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弗洛伊德第二卷 爱非其道
“意,我代理宋依的赔偿案,钱该交给谁?”杨姿趴在甄意办公桌上问。
“发公告。如果没亲人,就捐出去。”
“好。”杨姿说完,小心试探,“意,你还好吧?”
“很好啊,”甄意头也不抬,“为什么这么问?”
“老大给你换了好几个案子……”
“因为最近,委托人总投诉我。”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想过,”甄意抬头,“他们有病!”
杨姿轻轻咬唇,不说话了。这时,助理律师江江敲门,有些胆怯:“意姐,老大找。”
卞谦的办公室一排落地窗,满是阳光。甄意无心欣赏,坐下后应付性地冲他笑笑。
卞谦年轻有为,样貌英俊,本身不学法律,是心理医生,关系广懂管理,把律师事务所发展得风生水起,已成为不少名校高才生的梦想求职地。
甄意上大学时,他就经常在爷爷家出入,从学校到毕业,任何难事他都替甄意解决,两人好得比兄妹还亲。事务所里,他总护着她,什么好的案子都给她。
他说话也不绕弯:“小意,事务所里只有你没向我申请过心理咨询。”
“我不需要,”甄意飞快说,想了想,一副“你有毛病吧”的样子看他,“什么意思?说宋依的死让我心里有阴影了?好笑,她想死就死,和我有半毛钱关系?自杀的人那么多,每个都给我留阴影,我有那么感情丰富吗?”
卞谦微微敛瞳:“其实唐裳案后,你就应该多休息一段时间。”
“不需要,我很好。”
“是吗?”他依旧温和,“小意,昨天江江被你说哭了,怎么回事?”
“没,我只不过表扬她努力,搜集了很多案件信息。”
“哦?你的原话好像是:‘江江,我真佩服你,能在一天内搜刮出这么多垃圾来。’是这样吧?”
甄意挪开目光:“我就这么刻薄,这是我的风格。”
“小意,两个星期,你被五个委托人投诉。”
“抱歉,我专业素质不够硬。”
“我倒不这么认为。能不能问一下,性骚扰案的朱先生和他女朋友在办公室等你,你进去后见他女朋友坐在他腿上,你说了什么?”
甄意抿了抿嘴唇:“说什么,‘又是一个有椅子不坐非要蹭大腿的’。不是事实吗?”
“你不觉得这话里有不好的暗示?”
“没有。”甄意反咬一口,铮铮道,“他想那么多说明他本身就不是好东西。他就长了一张性骚扰的脸……”
“OK,先不臆测朱先生的好坏,”卞谦抬手,“交通肇事逃逸的张先生呢?他起初不肯描述撞车的细节,你是怎么说的?”
甄意吸着脸颊,不作声。
“怎么?不好意思说了?”
甄意低下头,又看向窗外,语速很快:“我说,‘你现在不开口,等着进监狱后让人给你的下面开口吗?’咳。”
卞谦看她:“张先生说,你后面还补充了一句。是什么?”
甄意瘪嘴,不说。
“张先生说他当时很震惊,结果你说:‘别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鸡鱼菊,呵屋啊花。’张先生说你的话给他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而且,”卞谦斟酌了一下,“他说他绝对不是受。”
“精神损失?”甄意不可思议,“一个心理素质强大到能肇事逃逸的人,居然被我一句话伤害?另外,他要是进了监狱,绝对万人受加万年受。”
卞谦摸着耳朵,叹气:“还有李区长的儿子,他想上厕所,你竟然叫他‘憋住’?”
甄意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那小子以为给钱就可以,什么事都要律师挡,一问三不答,一分钟三次厕所。什么态度?”
“这么说也的确有你的理由,”卞谦点头,摸着下巴,“但他说憋不住时,你说了什么?”
甄意挑了挑眉,丝毫不知错:“是他先挑衅我的,你是没看到他说‘憋不住’时欠扁的表情。”
“再怎么你也不能说‘憋不住我给你打个结’啊。”
甄意斜着眼看桌子,闷不吭声。
“他当场被你吓尿了!”
“哥,你多久没上网了,‘吓尿’是语气词。”
“我知道,可那孩子是真的尿……”
甄意暴躁,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孩子?三次留级,十七岁还上高二的家伙都懂得猥亵女生了,还是孩子?”
一片安静。
她愣了半晌,缓缓坐回去。
卞谦:“现在意识到自己情况不对了吗?”
甄意别过头:“没。我昨天没睡好,脾气有点急躁。”
“小意,我给你一个月的带薪休假,好好调整一下,不想找专业的,至少找个你信赖的人,把心里的事说出来。”
“我不需要,我真的很好。我现在要的是工作。”
“唐裳案结束后,我就该给你放假的。”卞谦身子前倾,带着些许命令,“这个休假是强制的。你不能拒绝。这一个月,我不会安排任何事情给你。”
甄意忍着气,腾地起身走了。
“不用谢!”卞谦对她招手,看她赌气离开,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淡淡青草香,阵阵凉微风,老人疗养院里一派祥和。
甄意坐在活动大厅的落地窗旁,陪病人下棋。精神病院下面有个老年疗养院。甄意每天早上带爷爷过来,去医院工作,晚上顺路带他回家。
说来她已经是经过培训的义工。这是她第六天服务,心里平静又鲜活,像窗外阳光跳跃的草地。
比起施,她是得的那一方。
和可爱的康复期精神病人相处,远离尘嚣恶意,只有最单纯的心,她的心情慢慢好了。
陪病人下完棋,甄意去整理病房,走着走着转错弯,不经意到了一处安静的走廊上。尽头,阳光洒在窗台,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开得正艳。微风吹过,一小簇一小簇挤挤攘攘。
甄意忍不住去看窗外的风景,经过一个纱帘翻飞的房间。房间明亮宽敞,装饰非常温馨,有人睡在宽大柔软的躺椅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白色的线。白衣的言格立在一旁,拿笔记录着仪器上的数据。
这些天甄意第一次看到言格。她记得要和他保持距离,来之前特意打听过,他大多数时间在研究所,而非在医院。
现在……甄意一愣,刚才她脑袋放空,走错方向,好像从一个禁止通过的门穿过。这块地方应该是研究所。得赶紧在言格没发现之前返回。
可,迟了。
言格抬头,看见了她,镜片后他的眼神很淡,从他这里看,她此刻的表情又傻又呆滞,像不小心闯进人类木屋的小浣熊。躺椅上的人起来了,和言格对话几句,开门离开。
甄意硬着头皮立在原地,没一会儿,言格也出来,没问她怎么来的,只说:“义工做得还习惯吗?”
“嗯,很好。”她不知道,他有天去医院那边,经过活动室,看见她穿着义工的护士服,带着病人们跳幼稚的舞蹈,像幼儿园老师。
甄意努力找话题,指指屋里的仪器:“刚才在干什么?”
“记录几种精神药物配合使用后的作用。”
他没说药名,不然她该晕了:“算是实验吗?”
“嗯。”
甄意一惊一乍:“在人身上试验?”
言格目光落到她脸上:“奇怪吗?任何给人用的药,最后都会在人身上试验。”
甄意缩缩脖子:“可谁会同意接受实验啊?”
