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弗洛伊德第一卷 伤无所依
K城的四月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正值下午课,学生们举着课本书包在校园里飞蹿。
甄意踏着水洼快步跑到巷口的大树下,抬头望见嫩绿的树芽和北方高高的天空。
巷子尽头一幢晚清民国的小楼,院子里白樱盛开,落英缤纷,静谧典雅如桃花源,与周遭的教学楼相映成趣。
春风拂过树梢,树叶间的雨珠簌簌落下,冰冰凉掉到脖子里,甄意一个激灵,蹿进雨幕,一鼓作气跑进巷尾的小楼。
木门吱呀,室内多是老木家具,温馨而惬意。
老式收音机里,播音员念着新闻:“林子翼强奸案受害人唐某自杀后一星期,兰亭区人民法院认定证据不足,驳回对林子翼等四人的强奸诉讼。昨天,受害人方表示服从判决。这场耗时三月的……”
甄意脱下外套,抖了抖衣服上的花瓣和雨滴,见窗户没关,雨水全打进来,赶紧拿挂钩钩上木窗,锁了插销。
房子只有爷爷住,他是K大哲学系的老教授,一生醉心研究,从来不修边幅。别说关窗这种小事,连一日三餐都要提醒。拿现在的话讲,是高智低能的老孩子。
甄意这四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来看爷爷。早年嫁入豪门的表姐请了保姆张嫂照顾爷爷。今天张嫂请假,甄意便过来。
落地钟指向两点半,爷爷午睡该起了。甄意准备上楼,见红木椅子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纸盒,美国寄来的。她才想起远在华尔街的姐姐寄了礼物祝贺她人生第一个大案子宣告结束。的确是大案子,多少律师同行一辈子也遇不到。
甄意拆开纸盒,镶钻露背短裙,蓬蓬白纱,外罩窗花裁剪设计,相当惊艳。细心的姐姐还替她搭配了手拎包、高跟鞋。
客厅电话响,她接过来歪头夹在耳边:“你好?”
那边似乎略感意外,顿了一下,低缓道:“甄府?”男人的嗓音低沉温润,甄意直觉心中有根弦给这声音拨动。甄府?这称呼太尊雅古意。转念想,爷爷书香门第,桃李满天下,称“甄府”算不得迂腐矫情。
她纳闷的片刻,那边并不着急,不浮不躁地安静等待。
静谧中,只听木窗外,雨打芭蕉。
甄意回神,赶紧放下衣服,握好电话:“是甄家,找哪位?”
“我与甄教授约好三点拜访,不知教授是否在家?”
“在的。”
“谢谢。”他淡雅致意,挂了电话。
爷爷下楼,穿着皱皱的棉布长衫,白发糟糟,像晚清的邋遢秀才。甄意说有人要拜访,给爷爷梳了头,苦口婆心半天,劝不了他换衣裳,无奈把长衫熨一遍了事。
屋外雨水淅淅,调频收音机低低播报:“……庭审现场,检控官尹铎与受害人律师甄意利用出其不意的法庭盘问将几位被告的辩解驳斥得体无完肤,法律专家分析认为林子翼等四人将被判最低十年有期徒刑。可第二次庭审,辩护人提出有力证据表明受害人唐某本身为性工作者,随后唐某不堪重压跳楼自杀身……”
啪!甄意面无表情,关掉收音机。
雨停了,她重新打开木窗,一扇扇拿木棱支好。打扫完屋子,窗明几净,又给书房里煮好待客的茶,这才抱着衣服上楼。
衣服量身定做,穿上飘逸出尘,甄意心情不错,脱下短裙,忽听爷爷惊嚷:“发大水啦!”
甄意抓了件衬衣扑下楼,就见爷爷倒开水,泼了一桌。桌子上热气缭绕。她立即就近取下衣帽钩上的风衣拦住水势,不让开水流去爷爷脚上。
“老头子别怕,没事了!”她俏皮地安慰爷爷,却听身后有人关门,很轻很缓,似乎不想引人注意,但木门古旧,难免出声。
从楼上跑来,她虽然衣衫混乱,但也没到“非礼勿视”的地步。这门关的,真让人尴尬。
她不痛快地上楼,没多久,爷爷在楼下喊:“意儿,客人要走了。”
甄意偏不去送,瘪着嘴,不情不愿地扬声:“再见!”对方没答。
人走了,她才出来,地板的水渍已清理干净。她心中讶异,爷爷连拖把在哪儿都不知道。看来是客人做的,担心老人不小心踩上去摔倒。桌上也擦干净了,垃圾篓里一件大衣。
甄意脑中电光火石,她拿客人的风衣扑火?翻出一看,她居然拿杰尼亚高级定制时装当抹布。
甄意哀号,抱着风衣飞也似的冲出门。
巷子口停着辆黑色保时捷,有人恭敬地给他撑着黑伞,他西装笔挺,弯身要上车。
“请等一下!”她飞快跑,在水洼里踢踢踏踏,泥水四溅。
他直起身,微微侧头,却没回身。
不知是因为车,还是因为人,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
她跑去他身后,发觉他个子很高,背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身旁的撑伞人看甄意一眼,目光凉淡。
春风一吹,树叶上雨珠坠落,砸在伞面噼里啪啦响。甄意立在伞外,猛地缩脖子,声音不卑不亢:“刚才不小心拿你的风衣挡水,我洗干净了还你?”
“不用了。”他淡淡道,躬身要上车,却稍稍一顿,“甄教授的指点远比一件衣服珍贵。”
爷爷现在的精神状况还能搞研学?
甄意纳闷,但她向来随性,既然他说不值一提,她也不纠结,转身要走,却瞥见他俊逸秀美的侧脸。
好似不远处落樱花瓣随风飞来,她有些怔愣,
“言格?”她微微不确定,抱着他的风衣上前一步;看清楚后,大方笑道,“好久不见。”
“抱歉,我不记得你。”他说罢,折身上了车。
她知道他对人忘性快,毫不介意,还很高兴在他乡见到:“你忘啦,我是甄……”
话没完,撑伞人关上车门,甄意只瞥见他线条利落的下巴,非常白皙。
甄意望着车离去,不介意地耸耸肩。分离已有八年之久,以他寡淡的性格,早该把她忘干净了。如果她还像中学时那么不知羞,定会故作嘴快,笑嘻嘻说:学长,我是和你早恋的女孩,看脸皮薄的他羞得耳朵红。但她不似以前那么疯癫,他还似以前那般对她漠不关心,打招呼都没必要。
回屋,爷爷坐在餐桌前吃核桃布朗尼。
甄意夺餐盘,故作瞠目:“你这老头子又不听话,这把年纪能吃甜食?”
