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风就在那里第10章 奶渍
第二天起来,天空仍在下雨,不过雨势减弱不少。
几个女生大清早起来清洗最近累积下来的换洗衣物。周遥先把一堆内裤洗干净晾好,又跟同伴们一起把余下的衣服抱到洗衣房丢进洗衣机。
等洗漱完毕吃了早餐,周遥叫上苏琳琳去洗衣房。
两人把洗衣机里一满桶衣服抱出来,一转身,撞见骆绎拎着几件衣服进来。
苏琳琳快乐地打招呼:“骆老板!”
骆绎弯一弯唇角,算是回应。
果然是见谁打招呼都笑,就不跟她笑。擦身而过时,周遥忍不住瞪了他一下。骆绎察觉到什么,但余光没看仔细,回头只看见她的后脑勺。
骆绎走到洗衣机旁边,刚要把衣服丢进去,看见筒底躺着一块小小的黑色,拧成一团。
骆绎以为是袜子,俯身拎了起来,黑色展开,是一件薄薄的布料极少的bra。
骆绎:“……”
“喂!”他回头。
周遥不知他在叫她,还往前走,骆绎皱眉:“周遥!叫你没听见?”
走到门口的周遥一停,诶,骆老板叫我!她立马回头,表情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讶,问:“叫我干嘛?”
骆绎下巴迅速往自己手的方向偏了一下,提醒式地抖了一下手指,那黑色的小内衣悬在空中弹了一弹。
他松松地拎着,没拿住,内衣掉回洗衣机里。
周遥没看清,抱着一堆衣服,狐疑地走回去,伸长脖子往洗衣机里一瞄:“……”
她满怀都是衣物,没有空余的手,也没脸没皮,乖巧地说:“哎呀,漏啦,骆老板帮忙捞出来呗。”
骆绎没什么表情,再度俯身去,把那片布料少得可怜的内衣揪了出来。
周遥忙不迭点下巴,指怀里的衣服堆:“放这上边。”
骆绎把她内衣丢上去。
“谢谢。”周遥走向苏琳琳,眼珠一转,很快一本正经地对苏琳琳说,“唐朵真是,自己的衣服都不来收。”
苏琳琳看一眼,奇怪:“诶?这不就是你的么?宿舍里除了你,谁穿这么骚包的胸衣?”
周遥:“……”
苏。琳。琳。你。真。的。好。烦。呐。
周遥只想赶紧溜,没想后头骆绎又叫她:“你站住。”
周遥头皮发炸,回头:“又干嘛?”
骆绎淡淡问:“你们今天要出门?”
“对啊。”
“哪儿?”
“俄初沟。”周遥答。
“跟你们队长说别去了。”骆绎道,“昨晚暴雨,山上可能会涨水。那块有几处堰塞湖。”
“哦。”周遥木着脸,转头就走。
倒是苏琳琳特有礼貌:“谢谢骆老板,我们会和队长商量的。”
周遥抱着衣服走了一段路后,回头踢了苏琳琳一脚。
苏琳琳一脸发蒙:“啊?我又怎么啦?”
周遥歪头:“没事。”
在楼顶的棚子里晾衣服时,苏琳琳自言自语:“周遥,你观察能力变差了。”
周遥莫名其妙:“啊?”
“骆老板受伤了,那么明显,你没看到啊。”
“……”
周遥顿时无语:“苏琳琳你是不是傻?”
苏琳琳晾好了衣服,站在棚边看漫天的细雨:“这衣服得多久才能干?不过就这最后一次了,下次堆的脏衣服可以带回学校洗。”
周遥抻着衣架上的贴身T恤,没吭声,心情忽然就跟这细雨天一样不甚明朗。
“这里的风景,我会怀念的。”苏琳琳轻叹。举目望去,漫山黄叶,雪山若隐若现。
“咦?骆老板这么早去哪儿?”苏琳琳低头看楼下的庭院。
周遥跑到栏杆边探头一看,嚷:“骆老板!”
骆绎刚把摩托车从杂物房里推出来,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没理她。
“骆老板你去哪儿?”天空中,周遥声音明亮。
骆绎还是没理她,连头也不抬了,估计是觉得这种喊话有些蠢。
周遥歪着头纳闷了一秒,立刻闪回去。
她风一样卷下楼梯,抓了件雨衣,冲进院子,跑到他跟前,扶着腰大喘气:“骆老板,你去哪儿?”
