多好啊！刘伯刘先生这么有风度，哇！想象一下都很憧憬啊！我记得新闻上说他早年丧偶？正好啊，有桑姐！”黄有桑真的头疼得真要掉下来，东晓欣在说什么？怎么一下子就到生宝宝了、而且是与刘伯？东晓亮也紧张地望着，都这么着急盼自己嫁出去？明明什么都没有啊，自己当刘伯是老师是领导甚至偶尔是朋友、可没当过情人啊。
然而一早被人堵在门里，怎么解释呢！越描越黑！
黄有桑使劲甩了甩头，岔开话题让东晓欣把墙边的那个行李箱打开。东晓欣“哦”了一声，对心目中男神女神结合臆想被迅速打断大为失望，但还是乖乖地依言开了箱子，箱中码得整整齐齐排着大大小小的盒子。
“晓亮这次麻烦你。这里都是带给有杨一家的。要过美国海关，我和你说一下怕你到时被盘查说不清楚。”黄有桑示意东晓欣将一盒盒东西拿到桌上。“最要紧的是这个翡翠老坑戒指。是我们黄家祖传的自道光年到现在一百几十年了，每一代都是由黄家长媳保管，我妈虽没戴可一直藏得很好，现在有杨成家了，理当传给有杨的妻子。这里还有些手饰，镯子扳指耳坠佩玉，都是家里的老东西，倒没什么规矩给谁，让有杨看着办就好。这是几卷字画还有些古书都是他以前喜欢的，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古琴谱，我留了个复印件原谱带给他。需要的都办了文物出境证明。”
东晓亮一一答应着并不多问，东晓欣咂嘴叹道：“有桑姐，你都带给黄有杨吗？自己不留一些啊？这些古董首饰钱叔看了肯定要走不动路了、这个满水满翠镯子全城恐怕就这一件！啧啧，这张字是弘一法师的吧、让出境啊？还有这些黄云昊状元公传下来的图书文稿都是文物啊，蛮好放在我们馆里！你看这书上还有当年黄状元题的评鉴呢！好珍贵啊！”
黄有桑怔了怔重又双手捧头、难受得皱眉头，下次打死也不能喝混酒了！是珍贵的文物，然而有杨是自己最爱的弟弟啊！自医院的太平间、自追悼会到葬礼，除了责难再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回美国后更是毫无音信。唯一的就是东晓亮给他写信他还肯回复，后来上班了安家了也愿意把电话号码告诉东晓亮。黄有桑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东晓亮会成为姐弟俩之间的信息中转站，每一次东晓亮约吃饭喝茶，话题基本都是围绕着黄有杨，又来信了又打电话了，进某某建筑公司了、换公司了、得奖了、结婚了！
婚礼的照片上，男方亲属极多远远超过女方亲友团，二叔黄报章为首，旁边是二婶吧？还有堂兄弟堂姊妹们以及父亲那辈甚至祖父那一辈远远近近的亲戚，一大群人喜气洋洋的。那都是黄家人呢，本来准备组团回祖宅看一看的、也都不来了。给二叔写过信，然而有关母亲的去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并没多做解释；二叔很温和地回信还打过电话劝慰，说是这事他自曹书记处得到的反馈确实是个意外，心脏病谁也说不准的，这些年辛苦你照顾母亲别太自责了等等。黄有桑记得当时听到这一句就落泪了，为什么有杨不象二叔这样想？为什么两小时的分离被有杨看作十年的错误？也是二叔的作用吧，状元府的拆迁虽然合法可是不合情理，后来周翰飞受了个处分据说还是局里大会上公开宣布的。
拆迁之前，他应该想到这一切后果。
可是仍然执意而为。
是太过自信认为一定能哄转自己？还是根本不在意婚姻破裂泰山家翻脸？