“志愿者。”
“好伟大,为科学献身。”甄意心里油然生出崇高的敬意。
“会给钱的。”
“……”她一口气没上来。
“除了药物,其他非药物的疗法也会找人实验吗?”
“是这样。”
“那我也想当志愿者。”甄意自告奋勇。
“是想看医生,但不想给钱吧。”言格不客气地戳穿。
“……”她嘿嘿笑,提议,“大不了以后你打官司,我不收你钱好了。”
“暂时没有杀人的计划。”
“……”好冷。
“打离婚官司……”
“暂时没有结婚的计划。”
安瑶呢?甄意疑惑,但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她不想探寻。
言格拿着文件夹,走在前边:“如果你想试的话,推荐你休克疗法。”
“电击疗法吗?”甄意拧眉,不满意地瘪嘴,“言格你想虐待我?”
他似乎弯了一下唇角,没答。
甄意细细一想,觉得自己或许有偏见,又说:“是不是我说错了,这种疗法很好?”
“不好。”
“可好像很多医生在用。”
“病人会非常痛苦。”他说,“你不能当病人没有感觉。”
甄意心头微微一颤,有些感动,有些温暖。“还有什么非药物疗法呢?”
“有很多已成体系的物理疗法、心理疗法,暗示、脱敏……另外,虽然适用范围有限,但催眠疗法很不错。”
她想起那次在商场他对她小小的催眠:“那个要学很久吧。”
“嗯。”他已走到他的专用休息室,把门推开一条缝,又回头,“甄意,你需要和谁说说话吗?”他眼眸澄澈,嗓音清和,“你可以把我当朋友,医生,随你。”
甄意的心稍稍一绊,他都知道。朋友……吗?
她微微一笑:“医生模式吧。”
甄意靠在宽松柔软的睡椅里,神思朦胧。落地窗开了,纱帘轻飞,外面是绵延的草地。樱花开到尾声,风一吹,花瓣轻盈坠落,洒满台阶和地板,落到她的脚边。
“这一刻的感觉是什么?”言格坐在旁边的椅子里,陪她望着窗外的蓝天。
“很放松。”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是哪一种放松?”
“像,累惨了之后,终于可以休息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身体累吗?”
“不,心里很累,累得……累得想哭。”她极力稳住声音。
言格侧头看她,她看着天上的白云,表情凝滞。他轻声问:“有什么事让你无法释怀吗?”
是什么事呢?好像是遥远的小学时代。火灾后,妈妈虽然重伤,但幸存,躺在病床上。那天小小的甄意可以下地行走了。她坐在病床边,有些害怕地看着妈妈,她的腿断了一截,很可怕。妈妈嘶哑着说:“小意乖,看看医院门口有没有卖荔枝的,妈妈想吃荔枝。”
“哦。”她从凳子上滑下来,左手挂着石膏,笨笨地走到窗边,踮着脚往外望。深城的街道绿树成荫,那么漂亮。啊,她看见卖水果的了。
“有哩!”唔,她也想吃。
“去给妈妈买一点儿来。”
“哦。”她拿了钱,下楼去买荔枝。
一小袋,水嫩嫩的。她拎着袋子,一边走一边抠痒。左手的石膏好痒啊,挠挠,再挠挠。她想先吃一个,可一只手剥不了,快点跑回去找妈妈。
突如其来,四周有人尖叫,什么东西从楼上飞下来,砰的一声,沉闷无比。她低头一看,妈妈的眼珠摔出来了。下一秒,附近的大人冲过来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抱开。
还是先走好啊,留下的往往最痛苦。
言格问:“觉得妈妈的死和你有关吗?”
“我不听话,也不可爱,妈妈不喜欢我。不然,她应该舍不得跳楼。”
“不是,甄意。”他说,“人在孩童时期,想问题以自我为中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认为发生的事情必须有解释,一旦解释不了,就是自己造成的。可事情其实不是这样。”
那个经历无疑给甄意留下了不好的暗示:只要不幸发生,便往自己身上拉责任。
“不是吗?可这次……”甄意艰难开口,可酸涩苦痛的情绪堵住嗓子里,让她窒息。
她深深蹙眉,一闭眼:“如果我没拆穿,宋依她或许不会自杀!”
言格无声望着远方,直到身边的人呼吸又恢复平稳,才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你尽力做到最好,就足够。至于结果,不要去责怪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甄意,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那样柔和,对他的咨询者。
她听了他的话,眉心慢慢展开,隐约平息了一些。渐渐,她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樱花树发呆。
她疲惫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但我真的尽力。只有我知道一路走来受到多少威胁阻碍,看到多少阴暗。我总告诉自己,这是我的职业,至少我能和那股势力对抗。即使不做警察,我也要做一个好律师。一直以来我都这么想,但这次我为真正的凶手辩护,想替她脱罪。现在回想,觉得茫然,好像有什么被颠覆。同情她,想救她,又无法无视她是凶手的事实。”
言格听完,问:“你一直都这样介意凶手是谁吗?”
“原本警察出身,职业病吧。”
“可你现在的职业是律师。”
她歪头看他。他眼神清澈,像黑曜石,她复而望天:“是。我是矛盾体,想拼命维护我的委托人,但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不是凶手。”
他道:“甄意,你这样做律师,以后会很痛苦。”
甄意微微一愣,他在关心她,此刻,他是医生,还是朋友?
“如果是你呢,如果你的委托人有罪,你不会有心理负担吗?”
“不会。”
“那是你性格使然。”她瘪嘴。
“这和性格无关,甄意。”他放缓语速,侧头看她,“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表达自己想法的权力。”
甄意心一震:“伏尔泰?”
早些年,言格就喜欢哲学了。甄意爱屋及乌,跟着他泡图书馆,马马虎虎记住了几句。
“记性不错。”他唇角一动,却不是笑容,“如果你愿意,记住一句话,‘约束律师这个职业的,不是律师的道德,而是制度。’你或许会轻松些。”
甄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口像被什么柔柔的东西撞了一下,温暖又安宁。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能力,短短几句话就说进她心里。
润物无声的理解,这种事,这种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
只是,好可惜。为什么后来没有在一起?为什么就松开他的手了?