爷爷抓着叉子,十分委屈:“是木糖醇的。”
“诶?”果然木糖醇特制,谁这么有心?桌上还摆着几罐坚果:核桃、腰果、榛子、夏威夷果……玻璃罐上贴了便签,字迹清俊,写着“每日3颗”。
甄意把盘子还给爷爷,问:“刚才那人是谁?”爷爷早退休,不可能是他的老师。且他早年就出国了。
爷爷抓抓头:“苏老师推荐的。”
苏教授和爷爷是同事,搞医学的。爷爷搞哲学,在圈子里久负盛名,即便退休,也常有小辈叨扰请教。
记得那年在绿树成荫的深城,他说要出国学医。现在看来,他搞哲学去了?这么一想,和他那淡,很淡,非常淡的性格真是奇搭。初见,十二年;分别,八年;时光飞逝啊。
甄意拿勺剜一小块布朗尼,木糖醇口味,亏他想得出来。她戳着黑乎乎的蛋糕,忽而想起追他的那些年,看《呼啸山庄》,二十年,凯瑟琳变了鬼,也要在风雨交加的夜回希斯克里夫身边。那时她以为她有凯瑟琳的深情。但渐渐她意识到,有几个男人像希斯克里夫那般爱到癫狂?
女孩长大了,得知道什么叫现实,什么叫青春得意须尽欢,尤其是年轻女子的青春。
旧时光一闪而过,甄意挑了挑眉,唯一遗憾的是:那么漂亮的脸蛋不能为己所用。作为外貌协会会长,她痛心疾首。她笑自己的不正经,乐了,杵杵爷爷的手臂:“老头子,哪天看到帅到掉渣的后生小辈,介绍一个给你孙女,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爷爷不理,乖乖吃蛋糕。甄意瘪嘴瞪他。
这些年,她再也没有像那样追一个男生了。
还记得,她背着手跟在他身旁,认真地说:“言格,借我一样东西吧。”
他淡淡看她,眼神在问:什么?
“Kiss!”她咧嘴笑。
“……”
“别走……你放心,我会还你的。……哎,你别跑啊!……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甄意约了大学同学司瑰吃甜品。毕业那年,两人一同进警署,甄意工作几个月后辞职重新读研。几年过去,司瑰已实现她从小到大的理想:刑警。
司瑰在西北长大,特有北方的爽朗豪情,连自诩总攻的甄意偶尔也娇滴滴地唤她死鬼。
对“死鬼”这个大家都会叫的绰号,司瑰深知无力回天,可今天,她想抗争:“甄,我要改名。”“名字和梦一样是反的,你安全活了24年。”甄意安慰得敷衍,点了杨枝甘露和芒果西米捞,扭头见司瑰不满地眯眼,她立刻做出推心置腹样,“反的,你看我叫甄意,其实我很假。”
司瑰嘴角抽搐:“这倒是。”
甄意抢先付了钱。司瑰仍深陷名字漩涡:“甄,我要改名。在警署成天被一帮爷们叫小厮(司),我本该是警署一枝花。”“让他们别叫姓,叫名。”
她黑脸:“你让男人们暧昧地叫我小鬼(瑰)?”
“取英文名吧,Rose。”“肉丝。”
甄意哈哈大笑,司瑰知道被耍,从桌底下狠踢她一脚。
“妈妈喜欢玫瑰,就叫我司瑰,她完全可以叫我司玫。”司瑰扼腕。
“你希望刚进警署的毛头小子叫你师(司)妹?”
司瑰表情有如灰飞烟灭,额头栽到桌上:“我这么倒霉?怎么叫都不对!我就是为论文《论名字的重要性》而生。”甄意笑个不停。
见她这样,司瑰才默默舒了一口气。唐裳和林子翼的案子牵绊甄意太久,唐裳跳楼后,司瑰怕她情绪有差,今天试探一番,才挑明:“最近情绪还好吧?”
甄意自然明白:“嗯,依旧淡定。”
司瑰鼓励:“你在庭上表现惊艳,这场官司让你一战成名。要不是唐裳自杀,或许是另一种结果。”“你们结的案,她真的是自杀?”“你怀疑什么?”
“没,随便一问。”甄意认为唐裳不至于寻短见,可她也不能挽回什么。
司瑰:“坊间传言,你卖了证据为唐家争取到300万的私了费?”
甄意挑眉:“警察小姐,你要审问我?”
司瑰不追问了,她没站在甄意的位置,无法评论她的选择。那段时间,甄意作为唐裳的代理律师,协助检控方打官司,比检控团的人还拼命。她大概猜得到甄意做了什么交换,这或许是系统内有些人希望的。她并不认同,她认为惩恶是社会的必须。但她也知道这个案子因为四个被告的强大背景进行得有多艰难,检控团举证不力,压力反而落在代理律师身上。她知道甄意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每天只睡两个小时,到处搜集证据找证人,天天遭受威胁,撑着自己,撑着风口浪尖上情绪不稳的唐裳。她比所有人更想把那四人送进监狱,但最终……
甄意低下眼眸,想起唐裳妹妹唐羽的话:“坐牢有什么用?甄律师,能判死刑吗,能让他们死吗?不能吧,十年?以他们的背景,关三年我都怀疑。到时再让媒体渲染我们的悲剧?那我们家的痛苦算什么,我姐的死算什么?笑话还是闹剧?如果是这样,就当我姐是炒作,网友不都这么说吗。我宁愿拿300万弥补给爸爸妈妈。人都死了,要狗屁的正义有什么用?不要跟我说把他们绳之于法,让其他人免遭伤害,我没那么高尚。”
不经意间,甄意笑得寂寞。
司瑰见了,暗怪自己多嘴,岔开话题:“杨姿怎么没来?”
“补觉。”杨姿是甄意在深城的高中同学,高考一起来K城,如今在一个事务所工作。
甄意含着芒果,几句话概括一段恩怨情仇,“杨姿跟了个离婚案,男的找小三,转移财产,说女的闲职做太太吃他住他用他的,没资格要钱,给她几万分手费不错了。有个儿子,男的不放,说女方没本事抚养。女方不肯离,天天哭诉当年如何恩爱。听说吵得昏天暗地,杨姿累得胸都瘦了。”
司瑰扑哧一声,同情地点头:“我见过这种时刻的女人,一肚子可怜苦水。哎,全往杨姿身上倒,估计她听多了对人生要失去希望。”
甄意瞪她:“杨姿是男方的代理律师。”
“……”司瑰翻白眼。
“所以说女人不自立自强,变成男人的依附,没有主动权,就注定毁灭。你看,打个官司连好律师都请不起。”甄意几分钟搞定杨枝甘露,转战西米捞,又咕哝,“女人啊,过去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再痛苦,听的人也不会感同身受,说了别人只当一出戏。有个词叫时过境迁,专为男人量身定做。”
司瑰敏觉:“哟,美人,哪位公子伤过你的心?”
甄意呲她:“一直伤人心,从未被伤过。”
司瑰咯咯笑。
“甄律师?”身后有人叫她。是个高高瘦瘦的美女,戴着墨镜,很有气质。
“宋依?”
司瑰抬头,演员宋依?宋依和唐裳一样是模特出身。唐裳没名气,宋依却发展得好,因为演技精湛,已跻身为荧幕小花旦。要不是这个商场太高端没人来,早被围堵了。
她和唐裳不和,但这次唐裳案,她做了唐裳的证人,结果被斥为炒作。
名演员宋依笑得很美,打开手提包:“甄律师,我来埋单吧。”
“付过了。”
“那下次。”宋依说,“甄律师,我把你推荐给了很多朋友,他们以后遇到麻烦,会第一个想到请你。”
甄意不受宠地回笑,解释:“我不做民商,专攻人身伤害方向的刑事案,如果你们摊上杀人、暴力、强奸之类的事,记得找我。”宋依:“……”
司瑰别过头去,笑得肩膀直抖。
“……会的,下次见。”
甄意没注意自己的乌鸦嘴,更没想到一语成谶,那天晚上,出事了。
司瑰回望宋依:“甄,大明星对你这么热络,我好奇,你们律师和委托人是哪种关系?”