黄有桑想得伤心，头益发地沉下去，恹恹地道：“都给有杨吧。晓亮你和他说一下，还有家具匾额十来箱书稿，就是存在你厂里仓库的那些，他若是几时回来都可以带走。”侧头又道：“晓欣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那些书稿，有想要的我们商量。先祖题字或亲笔书写的文稿应该都还有。”
“真的？有桑姐你太好了！”东晓欣跳起来抓住黄有桑的胳膊摇晃：“真是珍贵文物哎，你想想、货真价实的状元！道光年的！而且在我们贡院中举的！最好有他中举的卷子！那就不得了！”黄有桑勉力笑了笑，撑着头不再言语。
“有桑！”东晓亮望着毫无生气憔悴黯然的小伙伴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终于只道：“你放心。我见到有杨一定把这些话带到。这个小行李箱我随身拎着上飞机，下飞机直接交到他手上。”黄有桑轻轻点头。真好啊，在纽约见到有杨！美梦一样。这一生还能与弟弟和好吗？还能听到“姐！姐！”的呼唤吗？还能再为他煎一盘饺子下一碗馄饨吗？黄有桑有些出神。窗外春光正好，白天的凉月湖明朗妩媚与昨晚月光下的孤寂凄清迥然不同，蜿蜒的城墙更是展开了坚强的臂膀雄浑磅礴。城墙上一群老年人正在跳舞，都系着大红的绸腰带随着欢快的舞步扭动摇摆，喜气而热闹。晚上的醉意啊旧梦啊烟云啊便真的似水流走、此刻回想有种强说愁的滑稽。
而且，昨晚上到底怎么了？黄有桑懊恼万分。
“哥，有桑姐家的那些书稿在哪个仓库啊？什么时候能看？我明天去行不？”东晓欣沉浸在发现文物的喜悦中，喜滋滋地开始计划。
“找你嫂子吧。就在厂里。”东晓亮说的自然而然，黄有桑闻言笑了笑。东家是夫唱妇随的楷模，宋厂长卞书记早已退休、是王静这些年掌管着白鹭厂的大事小事包括生产财务人事招工材料甚至基建，东晓亮专心负责销售推广和产品研发，两人合作得可谓天衣无缝。周万福则是技术部总顾问无论新老灯种都把个关，虽然这时候的彩灯尤其是大型灯雕已经与旧时代简单的纸灯布灯有天壤之别，但周万福有惊人的融入传统灯彩元素的本事，有时候是添个元宝有时候是改个颜色，可就这一点两点、画龙点睛似地灯就活起来。
“好我直接问大嫂。哥，这次的灯展除了你们厂还有其它单位的吗？”
“有啊！这个灯展活动是中美友好协会组织的，听说是文化部批的省里市里都很支持，不光我们，苏锡常淮安盐城等城市都派了灯展队伍，要在纽约半个多月呢！市里以我们厂的彩灯为主，带了魁星点斗招财进宝喜临门还有上元画舫好几组灯。”东晓亮说着有些感概,说是怎么也没想到彩灯能走到美国去！昨天和师父喝酒，师父说周家扎灯扎了几代人，一直被叫做“扎灯的”“灯贩子”甚至“灯花子”，这下好了，出国到纽约为国争光！真是可惜啊！东晓亮知道师父没说出来的话，可惜不是周家人继承。
“周师父早就不是灯贩子灯花子了吧？上元灯彩在申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周师父是非遗传承人，干嘛还老记得以前的旧称呼啊？”东晓欣笑。
师父年纪大了嘛。东晓亮叹道：“而且师娘去世对他的打击怪大的，老年人就怕一个人孤单。”
“是啊，看我们家，热闹死了！咱爸咱妈老嫌忙嫌吵，其实开心着呢！陈焱东冬两个宝贝一天不见都不行。哥我真佩服你，太有远见了，让爸妈住在一个小区。”
