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城这家人(平安扣)第四章3
这些,他不能跟刘兰芝说。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够了,不能让老嫂子也背负这样的心理负担。
可刘兰芝放心不下,小诚就跟自己亲儿子一样,她不能看他媳妇跑了。第二天她一到居委会就给闺女打电话,让她去看看小冯。王卫东正忙着,电话里嗯啊地敷衍着,刘兰芝冲听筒嚷:“死丫头,你敢情结婚了,就不管别人。再不去,小诚就要打光棍了!”
王卫东只好把手边事搁下。在京剧团堆满道具的后台,她找到了冯红。听完卫东替小诚道歉的话,冯红摸着裹着绷带的手指,轻描淡写道:“他没错处,他做的都对,是我自找的。”
王卫东打了她一下:“咱俩谁跟谁?我知道你一肚子委屈,憋着多难受,说出来就好了。”
望着舞台上折跟斗打把式的演员,冯红眼神迷茫而空洞:“说什么,说他昨天把我新买的喇叭裤豁了?说他半年前把我最喜欢的尼龙袜剪了
?”
王卫东恨恨地一跺脚:“他怎么这么小肚鸡肠,还算男人吗?回头我教训教训他,好歹我也是他姐。”
“算了,反正我俩也这样了,老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王卫东想缓和一下气氛,便把话题岔开:“嘿,我听说你不想在剧团干了,正活动着想去局里。你知道吗,机关和剧团不一样。在剧团靠能耐吃饭,你有本事就挑大梁,可机关讲究论资排辈,加上人闲嘴杂,不少人没缝下蛆,爱嚼舌根子。你这么爱说爱笑,到机关可要收敛些。这方面,我吃过不少亏。”
冯红感激地看着卫东,点了点头。她不想提林智诚,可不跟卫东说她又实在没有可以倾吐的对象:“你不知道,以前跟他在一起,非常开心,什么话都说。现在不知为什么,我俩一说话就戗,为一点小事儿就抬杠拌嘴。卫东,你说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这话让王卫东产生共鸣:“其实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跟柱子也经常磕磕绊绊的……”她忽然停住,没有往下说。后台没暖气,两人丝丝地吸着气,来回跺着脚。沉默了一会儿,冯红忽然问卫东,这两年我变化是不是很大?王卫东摇摇头。不过,冯红确实比以前憔悴了很多,眼角甚至有两道细细鱼尾纹。冯红说:“我以前外向开朗,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更不会看别人眼色。可跟小诚这
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变了,现在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掂量着他会不会反对。你不知道他有多敏感!”
“我了解小诚,那是因为他怕失去你。”
冯红撸起袖子,露出青紫伤痕让卫东看:“我知道他很爱我,知道爱是自私的。可再怎么着,你不能无理取闹……卫东,有些事、有些话我不愿跟人说,你们眼里我们情投意合,可我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啊!”
“这就是他不对了,这么耍浑,回头我骂他,让我哥好好收拾他。冯红,看小诚本质不坏份儿上,原谅他,他是让病磨的,才脾气这么玍古。”
冯红苦笑一下:“我原谅过他多少回了?个把月,他就折腾一回,事后痛哭流涕,赔礼道歉,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可过些日子,又重蹈覆辙。卫东,我现在很累,我是发贱、自找的,为什么非跟他腻在一块,家里、外头受夹板气?有时我想,究竟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吸引我,那个英俊、豪爽、阳光的林智诚,到底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让冯红迷茫,王卫东也回答不出来。她只知道,人是会变的,不光林智诚,也包括她的张存柱。
王卫东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妈,回来敷衍说小冯答应跟小诚继续处。她把自己的担心跟哥念叨:“小诚跟冯红两个扭枪别棒的,从前是离开一会儿就想,现在是碰到一块儿就掐。老这么闹下去,我真担心
有一天会生分了。”
王树生知道这些事自己不能左右,他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像是回答妹妹,又像是安慰自己:“不会吧,小诚脾气是有些操蛋,可不至于为这两人真掰了吧?”