“露水情人。”甄意略微思索,“短期案子是一夜情;长期是男人和小三,女人和小狼狗。偶尔真心,多半假意。逢场作戏,各取所需。”
司瑰被她的比喻逗乐,稍稍回想,噗,说不出的恰当。
“甄,原配老婆是谁?”
“法律。”
“为什么?”
“因为我们‘钻’法律的空子。”
“……”
司瑰习惯了她的不正经:“你这样做律师,到哪儿都有‘前男友’替你埋单,真滋润。”
“嫉妒我吧。”
“是,嫉妒死了。甄大律师,杨姿说,你做代理从未败诉?就连这次,网友们也都认为还是你赢了。”
“不是我厉害,而是我只接打得赢的案子。”甄意坦言。事务所老板卞谦是爷爷的学生,是她的“哥哥”。他专拣名利双收的案子给她,想把她打造成“未尝败绩”的名律师。她很清楚一路受了诸多偏袒恩惠,她心安理得,并不羞惭;人情关系和学历智商外貌皮相一样,放着不用才是脑残。
甄意扫完两碗,起身去找洗手间,推开安全门,沿着空空的走廊走了近五十米,才看到尽头红色蓝色的简笔画小人。甄意腹诽:厕所这么偏僻,真是鸟不拉屎。
她看一眼男厕所,想笑,鸟……当然无法拉屎……这时,门突然被拉开。纯洁女青年怎么能盯着男厕所淫笑?她收了笑容,严肃认真地去上厕所。可男厕所出来的人,她认识。
短短几秒,她的表情千变万化。
除了显赫的背景,林子翼还是网络红人,隔三岔五闹事,打人斗殴的视频三番四次被传上网络。曾传出强奸恶行,但都因没有受害人而不了了之。这次唐裳站出来,却以死结尾。
和案子有关的一切在判决下来的一刻尘封,甄意不会再提。此番在厕所门口看到林子翼,她恶心倒胃口,不屑看他,推门进厕所。没想身后一股猛力,她给扯回去抵到墙上。
林子翼拦在她面前,脸很黑。
从小到大,林子翼没遇到过阻碍和不顺心,法律对他来说如同儿戏。他在一个外围女的生日派对上初见唐裳。她漂亮身材好,个性高洁,豁达里带着点儿豪气,不虚荣轻浮,不矫揉造作。见惯了拜金女和柔弱女的林子翼被她吸引,眼睛都挪不开。
不学无术的他绞尽脑汁想出一句最贴切女神的话:富贵不能淫。正因如此,他更想淫。
他打听唐裳的消息,彼时被他包养的外围女吃醋了,说唐裳心气儿高,不是钱能收买的,人家有男朋友,关系好着呢。林子翼后来见过,叫吴哲,长得很好看,白白净净的。唐裳坐在吴哲的电动车上笑靥如花,却不肯上他的魅影。
林子翼为了得到她,死缠烂打,可他的金钱无法让唐裳动心。唐裳和吴哲的工作生活被搅得一团乱,两人决定离开K城。林子翼震惊了。那时他刚好害得吴哲丢掉工作,原以为唐裳会抛弃吴哲,却没想是这种结果。
自尊和耐性到了极限,被疯狂的怨恨和毁灭的快意取代。他找人绑了唐裳和吴哲,野兽般在她身上发泄,让朋友们一起折磨她。
他早知道她的哭喊不能抚平他心里被无视的愤怒,他决意把自己经受的羞辱最大程度地返还给他们。所以,林子翼把吴哲绑在一旁,全程看着。
一整夜。他们发泄累了,唐裳像死了一样,吴哲也像死了一样。走的时候,他砸了一沓钱在她身上,给她最后的凌辱。
即使唐裳的事被爆出,林子翼也不紧张。他知道像往常一样不会有事。强奸还是自愿,谁说得清。没想到吴哲和唐裳坚定地要打官司,每次看到他们握着手紧紧靠在一起,他嫉恨至极。
更没想到,一个叫甄意的律师胆敢在大家都不接这个案子的时候,在警察都拖延调查的时候,代表唐裳站了出来。
最没想到的这个律师多方寻找物证人证,配合检控团在法庭上把被告攻击得溃不成军。
此刻,这个美女律师见到他,表情犹如见到一坨屎,嫌恶,不屑,仿佛多看一眼眼睛会生疮,扭头就走。林子翼愤怒之极,抓住她将她摁到墙上。
甄意警告:“想我告你骚扰?”
她太镇定,他反而一点点松开她的手腕,身躯逼近把她罩在墙上,不无挑衅:“甄律师,你不会。对你来说,钱就可以解决问题。”
甄意笑:“300万足够让你肉疼吧?”
林子翼一提就怒:“女人为了钱,都可以张开腿求我!唐裳有什么区别?我是没给钱还是怎么?呵,我只让一小点水军在网上造谣说她是妓女想上位,结果呢,哈哈,知道有多少网友跟帖附和吗?”
甄意眼底瞬间冷寒。用性和名声攻击毁灭女人的男人最低贱龌龊。自以为用身体和权势征服女人,大男子主义泛滥着,扬扬自得:这是我们男性力量与权威的表现和释放。可甄意看来,简直令人作呕!无奈社会欺软怕硬,世人总习惯性失明,看不见男人,只唾骂荡妇。
当初她看到那些帖子,气得要呕血,更可况当事人唐裳和吴哲。
得知唐裳自杀时,甄意不相信。印象中,唐裳外表纤细,骨子里却十分坚韧。面对非人的遭遇,她一直坚持着,说不把林子翼送入监狱,会有更多的女人遭难。
她从没抱怨,始终咬着牙,坚强得让人想哭。
甄意不知她面对那些污蔑时,心底是否悲凉得寸草不生;她也不知这是否足够让信念坚定的唐裳在没有等来判决前就选择去死。
而她也愈发明白了有个词的一笔一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那些跟风的言之凿凿辱骂唐裳的人,难道不怕恶小也会遭报应?
“你害死了她。”她说。
林子翼一愣,变了脸色:“你是律师,不知道诽谤罪?”
甄意笑了:“我是说你的造谣害死了她。看你的表情,你以为我说你杀死了她。”
林子翼再度怒目。网上有人阴谋论,猜测他们杀死了唐裳。他冷笑:“甄律师的舌头很厉害。但这是诽谤!”
“我说了什么?”
“你……”林子翼脸直抽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帮唐裳打官司不过是为了博出名,站在弱势的一方让别人以为你伸张正义不惧安危,可我知道真正名利双收的是你。你帮唐家敲诈我300万,收了多少回扣!”