当年拆迁后东家没有要置换房，而是领了拆迁费在东晓亮住的商品房小区是周翰飞推荐的叫“聚宝家园”里买了一套，两室一厅并不大，老两口不肯要儿子贴补、想着东晓欣大了搬出去就足够宽敞的。结果东晓玫忙得经常将陈焱放在外婆外公家，第二年东晓亮的女儿东冬出生、正在车间抓生产的王静坚持到羊水都破了才匆匆忙忙去一院产科、被陈玉芬好一顿埋怨，还好母女平安，然后孩子刚满月就回去上班了，按东晓亮的话是“厂里一天也少不了她”，所以这套两室一厅拥挤吵闹从无宁日，好在东卫国陈玉芬已双双退休、在聚宝家园里带外孙和孙女，其乐无穷。“真的！晓亮这个决定做的好。”黄有桑也称赞。算是最摩登的三代同乐方式吧？不象老宅子那样时刻在一起彼此拘束，各有各的生活又能常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东晓亮见她神色间总有些黯然，知道她想念有杨也许还有江老师、然而无从劝慰，难得这次有机会去美国参加灯展，黄有杨得知消息很高兴当即表示会去机场迎接，抓着这个机会一定要说和黄家姊弟！她真的太苦了。
“有桑姐你看我哥脸都红了！你就别夸了！我哥刚才路上还说，这些年他是运气好，一路碰到全是好人贵人！有桑姐你、周师父、王静、那么多工人，还有政府的那些领导们。结果所有功劳都归他，不是有个词“代人受过”、我哥觉得自己是‘代人受功’呢！”
“这说我心里去了。有桑你知道吧？这次申报成功的话上元灯彩就成了四级传承，还有我们厂的发展进步，说真的政府支持帮助太大了。”东晓亮一心想驱散小伙伴的阴影一改平日的沉默寡言努力唠叨，无奈不擅长就是不擅长、话说得有些乱：“马上灯彩厂又要改制，我和周师父真要做老板了，想想真是走运。”
“晓亮你就是谦虚，你对彩灯多有天份啊！晓欣你知道吗，小时候他没和周师父学之前也是手绕绕就编个灯出来，笑眯眯的一个小桔子灯、活灵活现地……”黄有桑随口接着话，脑中总觉得有什么事，是什么？昨晚上开始的？
东晓亮“代人受功”……昨天贾振华说陈磊代人出钱出力代人挨骂……
黄有桑突然问：“东晓亮！那年你厂子翻修装潢，挖出了南宋的护城河，是谁决定连夜施工挖文物的？”
坐直了身体的黄有桑目光凌厉迫人，这一刻她象是坐在直播间，是那个敢说敢言敢为民请命的黄大记者。东晓亮简直想逃开，在这目光中却无法逃避终于道：“我那时在山西出差第二天才知道的。陈磊说是他做的决定。”停了一停又道：“不过他当时打电话请示周翰飞的。”
周翰飞！果然是周翰飞！
他瞒得真好！装得真无辜！自己骂陈磊“南都的罪人”，他听到了若无其事！
黄有桑身体不自禁地发抖。明明是阳光明媚的五月天，为什么这么冷？
“不过有桑，周翰飞他是为了我们厂子为了大家好啊！”东晓亮鼓足勇气凝视着黄有桑说：“当时如果停工，我们厂的损失不得了，石城公司就更不用说了。最主要的我后来听陈磊说，那以后全城的城建都受影响！施工单位和文物局之间常有类似事件发生，如果都听文物局的不知道要有多少工程做不下去！陈磊说他不想也不能成为坏榜样，周翰飞身为副局长，是从大局出发。”
大局出发！牺牲南宋的文物！
黄有桑愤怒地说不出话来瞪视着东晓亮。然而东晓亮这一次没有移开目光，诚恳地回望着小伙伴轻声但坚决地道：“有桑，你换个角度想一想，不光是我和陈磊，还有南都城的建设。”顿了顿又道：“我碰巧不在，可如果在，当时一定赞成他们的决定。”
东晓欣担心地扶住黄有桑，后者一动不动、目光象是凝固在东晓亮的脸上，神情说不出是凄楚伤心还是失望，半晌道：“你们回去吧。我歇息了。”声音嘶哑得似另一个人。
“有桑姐，那我们柔道课不上了？我改了时间到中午呢！”东晓欣连忙问。朝阳门南侧的俞府街走到尽头是重竞技运动学校，柔道队拳击队射击队等运动队所在之地，东晓欣和黄有桑两人前年一时兴起在那报了个业余兴趣班，周末去学个一节课偶尔晚上有空也去练一会儿。今天本来该九点上课所以黄有桑约了东晓亮取东西，他们兄弟俩住得近方便三个人也正好小聚聚。计划很完美，就是没料到自己会宿醉未醒。