甄意心口发酸,泪雾弥漫上眼睛。她不动声色地轻吸一口气,再度闭眼。这次,真的有些困了。言格见她良久不说话,回头一看,此时,她已睡颜宁静,呼吸浅浅。
从没见过她这样安静的样子,他低眸,长时间静静地凝望她。
多年不见,她的容颜没怎么改变,眉毛弯弯,睫毛长长,皮肤很白,像透明的瓷,从不会脸红。脖子上肌肤细腻如玉,莫名给人一种温凉的触感。
风从窗外飞进来,清凉又温暖。地板上撒满了细小的花瓣,几步之外是蓝天,风在树梢,鸟在叫……
迷蒙中,甄意感觉有谁给她盖了一条薄毯。她知道是言格。
言格,记忆里那个话少却很会倾听的男孩子。
这些年,越长大越发现周围的人只沉醉于吐露自身,却不倾听别人的讲述;越长大越发现社会推崇演讲与口才,却不知倾听为何物;越长大越发现,他的难得。
不像甄意遇到的很多人,说起自己的事,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听别人讲述,三心二意恹恹欲睡。是不像。
窗外传来遥远的风声,蒙眬中,她神思飘回中学时代,他们在一起后的一天下午。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她围在他身边的叽叽喳喳,他从没听过。其实不是……
是夏天,蓝天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前所未有的大,空气闷热。
体育课,言格独自在操场角落练习现代箭术,甄意不感兴趣,坐在地上揪草。
一开始,她对他手中精致又高级的弓很稀奇,闹着说想学。
他教她识瞄准器、箭座、弓震吸收器、中央安定器,一一解释作用。
他安静地解释,她活泼地打断。
言格始终有耐心,告诉她如何瞄准,如何放箭。可他并没有像电视里那样从背后抱住教她。连她手臂不直,他也只是拿支箭把她的手抬起来。数次脱靶还换不来他的手把手示范,甄意彻底失去兴趣。
她做事向来三心二意;而他并非自己喜欢就希望全世界都接受并喜欢的性格,不强求。
那天,他照例安静而认真地调弓射箭,她却因为郁闷的遭遇一直坐在草地上嘀咕。说她前天晚上在楼道里摔了一跤,害她世界级的美腿留下价值百万的伤疤,以后不能做腿模;又说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小孩子整天打闹砸坏楼道的灯,父母也不赔偿,对公共安全不负责;还说政府要旧城区改造,害他们那块治安渐差……
风在树梢飘,树叶唰唰的,偶尔落下来掉在她头上。
她坐在阳光斑驳的草地,愤愤地控诉了一节课。
他不知听也没听,身姿挺拔地练习,专心致志地瞄准红心,射击。没回应,也没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放学后,他难得提出送她回家,一直到她家楼下。那是旧工厂里很灰很丑的一栋楼,她住在最高的五层。平常中午不回家,说楼上热得像蒸笼,热气密集让人无法呼吸。
走到楼前,她抬头望他,脸蛋红扑扑的:“楼道很脏,不用送我上去了。”
言格说:“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
这样的话,甄意从来不会生气。
“那再见!”她笑容大大的,冲他招招手,一溜烟跑进楼道不见了。
她像百米冲刺,一口气跑上五楼,衣服汗湿贴在身上也不顾。冲进屋,书包都不扔就跑到窗边往外张望。
如果能看到言格挺拔安静的背影,在落日余晖的林荫小道上缓缓远去,她会开心得像吃了冰激凌。
可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霞光在晃荡,却没有他的影子。
怎么会?她急了。
五层楼她用时不过十五秒,跑得心脏都快衰竭。她不甘心,神经质地冲出门去。姑姑和表姐一脸狐疑地看她来去如风。
老式的楼梯间里,扶手锈迹斑斑,台阶垃圾遍布。窗口很小,太阳还没下山,楼梯间就开始昏暗。
往楼下望,只见一条条黑黢黢的扶手,某层楼一个微白的影子。甄意一愣,蹑手蹑脚走下去。一点一点,她弯过楼梯,就看见,言格踩在住户的煤球堆上,仰着头,够着手换灯泡。
他身子修长,舒展得像一支箭,白衬衫背后有点汗湿。
楼道很黑,墙上灰扑扑的,全是油烟和涂鸦,只有窗口微弱的霞光穿透他细碎的短发。
他仰着头,双手拧灯泡,天花板很脏,灰尘簌簌地坠。突然,他飞快低头,有飞屑掉进眼睛里了。条件反射去揉,却只是拿手背抵住了鼻梁。手指已经脏了。
他闭着眼睛,静止一秒后,用力摇摇头,不动了。
甄意立在十几级的楼梯上,屏着呼吸。
昏暗中有哪家炒菜时油锅吱吱的吵闹,空气里弥漫着酸豆角炒肉的香味。
终于,言格再度抬头,拧了一下。一刹那,乳白色的灯光从他手中倾泻而下,白纱般将他笼罩进虚幻的梦境里。手一松,圆锥形的灯光发散开去,柔软地铺满整个楼道。
甄意听见,她的胸膛,心怦怦跳动的声音。
言格一跃,从高高的煤堆上跳下来,一抬头见甄意立在楼梯上,一脸感动地看着他,眼神里写着要以身相许。
灯光从他头顶落下,衬得他的脸格外白皙,眼眸也格外清黑,脸色格外的……尴尬。
“你听到我说话啦?”她欣喜道。
“我又不是聋子。”他别扭着头,“你嘀嘀咕咕了一节课。”
“啊,我好啰唆。”甄意吐吐舌头。
“嗯,说话毫无逻辑,抓不住重点。”练习射箭时,他就纳闷了:这么简单的事,她怎么能滔滔不绝说出一篇演讲来?
不过,除了觉得“世界级的美腿”有待商榷,他还是瞬间抓住了她的意思,
“给你概括一下:有人砸坏了楼梯间的灯,没人维修,你在黑暗中摔倒了。”
一句话概括她一下午的嘀咕。
甄意:“……还,真是。”不管怎样,她开心死了,几步从楼梯上蹦下去,踩在最后一级,缩短和他的身高差,轻轻一踮脚,双臂缠住他的脖子:“言格,你对我真好,我喜欢死你了。”
她小狗一样在他脖子上蹭。
言格浑身不舒服,寒毛都要竖起来,要是平时他早把她揪起来甩开,可偏偏手上全是灰,脏死了,他骨子里无法这样不礼貌地碰人。
不舒服不舒服!可他也不能后退躲避,不能把她从台阶上拉下来。
他见识过她超凡的黏人能力,她绝对会死不松手,双脚悬空,吊死鬼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甩都甩不掉。
他无奈地在心底叹气,默默决定,等她一松手,就发挥自己的速度优势,立刻跑。
哎,他真是服了她了。
甄意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纱帘在飞,风里有花香。言格已经不在。
她叠好毯子,不到处乱跑,乖乖顺原路回去。
才回到精神病院,就见小柯对她招手:“甄小姐,帮个忙。”
小柯负责给精神病人做体检。其他人都体检完,剩下棘手的美美。甄意对美美印象深刻,那个说要和“小柯医生睡觉”的漂亮女人。小柯刚检查,美美就配合地解开上衣,抓着小柯的手往自己胸上摸。小柯吓得赶紧跑出来,其他病人都好奇地凑在门边张望。
有个自认为自己是动物园长的病人提问:“美美,你要人帮你挤奶吗?”
另一个病人很配合地搬出“挤奶机器”,在空气中接上电源,启动按钮。其他人盯着他手中虚拟的“挤奶机”看得全神贯注,还时不时讨论机械技术。
甄意:“……”
美美跑出来拉小柯:“小柯医生快来给我检查,我心口疼哩,疼死了。”
或许她以前古装片看多了,架势像百花楼的姑娘。白胳膊粉香肩,七手八脚往小柯身上绕,小柯哪里见得了这个,耳朵根儿烧成了透明的红色。甄意帮忙把美美从小柯身上解下来,送回检查室。
甄意和几个护士帮忙按手脚,小柯红着脸重新检查,可他稍微一碰,美美就挺着胸乱扭,“啊啊”地哼哼吟吟。小柯羞得脖子红了,甩手冲出门,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
检查搞不成了。护士把病人们牵回去。甄意看见有个女病人恶狠狠地瞪着美美,看到甄意,又凶巴巴瞪她,好像全世界和她有仇。
小柯解释:“那是栀子,被害妄想症,看谁都以为要抢她的东西。”
甄意好奇,刚要问,小柯的对讲机响起来:“B3区出现骚乱,B3区出现骚乱,A区放风取消,B2、B1区关闭,医护者……”
“怎么了?”