“不关你事。”甄意挑眉,“我的钱就算是拿来烧,也花得心安理得。”
“贱人!”林子翼气得冒烟。可即使被骂,甄意也淡然自若,轻蔑地看他。他忽然想起唐裳,想起他在这类女人面前总是溃不成军。这样的人,他都想毁灭。
“为了帮你告我骚扰,留点儿物证给你。”他眼中闪过邪色,意图抬手捏她的下巴。
甄意一脚踢到他双腿间,猛地把他推开。
她闪进厕所锁上门,耳朵贴过去,隐约听到林子翼痛哼。他有色心,但不敢真把她怎么样,所以甄意不慌,可他想白白摸几把吃豆腐?
“你哥的!”甄意骂了句脏话,抓起门边的拖把要出去打死林子翼那衰人。可无意间一回头,色女本性占上风,注意力全被吸引。
一个男人侧着身,正慢条斯理地拉裤子拉链。光是看那从容淡定的背影,她都能判断他色香味俱全,貌气质俱佳。
甄意紧紧抿唇,第一反应是,目光往他下边挪了一下……什么也没看到,可惜啊。
她手中握着粗粗硬硬的拖把棍子,想了想觉得含义颇丰,赶紧松手。
一秒,两秒,她不作声,缓缓抬起眼眸。他已经侧过头来,无声而安静地看她,眉清目秀。甄意的心怦地颠了一下,随即,像脱缰的野马狂奔。“你怎么会在这里?”
八年不见,他好看得让人想犯罪。作为颜控,甄意已无法描述心里的庆幸!除了庆幸,别无他想。记得大三那年,司瑰口中清秀可人的初恋来K城办事,好色的甄意陪着一颗心小鹿乱撞的司瑰去请他吃饭。结果,见识了这世上最残忍的事:你的初恋站在你面前,他却已经肿了。
司瑰的回忆彻底幻灭,回学校的路上,一句话没说,那晚睡前,她突然道:“甄,如果有机会,千万不要去见你的初恋。”
甄意当晚梦见言格,她的美丽少年在美国变成了一个吃着汉堡包和炸薯条的大胖墩儿,她又着急又生气,抱着他肉嘟嘟软弹弹的手臂使劲摇:“你肿么了?你肿了么?”
初恋幻灭是多残酷的事。
可此刻,他站在她面前,比回忆更美好。八年,时光过了,他兀自明月清风着。
神思一飘,忽然回到十二年前,她追他追得惊天动地,他实在没办法,一下课就躲进男厕所。她以视死如归的精神尾随,冲进厕所一个门一个门地拍打。男同学们大惊失色,提着裤子满厕所号叫逃窜。
有个门拍了半天都不开。就是他了。
她运动神经好,攀住门板蹦起来,一个引体向上,趴到门沿顶上往里看,终于看到他,不穿校服,而是修身白衬衫,细长黑领带。真好看,她看他几百年都看不厌。
他抱着手,白皙容颜微扬着,浓眉下眼睛深邃,鼻梁的峰度很完美。安然的,不带苛责,在一室鬼叫的男孩子中,兀自安静。
“不要烦我。”他说。她把自己挂在门板上,胳肢窝咯得疼,悬空的双脚却在门那边开心地晃荡:“言格,我喜欢你。”
“我知道,你说第197次了。”
“可我觉得,你一次都没听进去啊!”
他淡淡的:“无聊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哪有?‘我喜欢你’是多好听的话啊。”她歪头枕在手臂上,眼睛一刻不离他,“你要是对我说,哪怕一次,我都会开心得飞上天,跑回家尖叫一晚上睡不着。”
男孩子们都在起哄;隔间里,他仍是不言不语,淡到了极致。
……
就像此刻,甄意闯进洗手间,他有条不紊地拉拉链,不像正常人捂着裤子一脸尴尬和惊愕。甄意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看她半秒:“因为我走错洗手间了。”
“……”说反话……还真是他对废话的一贯反应……
他,记起她来了?
走错洗手间的甄意解释:“有人追我,我不小心躲错了。不过,你怎么大老远跑来这儿上厕所?”话一出口,更奇怪。
他在洗手,头也不抬:“因为我喜欢这个洗手间的设计和氛围。”
“……”
甄意心中腹诽:好好说话会死吗?
估计他是来商场买东西的。她努努嘴,没话可说了,道:“那,后会有期。”言格拉开门。林子翼已经不在,甄意跟着出去。
几十米的弧形长廊,甄意走几步,习惯性先问:“你什么时候来K城的?”
“去年十二月。”“啊,最冷的时候。”“不冷。”“……”
“你比我晚来,算是客人,要不要我请你吃饭?”“不要。”“……”
走了十几米,甄意想起那天他去拜访爷爷,没话找话:“你跟着我爷爷学习?”
“嗯。”“……”她耸耸肩。和他聊天,华佗再世都救不了他的冷场!
隔了几秒,他开口:“没想到甄教授是你爷爷。”
甄意牵牵唇角,笑了。其实那年,他们对彼此都知之甚少:“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一言难尽。”
“嗯,高端。”
言格当然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停下脚步。甄意亦坦然迎视他,似笑非笑。
他认真地说:“我不会解释。不过,你想尝试一下?”
尝试?她扬起下巴:“好啊,现在去?”
“嗯。”他静静的。“看着我的眼睛。”他低声,走近一步。他的音质本就温润,略一降调,便散发不动声色的蛊惑。
他们立在安全门边,走廊灯光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淡淡花香。
世界很静。商场里的轻音乐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甄意不自觉晃了一下,盯着他深邃静谧的眼眸,像陷了进去,不知为何挪不动脚。
他手指白皙修长,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像阳光下振翅的白蝴蝶,虚幻,不真实,却美得惊心。他声音很轻很好听,似乎说了什么,可甄意只听到缓缓的开门声。
她的思绪似乎震荡了一下,随即掉进最安逸的梦境,很放松,很惬意。
忽然,她看见了十六岁的言格,比十二岁的他高了很多。蓝黑色的绒大衣,上边有暗红色扣绳,象牙色牛角扣,精致而漂亮。(她奇怪她居然记得这种细节。)
南方的深城,到处是茂密的枝丫;冬天夜里,路灯穿过斑驳的树影,笼在他乌黑的短发上,罩了层金色的光晕。
他长长的睫毛也染了金色,在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她不记得记忆里有这一刻的美好。)
他安安静静走着,她哼着歌儿跟在身旁,就这样穿过宁静而暧昧的斑驳夜光。
她忽然问:“言格,你有啄木鸟厉害吗?”
他侧过头来,低眸看她,眼神在问: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
“……”他完全不好奇。
她小跑到他前面拦住去路,他略一思量,止了脚步:“干吗?”
“给你个机会,证明你比啄木鸟厉害。”
他不理解,但也不问,安静看她。
她尽全力踮起脚尖,昂着头,小脸凑近他唇边:“你把我的脸当树好了。”
“……”
她脚酸了,很努力地稳住,不让自己摇晃。
路灯下,她莹润的脸蛋近在他鼻尖唇角,细腻得几乎透明。她犹不脸红,跳跳脚:“喂,啄木鸟,你快点儿啊!”
言格的脸一寸寸发烫,浮起微红:“甄意,你羞不羞?”