“你去吧！我头疼，帮我向何教练说一声。”黄有桑撑着头，目光终于自东晓亮那里移开了。
“哎呀，去吧去吧！已经改了一次时间再改不好吧？就是何教练不说什么总归不好意思对吧？”东晓欣眼神极好，发现哥哥与有桑姐之间有些摩擦没等东晓亮示意就决定主动拉黄有桑出门不想她一个人闷在小屋里。当初故作“偶然”和她去报这个兴趣班不就是这个想法？东晓欣知道，爸爸妈妈周师父和老邻居街坊们都担心黄有桑，那一场拆迁她失去的太多，追悼会和葬礼上单薄孤清得象个幽灵。黄有桑推却不过，自己也知道这时候的情绪不适合独自呆着只好答应，起身洗漱更衣。东晓亮便先告辞，临出门回头望向黄有桑、执拗地侧身杵在门口，黄有桑叹了口气轻轻点头意示会想一想，东晓亮瞬时容光焕发，似完成了一件大事含笑走了。东晓欣望着两人不由笑了，小伙伴不用多说、彼此相知。
姐弟俩结伴步行出了门，自凉月湖边迤逦而行，穿过朝阳门走几百米就是俞府街。这里是古都最美的地方之一，远处的神烈山参差如画，朝阳门城墙巍峨壮丽，逸仙路两侧的梧桐树茂密繁荫，全国著名博物馆之一的博物院就在城门前、深深庭院中是恢弘的仿辽代宫殿藏着无数国宝级文物，上自新石器时代的玉串战国时的铜壶到东汉的银缕玉衣明清的皇家饰品字画应有尽有。黄有桑和东晓欣都是文物迷，柔道课前后经常并肩进南博院中参观，看到喜欢的文物展就流连忘返有两次上课迟到，何教练平日和蔼可亲上课时却一丝不苟得近似严厉、迟到了真会批评，所以虽然阳光下博物院门口挂着的“南唐二陵出土文物展览”大型招牌看得两个人都是心痒痒地，还是对望了一眼“先去上课！”
俞府街是一条小巷，名字的由来是因明朝的开国功臣虢国公俞通海的府苑曾在这里，可惜六百年后片瓦无存，现在是一片凌乱的各种小吃店和菜场。建筑物都相当老旧而简陋，视线所及皆是厚厚的油腻污迹和满地乱泼的污水，包子店热气腾腾、油条铺油烟翻滚、卤菜馆门前排着长队，怎一个乱字了得。
“有桑姐！我们带些鸭翅膀给何教练吧！”东晓欣不由分说站到了长龙之后，将腕表抬给黄有桑看，还有二十分钟，来得及！黄有桑笑笑，无可无不可地退到了巷子拐角等着，自己活得了无生气，可是并不想妨碍别人享受生活。这一条小巷像极了长干里，肮脏嘈杂热闹喧嚣，悠悠亘古历史中满是俗世的烟火气；可是穿行在其间的人群快乐喜悦，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吃喝、和小贩讨价还价时也洋溢着勃勃生机和实实在在的幸福。望着他们自然而然就想起了状元巷、状元府、母亲弟弟和曾经的少年时光，然而一碗馄饨中的欢乐、一碟煎饺中的温暖，通通逝去了。
“不行就是不行，这些树怎么能砍？”一个熟悉的声音荡过来，中气十足的高嗓门震得空气嗡嗡晃动，是那种练武人特有的自丹田发出的洪亮。黄有桑怔了怔顺着说话声望过去，真是何教练。俞府街走到中间过竞技学校后曲折往东延伸、随地势高低变得宽阔、扇子一样连接上凉月湖，中间隔着一段城墙遗迹，残垣断壁的墙基西面是一片不小的树林，高高矮矮地种着腊梅翠竹和香樟。这就是南都有名的“三弄境”，传闻因当年笛子技艺天下无双的恒伊曾在此吹奏“梅花三弄”得名。吹笛子的后来并没多少，树却长得相当好，据说是刚解放五十年代初种的，香樟亭亭如盖树冠耸立在半空舒展着枝桠，腊梅时而横斜时而曲纵冬天的时候老远就沁香袭人，竹子则一年绿到头、春天满地的笋引着远远近近的南都人来挖，三弄境因此一年四季各有不同的风景。这个树，要砍？黄有桑关心地走上前去。
