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三十八 杜桓(一)
杜闵坐镇黑水大营,将兵马分派停当,眼见水军、骑兵领命开拔,只等马林的消息,不料到了闰六月十六,非但不见马林转来,且连只字片语也没有通报。他知马林从来办事谨慎妥帖,料想其中自然有不同寻常的变故,只得命人前往与倭人交易的地点打探。探报回来却报:“小的看得清楚,那地方实在没有一个人。海面上因风大,也没有船只。”
“哼。”杜闵冷笑,“倭寇要耍什么花样?你是一路察探过去的么?”
“正是,小的跟着银车行进的路途看过去,沿途没有任何异常。”
杜闵有点坐不住了,毕竟是五十万两雪花花的白银,更牵扯到倭寇的平静,他不愿再等,点齐了两千人马,顺着银车的方向一路细细查过去。一日里便从黑水到了海岸,日出的时候,海面终于平静,映着朝霞,血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杜闵挥鞭指向右手一纵礁石,道:“这些乱礁之后,是埋伏人的好地方,要想伏击银车,此处只怕是最易得手的了。给我在这附近细细地搜。”
人马哗啦散开,方圆两三里内四处找寻蛛丝马迹,杜闵带着两百人沿着海岸,扒开沙石检视,继续向前慢慢行去。两个时辰之后差不多走到了与倭人原定的交易地点,领兵将官都回来报:“没有半点头绪。”
杜闵不由皱眉,喃喃自语道:“这银子本就是送上门去的,何必打劫?又何必擦得这么干净?”他望着慢慢翻滚起潮水的海面,百思不得其解,出了神。
“爷,”身边的伴当指着海面上一点黑影,“那可是人么?”
杜闵在镫子上站直了身子,仔细看过去,“是尸首。”他道,“快捞上来。”
标下善泳者五六人扑腾跳下水去,将那尸首拖上岸。这人已死了两日,浑身发胀,手脚衣物被鱼啃得支离破碎,仍能分辨出穿的是东王水军字号。
“仔细查看伤口。”杜闵命道,“是倭刀么?”
“不是。”底下人回禀,“是中原刀。”
杜闵一怔,“确定?”
“确定。”
杜闵道:“那是遇上强盗了?哪伙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参将秦毅上前道:“世子爷,臣不明白,要是强盗,不过杀了人,抢了银子就罢了;要是臣没有猜错,押运银两的人马定是全军覆没,八百多具尸首,只找到一具,普通的强盗何必费神藏得这么干净?”
杜闵点头,“你说的对,我也有这种疑惑。难道是要我们和倭人为了五十万两银子火并?那么这些人的来头可不小。”他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马林,看来凶多吉少,派人这里附近仔细搜索尸首,最好能找到马林的全尸,交给他家人。”
“是。”秦毅领命,要问他是否回营,却见他抱着肩膀盯住海水沉思,也不敢多嘴。而远方一骑飞驰而来,一声声高呼“世子爷”,再不容杜闵细想。
“什么事?”杜闵认得他是王府中的人,忙叫到面前问,“王妃还好吧?”
“不好。”那报信的人摇头道,“王爷急召世子爷回府。”
“知道了。”杜闵稍稍松了口气,见那人没有告退的意思,不禁微怒道,“还有什么事?”
“王爷要世子爷即刻启程。还有……”
“还有?”
“前日倭人来信说,海上风浪太大,船出不了港,陆上走唯恐王爷误会,特命人会知王爷,将日子往后拖两日。”
“拖两日?”杜闵一怔,“那就是今天了?”