“一定是那个姚锋惹事了。”小柯往B区赶。
杨姿的第一个刑事案委托人姚锋?也是个给新闻界打鸡血的人物,只可惜撞上林子翼的两个案子,关注度没那么高。要放在平时,他会震惊全国:
K大博士,性格孤僻,与同学发生口角,上课时带着刀和硫酸去泄愤,四人死亡,三人重伤,另有人不同程度的轻伤。定罪很容易,判刑却很难,他疑似有精神病。
甄意奇怪,精神病犯人有专门的收容所啊。忽又想起杨姿曾向她打听,问她有没有办法提前得知姚锋的精神鉴定结果。他是被送来做鉴定的。
甄意跟着小柯飞跑,可半路看见那天在小桥上遇到的病人,一身白衣立在走廊边,眼睛明亮,冲她微笑着。
甄意不自觉停住脚步,鬼使神差地问:“你怎么站在这儿,没有护士照顾你?”她记得护士说他病情很重。
“我很好,不需要照顾。”他笑了,很灿烂,声音也清醇,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甄意望一眼小柯消失的方向,有些犹豫。
她不知她此刻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像游乐园因贪恋万花筒而和父母走丢的小孩儿,他微微笑了:“不会很长。”
他不等她回答,开始讲述——
……在南方一座城市,有一个女孩,她喜欢比她高一年级的男生。有一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家,男孩安静地走路,女孩像小鸟儿一样围着他转,叽叽喳喳地说话,乐呵呵的……
甄意吃惊。他继续——
……那个夏夜,星光很好,道路两旁树枝茂密,遮住乳白的路灯光,一路上光影斑驳,半明半暗。女孩忽然抬头,望见灿烂的星空,她拉住男孩,声音快乐得像铃铛,说:“我请你看星星啊!”
她跑去宽宽的马路中央,一下子躺在地上。
男孩说:“有车过来,会把你压瘪。”
可她不起来,躺在马路上舒服地伸伸腰,慵懒得像一只猫:“这条路很少有车经过,城市里有这样安静的路,不是很难得吗?你快躺下看星星啊,从我这里看,夜空真的好美。”
她望着天空微笑。
男孩没有仰望星空,他立得笔直,俯视脚边的女孩。
他相信她的话。
因为那一刻,她的笑脸真的好美,她黑湛湛的眼睛里倒映着天空中的繁星,一闪一闪,美好得不可方物。
他从来不会做这样疯狂的事,可鬼使神差般,他躺在了城市的马路中央,她的身边。
路面残留有白天太阳照过的余温,还有淡淡的柏油味,一点点透过衬衫,渗入肌肤。温热,但有夜里的清风。
躺在路中央的感觉如此新鲜,安逸宁静的感觉如此强烈,
他望着天,视野边缘是静谧的绿树,中央一大片墨蓝色的天,像柔软的天鹅绒,繁星璀璨如细碎的钻石,美得惊心动魄,让人无法呼吸。
他心里安静得没了一丝声音。
忽然,身旁的女孩一翻身,趴在他身上。黑夜里,她的脸清丽白皙,眼睛深邃而深情,对男孩说了十个字。……
故事讲到这儿,病人微笑,温柔地问:“亲爱的姑娘,你知道那女孩说了哪十个字吗?”
甄意不知不觉中呼吸加快,一动不动盯着他,有些害怕,不可置信。她想逃,可动不了。
这时,小柯跑回来了:“甄小姐,你怎么在这儿?”他看见厉佑,脸色骤变,对甄意道,“你先去吧,我把这个病人送走。”甄意仿佛被救,立刻转身跑了。
赶到B3区,那里看似很乱,却井然有序,精神病人没剩几个了,正在疏散。
姚锋抡着椅子砸人,几个工作人员和便衣都不好靠近,他情绪激动,表情扭曲,可怕极了。便衣喊话:“姚锋,你逃不掉的,不管你怎么抵抗,我们都会把你抓起来。”
姚锋没听警察的话,眼睛睁得像铜铃,神经质地喃喃自语:“鬼,鬼,你们都是鬼。你的长舌头,你,”他手指哆嗦,一个个地指,“你的爪子,你们都是魔鬼,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啊!”他再度失控,抓着椅子疯狂地乱抡。
有个警察怒了,冲姚锋呵斥:“医生已经诊断你没有病,不要装了!杀人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想通过装精神病脱罪,门都没有!”
甄意顿觉闻所未闻,他居然装疯?可他现在这样子,看着真像有病的疯子。
她四处寻觅,很快望见言格的身影,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淡漠地围观。或许在专业人士眼里,此刻姚锋的表演只是徒劳的挣扎。
但,既然能活,谁又想死呢?
姚锋继续自言自语,表情越发惊悚:“你们是地狱派来的魔鬼,我要消灭你们。”
警察忍无可忍,拿起电话:“姚锋诊断结果为精神正常,所有言行全是装疯,他不配合抓捕,第一精神病院请求支援。妈的,亏他连呕吐物和垃圾都吃得下去。把我们全骗了!”
他怒气冲冲,声音很大。
姚锋听了,像落水的人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激烈地指着言格,狂喊:“我疯了,我真的疯了。我真的有神经病,是医生医术不精!是他草菅人命,我真的疯了,我真的有病。”
“……”这下,连甄意都知道,他真的没病了。
另一个怀疑言格诊断结果的警察瞬间变脸,差点儿没骂娘。
“我有病,我真的有病。”姚锋狂喊。一瞬间,他成了疯子,抓起椅子乱砸乱打,就近的医生护士四处躲避。可他忽然方向一转,朝甄意这边扑过来。
甄意寒毛倒竖,发觉自己站在了出口处,姚锋想逃走!
她一动不动,回想着三脚猫的格斗招式,眼见他渐渐逼近,她双手紧握成拳。
可就在那一瞬,身旁陡生一股力量,她被谁扯开。
心弦一颤。下一秒,她撞进言格怀里,熟悉又陌生的温暖扑面而来,将她包裹。她呼吸不畅,瞪大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好似猛地停跳。
可还没反应过来,姚锋的椅子便砸到他的背上。
惊人的一声重响,力量之大,言格没站稳,抱着甄意扑倒在地。
甄意被他重重压在身下,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
她缩在他怀里,鼻尖亲昵地贴着他的下颌,呼吸里全是他清淡的男性味道,她莫名晕眩,居然感觉不到痛,稀里糊涂地发蒙:他整个儿压在她身上啊!