“镇上。怎么?又要带东西?”他系着头盔绳子,斜睨她一眼。把她可能要说的话一次性说了个干净。
“不带。”周遥冲他眯眼笑,睫毛上粘着雨水,“雨天路滑,你慢点走,注意安全。”
骆绎没吭声了,低下眼皮,戴手套。
周遥探着脑袋看他,执着地问:“骆老板,你听见我说的话了没?”
他皱一皱眉,嗓子里沉沉发出一声:“嗯。”
隔半刻,忽然又问:“周遥?”
“嗯?”
“你觉得姜鹏这人怎么样?”
“姜鹏?”周遥蹙眉想了一会儿,说,“他一会儿说话算话,一会儿又不算,有时看上去很讲道义,有时又很狡猾,不坏——但也不好,像只癞皮狗。”
“癞皮狗?”骆绎稍一挑眉,有些好笑,“你这个形容很贴切。”
“干嘛突然问我这个?”
“没事。”他握住摩托车把手,又问,“我刚在洗衣房跟你说的话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周遥认真点头,头发上沾满了细碎而晶莹的雨滴,“我会跟师兄讲的。你放心。”
“哦,差点忘了正事,”周遥想起来,把背在背后的手拿出来,“骆老板,我是来给你送雨衣的。”
骆绎伸手要接,周遥反应极快地缩回手,歪着头打趣:“诶?我大老远跑下来给你送雨衣,你都不说谢谢我?”
骆绎看她一眼,眼神微肃。
周遥收了笑,瘪瘪嘴:“开不得玩笑。喏,给你。”
骆绎再度去拿,没想周遥再度嗖地抽开手,哈哈笑。
骆绎:“……”
周遥见他吃瘪,乐不可支:“快说谢谢啊,说谢谢我就给你。快说。”
骆绎抬抬下巴,指前方不远处的屋檐,说:“周遥,你站那儿去。”
周遥莫名其妙,有些警惕地看他:“干嘛?”
骆绎微微一笑,嗓音温柔:“外边下雨,把你淋湿了。”
周遥脸一红,小声“哦”一下了,屁颠颠跑去屋檐下站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骆绎问:“你这身冲锋衣好洗吧?”
“对啊。”周遥歪头,轻松道,“每次去野外一身泥回来,拿毛巾擦擦表面就干净了。”
“那就好。”骆绎说,突然就发动摩托车驶出院子,车轮准确地轧过屋檐旁的小水坑,雨水溅了周遥一身!
周遥踮着脚,瞠目结舌。
骆绎的车停在了门口,居然还敢回头看她。
周遥一秒内反应过来,冲上去打他,眼见要打到,骆绎一拧油门,摩托车滑行出去一段距离。
没打着。
他依然回头看着她,眼睛里似笑非笑。
周遥:“你要死啊!”
骆绎:“就准你逗我?”
周遥盯他半晌,佯作转身要走,才迈一步就突然转身去打他,他再一拧油门,摩托车哧溜又滑到前边去。
秋天的山路上,细雨绵绵。周遥杵在原地,咬牙切齿。
骆绎看她半刻,问:“这么想打我?”
周遥瞪着他,不吭声。
“好好好。”骆绎说,朝她伸出手掌,“打吧。”
周遥板着脸走到他跟前,狠狠一巴掌朝他的手掌打下去。
骆绎手一收,周遥打了个空。
“……”
周遥顿时想把他从摩托上踹下来,不及他长手一伸,指关节敲在她脑门上,笑:“你傻啊!”
“雨衣留着自己穿回去。走了。”他迅速说完,摩托车开出去好远,这次没有停下。
周遥捂着发痛的额头,冲他背影嚷:“你烦死了!——说了路滑别开那么快你听不见呐!”
摩托车“滴”地响一声喇叭给她回应,下一秒消失在雨幕里。
周遥看他不见影儿了,才气哄哄地回到客栈。
可进了客栈,转眼再想一想,好像心情依然也不坏。
315房间内,
周遥坐在林锦炎床边的小板凳上啃苹果,脚上还打着节拍,轻快地说:“苏琳琳也听见了。”
“对啊,”苏琳琳点头,“骆老板说,昨晚雨太大,怕山里头涨水。建议我们今天别去。”
林锦炎稍显疑惑,翻着手机:“可我查的没问题,他说的就准确吗?”
