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二十二 贺冶年(四)
此时大军在凉王必隆的统领之下,早已出雁门五百里,在出云隘口驻扎,王举在二月二十六日会合大军,继续推进一百里,二十万骑兵分成四路,于努西阿河以南分筑壕营,守护相望,阻击开春南下的匈奴部族。
同日,如意也顺寒江到达大理境内,大理太子段秉亲至码头迎接,公主隔帘答礼,并无失态之处。
辟邪看了如意的密折,也算松了一口气,拿着折子从值房里出来想禀奏皇帝知道,李及上前笑道:“六哥儿别费这个劲儿了。”
“怎么?”
“万岁爷在桂合宫呢。”
“昨晚不就在那里么?这还是大白天呢,又去了?”
“是还没回来。”李及吃吃地笑,“自去年夏天,万岁爷就没个清闲的时候,现今有空歇口气,多好。”
辟邪点头,道:“对,你说的对。”说罢转回值房,将折子扔在案上,“小顺子,收拾咱们的东西,回居养院。”
“好啊。”小顺子大喜,“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我早就想回去了。”
辟邪吩咐李及找人传递来往的公文折子,带着多件没有看完的密折搬回居养院自住。李及不知他什么意思,忙告诉了吉祥。吉祥摇头笑道:“他一天见不到皇上,便有百件大事无人定夺,时日一长,当然会焦躁,不如让他回居养院一边办差,一边养着身子,他也极累的。”
“是。”
“告诉他有急事便上桂合宫来,万岁爷最近在这里批折子。”
李及颠颠地又来找辟邪,听他回答得干脆——“我不喜欢往嫔妃宫里走动。”
“哦,好。”李及被他一盆冷水泼将出来,摸不着头脑,对着明珠捶胸顿足,“姑娘替我评评理,我两头跑来跑去,是为了什么?”
“呦,”明珠言辞犀利,扑哧一笑,“难道是为了六爷么?您老心里装下自个儿就不错了。”
“话是这么说……”
“知道了,知道了。”明珠笑着赶他出去,“该说的,我都会说的,您老放心当您的差,没人敢挤兑您。”她折回来替辟邪屋里开了窗,明亮的阳光下,辟邪似乎有些不堪重负的脆弱。
“明珠。”辟邪放下笔,转过头道,“我最近很累。”
“我知道。”
“脾气也不好……如果冒犯到你,你可不要生气。”
明珠笑道:“六爷真是狡猾——说了这样的话,以后就能随便地言语冲撞了么?”
辟邪被她说得笑起来,又要取笔,让明珠按住道:“我是没什么,不过那李及,六爷可就已经冒犯了。”
“不要拿自己和他比,”辟邪有点不高兴地道,“他是活该。”眼见明珠一付无话可说的气恼样,不由柔软了语气,“我昏了头了。”
他对着一桌子折子公文,捂住疼痛的眼睛道:“十万征勇从各地屯营陆续开拔乐州,白羊西域的马匹和粮饷辎重业已源源不断送上前线,这些便是我做的事。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有的时候,看着这一堆折子,我也会觉得惊悚。一个批复出去,会有多少人担上干系,一道调兵的手令出来,又会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送死?要是皇帝在一边,假想这些都是为辅佐他,不过是为我朝的社稷,不得已而为之,我倒还平静些;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停地疑惑,这些是不是都为我的私心,是不是都为我一门惨死所做?那几百口人命值不值得天下的纷争?”
“六爷……”明珠道。
辟邪摇摇头不让她说下去,看着她道:“我只想你坐在一边就好。”
“好,我坐这里。”明珠顺从地坐在炕桌的对面,轻声道,“六爷何必这么勉强?说到底,六爷也不过和我一样的年纪……”
“是吗?”辟邪瞬间又是一贯的平静,“你我同年么?我却不知道。”
明珠敷衍道:“六爷哪里顾得上这些?快快看折子吧,别让我白坐在这里。”她沏了酽茶,又命小顺子取了自己的针线绣架来,静静陪了辟邪一整天,至夜方还。次日清晨过来,却见烛光仍未熄灭,小顺子和衣卧在外面的榻上熟睡,便知道辟邪又是一夜通宵达旦。刚想上前劝,却见辟邪放下笔,笑道:“好了。小顺子送到乾清宫去。”一眼也没看明珠,倒头便睡。明珠不由失笑,轻轻叫醒了小顺子,拿着节略奏折去乾清宫,又将院中不住鸣唱的晨鸟掸走,才关上院门回去。
辟邪正睡得安稳,周遭一片寂静中忽闻院门嘭地一响,接着是噔噔脚步声。他道是小顺子招了朋友回来玩耍,十分不耐,迷糊间随手将炕桌上的笔拂在地下,道:“出去!”
