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三十八 杜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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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杜闵道。

    杜闵的出身并不光彩,他的生母王氏是杜老郡王的侍女,老郡王弥留之际,却让杜桓在侍奉汤药的闲暇里成全出现在的世子来。那是早在洪王妃成婚之前的事了,杜桓嫌弃王氏的身份,加上不愿声张这丑事,不但不甚喜欢杜闵,对王氏也冷淡了下去,不久,王氏郁郁而终,杜桓的长子就由洪王妃教养。王妃嫁入杜家五年,未得一男半女,早早地死了心,便将杜闵过继为养子。出身微贱的杜闵因而一夜间成了原配所出的嫡子,到了成年时,由洪王妃上疏得以立为郡王世子,以后继承杜桓的爵位,都是他这等出身的人所不敢想象的。

    杜闵对洪王妃的感激却不止于此,王府里的嫉妒争斗随着杜桓晋封为亲王愈演愈烈,杜闵总觉得,要不是洪王妃的教导和庇护,自己恐怕活不到现在。

    清秀如初的妇人就要升天,王府里便只剩杜闵自己了。杜闵跪在洪王妃床前,见她胸膛一起一伏,呼吸混浊急促,就怕听不到她说一个字,便眼睁睁看她去了,心中更是孤单落寞得厉害,不由放声大叫:“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儿子回来了。”

    使女们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劝解:“世子爷可不要叫了,当心外面误会。”

    “对……”杜闵顿时醒悟,压低了语声,“母亲大人,再说一句话也好,让儿子放心。”

    洪王妃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摇头,杜闵忙道:“拿水来给王妃喝,府里的大夫都哪里去了?”

    “叫大夫来也没用了。”潘氏拉着杜雯,倚在门上,笑嘻嘻地道。

    杜闵看了她一眼,便扭过脸去,按耐下厌恶,只是小心翼翼地往洪王妃口中喂水。

    潘氏走过来看了看,道:“王妃还好啊,听见世子爷大呼小叫的,以为王妃这便升天了。”

    “住口。”杜闵道。

    潘氏听出他低沉语声中的不善之意,识相地闭上了嘴,将杜雯推了一把,让他跪在杜闵身边。

    杜雯极机灵,拉着洪王妃垂在床下的衣袖,呼道:“母亲大人,儿子守着母亲大人呢。”

    一直昏迷的洪王妃突然迸出冷冷的轻笑,诈尸似的睁开明亮如炬的眼睛,倏然转过头来。杜雯打了个寒战,向后一仰,几乎一跤跌倒在地。

    “看看,”洪王妃竟慢慢支起了身子,在她眉宇凝结的时候,藏了几十年的烈性脱鞘而出,连杜闵的心中也升起一缕寒意,洪王妃指着潘氏母子,对杜闵道,“看看这些人。”

    “儿子看见了。”杜闵连忙扶住洪王妃。

    洪王妃牵着杜闵的手,道:“我对你没什么好,只是教你怎么一个人活下去。现在你还有用,将来,他会把你扔给这些豺狼吃。”

    杜闵伏在洪王妃的耳边,慢慢道:“儿子比谁知道的都清楚。”

    “那就好……”洪王妃垂死的脸上绽开笑容,放宽了心似的躺了回去,“杜雯出去,我有自己的儿子,轮不到你给我送终。”

    潘氏的神色很难看,走到门前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还不死!”

    杜雯却一动不动,淡淡地道:“父王叫我来的,我不走。”

    杜闵不料他如此倔强,一时语塞,忽然想到今夜不同往常,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杜雯看不懂他的笑容,怔了怔。

    外面突然爆发出铜锣哭丧的嘈杂,满地都是人乱跑的脚步声。

    “走水了?”杜雯站起身来向外看,却让一个内臣狂奔进来,撞在了他身上。

    “不长眼睛!”杜雯扇了他一个嘴巴。

    那内臣毫不理会,反将他推在一边,径直奔到杜闵脚边,“王爷、王爷死了!”

    “胡说八道。”杜雯大怒,上前要揪那内臣的衣领,杜闵一把抄住他的手腕,将他掼在地上。

    “什么时候的事?”杜闵仔细盯了杜雯一眼,才俯首问那内臣。

    “不过一会儿。”那内臣道,“王爷正在晚膳,喝完了汤,就倒在桌子底下……吐血……”

    “然后呢?”

    “奴婢们围过去的时候,已然没有气息了。”

    潘氏与杜雯都惊得呆了,大雨之前的瑟瑟阴风穿门而入,吹得他们不住哆嗦,象要找个依靠一般,两人不自觉地向杜闵拢过来。

    “大哥……”杜雯道。

    杜闵摆手叫他住嘴,接着问道:“其他王子知道了么?怎么一个也不见出来?”

    “奴婢不知道。”那内臣老老实实地道。

    “叫侍卫都进内宅。”杜闵命道,“快去!”