身体的触觉如此微妙,她的心都要跳出来。
可下一刻,越过他的肩膀,她看见姚锋再一次狠狠抡起椅子,砸向言格的后脑。
所有的粉红泡泡在一瞬间炸裂,她惊恐至极,浑身发凉。
“不要!”甄意尖叫,本能般翻身将他压到身下。
很多时候,人在关键时刻的第一反应都无法用逻辑解释。
甄意在那瞬间脑子空白,反扑过去,双手紧紧搂住他的头,全身紧绷,像只鸵鸟。其实自己吓得要死。
她太用力,像往他心里闯,他的头磕了一下地面。
毫无预兆的,有些回忆一股脑儿地在言格眼前浮现,他安静走路,她围着他蹦蹦跳跳,她突发奇想跑去大马路中央躺下看星星,他也躺下,夜空很美,视野里出现她的脸庞……
回忆如幻灯片在他眼前快进,电光火石间,画面忽然定格,和多年后的此刻重叠。
此刻,她死死护着他,身体僵直,瑟瑟发抖。
那年,她趴在他的胸口,身后是亘古而璀璨的星空,她眼里含着太多的深情,轻轻地,说了十个字:
“言格。
说你爱我,
骗我也行。”
而他,一言不发。
“不要!”甄意的尖叫声似乎还在言格耳边回响。他没料到甄意会护着他。
眼见那把椅子砸下来,这么多年,他再次体会到那种情绪,害怕,恐惧。他翻身抱住甄意滚去一旁。
椅子在地上砸裂,姚锋痛呼一声。甄意纳闷,从言格怀里探出头一看,姚锋倒在地上,众人扑上去扭住疯狂挣扎的他。一旁,美美拿着一把椅子,瞪着姚锋,生气地撅嘴:
“哼,言医生和我们是一国的!”
另一边,栀子的目光恶狠狠地剜向甄意,呼叫:“徐医生,这个新来的又抢我男人,你管不管啊!”
甄意还被言格压在地上。“你没事吧?”她真吓坏了,刚才那一椅子抡的,力道太大。
“没。”他要起身,却感到一股阻力,甄意搂着他的腰……这个姿势……
他低头看一眼;甄意一愣,触电般赶紧松手。言格站起来,整理被她揪得皱巴巴的衣服。
“背后的骨头有没有断?”她探着头,左看右看。
“断了把你的赔给我吗?”他问,没什么表情。
“……”她推测他是在开玩笑?可她没有玩笑的心思,默默揪着衣角,小声说:“赔就赔。”
言格微微怔愣,却也没说什么。
他们这低低私语的模样被周遭的医生护士看在眼里,加之刚才言格的奋不顾身,大家都有揣测。毕竟,虽然言医生专业素质好,但帮助和保护的心思嘛,是绝对没有的。
做研究,他可以加班熬夜;但眼看哪个同事要摔倒让他扶一下,没可能。
甄意也诧异,照理说他和安瑶在一起,怎么会对她做如此亲密的动作。难道是她误会?
“言格,你……”她刚要问,后边警察走上来:“言医生,能不能陪我们去警署为姚锋的状况录一下证明?”
“好。”言格微微颔首,随即看向甄意,“你刚才要说什么?”
“你先忙吧,没什么大事。”
言格和警察走了。甄意继续去做义工,可某一瞬,回想起刚才的事,心莫名一揪。危急时刻,潜意识里的本能占据了主导。
啊,糟了,她还喜欢着他!
傍晚,甄意驱车送爷爷去了表姐家,明天爷爷七十大寿,表姐崔菲和表姐夫戚行远要给爷爷做寿。戚行远那边长辈都已仙逝;而崔菲这边只剩妈妈(甄意的姑妈)和爷爷。
上年纪的老人只一个,商人又重排场,不给老人做寿实在不像话。
崔菲住南城区的别墅群,绿树成荫,小桥流水,环境好得不像话。甄意叹:“这才是人住的地方!”
爷爷不乐意:“意儿这话不对,难不成你不住这儿,就是小狗?切不可妄自菲薄。”
甄意乐了:“是。爷爷那小木楼才是神仙住的地儿。”
崔菲家辉煌不一一赘述。家中主人不多,佣人不少,偌大的房子也不显空落。崔菲比甄意大七八岁,今年三十多;戚行远五十好几,和崔菲妈妈一般年纪。
在崔菲之前,戚行远有一儿一女一私生女,都已长大成人,比崔菲小不了几岁。
但他最宝贝的是崔菲给他生的女儿戚红豆,今年九岁,上小学。
甄意和司瑰杨姿约好吃晚饭,而戚行远要去接上绘画课的女儿。两人一同出门,各自开车。甄意没想到戚行远会亲自接戚红豆下课,但也不完全意外。戚行远是某互联网产业巨头的老总,身价近百亿。已过创业阶段才开始享受生活,享受亲情爱情。崔菲和戚红豆无疑是幸福的。
崔菲有时在电话里和甄意说,遇到一个历经沧桑,懂得和女人相处的成熟且有财富的男人,并恰好在他生命的重点由事业转到爱情和亲情的时期遇上,对女人来说,是多么幸运又幸福的事。
甄意对这番话不置可否。这样的男人是由很多之前的女人调教出来的,最后一个女人不用费心思调教,捡现成就行。
如果是她,她倒愿意做那个把青涩少年调教成好男人的实力派女人。这倒不是她多甘于奉献,而是她喜爱挑战。
崔菲笑:小意,如果你奉献青春,调教好男人,结果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该追悔莫及。
甄意不以为意: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不是为了男人活。他要跟别人跑了,我转身找更好的。世上不是只有一种幸福,也不是只有一种男人。我最不要做的便是哀怨的女人。
崔菲便叹气:小意,愿你爱的人不负你。
崔菲当然幸福。甄意上初中时住姑妈家,那时崔菲大学将毕业,被戚行远疯狂追求。金钱堆砌的浪漫,让她无法招架。甄意作为崔菲的亲属,没少附带地收到各种异国高档美食服装和首饰。等甄意上高中,崔菲结婚了。直到现在,生活爱情皆美满。
可甄意偶尔会想起那个夏天,她和言格被迫躲在衣柜里。外面,卧室门正对着的餐桌上,崔菲和一个年轻男人挥汗如雨。那是她的同龄人,年轻,有力量。
那时,甄意意识到,崔菲想要的不仅是中年男人的财富和体贴,还有年轻男人的身体激情和疯狂。
甄意没和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她想,那应该是崔菲的一次放纵。毕竟,崔菲比谁都清楚,什么才是她最想要的。
甄意在警署门口带上司瑰,后者上车便问:“杨姿说你修行去了?一个月不上班,爽吧?”
“爽死,”甄意慢条斯理道,“惬意得心花怒放,天天合不拢腿。”
司瑰哈哈大笑:“甄,欢迎回来,想死你了。”
甄意笑笑,专心开车。
“K大姚锋杀人案。我听清江区的同僚说今天要结案。之前都以为姚锋精神有问题,没想到是装的,骗了好多警察。”
“我在精神病院看到他被抓。他有胆子杀人,没胆子承担,装疯卖傻,”甄意鄙视,“真是一个不坦率的人。”
司瑰也觉得无语:“还好有言老师做鉴定,他装疯骗得了众人,却骗不了专业。想当初媒体挖他的成长经历,绘声绘色把他写成被现实逼疯的社会教育悲剧,现在,打脸了。”
甄意但笑不语。
“不过杨姿倒霉了,这个案子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好处?”甄意奇怪这个措辞。
“那天我在法院遇到她,她的意思是姚锋案本该有很大的社会关注度,但不逢时;原本能替精神病争取权益,没想他是装的。”
甄意不知如何评价。车停在路边,两人步行去对面的法院,才到门口就见院子里乱成一团。早已散庭,可原被告双方的父母亲属都聚在院子里揪扯厮打,哭骂声不绝于耳。
甄意见杨姿被推出人群,跑去扶她。杨姿眼睛红红的,像要哭:“我说让姚锋的父母从后面走,他们偏不肯。”
甄意回头,只一眼,心就像被狠狠撞了。
人群中不难分辨。姚锋的父母头发花白,衣着穷苦,一张脸黑枯干涩,是岁月辛苦劳作的沟壑。他们身形佝偻,老泪纵横,扑通几声双双跪在地上给受害者父母们磕头。贴在地上的手掌,黑黄,历经沧桑。
“对不起,是我们没把娃娃教好。是我们的罪孽……”父母的额头撞在水泥地面,沉闷而惊心。
甄意飞快别过头,泪水盈满眼眶。身后的人都在哭,受害者的亲属们悲痛欲绝。
突然一声清脆的耳光打在苍老的脸上,司瑰尖叫:“姚锋都判罚了,你怎么还打人?”