事实上,林智诚和冯红关系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对于这份感情,两人的担心和不安与日俱增。到这时候,林智诚不敢再奢望结婚,而冯红压根就不想这么匆匆把自己嫁出去。她这个年龄,在舞台上蹦跶不了几天了。她要趁年轻,找份安稳的工作,最好是坐办公室。从戏校到剧团,女人的本能让她知道自己的资本是什么,也模糊地知道女人结婚和不结婚不一样。不结婚,你是花丛中的骨朵,一笑一颦都有人欣赏,遇上为难着窄的事,撒个娇就能迎刃而解。而结了婚,就意味着你专属于一个男人了,要顾虑自己的言谈举止,顾虑自己的形象。因此,在自己将来没有着落之前,她断断不肯背负上婚姻的包袱。
春节过后,两人终于分手了。
车间里,热浪夹杂着粉尘扑面而来。今天要炼城市建设急需的三号钢,厂里的头头脑脑都惊动了。王树生在的炼钢小组开完了班前会,披挂整齐,一脸严肃。
整天和一千多度的钢水打交道,稍不留神,就会和死神撞个对脸。地震那会儿,钢水包坠落,在场工人连尸首都没找到,浇铸在钢渣中了。现在,老工人还拿这事
敲打上班嘻嘻哈哈,拿安全不当回事的小青工们。新生产线竣工时,厂长领着炉长们摸黑放了几挂鞭炮,专门摆上猪头祭祀,祈求生产平安顺利。现代化企业和封建迷信搞到一块,让王树生有点啼笑皆非。
人群中站着陈师傅,王树生的前任炉长。长时间钢水灼照,他伤了眼睛,见光落泪。这会儿,他戴着大墨镜,可树生仍能感觉到师傅镜片后面期待的目光。厂长讲了讲炼三号钢的意义,王树生交代完注意事项,看着小兄弟们:“陈师傅离开车间了,还记挂着这事,大过年的都没休息。有这么好的师傅,我们没理由不交上一份满意答卷。现在,全厂工人看着我们,唐城人看着我们,大家有没有信心啃下这块硬骨头?”
“有!”
“好,各就各位!”
炼钢炉前噪音很大,面对面说话都很难听清。但对这些整天在炉前鏖战的工人们来说,早已达成默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通晓其中含义。王树生环视着工友,心中涌动着一股热流。他是他们中的老大,技术上的大拿,可他比谁都清楚,炼钢这活计协作性很强,没有这些患难与共的好兄弟,没有他们帮衬,自己啥也不是。只有和他们在一起,他才像踩着坚实的大地,才对这份工作充满自信,才有使不完的力气。
点火开炉,调试设备,装铁用料……王树生眯着眼睛,透过蓝镜
,紧盯着炉口火焰。节骨眼上,钢水的温度高了低了都不行,要始终控制在一千六百度左右。多年炉前的摸爬滚打,他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目测温度误差不超过五度,这是真正的硬功夫。
很快到了出钢的时刻,天车吊着钢水包,轰隆隆地开来。摇炉工强子把炉子轻轻前摇,一助手石柱打开炉膛,长勺伸进翻腾的钢水中取样。缭绕的青烟簇拥着白亮亮的钢水,王树生专注地观察着,不敢有丝毫懈怠。在自动化炼钢尚未普及的年代,一炉钢的成与败,完全决定于他这个炉长的准确判断。高温灼烤着他的脸,汗水刚刚渗出,就呲的一声蒸发了。
是时候了,他挥挥手。炉长这个潇洒的指挥动作,工友们再熟悉不过了,在他们眼中,此时的王树生不亚于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出钢口轰的一声打开,白热的钢水倾泻而出……成功了!大家欢呼着围拢了上来。王树生擦着汗,还没来得回应人们的祝贺,就被陈师傅当胸给了一拳:“我就说嘛,你小子到啥时候都是好样儿的!”
这时候,王树生觉得,炉前工是天底下最爷们儿的工作!
报喜的汽车开出了厂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朝工人新村的方向而去。王树生站在车间外目送着,他知道,妈此刻一定站在家门口,笑迎着由远而近的车辆。儿子为她争气,让她再次体验了劳模家属的荣耀和
骄傲。
人们渐渐散去,王树生揉着红肿酸涩的眼睛刚要去洗澡,听到有人叫他姐夫。原来是小冯,身上捂得严严实实,戴着白口罩。厂区烟尘弥漫,空气刺鼻干辣,王树生招呼她进屋里暖和暖和,有话慢慢说。冯红没动,摘下了口罩,鼻头红红的,两眼红肿,声音却很平静:“我跟小诚掰了!”
王树生心里咯噔一下子。冷风吹过来,夹杂着沙粒和铁屑,他整个人像被冻僵,连话都说不出来。
冯红把一个信封交给他:“谢谢你跟姐,以后小诚你们就多费心了,这一百元钱给他将来……”冯红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她戴上口罩,一扭身跑了。
王树生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去洗衣房找林智诚。李姐正没好气,见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小林怎么搞的,一天没来上班,连个假也不请,真是没王法了!”