何教练仰首叉腰，站在一棵半人粗的樟树下正在大声斥责，身旁围了不少百姓，对着施工的队伍两辆大卡车十来个工人、那时候还没有吊车，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地下横七竖八堆了不少树枝，树旁拦着的绳子被压得弯到地上，树叶洒得到处都是。黄有桑踮脚望了望，已经有十来棵大树被锯掉枝桠成了秃头，大概何教练中途赶到之前已锯了一会儿。何教练名叫何超，自幼练柔道当年拿过不只一次世界冠军金牌，身体不是一般的健壮并且手大脚大，只有面容还是江南人的娟秀、笑起来时尤其透着水乡女子的温柔。当然此时膀大腰圆地横眉怒对砍树工人，比在柔道赛场上还要强悍霸气，温柔是完全无影无踪了。
“这位大姐，我都说了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工人执行任务而已。你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好吧？”这是好言商量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年青小伙子，穿着绿色工作服和配套的工作鞋，挂着眼色鲜艳的莹橘背心触目亮眼，头盔有些大歪在脑门上，厚厚的工作手套扶着油锯，满脸的焦急为难。
“让开让开，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啊？我们奉命施工，不相干的赶紧让开！”这是强硬不耐烦的，口里还低低嘀咕着“就说了要夜里砍，非不信、逼着赶时间白天砍！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边抱怨一边大声招呼工人驱赶人群“让开！让开！”百姓们纷纷往后退让，只有何超站着不动，继续叉着腰大声责问你们是不是南都人啊？这么老的树怎么能砍？这块地方冬暖夏凉，城东这一片老百姓都常来歇脚，砍掉了到哪儿乘凉去？
“你问我，我问谁啊？又不是我让砍的！”工头极不耐烦：“你有拦我们的功夫，去找领导嘛！”
“大姐，说是要开发造新小区啊！”小伙子好脾气地劝解：“盖高楼啊！湖景房！”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凉月湖：“正对着湖！”
“湖景房？肯定又卖不得了的价钱”“对啊，都是盖给有钱人住的！就象那个什么维多利亚湾一样！”人群一听更炸了窝，“湖景房就要砍树啊？还离湖这么近！”“就是，房子造在这里凉月湖和城墙都受影响！”“我们天天来这锻炼的，那就没地方了。”“不该砍，这么老的树！”
施工队伍与围观百姓争执不下，几个工人乘机开启了发动机，伴着马达隆轰隆的响声油锯张牙舞爪地就要扑向大树。何教练纵声上前伸开双臂拦住坚决不让动，和工人们对峙中一眼看到黄有桑连忙叫道：“哎，有桑？你来的正好！快来看这事怎么弄？这些树怎么能砍啊，好好的一片林子！”黄有桑在听到开发新小区的时候已经怔了怔，这个位置建湖景房住宅？把树都砍了？果然老百姓的反应是一样的，又一个维多利亚湾！南都的气候不好，冬天阴冷夏天火热，老城区内空间有限，市民们难得有块小树林能散步锻炼休闲，怎么就不能留下这些树荫给老百姓？就为了盖湖景房？
黄有桑看了眼工头说“你等一下。”气势汹汹的工头不知怎么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眼前这个面黄肌瘦一身运动衣的女子安静温和中似乎有种无法对抗的威严。“那是，那是黄有桑吧？”旁边的小伙子放下油锯、张大了嘴。“是啊，是黄记者！”“有桑话古都的有桑大记者！”人群激动起来，园林工人们也都望向黄有桑，马达不知何时停止了轰鸣。