“他们该打!”打人的男人怒吼,隔一秒扭头看杨姿,一手揪住她的衣领,几乎把她提起来,“还有你这黑心肝的,居然给畜生打官司。”
甄意和司瑰上去抓住那人的手狠狠一拧,把杨姿救下来。
“你们是谁,帮凶?”男子怒火冲冲。
司瑰比他声音更大:“你是哪个受害者的父母?”
男子脸色一变,支吾起来:“我、我侄女的脚受了伤!”
司瑰冷冷道:“你倒是有资格代表受害者打人了?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偏干无理的事。姚锋杀人,判刑了;你打人呢?想被拘留吗?还威胁律师!”
男子被唬到,不吭声了。姚锋的父母还跪在地上痛哭:“是我们该打……”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苍老而悲凉的哭声。
那天甄意她们晚餐吃得潦草,气氛多少沉重。三人回了甄意的公寓,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聊天。
杨姿心疼老人家,说姚锋不是东西,可父母又有什么错呢。儿子也是他们含辛茹苦培养的,如今落得这种结果,这对纯朴农民何尝不是遭受灭顶之灾?她三番四次眼泪汪汪,不住在被子上蹭眼泪。
甄意精神也不好,叹气:“山区的父母得花多少心血把姚锋培育成材。可怜啊,而受害者哪个不是父母心尖的宝贝?他们的发泄又怎能说不对?惨剧啊。”
杨姿捂着眼睛,颤声:“姚锋的父母来K城时借债凑了十万,想补偿给受害人。他们都不要,怕轻判。社会上很多爱心人士捐了钱给受害者,大几百万呢。法院也没提金钱赔偿。幸好,不然凭姚锋父母一年几千的收入,该怎么还?”
甄意默默听着,没说什么,心里闷得难受,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月亮。灰蒙蒙的,像放久了没吃的汤圆。杨姿初涉刑事,怕还不知道只要牵扯到赔偿,凡事都有变数,即使时间过去很久。像这种判刑前不要赔偿只要重罚,判刑后却反悔撕破脸面找死刑者家属要赔偿的,并不少见。
她翻个身,问司瑰:“你刚才怎么看出那人不是受害者亲属?”
“经验。往往闹得最凶的不是最伤心的直接亲属,而是七大姑八大叔的旁人。”
甄意讽刺地笑:“平日里是被忽略的对象,有了发言和做代表的机会,当然得出来吵,越大声就越有理。”
杨姿:“这些事接触越多,情绪越悲观。意,我真不知道唐裳和宋依的案子,你怎么扛过来的?”
甄意没脸没皮样:“没别的,铁石心肠脸皮厚。”
杨姿被逗了,凑过去拧她:“心肠硬不硬摸不到,脸皮够厚。”
司瑰推搡:“谁说心肠硬摸不到,我来摸摸。”
“杨姿胸大,摸她啊!”甄意裹紧睡袍,往床边缩,“别别别,离我远点儿。你们这样让我想起看过的一个女同A片。福利真高,还是3P!”
“……”悲伤的气氛全给破坏了。
三人打打闹闹,安静下来又絮絮叨叨,像过去一样说心事,零零碎碎,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是爷爷的生日,甄意起得早,出门前,杨姿起来了,唤她。
彼时甄意正在穿鞋,杨姿靠在门廊边,冷不丁问:“意,你真的没有提前得知姚锋的精神状况?”
“没啊,怎么了?”
“我以为以你和言格的关系,会有信息便利。”
甄意愣了一秒,之前杨姿拜托过她去打探,但她太了解言格的个性,病人的事,他丁点儿不会透露。杨姿低声:“我不是请你帮我问过吗?”
甄意拨弄着鞋子:“不好问。毕竟,我和他现在不是很熟。”
杨姿不作声,隔了几秒,轻叹:“是我自己运气不好啦。早知道姚锋是装的,我就不会接这个官司,搞得大家都以为他装疯是我指使的。”
“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也是。”杨姿笑笑,眼见甄意要出门,又唤住,“甄意?”
“嗯?”
“我们是好朋友,你成名律师了,记得要拉我一把。”
“我知道。”
兰亭区,戚氏度假村酒店。寿宴大厅人头攒动,目测好几百桌。甄教授学生遍天下,戚行远的关系网更不用说,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甄意看见三个不算陌生的人:戚勤勤、戚勉和齐妙。前两位是戚行远前任老婆所生,后一位是私生女,不随父姓。三人都坐外边,可见在父亲心中的地位。
去到里边的小宴厅。九岁的戚红豆坐在父亲怀里享受所有的目光。甄意不禁想起崔菲的男人理论,如今她和戚红豆幸福了,可戚勤勤他们残缺的成长该谁埋单?
大家围着戚行远聊时事聊经济聊商业,真正的主角甄教授倒无人问津,除了卞谦。
他的同僚到了这把年纪,出于德高望重的身份,只会来函,不会赴会;对他的学生而言,垂垂老矣的教授和商界巨头,孰轻孰重,自有分辨。
甄意也不生气,爷爷现在精神状况时好时坏,这些凡夫俗子少招惹她家的老神仙,她巴不得呢。
爷爷站在自助餐台边,一手握着小盘子,一手捏着小叉子,认真端详台子上的甜点,纠结地判断,好久才下定决心,夹起一块黑森林。
甄意拍他的手,训导:“趁我不在又偷吃甜食,该打!”说着,瞪一旁的卞谦:“哥,他贪吃你也不拦着!”
卞谦帮爷爷说话:“只偶尔吃一点,不要紧的。”
爷爷一见她,眉眼便舒展开,嘿嘿笑着,一歪头,碰碰甄意的脑袋:“予之,莫怪,我身体无恙。”甄意微愣,予之是奶奶的名字。
爷爷的病情重了,那天甄意挽他散步,他老枯而皱巴巴的手轻抚她的手背,温柔道:“予之,你尚若年轻时美好,我却老了。”
甄意想,过了这次宴会,以后还是不要带爷爷乱跑了。
至于甜点,也罢,这场精明人士的宴会于爷爷来说,最喜爱的不过是糕点师精心准备的蛋糕。
她把爷爷喜欢的都挑了几小块,拿黄油刀切两半,和爷爷对坐着分吃。卞谦不爱甜食,坐一旁看着。爷爷开心,边吃着,还偷偷从桌底踢她的脚,像老顽童。
甄意便想起中学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和言格便是这样。
言格答应做她男朋友后,每天陪她吃午餐。中午总有人给他送饭。长方形的食盒,上上下下七八层。开胃菜,凉菜,汤菜,肉食果蔬,外加甜点,他吃饭都按着严格的顺序一道道来,绝不挑食。酸甜苦辣咸,全安安静静地吃下去,不反感也不欣赏,不排斥也不享受。
甄意则不同,筷子刀叉在他的食盒里到处乱戳,左一个右一个,毫无顺序,一点儿不消停:“哇,好好吃,给你做饭的是世界级大厨吗?”
