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第七个故事 饕餮客 三(二)
不过委实说，自从饕老走进这家酒楼开始，林夏已经不再对他的身份抱有怀疑了。从他迈进满汉楼的那一刻起，整间酒楼仿佛一下子被拉进了某种幻境之中。雾气萦绕，仿佛人间仙境，那条通往后厨的走廊变得曲折迂回，整座大厅在刹那间变了模样，金碧辉煌如同紫禁城中的宫殿。这一切在之前都是不存在的，而这一切此时又是无比真实地存在着，让人不禁对这个看似不着调的老人心生敬畏。
“这里，这里再重一点。”
林夏回过神来，发现老爹和饕老已经彻底打成一片了，老爹此时正在帮他老人家挠痒痒呢……饕老那张因为享受而扭曲的脸，一下子把林夏心中刚刚建立起来的敬畏再次摧毁了。
“这个世界没救了！”
白起走了上来，对饕老微微欠身：“刚才是我们怠慢了。”
“没事，没事，现在这样就挺好。”老头子倒是很好说话，“你们能为我费这么大心思，这份诚意老爷子我心里都明白。”
“在开宴之前还有什么要求么？”
“之前的菜单都收到了吧？”饕老挥了挥手，示意林建南可以了，自己用小拇指挖着耳朵说，“陆家现在只剩一个小姑娘掌厨了吧？能做好那份菜单么？”
“我已经为您邀请了另一位厨师。”白起淡淡地说。
“也好。”饕老耸了耸肩，无所谓地样子，“我知道你们今晚想问我一个问题，不过如果这场宴席的菜色不合我心意的话？你明白吧……”
白起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林建南和林夏都可以出去了。
“干爹，那我们先下去了。”林建南嬉皮笑脸地要拉林夏一起走。
“等一下。”饕老抬了抬手，“这小姑娘就留下来跟我一起吃吧。”
“我？”林夏用手指了指自己，“要跟你一起吃？”
“坐，别客气！今天爷爷请客。”饕老拍了拍他身边的另一个坐垫，嘴里还在叨咕那句话，“真是天上之姿啊！”
白起用眼神制止了正要发怒的林夏，拍了拍手：“上菜。”
白起话音刚落，先上来的竟然不是菜，而是一把琴，一把古琴。有琴自然会有琴师，是个明眸若星的女子。
“小女紫弦，为大人抚琴助兴。”
“甚好，甚好。”饕老抚掌微笑，“这丫头长得也不错。”
紫弦是一位琴技通天的狐妖，也是蓬莱间诊所的老朋友了。当时为了她的主人项伯言，她与林夏还有过一番打斗。正应了那句话，不打不相识，从那之后她便和林夏交从甚密。今天是白起特意请她来帮忙的。
上等食物，当然要用极品的琴声相配了。
紫弦的葱葱玉指轻轻拂过琴弦，声若游丝，却也百转千回。林夏不由得心中叹服，虽然紫弦只在她面前演奏过寥寥数次，但每一次都有绕梁三日的感受，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琴声款动之中，一位身着旗袍的美人缓步走上堂来，一头乌黑的秀发和她手托的那只黑檀木托盘相映生辉，眉宇间自有一股清雅，宛如古画中走出来的水墨佳人。
这个女人正是穆媄，西山脚下一座老屋的屋灵，是林夏姐妹淘中最稳重、最有气质的一个，由她来上菜再合适不过了。
“琴声美！人也美！”饕老兴致勃勃地坐了下来，“妙极！妙极！”
那当然！林夏心说也不看看这两位都是什么出身啊？一个是千年狐妖，民国贵公子项伯言调教出来的琴艺大师！另一个是名门闺秀，大明朝督师家的千金小姐！来伺候你个老色鬼简直算是糟蹋了。
菜上来了，厨师自然也跟了上来。今天的天野虎彻也装扮得十分干练，一身墨色和服，袖口高挽，露出健硕的小臂，头上一丝不苟地扎着白头巾，颇有些厨神的风范。
“还是个东洋厨师？”饕老惊异。
“小虎，快来跟饕老打个招呼。”林夏在一边插嘴。
“是。”天野虎彻规规矩矩地给饕老行礼，“在下天野虎彻，这次的菜单由我来料理。”
“你会做中国菜？”
“不瞒大人，我们天野家也出自中原，对中原饮食不敢说十分了解，也是自幼耳濡目染了。”
“那就来看看你的第一道菜吧。”饕老笑眯眯地说。
第一道菜——鱼一尾。
天野虎彻掀开那顶银质雕花盖子的时候，脸上充满了自信。为了这第一道菜，他冥思苦想了一整夜才敲定了最终的方案，一个足以让饕老震惊的做法。
盖子掀开，一股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一尾足足一尺长的大鱼躺在盘中，身上覆着葱丝姜丝，上菜前淋上去的热油仿佛还在沸腾。
“只是一尾清蒸鱼？”饕老没精打采地问。
清蒸，一种最能保持食物原味的做法，而且普通人家中就能自制。只需要鱼肉够鲜，与葱姜一起入笼屉蒸上个七八分钟，出锅后倒去盘中的汤汁，淋上豉油，再烧热一勺明油淋上去就可以了。听上去简单，但是关键点在于蒸的火候。
但如果只是这么做的话，天野虎彻是不敢在这种场合端上桌的。