“世子爷,”秦毅忙道,“只怕他们接应银子的人就在附近,见我们这么多人,又没有携带银两,定要误会。”
“撤兵。”杜闵掉转马首,叫道,“快撤。再派个人去,对海上的倭人说,银子两三天内就到,稍安勿躁。”
士卒不明所以,只是跟着他掉头纵马撤了下去。
忽闻秦毅跟在马后叹息:“晚了。”回头再看,海面上十六人持桨的快船正顺着潮汐漂来,船头一人使劲摇动红旗,见他们大队人马迅速回撤,迷惑之下,高叫道:“唉唉”
杜闵听见倭人的呼唤,不由一阵沮丧,退出十里,重新整队时,将马鞭摔在地上,想大声咒骂稍解心中郁闷,却怕标下人失了锐气,只得颤着嘴唇强忍。
“世子爷消消气。”秦毅看出他的心情,上前低声劝道,“劫去五十万两白银当然不是容易的事,但想要从咱们杜家眼皮底下运出黑州,更是难如登天。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杜闵静下心来想了想,顿觉不错,点头道:“那伙强人走了两天,还不曾出得黑州,你这就传令黑水大营和各府各县,对过往船只车辆严加盘查。”
“是。”
杜闵叫来报信的王府家人,道:“我今日就启程回去,向父王禀告此事,你前面通报府里知道。”
黑水大营至黑州王府快马一日便到,杜闵却慢吞吞在路上磨蹭,他先回黑水大营,取出他东王世子的印信,出营不久,天就黑得不能行走,他便笃定带着两百护卫投宿驿馆。第二日更是晚发早歇,在官驿休息。到十八日傍晚,明明黑州城就在眼前,他却不急着赶进城去,只命二百骑兵挤在小客栈里。杜闵独自在房中踌躇,他推开窗,能看见东王府侍卫中顶尖的高手们立在墙角的阴影里,乌黑的剑鞘头上,露出一截雪白的剑身。有这么些高手环护,杜闵仍没有半点安心,他感觉雷奇峰就在左近飘游,那种凄迷的杀气,正如此时灰蒙蒙的天色,只是不知道扑入网中的,究竟是谁。
“世子爷。”伴当在外轻轻叩门,“王府里来人了。”
“叫进来。”杜闵道。
他捏着一把汗,看着那家人走入。
“世子爷。”家人躬身施礼,“王爷催世子爷这就入城,不要再拖了。”
原来自己期盼的那件事没有发生杜闵心中的寒意更是凛冽难道是等自己回去了再动手?杜闵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记,家人被他狰狞面容吓得低下头去。
“王妃怎么样了?”杜闵问,“家里人都在么?”
“只小斕王爷在海上,其他人都等着给王妃送终。”
“都在……”杜闵幽然道,“呵呵。”
“世子爷?”
“那就入城。”杜闵有点艰难地道,“你先去会知城门守军。”他走到窗前,向着下面的侍卫招手。
六个精干的黑衣汉子安静地走出来,等待杜闵的号令。
“进城,你们几个片刻都不要离开我左右。”
他说完这句话,才想到若那人铁了心取自己性命,这六个侍卫又如何挡得住?他察觉到自己无可奈何的挣扎,一心想为天下之主的野心使他更觉羞耻。
“世子爷进城。”伴当们高叫,客栈门前被马蹄掀起一阵烟尘。杜闵跳上马背,向四周环顾:就要下雨的样子,劳作的人们顶着斗笠,匆匆赶回家,阳光从飞卷的乌云里忽然透出来,照出的浓密树影之后,是灰暗中更显青翠的无垠稻田。正是最安详的境界,不象是有什么人会突然杀出来的样子,杜闵长出了口气。而静谧的傍午里,归巢的乌鸦却在人头顶上猛地聒噪起来,弄得他仰头微微发怔。
东王杜桓的原配王妃姓洪,是现洪州亲王洪失昼的姊妹。五十年来,从没有享受过子女之福,弥留之际,身边多出这些几乎称不上熟悉的年轻面庞,令她啼笑皆非。
“怎么都在这里?”洪王妃握着杜桓的手,神志清醒地抱怨,“都在等着我死么?”
“他们都是来看你的,不要乱想。”杜桓向潘氏所生的儿子招手,让他在床前磕头,“这两天雯儿一直守在你身边呢。”
“小闵儿呢?”洪王妃已问到第十遍了,“他为什么不来给我送终?”
潘氏笑道:“两天前就派人催去了,还在路上悠闲自在地走着呢。”
“滚开。”洪王妃道,“连同你那儿子都滚!”