“萝卜居然能做成这种味道,我第一次愿意吃萝卜。”
“嗷,呸,苦瓜好苦,言格你居然吃苦瓜!”
无数个一同吃饭的中午,他虽不回应她的一惊一乍,但也从没说过诸如“你话真多”“吃饭别说话”“再说话不给你吃了”之类的警告;他虽然自己吃饭顺序严谨,但没要求她“你不该这样”“你应该先吃什么再吃什么”。
他说他吃不完,倒了也浪费,才准许她蹭食。现在想想,他从来不是浪费粮食的人,早因为她备了双人份。误会的时候也有:她没胃口,或怕他吃不饱,就吃得少;多余的,他必然全部吃掉,吃撑让胃难受了好几次。
小厅忽然安静下来,甄意收回思绪。
门开了,服务员恭敬地弯着腰。甄意意外看见安瑶进了对面的厅,着一件非常漂亮的中国风礼服,十分惊艳,可只有一个背影,那边的门关了。
而这边出现言格,一身墨色西装,领口的设计却像中山装,款式独特,复古矜贵。配上他出众的相貌,竟给人满室生辉之感。
对他的到来,甄意并不惊讶,可接下来的一连串事让她费解。
言格甫一出现,戚行远就撂下围绕身边的所有人,飞快起身,扣起西装扣,快步走到言格面前,用一种近乎卑躬的姿态朝他伸手:“你能来,是我们的荣幸。”
其他人和甄意一样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年轻人是个什么人物。
言格和他握了手,并未多话,直接来爷爷和甄意这边,解开一粒西装扣,端端坐下,向爷爷祝寿。甄爷爷孩子气地笑。
整个屋子的目光聚集在此,言格恍若未见。
虽然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来头,但谁都看得出他不简单,且他的面子全留给老头子,而非众星捧月的戚行远。
“这是家里送来的礼单。”他温温地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赭红色的三折礼卡,古色古香,镂空刻着古画古词。
甄意隐约看到小篆字体,极其精致,一边写“经世还谙事,阅人如阅川”,另一边写“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
三折卡打开,里边一张极薄的檀香木箔,小楷字工工整整写着礼品。
就在所有人更好奇时,几人恭恭敬敬却毫不卑躬地捧着礼物进来。
第一份是天然琥珀黑石镇纸,稀有罕见的透明白琥珀,似有淡黄渐深的杂色,可最妙便是这杂色凝聚成一幅云海日出图。一丝不多一丝不少,恰到好处。白琥珀嵌在黑石之上,硬柔两相宜,十分高贵。
第二份是一套翡翠茶杯,天然去雕琢。成色绿得像要出水,阴阴幽幽。看一眼便觉心尖凉丝丝。这种上上品,光一个都价值不菲,更何况一套十二只。
厅里之人,几乎大气不敢出。
第三份上来,是一尊三头六臂玉佛,佛面安详温柔,金色底座早已泛绿,痕迹斑驳。是座古佛。
在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可全都惊诧万分。小厅里落针可闻,气氛甚至有些紧张,个个皆惶然,如坐针毡。哪有人这么送礼的?
甄意瞠目结舌,突然发现,她或许从来没有认识言格。
甄意立在洗手台边冲手,心情说不出的阴郁。她在生气,却不知生谁的气。
中学时,她从不知言格的家庭和底细,居然也从没问过。那时只知道黏在他身边就开心,现在却觉得当初连起码的坦诚都没有获得。
怪胎!活该一个人孤独终老。
一抬头,从镜子里看见安瑶走了进来。甄意的心滞了一秒。安瑶今天太漂亮了。那一身白色青花丝绸裙,简约汉风设计,不是市面上可买之物。
安瑶浅浅一笑,算是招呼。好学生和坏学生之间从来难有交集。
古风礼服实在惊艳,甄意忍不住多看几眼,安瑶见了,微笑:“他家规矩太多。衣服都不能自己挑,好在我也喜欢。”甄意不语,言家只怕不是豪门两字能形容。
她不知该怎么接话,看洗手台的水哗啦啦地冲,安瑶细细的苍白的手在水下一遍遍揉搓,她说:“安瑶,你的手洗好几遍了。”
“职业病,总觉得不干净。”
“哦,很多外科医生都有洁癖。”
“不只外科,像言格,也有很重的洁癖。”
甄意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很酸。
安瑶关了水龙头晾手,忽然说:“甄意,给我做伴娘好吗?”
甄意实话实说:“别人吧。我觉得尴尬。”
安瑶也不强求。两人再无话,各自离去。
婚讯。甄意心在发麻。
她记得中学的升旗仪式,每次会让一个学生上台以“梦想”为题发表一篇演讲。有天轮到甄意,她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入团太迟)站在主席台上,在初中部高中部几千名老师学生的面前,举着拳头,对着话筒道:
“我的梦想只有一句,长大了,嫁给初中部2年1班的言格!”
全校哄笑。
“甄意,加油!”她认真给自己打气,昂着头走下台。
训导处从此取消了梦想演讲,顺带罚她扫了一个月的操场。
分离八年,她再没爱过他人,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欢。她以为,他也不会。
甄意一次又一次长长地呼气,胸中浑浊凝滞的感觉却怎么都挥之不去,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没还手似的,憋闷死了。
这种想发泄的感觉,呵,她真是很多年没体会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欺负到她头上。
绕过拐角,就见给她心情拢上阴霾的男人也在走廊上,西装笔挺,俊颜白皙。
甄意目不斜视,一点点和他走近,然后,擦肩而过。心莫名落下,像松了一口气,释然又失落。
身后,言格停了下来,侧身看她:“甄意?”
“有事?”波澜不惊,不像平时的嬉皮笑脸。
言格默然,这话把他问住了,他仿佛也不知为何唤她。“甄意,你在生气吗?”
“是!”她才不要装没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
“你……”甄意说出一个字,鼻子就酸掉。
言格静静看她。走廊的灯光下,她的脸格外莹白,典型的南方女孩,肌肤很细腻,和多年前她无数次把脸凑近要他亲的时候一样,脆弱,娇柔。她气得眼睛都红了,像强忍着不哭。
这叫他意外,他倒是不知道他的背景问题能把她气成这样。
他迈开长腿,往她身边近了一步。“我并非故意隐瞒你。”他听见自己在解释。
甄意气极反笑:“你的私事不愿拿出来说,不算隐瞒。况且我也没问你。你还是以前那样,我不问,你便什么也不会让我知道。那时……”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她心尖发凉,像起了风。
那时候,应该觉得委屈,可她不觉得;现在,没资格委屈了,她却想哭。
言格一时也无话。甄意从没和他说过这些,可此刻他忽然发觉,或许以前她是难过的,因为他的冷淡和古怪,她过得心伤而辛苦。所以她才……
只是那时他不希望给她太大的压力,更不希望她也变成模子里刻出来的人。
而甄意心里失望到疼痛。以前,她只以为他不喜欢她;现在,他快要结婚了却不告诉她?