何教练别急我打个电话。黄有桑冲人群笑了笑，沉吟几秒钟直接拨通了曹峻德的手机。运气不错一拨就通了，曹书记熟悉的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有些苍老，黄有桑想起来昨天周翰飞说他在天禧寺遗址考古现场呢。“三弄境？我了解下情况。你电话不要挂。”黄有桑有些意外，手机侧过来看了看，模糊传来“郑市长，三弄境的是什么项目？”
为什么打给曹峻德、一个退休的老干部老同志？很简单，黄有桑认识的人中他最早具有山、水、城、林的古都意识并一直努力保护。十九年前中华门上曹峻德的“南都三宝说”影响了几个少年的人生抉择，十九年中黄有桑常常留意南都的这三样宝贝城垣环绕的古都、几十年长成的大树、淳厚朴实的南都人，越来越是钦佩老书记。
随着改革开放之后的经济腾飞，大部分城建相关领导人怀揣国际化大都市的梦想、一心要把南都打造成纽约那样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比如郑得瑞、比如周翰飞，黄有桑苦笑了一下，这个思绪、会自己转着往周翰飞上扑！曹峻德就大会小会反复建议，国务院批复的规划中南都是著名古都是历史文化名城、为什么非要学纽约？就是国际化、也有华盛顿这样绿荫茂密的城市啊。
应该说，南都的历任领导对树对绿化一直是很重视的，第一任市长刘伯承种了几万棵树，甚至在他率大军进军西南后还带种子回南都嘱咐要搞好绿化，后来**来视察的时候又号召大力种树，所以南都人一直绿化意识极强。曾有学者对南都的行道树进行过专业统计，城区三十条主要道路的行道树悬铃木中胸径三十公分以上的有九千多棵，这说明南都在八十年代全国砍树风暴中并没有跟风，悬铃木行道树得到了较好的保护；但是胸径二十五至三十的悬铃木出现断层，说明这一时期也没栽植；而胸径二十五厘米以下的占三分之一强则说明南都在因道路拓宽不得不砍树的过程中又开始大量栽植悬铃木。后来老城区的行道树悬铃木还有近两万棵、在全国位居前列，尤其难得的是胸径六十公分以上的达1786株，这部分应该就是民国时期栽植的、与建国初期绿地调查的数据相吻合。还有逸仙陵园里面可确定为民国时期栽下的梧桐共有765棵，分布在卫桥、陵园大道至博爱广场沿线三公里多的道路上，那都是参天大树、是不折不扣的宝贝。
然而有一件憾事，南都主干道上的梧桐树原来有六排中间只有两车道，随着车流量增长越来越没办法通行，老百姓抱怨说哪里是国际化大都市、明明是国际化大堵死！怎么办呢？要扩路就要动树。曹峻德是反对动树的、常自称为“保树派”，说南都人对梧桐树特别有感情讲你们领导干部车上有空调、我们老百姓靠两条腿没有空调，需要这些树遮阴啊！但是那一次，面对城市发展的现状、面对严重堵车的交通，他不得不同意砍树。最早计划砍两排树变成六车道，后来开会决定少砍一排变成四车道，甚至为了修建高速城外相当一段已经长得在空中连成拱形的大树也被无情地连根刨除变成了光秃秃的高速连接线。传闻他一直念叨“没办法，不能不动树，修路啊”就象当年说“我保不住文皇楼，也保不住状元府，要修地铁啊”一样艰涩无奈。
黄有桑猜想他会管这个事，不过，电话不要挂？真是一贯的雷厉风行风格。园林局的砍树队伍渐渐不安，工头嗫嚅着取出文件来给黄有桑看。阳光有些刺眼，黄有桑瞥见住宅项目施工单位“石城建筑开发公司”愣了愣，陈磊的项目？