    那内臣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杜闵对面前的使女道:“外面有几个侍卫在暗处,你去招呼他们进屋来。”

    那使女抖抖索索望外走的时候,潘氏开始抢地呼天地哭起来,杜闵厌烦地站起身,刚刚想要走得远些时,却听一声尖啸猛地从风中窜出,那使女便“嘭”地直挺挺摔在门前。

    潘氏顿时停住了哭泣,待看清楚那使女胸膛上插着的匕首,立即又扯着喉咙尖叫,杜闵“扑”地吹灭了灯,在一边听着她的声音皱眉,对杜雯道:“劝劝你娘。”

    杜雯上前摇晃她的肩膀,大声道:“再叫!刺客被你招过来了。”一句话便让潘氏紧紧闭上了嘴,杜雯将她拽到墙角,挡在她身前。门外又是短促的惨呼,一个杜闵贴身的侍卫捧着喉咙上的伤口,滚在地上。

    “世子爷退后。”其他人井然有序地持刃退到屋里,慢慢掩上了门。闷热的天气一会儿便令屋里人汗流浃背,人们一边猜测着来敌的身份,一边喘着粗气。杜闵从侍卫手中接过剑来,一步步退到洪王妃床前,“母亲大人。”他叫,这回更无半点回应,他低下头去看,离着极近了,才发现洪王妃微微笑着,已然仙逝。

    杜闵垂下剑去,揣摩她的笑容,不知她在最后的时刻,有没有听见杜桓被人毒毙的消息。“王妃走了。”他对周围的人道,人们看着他,好像他才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杜雯不过片刻间便失去了父亲这座大靠山,他天资聪明,虽然年轻却极快地回过神来,凑在杜闵身边,千依百顺的腔调道:“大哥节哀。父母一夜间都故去,兄弟们都仰仗大哥作主呢。”

    杜闵冷眼看他,淡淡道:“那是自然的。”

    “世子爷,刺客正在外面,现在不是兄弟叙话的时候。”为首的侍卫道,“听说王府内宅的屋子里大多有暗道,世子爷找找看,先脱身要紧。”

    “这里没有。”杜闵摇了摇头,他从小住在这个院子里,每一块砖都被他翻动过,也从来没有听说洪王妃屋里有什么密道,“你们小心了,”他道,“援兵就到,只怕那刺客等不及要出手了。”

    话音未落,又是两道销魂暗光钉入,将门上雕花击得粉碎,带着外面湿咸的雨水,贯穿最前面两名侍卫的头颅。尸体轰然倒在杜闵脚前,“世子爷退后。”为首的侍卫忙将杜闵拉在身后,护着他们兄弟慢慢退向墙边。

    王府里的喧哗越来越盛,外面的刺客却融在黑夜里似的,遁形无踪却又无所不在,只是杀意随着风雨渗透了进来,将众人的魂魄缠得死死的。

    “大哥,这是何处的冤家?”

    杜雯轻细的呼吸喷在杜闵脸上。杜闵厌烦地摇了摇头,“不知。只是如此藏身,迟早刺客会寻得破绽杀入,我们在此束手待毙,倒不如闯出去碰碰运气。”

    “怎么个碰运气法?”杜雯仰起脸来望着杜闵,冷不丁脖子被杜闵的手掌握住。

    “且看我运气如何。”杜闵将杜雯拽到身前,不顾他张开手脚挣扎,只当手持盾牌,径直冲到门前。

    杜雯在他手中猛地一颤,大叫了一声,之后再无声息。杜闵估摸了匕首掷来的方向,奋力将杜雯的尸首抛出,和侍卫首领夺门而逃。

    剩下的几个侍卫一时看傻了眼,但他们从来跟随杜闵办事,况杜桓死后,这便是继位的东王,不敢分辨是非,忙跟着持械跳将出来。

    杜闵一边沿着回廊向杜桓书房狂奔,一边高呼救命,眼看就到房门,那侍卫首领却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几将杜闵绊倒,杜闵头也不回,从尸首下抽出衣摆,踉跄撞入门中。树上的黑影飘然落地,就要紧跟过来。

    “住手!”一人扒着回廊滴水檐,轻巧翻身落在刺客面前,刀锋挟着浩荡的金风直劈刺客面门。

    那刺客双手俱持匕首,交叉一处,叮地架住刀身,浑身血脉虽被震的翻滚不平,却仍有暇仰避,向着来人小腹连踢两脚。

    “好。”来人赞了一声,飘出五尺开外,刺客借此机会,一个筋斗折出,稳稳落于朱漆栏杆上。

    “不要坏了爷的好事。”刺客蒙着脸,却不影响他说话时犀利的神情,“闪开。”

    来人朗声一笑,道:“杜闵我留着有用,你雷老二就不要和我抢了吧。”

    “哼哼,”刺客冷笑道,“你一介水寇,用不起这么贵的人工。”

    “小瞧我?”那人故作不悦,道,“如今道上的年轻人,可不怎么有礼啊。”

    那刺客道:“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必来这套虚的。再不闪开,先死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