笔正落在那人脚前,唬了那人一跳,向身旁人招招手,命人拾起来悄然转身走了,辟邪尚不觉,直到被小顺子叫醒,才知自己已连睡了四个时辰。
小顺子道:“本来不想叫醒师傅,可是怕再晚了宫门一关,师傅就不得出宫了。”
“我为什么要出宫?”辟邪奇道。
“师傅不知道么?上午皇上到这儿来过了,本要叫上师傅一起去上江行宫的,却让师傅惹恼了。”
“这么说来那个人是他?”辟邪一怔之下,不禁笑了,“皇上怎么要去上江?”
“今天一早来了捷报,震北军歼敌两千余人,皇上高兴了一会,突然想起军报到上江,比之到离都要早上半天,便决定今天启程住到上江去。大驾已在两三个时辰前出发,让师傅醒了赶上。”
辟邪摇头道:“不过半天的路程,犯不着特地搬到那里居住,皇上没有别的意思?”
“我听见几位娘娘宫里的人说,皇上最近一直宠着桂合宫的谐淑仪,谊妃十分不悦,在太后面前多了几句嘴。”
辟邪冷笑道:“年前訸淑仪病了之后,皇上不只上她一个人宫里去么?她比起皇后来可要好到天上去了。”
“娘娘们可不是这么想,反正太后像是把皇上请到慈宁宫说了几句,又说皇后最近身子不好,怎么不见皇上问上一句什么的,皇上不胜其烦,为了这个到上江躲清静,也是会的。”
“说的有理。”辟邪换了出门的衣裳,小顺子早已和明珠把行李准备妥当,两人拿着手令要了马匹,奋起直追。
此时春光扑面,细柳飞掠,柔风带走无数烦恼,说不出的恰意,眼看夕阳渐沉,更是追心似箭,只管往前冲罢了。直到天漆黑了,才顶着飞云中若隐若现的弯月赶到上江地界,胡动月迎上前挽住辟邪的马匹,向着倚海阁指了指。辟邪掸掸衣裳,见了吉祥请他通报。
“滚进来吧!”皇帝在里面道。
辟邪撩起袍角,叩头请罪。
皇帝道:“想不到你比如意还会赌气。什么不喜欢往嫔妃宫里走动,是不是见朕舒坦几天,你就不自在了?”
“不敢,奴婢没有半点这样的意思。不过,”辟邪笑道,“皇上不是舒坦了几天,是舒坦半个多月了。”
皇帝走到辟邪面前,“你这算什么?想学做死谏的忠臣?”
辟邪因早上冲撞了他,此时随便拣了中听的话乱说,道:“奴婢没有这么想。奴婢生气的是自己,为什么见不到皇上就没有主心骨儿似的,不像是能为皇上办什么大事的人。”
皇帝果然大悦,笑道:“虽然知道你是在胡说八道,不过偶尔听你这么说还是挺高兴的,起来吧。”
“是。”
“震北军小捷,知道了?”
“知道了,恭喜万岁爷震北军首战告捷。”
皇帝看来还是非常喜悦,辟邪忍住了想说的话,转而道:“奴婢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寒州布政使蔡思齐的密折。从前盘算东王杜桓每年有五十万两白银的出项不明不白,如今竟被蔡思齐查到了去向。”
皇帝忙接过来看了,不由冷笑,“原来那五十万两白银,就干了这个勾当!查得好!”他对辟邪道,“你给蔡思齐的回复里务必褒奖。东王杜桓有这么个勾结倭寇的把柄落在朕的手里,岂不是天意?”
“皇上,如今看来倭寇从来就不曾安分,倭人自海上登陆,首当其冲的便是黑州,凡是不利东王的,便是朝廷用得着的势力。皇上看是否也要给陆巡一道特别的手谕,应对倭寇事宜?”
皇帝想了想道:“难道你想……”
辟邪不住微笑,目光却冷下来,“正是。”
皇帝坐在案前,沉吟半晌,才下定决心,“告诉陆巡,倭寇与屈射人不同,虽也觊觎中原水土,却大都是海盗出身,行事卑劣,无信无义,一旦要用,必定要用之遏之。”
“是。”
“但愿祖宗宽恕,”皇帝喃喃道,“若非此时鱼死网破,儿孙怎会出此下策。”
辟邪劝道:“说不定结果是他们两败俱伤,岂不好?”
“话虽如此,却非王者所为。”皇帝挥挥手,“你也累了,明日再说。”
辟邪叩头告退,走到屋外,却见四周侍卫虽然不少,远处禁军的火把却较从前上江的情景黯淡了许多,忙找到郑璧德询问,才知道皇帝出来的突然,只叫了一班亲信的侍卫随驾,禁军还在调动。
辟邪笑道:“皇上只怕要在这里常驻,那些留在上江的禁军多数都不顶用,京营那么多精兵放着,不如请兵部再调些人手来,只当操练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