那时,他脸红了,很窘迫呢。
甄意沉在久远的回忆里,忽听一声轻响,有谁阖上门。她思绪再度一颤。
回过神来,只有她一个人傻傻站在走廊里,言格早没人影了。居然把她催眠了,人跑了?
浑蛋!甄意简直想咬人。
她急忙拉开安全门,追上言格,故意大声:“浑蛋催眠师,占了我便宜就跑。”
有路人侧目,可言格没点儿反应,头也不回,跟不认识甄意似的。
甄意拉他:“说你呢!”言格停下了,看一眼手臂上她的爪子:“哦,是我占了你便宜吗?”
“你怎么能把我留在那里?”
“我计时了,十秒。”他继续前行。
“你是精神病医生?”甄意哼一声,“医者不自医。”
言格不答,也没半点欣赏她玩笑的意思。
甄意瘪嘴:“果然适合你麻木不仁的性格。”
“嗯,律师,符合你多管闲事的性格。”他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
甄意脚步一顿,他怎么知道她是律师?因为林子翼的案子太引人关注?
他上了自动扶梯,招呼不打就走了。甄意白眼: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她转身离开,脑子想起刚才言格的话,多管闲事。她稍稍出神,如果不是她的多管闲事,他们会怎么样?
……
她记得,还是少年时,约莫十二年前,十二三岁的言格就长得白白净净,很好看。或许,看上去也很好欺负。
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放学后的马路边。离放学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林荫路上很安静。他独自立在公交车站,被一群隔壁学校高中部的混混盯上。
他们找他要钱,他不作声,一直静静地看着混混们。
混混们被他的眼神惹怒,认为他在蔑视他们的威风,要教训他。还没动手,被路见不平的甄意看到。中学的小女生抽出包里的棒球棍,三下两下把高中生们打得嗷嗷叫,四下跑开。
“嘁,敢欺负我们学校的同学,找死啊!”甄意冲他们的背影耀武扬威地嚷,转头,“你怎么不穿校服,只在书包上别校徽会被教导员揪耳朵的,我的耳朵就经常被揪……”
“我的天!”她转身看到白衬衫细领带的少年,眼睛直了,话都忘到脑后,立马调戏,“我的天,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斜斜的夕阳穿过树梢,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他眼睛深深的,却没什么情绪。谢谢都没一句。
“你长得这么漂亮,你自己知道吗?这样在外面走,难怪会被打劫。”她很是自来熟,叽叽喳喳像他们头顶树梢上的鸟儿,“要是遇到我,就劫色啦!”
他还是不说话。霞光下,他的脸白皙俊美,几乎透明。
或许因为灿烂的晚霞,她以为他脸红了,赶紧替他解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开玩笑的。嘿嘿,我是外貌协会的,所以比较容易激动。”
这下,他略微思索,睫毛垂了一下,复而看她,眼瞳漂亮得像黑曜石珠子。
声音很清澈,带着不解:“外贸协会?你是童工,这么小就工作了?”
甄意愣了一秒,以为他也开玩笑,哈哈大笑:“噢,你真有趣。你叫什么?做我男朋友吧?”他不慌不乱,也没不好意思,回答:“我叫言格,我还不需要女朋友。”
“为什么?”
他不答,反而问:“嗯,你有钱吗?”
“怎么了?”
“坐公交车好像需要钱。”
“你今天才知道?真的假的……”甄意嘴巴微张,目瞪口呆,随即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可以借,但我不会给陌生人借钱的。”
“……”
“嘻嘻,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呢,就另当别论啦!”
“……”
“哎,你别走啊。哎言格,你等等我呀。走回家?太好了,我护送你回家好不好?万一又有人抢劫你怎么办?你没钱?人不劫钱劫色啊。哎,你跑什么?别跑,哎你回来……”
从此,她一直追着他,像航海的船,走上追逐太阳的航程,一年又一年,从初中到高中,到全校的同学都知道,老师都知道,一座城都知道了。
……
仿佛一夜间,气温骤然回升,枯木上新芽舒展。
周三早上,杨姿照例头一个来到事务所。几月前,她偶然发现老板卞谦来最早还自己冲咖啡后,她戒了赖床。
在咖啡机旁等了一会儿,杨姿掐着点,听见外面电梯响,赶紧拿洒水壶给老板办公室窗台上的绿植洒水。
“阿姿,这么早?”不是卞谦,是甄意。
她家不远,每天早上跑步过来。她喘着气在饮水机旁接水。晨曦洒进来,她脸上带着晨跑后的红晕,生机勃勃的;她弯着腰,玫色pinky运动衫裹着翘翘的小臀,长腿纤细,撩人动心的性感。中学时,坏学生甄意总穿紧而低腰的裤子,细腰翘臀,包裹得密实,看得青涩的杨姿和同学们替她脸红。
杨姿脸蛋非常漂亮,身材尤其妩媚。甄意相貌不及她,但周身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活泼生命力,总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
甄意打完招呼进了洗手间,再出来就改头换面了。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穿一套白色亮片正装连衣裙,像小礼服,高雅精致又时尚俏皮,完全不同于其他人死板的西装西服裙。
从学校到职场,她对服装的品味一直高于常人。
杨姿跟着甄意进了隔间:“意,看新闻没?周日凌晨,林子翼在兰亭的Ecstasy私人会所被杀。据说,死得很惨。”星期六是甄意和司瑰逛商场的那天。
“看到了。”甄意打开电脑,移动鼠标,“新闻里没有细节,但有网友说他被阉了。当然,这很可能是网友不积口德。”
杨姿凑过去:“他一死,网络上再度沸沸扬扬。很多人都撒花叫好。”
“哼。”甄意勾起唇角,“唐裳死的时候也有很多人撒花,说她畏罪自杀。现在林子翼死了,他们又这样。这些人真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不过是在现实里空虚没有存在感,心里的阴暗和恶毒需要发泄。留言代表他们本身。对生命都不尊重的人,不能称之为人!”
杨姿被她隐隐的怒气镇住:“意,我以为看到这个消息,你会宽慰。”
甄意心情复杂,难以描述。杨姿拍拍她的肩:“忙了三个多月,终于告一段落,可以松口气了。”她目光落到甄意带来的文件夹上,粗略地瞟了眼:“新合同?你周一周二不是在休假吗?”
“可案子不会放假,休息时间都泡汤了。”甄意说话的间隙,也拿着笔在平板上做笔记,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辛苦死了。卞老大在虐待你吧?”杨姿随手翻一下,代理费吓她一跳,够她打半年离婚官司。他们事务所,律师的薪金和代理费挂钩,有的律师一星期赚大几万,有的磕半年酬劳比不过农民工。
“就知道他舍不得虐你。”杨姿笑言,“你是他的得力干将。”
“你才是。论专业,我比不上你。”
“专业?进了社会才知道,很多时候专业没那么大发言权。”杨姿感叹,她一直很努力,所以更迷茫。甄意笔一顿,抬头认真道:“阿姿,你温柔漂亮又能干,女人味十足,聪明劲儿不缺,我几多羡慕你。”
杨姿一愣,嗔怪地瞪她,又道:“意,我跟老大商量过,想往刑事这边发展,到时候要带我哦。而且昨天老大交给我一个刑事案,也是社会影响很大的那种。”
“是吗?恭喜,那你加油。”
上班时间到,办公室里陆陆续续忙碌起来。
杨姿回去处理手上的工作,休息时习惯性往甄意的隔间看一眼,刚好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高挑女子走进去,有些眼熟。宋依?大明星宋依?难怪合同上代理费那么高!