王树生心说不好,撒腿就往存车棚跑。半道遇上刘爱国,他一把拉上他,两人急忙忙蹬着车子回家,却看到林家紧锁的大门。小诚会去哪里呢?王树生和刘爱国面面相觑。南大洼!王树生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一望无际的冰面,亮银一样,四周是枯黄的芦苇。这时节连鸟雀都鲜见,只有寒风在肆虐着。林智诚站在震前和王树生一块攀爬的那棵老槐树下。老树根须裸露,已经倾斜,他腋下架着柺,把绳头系在了树杈上。此时,他万
念俱灭。身体的残疾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他不是没有预想过生活的艰难,可是却没料到这样的结局。冯红走了,这个给了他美好的初恋,给了他一切的姑娘走了。是自己的疑神疑鬼,无端责骂逼走了她,是他自己亲手埋葬了这段感情。
抬头望去,头顶是铅灰色的低垂的阴云,枯树枝在寒风中摇摆着。就在这棵树上,他曾经和王树生比赛攀爬。绿叶婆娑中,他有预谋地对未来的姐夫动了粗,打的王树生鼻子流了血。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自己一度抱有成见,竭力阻挠姐姐嫁给他的男人,在姐姐死后,竟成为自己生命中的守护神。
“姐夫,爸,王大妈,卫东,对不起了,我走了!”他嘴里念叨着,脑袋伸向他亲手打好的绳子套。可就在这时,双柺因为失去支撑,滑了出去,他摔倒在地。
当王树生和刘爱国拨开芦苇赶到时,林智诚正坐在冻土坷垃上,望着树杈上绳子运气。绳子套在空中荡来荡去,像是在嘲笑他的不中用。妈的,连死都不顺当,林智诚叨咕着,他大老远来这里,就是想找个没人地方死得痛快些。他抓过木柺,扶着树干重新站立起来。王树生看到这一幕,腿一软跌倒在地。刘爱国抢先一步,当胸给林智诚一拳:“你小子咋干这傻事啊!”
林智诚一晃悠,爱国就势抱住了他。林智诚挣脱着:“放开我!地震
你救我干啥,与其让我少条腿活在世上受罪,还不如当初留个全尸,让我痛痛快快去死!”
“你死吧!”刘爱国松开林智诚,摘下绳子套砸到他脸上,“给,死还不容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费心巴力救你!”
王树生站起来,看着两人气喘吁吁地对峙着,一阵心酸。他转身离开,一会儿抱来一捆柴草,划根火柴点着。“过来,烤烤火!”他语气平和地冲着林智诚说,然后把棉帽子摘下来,搁地上,示意他坐上面。
林智诚只好坐下。王树生手拢着火苗,一脸严肃:“小诚啊,我给你说说我对死亡的认识吧。舅说的没错,死还不容易,你看看周围,那些震亡的人,差不多都埋在了这一片,你能看得出来一点痕迹吗?他们当初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有咱们的亲人、朋友、街坊、工友,可地球一哆嗦,鲜活的生命转瞬间说没就没了!”
林智诚看着他,一语不发。
“我还要告诉你。”王树生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的响声特别大,“在地震废墟里,在几乎绝望中,我为什么选择活下来。没有水,没有光,没一点生气,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在地狱边缘,死亡最容易接近,只要我稍一放弃,我就轻轻松松陪你姐姐走了。可我为什么放弃快乐的死,追求痛苦的生?为什么要忍受着感情熬煎,忍受着孤独折磨,要吃牲口都不肯吃的东西活下
来?两个字——责任!我要完成你姐姐托付的事情。小诚,既然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既然天灾没有毁灭我们的肉体,那我们就要让自己的灵魂强大起来。我们要活着,承担起自己的那份责任,往小里说是对亲人、家庭负责,往大里说是对社会、对国家负责!”
“是啊,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才会觉出生命的宝贵。”刘爱国还是第一次听王树生说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唏嘘感叹着。
火苗的热量从手掌传递开来,林智诚周身逐渐暖和起来。他撑着双柺站起:“你们放心好了,我要是再干傻事,我他妈不是人!”
王树生也起来,拍拍他肩膀:“哎,这才是个男子汉,才是我认识的小诚!”