“准啊。”周遥说,“他上次说下雨,就真的下雨了。”
夏韵看着周遥笑了一下,周遥瞪她一眼,又回头望莫阳:“师兄,你一定要去吗?”
莫阳摇摇头:“不去也行。安全第一。”
夏韵也认为还可商榷:“是啊。待在客栈很无聊诶,我们来这儿又不是放假的。再说,平时去哪里勘查都有危险性,概率问题。”
林锦炎低头看着手机:“周遥说的没错,是要注意安全,不过我们这趟过去没什么危险。”他把手机给大家看,“山体滑坡可能性10%,跟我们之前去的地方相比,危险系数差不多。”
周遥脚不动了,苹果也不啃了,蹙眉道:“但骆老板说那边有堰塞湖,一般来说,暴雨过后,堰塞湖容易溃坝。”
“可堰塞湖还挺值得去看一看的。”唐朵说,“我们路上注意安全,按照地势图走,别往低洼处跑就好了。”
众人都觉得可行,也都想去,说:“林师兄,你是带队老师,你决定。”
林锦炎说:“我们路上多注意安全。”
周遥扯了扯嘴角,还想要说点什么,大家已起身散开,各自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
如一茶馆位于小镇西北角,背靠山沟。
正值秋季,落地木窗外流水潺潺,山坡上青的树黄的树次第生长。
骆绎坐在窗边的藤木椅子里喝茶,风吹雨丝飘了进来,他转眸看一眼帘外山沟里的水,水势汹涌,是昨天暴雨的缘故。
不知道周遥她们现在何处,有没有听他劝阻。
骆绎并不抱太大希望,读书人往往有自己那一套骄傲的判断。他的提醒至多给个警示作用,能让他们路上多注意多小心就够了。
喝完半杯茶,门被推开。
姜鹏带着几个弟兄走进来,其中一个正是那晚和骆绎较量过的杀手。他站在姜鹏座椅背后,面无表情看着骆绎,眼里闪过一丝凶狠。
骆绎笑了笑,看向姜鹏,给后者倒了杯茶。
姜鹏扫一眼那茶,也不喝,他松散地靠进椅子背里,搭着扶手,发问:“你还敢来找我?”
骆绎觉得这话可笑,就笑出了一声:“姜老板如果是聪明人,就最好不要杀我。”
姜鹏不发言,看骆绎继续。
“话说得好,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姜老板也是个生意人,想必明白这个道理。”
“哦?”姜鹏浓眉挑起,“我们俩有什么共同利益?”
“共同的敌人。”骆绎倾身到茶桌前,垂下眼眸,揭开茶壶盖,把煮沸的水倒进茶壶,说,“你想找出害死你弟弟的人,我想找出害我身败名裂的人,为何不联手?”
“如何联手?”
“你保我安全,我给你信息。”
“哈哈,”姜鹏大笑一声,稍稍欺身,敲一敲桌子,茶壶震了一震,“信息?害死我弟弟的人正坐在我对面泡茶。”
骆绎看似轻嘲地笑笑,摇了摇头,把茶壶里的茶倒进茶碗里:
“姜老板,说话还是开诚布公的好。你已经开始质疑你弟弟死亡的真相。如果不是有所怀疑,你不会特意让小姑娘鉴定那枚祖母绿。你摆明了是想告诉我,吴铭送了那枚祖母绿想收买你。”
姜鹏转着腕上的手表,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我想看看热闹,看你们俩怎么斗。”
“他的背后是丹山,那个拿着真佛塔的人。”骆绎倒着茶水,抬眸看他,“你还想继续看热闹吗?——我死了,丹山的尾巴就很难再露出来。”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跟丹山闹翻了?”
骆绎沥着杯中的茶水,说:“姜老板,如果我和丹山不是一伙,我必然全心全意帮你抓他;如果我和他是一伙,即使是内讧闹翻,你也大可以利用我来找他,中途要是发现我可疑,我和姜鸿的死有关,再找我报仇不迟。无论真相如何,合作对你有利无弊。
可如果你认为我和丹山一起害了你弟弟,却又选择现在就轻易杀掉我,那我背后更大的主使呢?你不想揪出来了?”