他们律师事务所在唐裳案里声名鹊起,风光最盛的当属甄意。话说当初卞谦接这案子时,事务所里很多资历更深的律师都不敢沾手;而今个个后悔莫及。
杨姿看看自己的案子,K大高才生姚锋课堂泼硫酸捅刀,四死三伤。姚锋家境贫穷请不起律师,法院委托了事务所派律师。薪水低就不说了,杨姿看上的是这个案子的恶劣影响和公众关注度。
第一个刑事案就如此出名,已是万幸。
甄意是星期天下午接到的宋依的委托。
Ecstasy私人会所监控显示,宋依曾在案发时间经过案发包厢外的走廊拐角,看了走廊一眼,那条走廊刚好没有摄像头。她是重要的目击证人,可很不配合,警察问话她只字不答。后来有警察“善意”提醒:“宋小姐,比起目击证人,你更愿意当嫌疑人?”
宋依于是找甄意:她看到了可疑人,可坚决不作证。理由很简单,她是公众人物,不想惹事;另外,怕凶手报复。
她对甄意的原话是“我不想‘被自杀’”。看来,她认为唐裳的自杀有蹊跷。
甄意清楚,目击证人不作证并不触犯法律,但宋依在监控中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太微妙。
林子翼背景显赫,警察的压力可想而知。只有宋依这个突破口,他们当然会想方设法撬开她的嘴,说不定巨压之下真把她弄成嫌疑人。
进隔间后,宋依坐下,微笑着取了墨镜和围巾:“我很相信你,甄律师。你说这次的事能很快解决?”
“嗯,比上次请你出庭作证简单。”甄意头也不抬,她工作时专注而不苟言笑。
“但这次是和警察对抗哦。当然,我不是怀疑你。”宋依公式化地奉承,“甄律师一直都和恶势力不公平对抗,让我们很感动……”
“计时收费,少说些没用的。”甄意打断,“给你的资料,记熟了没?”
宋依脸色微变,她是大明星,很少被这么不客气地对待。“记住了。”
上周末,宋依把案发当天的经历完完整整告诉了甄意,后者设计了九十三个警察可能提的问题及标准答案:圆滑地配合,不撒谎,也不提供任何有效信息。
“好。”甄意起身,“去会议室模拟警察盘问。”说罢拿起电话,“姿,帮我的委托人做一下模拟问讯……嗯,对……你先签一份保密协定。”
小会议室里,杨姿坐在宋依对面,表情冷肃;甄意立在杨姿身旁,目光锐利。
宋依知道她们在刻意营造警署审讯室里紧张压抑的气氛,人为虚张声势。她相信甄意的能力,那些问题和答案设计得天衣无缝,她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并不紧张,只当复习。
杨姿眼神平平,开始询问:
“姓名?”
“宋依。”
“职业?”
“演员。”
“4月28日那晚,你在Ecstasy会所?”
“是。”
“你常去那家?”
“我不这么认为。”
宋依是第一次去,如果回答“第一次”,等于没事找事,自揽嫌疑;如果回答“应该,好像不常去”等模糊词,会被追问。甄意设计的否定回答玩了文字游戏,避免难题。
杨姿问下一题前,看了看题目上甄意的蓝色马克笔批注,非常显眼:警察做足功课后的追问(可能性10%)。
“我们调查了会所的记录,显示你是第一次去Ecstasy;另外我们走访了附近的酒吧会所,你定点常去的是两个街区外的mayflower。为什么那天突然改变?”
杨姿暗暗佩服甄意的缜密。这种细节当事人自己都不会注意,甄意却想得到。
宋依早有准备,流利道:“我去会所是想认识富二代,听说Ecstasy有钱人更多……”
“停!”甄意突然打断,“宋小姐,你看没看我给你的标注?”
宋依被甄意苛责的气势骇住,杨姿有些尴尬,宋依面子上更挂不住,不太开心,瘪嘴:“对不起,我回答得太快了。”
杨姿拿起资料一看,那题的答案下面有绿色标注:你会觉得难以启齿,犹豫后,慢、慢、回答!她微愣,没料到甄意能做到这种程度。
宋依经过提示,低眉迟疑片刻,小声而不好意思地重新回答。
盘问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是否认识死者?”
“见过一面,不算认识。”
“当晚你是否见过死者?是否有印象?”
“有点模糊。”设计这题时,宋依想否认。但事实上她和死者近距离跳过舞,甄意说如果现场其他人有印象,那就麻烦了,所以她不同意否定。
甄意批注道:一旦追问,记忆模糊化,如喝了酒亢奋不清醒;范围扩大化,如舞伴太多,随机变换。
杨姿追问;宋依自信满满,背诵答案:“我酒后跳舞,很high,和好多男男女女近身跳。人太多,我当时很兴奋,记不太清了。”
“停!”甄意再次不客气地打断,“宋小姐,刚才你挑眉了。”
宋依不在意:“有关系吗?”
“挑眉说明你得意又轻蔑,看得出你准备充分,有隐瞒的嫌疑。”甄意双手撑着桌沿,压低身子,俯视她,“你觉得警察不会怀疑?宋小姐,如果你认为背完这九十三个问题就高枕无忧,那我告诉你,他们会揪出你出纰漏的地方,重点攻击。到时,希望你保持此刻满不在意又漫不经心的心态!”
陡然间一股低气压。杨姿没料到甄意有这个气势来训斥当红明星。
宋依更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几秒后才微不可察地调整坐姿。
她尴尬地认真起来,仿佛自我催眠:“我会时刻记住你说的,这些不只是答案,而是我自己真实的想法。我不是在背诵,而是描述我内心的想法。”
甄意:“闭上眼睛,把你刚才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三遍。”宋依照做。
等待的间隙,一片沉默。甄意其实想起了言格,“重复三遍”是受他启发想到的,不知这算不算“自我催眠”,也不知有没有效。
宋依睁开眼:“好了!”
杨姿继续:“你为什么从那条走廊拐角经过?”问完,她瞥一眼答案:酒喝多了,上洗手间。红色标记:‘酒喝多了’这句话切记,不许遗漏!