“快走,快走。”杜桓唯恐洪王妃一怒之下坏了杜雯的好事,跟着道,“不要惹王妃生气。”
潘氏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拉着儿子出去。
杜桓抬起头,向着周围的人道:“都走吧,静一静也好。”
洪王妃又在上痰,艰难地喘气,使女们忙着摩挲她的后背,她缓过来,盯着帐顶喃喃自语:“走了才好,走了才好。”
杜桓知道她感慨的是自己的命运,忍住了没有说话。
大概是深夜了,人们忙着换了一遍蜡烛,又添过檀香,想方设法遮盖住屋内腐朽的气息。“王爷,二更天了,晚膳不用可不行。”内臣都来劝。
杜桓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洪王妃的手却紧了紧,泛着青光的脸上,正向他露出微笑。
“你要说什么?”杜桓俯在她脸庞边,她却摇摇头,慢慢松开了手指。
杜桓出了房门,呼出嘴里死亡的味道,风雨之前湿润的空气让他精神大振。三十多年,他一直对洪王妃心存戒备,到了这十年间,每当看见她透析世情的双目,他心中的秘密就更在发抖。现在都好了,他翘起嘴角来微笑,然后便看见杜闵带着黑压压一伙人正闯进来。
一点好心情便让他搅了,杜桓沉下脸来,低声喝住长子,“胡闹,半夜三更的,王府内宅是侍卫乱闯的么?王妃眼看就不行了,你这些天又在哪里?”
“儿子有急务。”杜闵不是很怕杜桓,抬手止住身后紧跟的侍卫,慢吞吞地道。
杜桓看着三十多岁的儿子,觉得他越来越象养大他的洪王妃,时不时的,让自己生出一丝戒惧。
“什么急务?”杜桓沉住气问,“黑水大营的兵马已分派完了,银子也交接出去了,万事俱备,就等你回来。”
“父王,儿子有下情回禀。”杜闵说这句话的时候,越过房檐,向半空打量。
杜桓道:“看什么?”
“没什么。”杜闵收回目光来笑道,“父王容儿子密奏。”
“书房吧。”杜桓走在前面。
杜闵看了洪王妃寝室一眼,叫过一个使女来,“对王妃说,我回来了,一会儿就来问安。”
杜桓已在廊下不耐烦地侧过身等着杜闵,杜闵向侍卫们低声道:“跟紧了。”
杜闵总是有些用意深刻的命令,侍卫们原本以为到府中就交托了差事,此时又不敢多问,只得紧跟在后面。
内宅里的书房是杜桓处理最为机密政务的地方,他在书案后坐定,看着杜闵跟进来,问道:“你说的急务关不关大局?”
“既然是急务当然事关大局。”杜闵道,“给倭寇的五十万两银子,被人劫走了。”
“什么?”杜桓大惊,“是哪路人?”
“尚不知道。”杜闵道,“儿子去看过了,决非一般的贼寇。”
杜桓沉默了半晌,道:“你和倭人是怎么说的?”
“儿子遣人去言道,因他们迟了两天,故而先将银子运回黑水大营,过两日另派人马护送银子送到他们船上。”
“好。”杜桓点头,“这是一件。你又如何追查劫走银两的人?”
杜闵道:“已密令各州县在道上严加盘查,水路里也有水师巡视。另有战船十只本是往少湖部署的,现调了五只出来,在少湖水域里细细地搜查。儿子一路赶回来,想必是错过了禀报的人,现在还不知消息。”
这个儿子果然是最为精干,杜桓放下一半的心,却更勾起他的猜忌,他对杜闵道:“那么当务之急,是另凑白银五十万,先安抚了倭寇再说。”
杜闵道:“儿子查过官库,开销了军饷之后,所剩无几,大概只能从府里的库房出这五十万了。”
“那就这样吧。”杜桓道,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来,交给杜闵,“另外就是给我找出这帮贼寇来。”
“是。”杜闵心满意足地接过钥匙,道,“连他们的主子在内,定一个也不留。”
“看看你母亲去吧。”杜桓道,“只怕就是今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