“报仇报一半,啧啧,”骆绎摇摇头,“怂。”
姜鹏身后的弟兄脸色突变,姜鹏施压式地一笑:“骆老板,你信不信,现在我的人把你从这窗户扔下山沟去,也没人会发现?”
“那我就去地下跟姜鸿聊聊,他哥哥有多蠢。”骆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姜家弟兄顿时上前,欲成逼迫之势,姜鹏抬手拦住,玩味地看骆绎半刻,笑道:“你说得没错。骆老板,我也有点想跟你合作了。但是你看,上次你烧了我的地盘,不打招呼就逃走,损了我的面子。”
他摊开手指指身后,“弟兄们都在,我跟你和好,这脸往哪儿搁。”
骆绎何等精明,笑笑:“尽管提。”
姜鹏一个手势,一个弟兄出去,不到一分钟,端进来一只圆盘,盘子一侧立着一根尖钉。
那人拿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纸袋,一个倒扣在尖钉之上,一个倒扣在空白之上,拿相同的胶带固定住。
“咱们赌一局。看天意。”姜鹏指了指天,说完,指了指身后的杀手,“他代替我作赌。一掌下去,你的手没被钉子刺穿,就按你说的来。”
说话间,他转动那个圆盘,两只纸袋随着圆盘飞速转动。直到停下,已分不清哪只里边有尖钉,哪只没有。
骆绎面无表情看着那圆盘,在姜鹏转动之前,他就已经仔细观察过,然而两者没有任何差异。
杀手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骆绎。
姜鹏问:“谁先来?”又道,“为免你觉得我做了手脚,你可以先来。”
骆绎一笑:“我相信姜老板的为人,你先来。”
姜鹏于是示意杀手,后者上前,骆绎端着茶杯喝茶,忽听“啪”的一声,桌面剧震。骆绎透过茶杯瞥一眼,杀手已将纸袋拍瘪,手安然无恙。
他选到了空袋子。
骆绎面不改色,继续喝完杯中茶水。却忽然想起今早他骑在摩托上,周遥气急败坏追过来要打他的手心,他不让她遂意,迅速收回手躲过。
或许是早晨逗了她又没让她打到,所以这一刻躲不过去了。
杀手眼里闪过一丝胜利的笑,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退后到姜鹏身后。
姜鹏舒心不已,耸一耸肩:“骆老板,你没有那晚的好运气了。”他抬一抬下巴,“该你了,请吧。”
骆绎放下茶杯,目光转向那个挺立的纸袋,薄唇无意识抿成一条线。
姜鹏脸上嘲讽尽显:“骆老板不玩了?也对,反正都输了,还守什么游戏规则?那我——”他刚要站起身,话却被猛拍圆盘的声响打断。
“砰”一声响,茶壶茶杯齐齐震动。
屋内人倒抽一口冷气,惊愕地看向圆盘。
仅剩的一个纸袋被骆绎大力拍打下去,
一根钉子堪堪从他的指缝根处穿过。
姜鹏怔愣一秒,才抬起来的身子又落回椅子里,不可置信地盯着骆绎。
骆绎微低着头,眼皮抬起一道深褶,看着他:“你说的:手没被钉子刺穿,按我说的来。”他冷笑,“姜老板,我没输。”
姜鹏一句话不说,只觉得他是个疯子。开始明明输了,却还要生生给自己创造出一个机会再赌一次。
此刻,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对自己阴狠的笑容,不是疯子是什么。
骆绎五指缓缓张开,从圆盘上移走。他站起身,朝姜鹏伸手:“姜老板,合作愉快。”
姜鹏抿紧嘴唇看他半刻,终于站起身,回握住他的手:“任何时候需要我弟兄,联系我。”
“谢了。”
骆绎离开时,姜鹏叫住他:“骆老板,刚才你不怕废了一只手?”
“比起命,一只手算得了什么?”骆绎笑笑,带上了房门。
骆绎坐上摩托车,看一眼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间被蹭破了皮。他勾起半边唇角,凉淡一笑,无视地戴上手套。
天空依然飘着细细的雨。
才离开小镇驶上山路,兜里的手机响了,骆绎接起来,电话那头,阿敏急慌慌道:
“老板,出事了!山上涨水,那群学生,有几个被困住了!”
“打我电话干什么?报警叫搜救队!”骆绎厉声道。
“打过了。”阿敏吓一大跳,慌忙应答,“刚就打过了。搜救队正往那边赶!我这不是给你汇报吗?”