是,她没问。可她明明不想招惹他了,他为什么要在姚锋袭击时保护她?不要说救人,以他的性格即使看见抢劫杀人都不会管。他难道不知道给她一丝丝甜头她就会飞蛾扑火烧死都甘心吗?一句绅士礼貌的提醒“我要结婚了”就那么难?
“如果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和你说。”他低头看她,眉目深沉,“不过,我这人很单调,好像也没有别的值得挖掘的事。”
“没什么想知道的。”她转身走,又顿住,“言医生,我认为以你现在的身份,我们保持陌生人的距离比较好。”她头一次没顾及他的感受,飞快离开。
下去停车场,遇到卞谦。卞谦见她沮丧的模样,有些担心,说什么也要送她回家。
一路上,甄意望着车窗外的夜景不说话。以往,她都是欢乐闹腾的。
卞谦认真开着车,时不时看她几眼,找话问:“爷爷不回家了?”
“嗯。”她声音低低的,“表姐说怕爷爷累,让他今晚就在度假村休息。”
卞谦“哦”了一下,思虑片刻,问:“是这个男人吧?”
甄意身子一僵,不满地瘪嘴,负气:“学心理学的都是浑蛋。”一直都是这样,她什么心思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卞谦稍稍无奈地一笑,这个小妹妹的脾气,他摸得一清二楚。
八年来,她从大学生变成警察变成律师,卞谦看着她长大。他朋友圈里的优质男人们不少,很多曾透过他向她抛出橄榄枝,她都一一回绝。他知道,她表面大大咧咧无所顾忌,其实心里一直有人。
“我们小意的眼光很好,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卞谦不是自恋的人,但也有自负,清楚自己资质很好,可看到言格时,他不得不承认,那人从内至外低调的优秀,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我觉得,小意喜欢他,会喜欢得很委屈吧。”
一句话差点儿叫甄意泪下,她咬着唇,盯着窗外,死不作声。
甄意心情不佳地出了电梯,开锁进门,家里竟亮着灯,还有饭菜的香味。这两样东西真是抚慰人心,她忽然没那么伤了。走到厨房,司瑰和杨姿拿电磁炉煮火锅,吃得酣畅淋漓。
司瑰先看见甄意,见她表情不太好,赶紧站起来,举手认错:
“甄,我们一早就该走,可你家实在太好住,在浴缸泡了一上午。冰箱里好吃的又太多,后来看见火锅底料,又嘴馋,结果蹭了一天。别赶我,吃完这顿,马上消失。”
甄意绷着脸,过去餐桌坐下,看一眼锅里香喷喷的菜。两人立马殷勤地端碗找筷子,全捧到她面前。
她接过来,从锅里捞出香菇羊肉塞嘴里,神色阴郁地吃着。司瑰和杨姿忐忑不安地观望。
甄意嚼完了,咽下了,板着脸问:“浴缸里泡一上午,你们两个搅基么?”
两人愣一秒,扑上去打她:“浑蛋家伙,以为你生气了。”
甄意缩在椅子上躲痒痒,哈哈大笑。
回家看到朋友在,还有喷香的火锅麻辣烫等着她,她心里不知多温暖。
“吃麻辣烫怎么能不喝可乐白酒?”甄意拿了钢化玻璃杯,半杯白酒半杯可乐混合。
杨姿忙给自己倒满可乐:“别指望我,我喝不了白的。你中学就可乐白酒,这习惯能不能改改。司瑰,上大学你怎么受得了她的?”
司瑰诧异,盯着甄意杯中琥珀色的泡泡液体:“我从没见过甄意喝酒。”
“戒了。今天特殊,破例。”甄意笑笑,一仰头,整杯酒就下去了。喝完不带脸红,手背往嘴上一抹,操起筷子捞菜,又倒上可乐和酒,边吃边喝,脚蹲在椅子上简直梁山好汉。
司瑰一脸惊悚:“甄,你没事儿吧?”
“什么事?”甄意嚼着虾丸,奇怪道。
杨姿慢吞吞吸可乐:“司瑰,没事儿,她中学就这样。”
“是吗?”司瑰半信半疑,觉得哪儿不对。
甄意一直大口吃吃喝喝,像从牢里放出来的饿死鬼。
“甄,你慢点儿,吃得太凶了会呛到。”
话音未落,甄意抓着桌沿,剧烈咳嗽起来。杨姿赶紧给她倒水,司瑰拍她肩膀。
甄意拿纸巾捂着嘴,辣椒呛进气管,火辣的疼。她咳得猛烈,满脸通红,像要把肺咳出来。咳到最后,眼泪下来了。
司瑰没见过甄意流泪,吓住:“怎么了?”
她手指抹去眼泪,轻轻道:“被欺负了。”说完,平平静静,重新拿起筷子,夹起更大堆的食物往嘴里送,仿佛心里的空洞只有食物能填满。
司瑰和杨姿不知所措,只能看着甄意不停地把辣乎乎的食物往胃里塞。吃着吃着,再度有晶莹的液体砸进碗里,一滴一滴如断了线的珠子。
司瑰要疯掉:“到底怎么了,甄意你说啊!谁欺负你了,我去给你报仇!”
她团团转,把短发抓成鸡窝,急得胡思乱想:“你该不会是被强奸了吧?”
甄意扑哧一声笑出来,仰起头,眼里全是泪花,一边笑一边哭:“我倒希望被他强奸了,可他看不上我。哈哈,好好笑。”眼泪往外涌,她笑不出来了,彻头彻尾地看不起自己。
“甄意你真他妈的下贱!”她一抬手,狠狠一耳光扇在自己脸上,脸红得几乎滴血。
清脆的巴掌声在餐厅里回响,司瑰和杨姿全被吓到,司瑰崩溃:“你抽什么风,到底怎么了?”
甄意拿手捂住眼睛,颤颤地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我喜欢上一个人,可他不喜欢我。我想追他,可他要结婚了。很简单。”
眼泪泉一般从她指缝涌出,她嘴唇剧烈颤抖,呼吸也凌乱。“真是没用啊,又栽在他身上了。”她肩膀猛烈抖着,头低得很深很深,轻轻颤声,“怎么办?我又喜欢上他了,可他还是不喜欢我,该怎么办?”
眼泪疯了般流淌,她双手捂住口鼻,哭得身子前后摇晃,一句句重复地念:
“怎么办?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那么喜欢他,该怎么办?他还是不喜欢我,怎么办?天哪,该怎么办?”
我的梦想只有一句,长大了,嫁给初中部3年1班的言格。
可是,他要娶别人了,我该怎么办?
在酒精的作用下,甄意昏昏沉沉睡去,梦里回到很多年前。夏天过后的校园,整齐的教室,朗朗的读书声……
那是高中时期的运动会,体育委员苦口婆心地跪求女生们踊跃参与,结果当然是——体育委员都要哭了,在讲台上蹦蹦跶跶地宣传“报名送香吻”,被众人轰下台。
女生们向来对运动会敬而远之。一来,拼搏这个词放在女生身上,淑女不足;二来,女生脸皮薄,输了面子上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