林智诚和往常一样去上班,刘爱国却添了心病。作为食堂主任,在小诚调走这件事上,他没帮上啥忙,总觉得有些歉疚。现在,小诚对象黄了,又寻死觅活的,自己作为长辈有义务给他找个女人。林智诚心灰意懒,不再对爱情抱希望,也就由着爱国去操持。刘爱国碰着熟人就打听,有未婚女青年没有。终于他遇到洗衣房的李姐,她还在为侄女的事烦心。得知刘爱国是小林老舅,李姐笑了,一拍巴掌:这下双保险了!于是,林智诚和李英搞起了对象。
李英比林智诚小一岁,眼睛鼓鼓着,个头不高,粗腿壮腰,走路挟风带响,说话像打机关枪
。头回见面,就直愣愣地问林智诚攒了多少钱。林智诚一愣,可还是如实告诉了她。李英又提出个要求:结婚后,她管钱。林智诚这时已经认命,什么条件都答应她。
两人搞了几个月对象,开始筹备结婚。这时,社会上开始流行“四转一响”,一响是黑白电视,四转就是比从前三转: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多了个电风扇。李英说她夏天怕热,没电风扇不行。王树生看小诚为难,说他想想办法。他四处托人,总算赶在天热前,把一台钻石牌电风扇搬回家。拆开纸箱,插上电源,大刚正好放学回来,他凑过来,眯着眼享受着阵阵凉风,大发感慨:“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冯姨那么好,我小诚舅处处给人家气受。现在这李英,哪点跟得上冯姨,小诚舅却把她当宝,低眉顺眼,我瞅着就窝囊。”
王树生呵斥外甥:“胡说,小毛孩子懂什么!”
刘兰芝忍不住附和:“我大外孙说的在理。矬老婆高声,这李英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现在不立点牙咒,降服住她,小诚早晚妻管严。”
“妈,小诚搞这个对象容易吗,咱们都多担待点,少说几句吧。”王树生说。
李英不管简易房搁下搁不下,坚持全套家具一件不能少。林智诚回家说起这些,愁得直嘬牙花子。爱国不解:“现在姑娘都咋啦,个个狮子大开口,从前三十六条腿儿,现在五十四
条腿儿,根本不为婆家着想。嘿,今天我在报上看到幅漫画,画着一条蜈蚣向一位姑娘求婚,说嫁给我吧,我腿儿多!”
大家都笑起来,林智诚咧咧嘴,他笑不出来。李英要求是过分些,可谁让自己少条腿呢,如果家具腿再凑不齐,李英绝无通融余地。
王树生看出他的苦恼,忙打圆场:“人家要家具,也是为了正经过日子。没关系,我和木匠一块打,两人干活总比一个人快。”
他重拾木匠手艺,像当初自己筹备结婚一样,下班就和木匠一起打家具。王树生耳朵上夹根木工铅笔,在充斥着油漆、胶水味道的屋子,又锯又刨又凿,忙得不可开交。天傍黑木匠走后,林智诚招呼姐夫歇会儿,给他点着烟:“姐夫,你猜我今儿在街上遇到谁了——丁媛!”
王树生拿烟的手一抖:“她……还好吗?”
“她毕业到妇幼医院了,现在是大夫。她跟我问起你,看来她还很关心你。”
“你怎么说?”
“我说你挺好的,全家人都想她。她比从前瘦了,要不,你有时间去看看她?”
“不啦。”王树生吐出一大口烟,看着渐渐消散的烟雾,“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哎,别跟丽华说这些。这是我唯一瞒着她的事,也不知为啥,觉得她不知道更好。有些东西呀,你越解释越复杂。”
林智诚本打算“七一”结婚,可喜日子一天天近了,李英却因他没
买电视机生气,好几天不照面。刘爱国心里有些打鼓,催小诚问个准话:“这喜日子要是定下来,就得操持摆桌了。你倒是问问你对象,‘七一’行不行,别到时候变卦白忙活了。”
林智诚找到永红瓶盖厂,拿出费劲巴力找来的华侨票让李英看,赔着小心:“你看,票儿都有了,只是现在电视机紧俏,哪儿都没货。要不,家里那台电视先将就着看,咱们结婚后再买?”
李英瞪大肉泡眼:“不行,我就要新的,我妈说了,没新电视不结婚。还有,我妈说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一残废,才给二百块钱彩礼,忒瞧不起人。我妈说,没五百块钱,这婚不能结!”
“到底是你妈嫁人,还是你嫁人?爱结不结,不结拉倒!”林智诚终于按捺不住,说罢也不理睬她,掉头就走。
“嘿,我还没耍呢,你倒先耍上了,跟谁叽歪呢?”李英也恼了,冲他背影嚷,“好你个林智诚,你走,有种你别来找我!”