骆绎挂了电话,摩托车一个急转弯,往反方向而去。
沿干热河谷一路风驰电掣,五彩斑斓的森林仿佛成了融化的各色颜料,印象派画作一般飞速后退。
等救下那队学生,骆绎真想狠狠抽死他们。
然而赶到事发地点,才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象中顺利。
那是一处狭窄的河谷,剖面如一只碗,两边是山坡,长满了树;中间是谷底,遍地滩涂。一男二女,三个学生被困滩涂中央。
山上堰塞湖溃坝,如同水库开闸,山洪冲刷谷底,水位不断上涨,三个学生所在的“小岛”面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缩小。
骆绎扔了摩托车跑过去,见那景象,心中一沉。逃到岸上的四个人里头,没有周遥。
骆绎常跟搜救队的人打照面,都认识,上前问队长:“情况怎么样?”
队长狠狠瞪了他一眼,骆绎心知肚明,连连颔首:“是我没看好,我的责任。辛苦弟兄们了。”
队长也没心情跟他算账,指水面:“你看这水,急成这样,游泳横渡是不可能的,一下去就会被冲走。”
骆绎望一眼站在水中心的那个人影,皱紧了眉头。
小岛中央没有树木可做支点,无法在岸和小岛间拉绳子救援。
更要命的是,岸和小岛距离不短,绳子系上重物也很难扔过去。几名队员仍在不停尝试把绳子扔上岛,有几个甚至下了水,以缩短距离。
另外几名队员则开始在岸边挖土挖石装沙袋。
秋风萧索,细雨绵绵。
滩涂上传来苏琳琳的呼喊:“救救我们!快想想办法呀!”她指着地上一点点漫过来的水,哭起来,“水过来了!淹过来了!求你们快救救我们!”
莫阳低头抽着烟,眉心紧拧,不发一言;
周遥蹲在地上咬手指,也是一声不吭,咬了很久,闻见烟味,才找莫阳要了一根,哆哆嗦嗦地抽起来。
抛来的绳子再次落空,苏琳琳呜呜哭:“遥遥,对不起,要不是过来拉我,你也不会被困住。”
水已经漫过鞋子。周遥一句话也不想说,她埋下脸,抱住头,浑身都在风里颤抖。
岸边唐朵着急,上前催促:“你们能不能快点?那水越涨越高淹到他们了,你们看不见啊?”
她语气不好,队长心里也不痛快,职责所在,他忍了下去,解释:“同学,我们没有拖延时间,请你去旁边等一下,我们正在想办——”
“想什么办法?”唐朵打断,“绳子扔不过去不能换直升机来?”
林锦炎也问:“有直升机吗?让直升机——”
“今天山谷里风太大,直升机来不了。”
唐朵急昏了头,口不择言:“我看是你们救援队有问题,没设备没经验没方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去死!”
队长太阳穴突了一突,旁边的指挥员脸色一变就上前来:“你别以为是女生就——”
“在这儿磨蹭什么?!”队长厉声喝道,指挥员闭了嘴,冷冷看几人一眼,转身走了。
队长看向林锦炎等人,语气依旧克制:“我们正在尽力,请你们到一旁耐心等待,不要干扰——”
“人都快淹死了你们还磨磨蹭蹭讲耐心?”纪宇也失了控,“水淹到他们小腿了,你们还在岸边慢慢吞吞,为什么不下水救人?——我跟你讲,如果他们出事,你要负责的,你们全队都要负责!”
“都他妈的给我闭嘴!”骆绎沉声一斥,待几个学生安静下来,他示意队长离开,这里交给他。
几人脸上怒气未消,正欲与骆绎理论。
骆绎开口:“山洪暴发的时候你们几个离得不远吧?当时是救你们同伴了,还是各自逃命了?嗯?”
几人一下子都不吭声了。
“不救是本能,没人怪你们。提醒过你们今天别出门,不听,也没人怪你们。但现在出了事搁救援队员面前耍威风装大爷,什么德行?嗯?——多读了几年书眼睛倒往头顶上长,有种你他妈出事了别找人救啊!”骆绎冷笑一声,道,“这里的搜救员不比你们年纪大,那边几个二十岁不到,胳膊比你们还细!——都会游泳吧?还站岸边干什么?嘴皮子那么厉害,有闲功夫推责任,下去救同伴呐。”骆绎把纪宇拎出来一推,“你下个水给我看看!——下啊!”