……
一轮下来,宋依大松一口气,甄意却不松懈:“考虑到警署的压力和临时变化,再模拟几遍,争取把该暴露的问题都找出来。”宋依没反对。
杨姿满心感慨:她和甄意的专攻领域不一样,平日少有合作,今天大开眼界。她没想到生活中嘻嘻哈哈死不正经的甄意,在工作上竟气势如虹,凌厉惊人。
她们练习了很多遍,准备充分,可第二天去警署,却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阻碍。
第二天,宋依去警署接受问讯,甄意作为律师始终陪伴。办手续前见到司瑰,两人都在工作状态,彼此无话。
负责问话的是林涵警官,但甄意知道司瑰会在玻璃后看着,司瑰工作之余在大学辅修行为心理,不知她能看出多少。正因为知道对手的厉害,甄意才在模拟中格外注意宋依的行为和小动作。这次算是她们的较量?甄意兴奋而期待。
审讯室很狭窄,黑玻璃不透光,宋依早听甄意说是刻意施压,所以不紧张。
开始前,甄意声明:“我的当事人不想作证,你们可以在道义上谴责她,但不能威逼。可惜你们已经这么做了。我的当事人现同意提供信息,希望以后你们不要再打扰她。”
宋依听了,多少有些底气。
林警官说着“谢谢配合”的客套话,道:“宋小姐说的会被记录,你可以不作证,但法律不允许做伪证。”话里不无暗示。
这点甄意也给宋依备份过,所以她并不失措。
林警官的问题都在甄意预料的范围内。多次训练后,宋依开始相信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演得很真实。但时不时,甄意会打断。尽管某个问题她们准备了,她也疾言厉色地禁止,搬出大段诸如“与案件无关”“侵犯隐私”之类的控诉。
宋依知道,她在故意转移警察的敌意和注意;且她聪明谨慎,打断的都是看似微妙却实际无关紧要的问题。
问询渐入重点:“你离开酒厅经过走廊拐角,是去干什么?”
“酒喝多了,上洗手间。”宋依答。那天她喝了酒,但不多。甄意设计答案时说,这个理由有现实依据,不算撒谎,非常合乎常识情理和酒吧的环境,还能为后面埋伏笔。
“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会所很吵到处是声音,哪种算奇怪?”问题抛给对方,不直接回答,也不撒谎。
林解释:“男人的惨叫、呻吟或打斗。”
宋依拧眉回想:“当时醉醺醺的不清楚。这些声音在酒吧太平常,就算真听见,也不会有印象。”用合理的方式扩大和模糊范围。
“监控里,你往案发的那条走廊看了一眼。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哪种算可疑?”
“急匆匆的。”
“那边有洗手间,急匆匆也不会引人注意吧。”
林发觉被绕进去了,直接问:“只要是你看到的,都描述。”
“走廊光线很暗,我瞟了一眼,不确定。”
“这么说,你看见人了?”
“我看见了一个影子。”宋依看见人了,但也看见了墙上的影子。甄意说:避重就轻。
“有没有看清他的相貌?”
“我不认为我对那个影子有特别的印象。”甄意说:这样否认可以规避撒谎。
警官并没察觉。
一番问话下来,没什么有用信息。宋依也成功给警察留下甄意特意营造的印象:漠然,道德感低,爱惜羽毛,不愿惹事。这样,她起初不肯配合后来却煞有介事带着律师来撑场面的行为就合理了。
但结束前,警官说:“宋小姐醉酒记不清,可潜意识里或许有印象。”
这道突发题没有标准答案,宋依求助地看向甄意,后者问:“所以?”
“宋小姐愿不愿意配合我们,唤醒潜意识的记忆?”
宋依不懂:“什么东西?”警官刚要解释,甄意腾地站起来:“绝不可能!”
她来之前,不会想到,真正的阻碍,竟是言格。
“绝不可能。”甄意断然拒绝。
林警官:“让她和我们的专业人员谈话,只是加强记忆和……”
“是催眠吧?”甄意强势打断,“用这种不成系统的把戏判断人命攸关的案子?谁能保证潜意识里的东西一定是事实?如果再提无理要求,我会起诉。”
宋依一愣,起诉警察?她可不想惹麻烦。可林警官不说了。
在回忆案发现场寻找线索时,给证人浅度催眠往往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偏偏它不成文,没有程序保护,不能强制执行。以宋依事不关己的态度,苦口婆心也劝不了她自愿。况且,她或许潜意识也没看清。只得作罢。
甄意走出审讯室,恰好司瑰从隔壁观察室出来,两人都是扑克脸,不显露表情。倒是宋依认出她是甄意的朋友,经过一番高压审问后,心态轻松,打招呼:“你好。”
司瑰的回应却是:“宋小姐,我们希望你把刚才的问题在测谎仪上再答一遍。”
“什么?”宋依情绪大逆转,扭头望甄意,满眼抗拒。
甄意这次没直接拒绝:“为什么?”
“Ecstasy的监控有死角,我们实际模拟过,宋小姐在视频里离开的方向的确是去洗手间,但她如果在死角处转弯入走廊,监控看不到。”
宋依张口结舌。甄意思索半晌,平静道:“我和我的当事人商量一下。”
说完把宋依拉到一边,后者怒气冲冲掀开她的手,抛开平时的客气伪装,低声警告:
“甄意你收了我多少钱!别忘了你必须时刻维护我的权益。刚才你是怎么呛那个警察的?现在看见你的朋友就退缩?你干不了想回避就直说,我换律师!”
甄意八风不动:“宋小姐,你可以选择吗?这是刑事案件,你有嫌疑。我们不是在演美剧,你也没那么多权利,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都会想方设法逼你。你该庆幸他们不会强迫你催眠,只因为技术上难以操作。”
宋依黑着脸翻手机:“我找关系。”甄意哼一声:“死的是林子翼。”
她哪有那么强的关系?宋依顿住,咬牙:“警察找不出凶手,想让我做替死鬼吗?怀疑我的证据在哪儿?不用给你看让你判断就这么对待我?”
“律师可以接触证据资料,但那是在你已经被刑事起诉的前提下。”甄意说。
在执法机关面前,律师和个人其实很弱势。
“是不是测出问题,我就完了?”
“不是,测谎只能做辅助参考,不能做定案证据。别怕。我给你设计的答案是规避而非撒谎,应该测不出来。”
“万一……”“即使测出你撒谎,也无非是你不肯描述凶手样貌。最坏的情况是警察又开始缠着,你清静不了。更何况,”甄意眼神坚定,“你没犯错,所以相信我,不会有事。”
宋依被她说服,慢慢镇定,长吸一口气,点点头。
甄意过去对司瑰说她同意了。司瑰转身推开观察室的门,朝里面说:“言老师,可以了。”
“言老师”这称呼让甄意稍稍一愣,不经意探头往里望,一个白色的高高的背影一闪而过。甄意再熟悉不过,轻声问司瑰:“那是测谎师?”司瑰不作声。
“我不是以律师的身份问你。另外,我知道他应该不是。”
“研究型医生,需要测谎的生理数据。但你放心,他的准备工作是有人协助的,很专业。他也研究过测谎,很多才,比如像你,可以做好警察,也可以做好律师。”
甄意的注意力被屋里的仪器吸引。桌上放着微波炉大小的长方屏幕,上面几条亮色的线;指示灯一闪一闪。测谎仪?
甄意入神之际,视线里再度出现那个白色的身影。
门缝被拉开,言格立在她面前。还是记忆里的他,容貌自成一景,俊颜不带波澜;周身的气质都深邃宁静,像不起风的秋夜。
不同的是,他戴了副很薄的无框眼镜,平添一丝淡淡的书卷气,很是知性矜贵。
眼镜削弱了疏离的气质,看上去比以往柔和近人些,甄意不太习惯。
宋依看到他,浮躁的情绪瞬间消失。听说他是负责测谎的,立刻彬彬有礼起来:“麻烦了。”然后袅袅进去观察室。甄意无语,果然好皮相,好办事。亏她刚才费半天口舌。
她经过言格身边,问了句:“你眼睛怎么了?”