这话,林智诚听得一清二楚。在跟李英交往中,他真没种,一直装孙子。他知道自己嚷不过她,动手也不一定是对手。两人走在街上,总是李英在前面吆喝开路。遇上小麻烦,她一拍胸脯:有我呢,没人敢欺负你。林智诚觉得很好笑,又有些感激。李英直,李英愣,李英爱钱,李英小心眼,可她像杨丽华一样,古道热肠,甚至有几分侠义。
林智诚说不上喜欢她,但也不至于讨厌,起码与她交往他不觉得累。有这么一个对象,自己耳朵边也少了唠叨,周围人也少替他操点心。他的忍让并非窝囊或者不自信,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为鸡毛蒜皮的事闹得不愉快。至于这门婚事,他一点不担心会黄了。自己除了腿有毛病,哪点儿不比李英优秀?跟她结婚,真不知是自己高攀还是低就。
直到这时候,他的自信还是满满的,他决意不道歉,等李英来找他。可林智诚百密一疏,单单忘记了刘爱国提醒他一句话:“你心眼别太实诚了。两个人搞对象,付出越少的一方,越有主动权。”
最终,李英还是跟他吹了。
两家人都为林智诚担心。可几天下来,林智诚居然平静得很,该吃吃,该喝喝。倒是林兆瑞,出出进进看着满屋子新家具觉得不得劲。李姐知道事情真相后,很为林智诚打抱不平:“你说,都快结婚了,李英说黄了就黄了,她这不坑人嘛!我狠狠骂了她一顿。小林,你也别记恨她,她家条件不好,没见过啥世面,眼皮子浅。哼,没有鸡蛋还做不成槽子糕了,你放心,姐再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林智诚笑笑,一摆手说不用了。
这桩婚事了结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家,特别是姐夫为他白忙活半天。像往常一样,大伙下班后,他负责锁
门,最后一个离开洗衣房,这样就可以轻轻松松地上厕所。他架着双柺上了台阶,一手拉开裤子拉链。也许憋得实在难受了,门刚开一条尿线就直射出去。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尖叫,看到一张女人惊恐的脸!
退出来时,他裤子已经湿透。
第二天,他没有去上班。王树生不明原委,苦口婆心劝说半天,林智诚末了还是一句话:我不去。他蒙着头躺床上,浑身发烧一样滚烫。这跟人难以启齿,让他非常难堪的一幕,连同在洗衣房这段屈辱的时光,永远留在他的记忆深处。
王树生没法说服小诚上班,又不能老这么泡病假在家待着,他找爱国拿主意。刘爱国挠挠头皮:“不中就办病退吧,就是开钱少了,不知道小诚愿不愿意。”
其实这正是林智诚本意。对象告吹,林智诚貌似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他知道,李英最终离他而去,表面是斗气,深层原因还是他没钱。在家这一礼拜时间,他翻看着爸拿回来的一摞摞报纸。江浙摆地摊的小老板,穿梭京广间的倒爷,这批领风气之先,备受当时人白眼的弄潮儿,却让他怦然心动,唤醒了他血液里流淌着的冒险基因。七十多年前,正是这种基因,促使他的外曾祖父背井离乡,只身从岭南来到华洋杂居的唐城,跟英国人打交道贩起洋货,逐渐置办起家业。
不能再这么窝窝囊囊活下去了
,他打定主意不再上班。虽然没有明确的挣钱目标,但林智诚却不乏勇气和想象力。这时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的主意的,哪怕是自己亲爹。全家人商议了一晚上,只好做出让步。王树生去厂长那里,说了一车好话,又给劳资科长送去两瓶汾酒,才在这年秋天给他办了病退手续。
林智诚特意在一家小饭馆请王树生喝酒。饭馆也是个体的,老板和服务员殷勤地招呼着客人。虽然只有几个家常炒菜,吃饭的人却总是满满的。王树生双肘拄着桌子,关切地注视着林智诚:“你不要为今后生活发愁。我弄好了这回能评上六级工,一月挣七八十呢,加上丽华的工资,咱们家不愁吃喝。”
“姐夫,我不想在家养大爷,我想自己找点事干,自个找食儿吃。”
“着啥急,还是歇些日子再说。还有,你走长路架柺太累,我跟丽华商量好了,给你定了个手摇轮椅,过些日子就到了。”
林智诚不会跟姐夫客套,感激之情眼神里全带出来了。他举起杯子来敬王树生,一声脆响,两人碰杯。
一杯白酒下肚,林智诚觉得体内热浪翻滚。他脸涨得通红,叫了声姐夫:“现在不是从前了,国家允许干个体。干啥都能挣钱,都能活着,我就不信非上班一条道憋死。你瞧着,我林智诚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有如这双筷子!”
咔吧一声,他把手里的一双木
筷子撅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