“三弄境是一片不小的林子，紧靠着凉月湖和城墙遗址，城墙的墙基都在。这个项目一是要砍这么多树，部分是迁移的？那也不妥，要迁这么多、迁得活吗？二是距离城墙将将地十五米，太近了吧？不要再象维多利亚湾那样只考虑少数人的湖景房嘛！”电话中的曹峻德语调温和然而一针见血：“召集相关技术人员开会，集思广益，总有优化方案吧。多一棵树老百姓就多一片荫凉，搞城建是为了现代化、现代化的目的还是为民造福，为什么一定要以牺牲百姓的绿荫为代价呢？”隐约听到郑得瑞答应着，不一会儿工头的手机响起，一边接听一边望了望黄有桑，挂了电话就安排砍树队伍收工。
明媚春光中，香樟树的碧绿枝叶上点点金黄、象是江南最好的松花锦缎，黄有桑眯着眼眺望载着油锯的卡车驶远，嘴角浮上了一丝浅笑。陈磊会怎么想？管他呢！“南都是个有灵性的古城，谁敬重它爱护它、这个古城会回报他；谁不敬畏它毁坏它，这个城市也会回之以惩罚。”父亲曾说。
“有桑还好你到了。”卡车驶走人群散去，何教练欢喜地跳到黄有桑身边说着刚才的胆战心惊：“我真怕他们就砍了啊，耗了半天！”两人转身迎面碰上东晓欣捧着一包鸭翅膀茫然不解：“今天不上课吗？”
“上！今天尤其要好好上！”何教练爽朗地笑着，领两个学生进了体校。阔大的校园正在城墙脚下，碧绿的草坪围着红砖黑瓦的老建筑，健壮开朗的运动员们穿行其中，与电视台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黄有桑每每惭愧自己的文弱，东晓欣也好不到哪儿去，被何教练摔得常常哀叹：饶命啊，我本书生！
“叮！”手机跳进来一条信息。“头疼好些了吗？今天好好歇歇，想见我的时候告诉我。伯。”黄有桑凝视着短短两行字，只觉得头更疼。昨晚究竟上没上床有没有过身体接触？并不重要吧！自己荒唐到喝醉、让他送回家在他面前出尽洋相，甚至也不重要。沉默让他误解为自己心底还容得下别人，伏在他的肩头流泪让他以为自己今生还可以再爱，这才是最大的错误。
刘伯没什么不好，唯一的缺点、他不是周翰飞。
黄有桑眯起眼睛、眺望远处的朝阳门。一群飞鸟盘旋在蓝天，时时一个俯冲贴近城墙又迅速折回碧空，领头的大鸟翼翅阔大、强有力地引领着阵型，掉队的几只幼鸟奋力追赶队伍，翅膀扇得扑棱棱地。这样的风景与他曾经无数次漫步城墙上并肩携手看过，他指着飞鸟笑着戏谑，将来我就是那个头鸟、你和孩子就是我的队伍，无论怎么样我都会飞在最前面、为你们挡风遮雨。
“这流水悠悠匆匆过 谁能将它片刻挽留感怀飘零的花朵 尘世中无从寄托 ”身后操场上的大喇叭忽然响起熟悉的旋律，吓了黄有桑一跳。“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仿佛是我”。无论他曾经如何伤害、无论他曾经如何欺瞒、无论他曾经如何无情无义，周翰飞就是周翰飞，在心底无可替代。傻也好痴也好，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黄有桑静静听着歌，歌声混杂在逸仙路车水马龙的嘈杂和俞府街市井小贩高声吆喝的喧嚣中，悠扬婉转。这一刻直面自己的内心，无比清晰。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对不起。”按下“发送”键，黄有桑并没有犹豫。
视线落在之前的短信上，三张工地的照片，昨天周翰飞发来的。空旷纷乱的土地上散布着铲子锤子刷子各种工具，零零星星蹲着几位考古专家。黄有桑凝视着照片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什么呢？苦苦思索的大记者再一次懊恼，昨天真不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