他正在翻看几张文件纸,听言转眸,薄薄的镜片后,黑眸淡如水,看她半秒,没理。
甄意轻哼。他头已低下去,认真看着手中的纸张。用心时刻的男人有天生的魅力,宋依凑过来,忐忑地望住言格,绵羊音道:“我好紧张,这种情绪会不会被判定为撒谎呢?”
甄意眉心跳了跳:调情能不能注意场合?
“紧张和撒谎是有区别的……”言格居然耐心地给宋依做技术性解释。
他嗓音天生低醇,陌生的术语听上去也不冷冰。
讲了约一分钟,甄意忽然意识到,即使是当年谈恋爱的时候,他对她都没说过那么长的话,每次都是寥寥几个词,一两秒的工夫,仿佛和她多说一个字就会死。
宋依完全理解后,言格递给她一份注意事项,大致内容是如果你陈述事实,测试结果会对你有利;如果说谎,则对你不利。
末尾有一条:心理测试完全自愿,被测试者有权拒绝或在测试过程中终止心理测试。
当然,这句话只是形式。
言格示意司瑰,后者给宋依戴上呼吸传感器、血压套等设备,在她无名指尖夹上电极。
甄意盯着桌上的图谱仪,有一条线活跃起来。她不懂其中含义,言格目不转睛盯着,没说话。
准备好后,司瑰退回来和甄意站到角落,甄意以为言格会开始问问题,但他看向她:“从1到9里选一个数字,不要告诉我。”甄意抿唇。
“选好了吗?”甄意点头。
“悄声告诉她。”他指宋依。甄意过去宋依耳旁,低声:“7。”
“先做刺激测试,检测你的生理反应图谱。”言格说了句宋依没听懂的话,指示,“我会问你她说的数字,无论我问哪个,你都回答‘不是’,明白吗?”
“嗯。”
“是1吗?”
“不是。”
……
言格从1问到9,宋依均平静否认。甄意一直观察她的表情和动作,经过昨天的强化训练,没有任何异样。甄意想,她或许成为隐瞒高手了。
但言格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道:“是7。”
宋依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可言格说出答案的瞬间,甄意看到屏幕上有条线猛地跃起。
言格:“有什么不适应吗?”
宋依扯扯嘴角:“没,觉得很神奇。”
“所以,撒谎会对你不利。”他语气很淡,目光也淡,从甄意身上划过。
不知为何,她的心轻微地磕了一下,预感不太好。宋依:“知道了。”
“那我们开始。”
室内很安静,只有言格和宋依在一问一答。
甄意原以为,测谎人员会在声音和肢体语言上对被测者施压,但言格没有。他始终语调平稳,嗓音低沉,不带起伏;站姿也干净,没有任何小动作。
他不看测谎仪,而是看着宋依:“你叫宋依?”
“是。”
“4月28日凌晨,你在Ecstasy会所酒吧?”
“是。”
“你是K城本地人?”
“不是。”
“你去Ecstasy是朋友约你?”
“不是。”有稍稍迟疑。
“你去Ecstasy是刚好经过,随机去的?”
“……不是。”
“你去会所是一个人?”
“是。”
“你是演员?”
“是。”
“你第一次去Ecstasy?”(这个问题刚才问询的警察没提及,现在司瑰在做笔记。)
“是。”有犹豫。
“你会诚实回答我的问题?”
“是。”
“那天你在Ecstasy喝酒了?”
“是。”
“你喝的白酒?”
“不是。”回答很快。
“你喝的红酒?”
“不是。”速度放慢。
“你喝的啤酒?”
“不是。”
“你喝的鸡尾酒?”
“是。”有迟疑。
“你担心我问别的问题吗?”
“不是。”抬头,睁大眼睛。
“你只喝了一杯酒?”
“不是。”回答很快。
“你只喝了两杯酒?”
“……”
“你认为测谎仪很神奇?”
“是。”
“你只喝了两杯酒?”
“……是。”很长的迟疑。
“两杯鸡尾酒让你醉得意识不清?”
“……我……”不回答。
甄意低头摸着眉骨。
即使她不懂测谎,也能感觉到:照这么下去,任何隐瞒的细枝末节,甚至甄意没有想到的,都会被问出来。
她对测谎一无所知,是她疏忽了。言格有备而来。他不仅是需要生理数据的研究员,一到这儿他就控制了局势。很可能提出测谎的不是警方和司瑰他们,而是他。
刚才司瑰说警察模拟了监控里宋依的走位,暗示她有嫌疑,逼她接受测谎。仔细想,其实不对。光凭这点,她不能被列为嫌疑人。
她们上当了。
问答还在继续。“你很清楚,如果你撒谎,测谎仪上会有反应?”
“是。”宋依不安,求助地看甄意。可甄意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对策。
“经过走廊拐角时,你看见了影子?”
“是。”回答很快。
“你是近视?”
“不是。”回答很快。
“你那天穿的球鞋?”
“不是。”回答很快。
“你那天穿的高跟鞋?”
“是。”
“你觉得那个人影是小孩?”
“不是。”
“你觉得那个人是年轻人?”
“是。”
甄意吸气,她想用眼神提醒宋依:言格偷换概念了。
可后者回答得太快,问题过去了。甄意真没想过,她在法庭上惯用的伎俩,居然会让自己的委托人栽进去。
“当时你觉得那个人可疑?”
“不是。”
“案发后,你觉得那个人可疑?”
“是。”
“你其实对那个人有印象?”
“……”愣住。
甄意低头,如此逻辑严密循序渐进的剖析,真的很难撒谎。
“你那天穿的时尚平底鞋?”
“不是。”
“你是模特?”
“是。”
“你其实对那个人有印象?”
“……”
“你看清楚了?”
“……”
“你醉了吗?”
“……”
宋依闭闭眼,咬唇。即使不回答,她也知道,谎言被拆穿了。
司瑰低头,要做笔记;甄意思绪一闪,立刻制止:“司警官刚才说,测谎是重复刚才宋小姐在审讯室内的问题。如果宋小姐是嫌疑人,把证据拿出来!”
她盯着宋依。
后者明白了,她还不是嫌疑人,可警方想从她的测谎中判定。她反应更激烈:“你们骗我,我不测了。怀疑我就把我抓起来啊。”说着竟发力扯身上的设备和电线。
甄意:“……”
演得过头了……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要继续,不能和警察闹太僵……
测谎被打断。
言格看过来,薄镜片后,眼眸很淡:“你是这么说的?”
司瑰紧张又尴尬,像做错事的学生:“对不起,言老师,我可能口误了。”
可甄意知道,是套话,绝不是口误。其实,这时提出抗议,她也没把握。如果警方强制,她们耗不过;可她认为言格骨子里的骄傲不会允许。
言格低下眼帘,在思索。测谎的事,暂时只有屋子里的四个人知道。
最终,他对宋依说:“刚才那两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不做记录。”看司瑰一眼,后者立刻点头,表示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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