纪宇垂下头,面红耳赤。
“不敢?”骆绎说,“那你就给我闭了嘴乖乖到一旁当孙子去!”
林锦炎三人被斥得哑口无言。夏韵拉了他们退到一旁,把岸边留给救援队员,又跑来道歉:“骆老板对不起,他们一时心急,头晕脑热,他们平时不这样的,你别往心里去。”
骆绎一肚子的火,脸色极差,却并没多说,只道:“相信救援队,别添乱。——你也不用跟我道歉。”
“我知道。”夏韵点头,“等过会儿忙完,我们会跟他们郑重道歉的。”
骆绎挥手让她走了,再看洪水中央,水已漫到大腿,苏琳琳没再哭喊,估计吓懵了。骆绎看不清周遥的脸,她和苏琳琳还有莫阳紧紧抱在一起固定自己。
刚才的争吵没有影响救援,稳舵用的沙袋已经做好。三名个子最高的队员牵着绳子,抱着重重的沙袋下了水,在湍急的水流里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朝困在水中央的人靠近。
骆绎立在岸边,目不转睛盯着洪水里缓慢前行的救援队员,还有那中央的被困者。
寒风刺骨,不时有断裂的木头或树枝顺水冲下来撞到或刮伤他们。
水越涨越高,很快漫过三个学生的腰。他们抱在一起,被水冲得左右摇晃,仿佛下一秒会被集体冲走。好在每次摇晃后,三人都能勉强稳住。
骆绎拳头快捏碎,宁愿亲自跳进水里施救。但此刻他只能相信救援队,不能添乱。
时间一分一秒度过,冰冷的洪水迅速淹没人的胸口。不论是谁,在水里多待一秒,体力就多下降一分。
救援队员渐渐靠近三个学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伸开的手紧握到一起。队员抓住学生,把救生衣让给他们,带着他们拉住绳子淌进水里。
返回途中,水位升高,流速更快。
队员各自护着三个学生,一寸寸往岸边挪,绳子在洪水里摇摆晃荡。女生个子矮,水很快漫过脖子。
救周遥的救援队员是个藏族小伙子,他一手抓着绳子抱着沙包,一手把周遥抱起,说:“压住我肩膀。”
周遥照做,眼里含了泪。
救援员体能消耗殆尽,又冷又累,他咬紧牙关强撑,一步一步,竭尽全力朝岸边走。
好几位救援员下水来接应,
莫阳最先被人接住,苏琳琳也很快被拉上,周遥在最后,和莫阳苏琳琳挤成一团,好几双手伸过来拉她,她抓紧其中一双,
突然一截木头桩子顺水打过来,一群人在水中晃荡,混乱之间,周遥感到腰上一松,她心一沉,惊愕回头,身后的救援队员消失了!
周遥尖叫:“他被水冲走了!”
五米开外,一件绿色的衣服在水里漂了一下,霎时沉没。他把救生衣让给了她。
周遥大喊:“救他!救命!”
所有人或自顾不暇,或还在拉扯学生,尚来不及反应,骆绎跳进汹涌的洪流中,瞬间被淹没。
岸上一名救援员也随后扎了下去,还有人要跟上去救,被队长大声制止:“不准再下水!”
现在下水是赌命。两个人足够了。就怕人救不上来,再贴命进去。
周遥被拖到岸上,盯着滚滚洪水,再也不见谁的身影。
突然,下游五十米开外,骆绎从水里探出头,四处张望,他没有找到被冲走的小伙子,自己却被洪水迅速卷走。
他整个人再度消失在水中。
一行人惊慌失措,沿着河岸往下游跑:
“扬措!骆老板!”
“扬措!骆老板!”
周遥惊恐得忘了流泪,只晓得拼命地跑,
跑了近三百多米,水中终于冒出骆绎的身影,他一手夹着一个人,一手朝岸上招手。他在湍急的水流里沉沉浮浮,根本无法游过来。
跟过去的同伴顺水冲到他身边,帮他架住溺水者。
“绳子!”队长急喊,队员迅速把绳子扔进水里,骆绎和同伴抓住绳子,岸上人齐用力,把他们拖了上来。
骆绎浑身是水,也被水呛,跪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周遥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把溺水的救援员翻过来一摸,心顿时凉了一大截。
救援员浑身冰凉。周遥双手直颤,慌慌张张地摸他鼻子,摸他胸腔。
没气了。
也没了心跳。
周遥脑子轰然炸开,空白一片。
她机械似的迅速把他平躺好,人工呼吸,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她跪起来,十指交叠给他做胸外按压:“1,2,3,4,——”
她按一次就数一个数字,“5,6,7,——”
可救援员面色如土,没有任何反应了。
“11,12,13——”她用力摁压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她的手早在水中被树枝划破,流着血,
“周遥——”林锦炎上前拉她。
“走开!”她不管,一下一下摁着救援员的胸口,“17,18,19——”
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寒冷,惊慌,恐惧,手脚突然开始抽筋,她痛苦地扭成一团倒在地上。
“周遥——”纪宇和唐朵过去扶她,
“你滚!”周遥打开他们的手,“你们全都滚!”
骆绎一言不发,继续上前给救援员施救,然而,不论是新一轮的人工呼吸,还是胸外摁压,救援员始终都没有任何回应。
骆绎便知恐怕大事不好了。他不肯放弃,一次次摁压着救援员的胸口,人已筋疲力尽却还想用尽全力,他累到脱力,队长队员一个个轮番接力去抢救。
周遥看着那个再也没有反应的救援员,呜呜直哭,像只狼狈的落水狗。刚才他还抱着她淌水,怎么现在就没气了?
明明刚才还活生生的?!
周遥抬头看向自己曾熟悉的那群同伴,她脸上全是泪水,怨,悔,恨:
“我说了让你们别来——”她一字一句,哭得撕心裂肺,“我说了别来!!你们不听!你们都不听!!现在好了,死人了!”
周遥崩溃大哭:“是救我死的。我是凶手。——为什么不是救苏琳琳,不是莫阳?不是你们?!为什么偏偏是我?!——我说了不来,我说了不来!你们也有份,你们都是凶手!”
山洪爆发那刻,想救同伴是本能;
此刻被命运单独抛弃,痛恨同伴也是本能;
危机之下,生死边缘,每个人都不再是自己。
苏琳琳流泪抱她:“遥遥,对不起,你要不是去拉我就不会——”
“还有你,”周遥一把推开她站起来,她手指颤抖,指着苏琳琳的脸,呜呜大哭,如同遭受背叛的孩子,“你明明听到了山里会涨水。你听到了,你也不帮我说话!”
“我说了!”
“你没有!你们都不听!”
周遥站在风雨里摇摇欲坠,没人注意她站在岸边的决口处,她脚下的泥块已渐渐出现裂纹。
“我讨厌你们,我不要再跟你们一起了。”
夏韵想去安抚,可周遥情绪失控,不肯让他们任何人靠近,谁的话也不听,她不断慌乱后退,忽听一声大喝:“周遥!”
她泪蒙着双眼看过去,骆绎站在她对面,一身的水。
骆绎刚要开口,
“别!”她眼泪更多地涌出来,嘴角委屈而伤心地瘪着,不断往下弯,“你别、别怪我。我错了,你别怪我。”
骆绎轻轻吸一口气,朝她伸手,很平静,说:“周遥,你过来。我看看你。”
周遥害怕地摇头,像做错了事不敢靠近家长的孩子。她抽泣着,肩膀直颤,话语也不畅:“我没有、不、不听你的话。我说了、不来。是他们、不听。我真的、说了。”
骆绎迅速瞥一眼她脚下越裂越开的口子,不敢惊动她怕引起慌乱,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嗓子,额头上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他伸着手,缓缓朝她靠近一步,轻声:
“我不怪你,周遥。你过来,到我这儿来。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来,把手伸给我。”
周遥哭得不能自已,浑身在颤,却听话地把手递给他。
骆绎接住她的手,握紧了,就在那一刻,突然传来救援员咳水的声音,周遥一惊,脚下泥土松动。
骆绎眼疾手快,立刻将周遥扯到怀里,她原先站立的地方瞬间崩塌掉进滚滚洪流。
骆绎抱紧了她,迅速退后到安全地带。
周遥扑在他怀中嚎啕大哭,字不成句,呜咽着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骆绎却听懂了。
他握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紧紧摁在怀里:“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