“请您再细细看一下。”他说着又把盘子推近了一些。
饕老来了兴致，把墨镜扒拉下来一条缝，仔细看着那尾鱼，过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笑容。
“原来是这样！有点意思？”
“到底是哪样呀？”林夏歪着脖子看着那条鱼，“大是挺大的，可大又有啥用呀？”
“小姑娘你不识货呀。”饕老咂摸着嘴说，“你仔细看看那尾鱼，难道真的只是一条鱼么？”
林夏一怔，凑近了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条鱼，发现虽然鱼皮的颜色都是一样的，但鱼身上布满了一道道刀纹，仿佛不是一整条鱼，而是用很多种鱼肉拼凑出来的！
“这……变种鱼？！”林夏惊愕，“难不成是在你们日本被核辐射污染过的？还还能吃么？”
这么外行的话一说出来，连天野虎彻脸上都有些不好看了。
“非也！非也！”饕老摇头笑着说，“这条鱼是人为用不同的鱼肉拼凑出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鱼头用的是老鼠斑，但腮下的肉用的是极品蓝鳍金枪鱼身上同样的位置，鱼腹用的是松江鲈鱼，鱼尾是长江鳜鱼，而鱼脊却不只有一种鱼肉，而是用三条刀鱼背拼出来的。”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饕老这一席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为之惊叹。这还没有吃，只是用肉眼看就已经看出了那么多门道！
“这还只是正面，另一面的鱼肉我想也会不同吧？”饕老问虎彻。
“您说的没错！另一面的鱼肉，我用了黄河鲤鱼、青海湖中的无鳞白鱼和四川的黄辣丁，各取的都是这几种鱼身上最美味的部位。”
“那鱼皮呢？你先别说，我想一想……”饕老摸着下巴想了片刻，眼睛一亮，“河豚皮！”
“六张河豚皮，炖了一天一夜，已经胶质化了。”虎彻对自己的料理十分自信，“如果算上鱼腹中的鲟鱼籽，我一共用了九种鱼。这道菜也因此而得名，就叫九龙捧圣。”
“不错，不错！”饕老连连点头，“蒸鱼最重要的是要保持鱼肉的鲜甜，所以要求鱼从出水到进入蒸笼的时间尽量短暂。能够把这九种鱼肉凑齐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更难得的是，能用高超的刀工迅速处理这九种鱼肉，在食材鲜度下降之前全部处理完成！”
“您过奖了。”天野虎彻低头鞠了一躬。
“我只是有一件事情不太明白。”饕老很有兴致，“这九种鱼横跨河海，肉质完全不同，你是如何做到能将所有鱼肉保持在同一个火候和口感的呢？”
“只靠各自蒸熟，再以刀工料理，最后浇上明油。”
“原来如此。”饕老点头，“后生可畏。”
林夏听饕老这意思对这道菜很满意，自然十分开心，对白起和虎彻一个劲儿地挤眼睛。
“小虎！棒棒哒！”
天野虎彻大脸一红，竟然还有些羞涩。
“饕爷爷，您也说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开始吃了？”林夏看着那尾鱼口水都快掉下了。
“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了一百年了。”
一提到吃饕老就仿佛换了一个人，刚才那副老色鬼的模样忽然收敛起来，神色十分庄重森严。
林夏被这老头忽然的转变弄得一愣，再见他拿起筷子双手合十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上去十分虔诚的样子。林夏还是第一次见到吃饭前先拜神的人，都说基督教徒吃饭前要祷告，也不知道这老头子要向哪位大神祈祷。与其说是准备吃饭，不如说是进行着某种神圣的仪式，仿佛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筷子轻轻在大鱼表面上一划，已经炖到软烂的河豚皮悄无声息地裂开一条细口，露出里面雪白的鱼肉，就像是浸润着油脂的白玉般晶莹。
林夏无声地咽了下口水，看着老头子一脸凝重地把那块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慢慢嚼着，慢慢嚼着……
这老头子不会牙都掉光了吧？！一块鱼肉至于要嚼那么久么？！林夏差点吼出来。
“我说……饕爷爷……这尾鱼味道如何呀？”
不只是林夏，一旁的白起、虎彻、穆媄、紫弦等人全都屏住呼吸，等着老头子给出那个他们期盼的答案。
许久过去了，就在林夏心里已经憋不住想要去撬那老头嘴巴的时候，饕老忽然把筷子放下了。
啪嗒！筷子的银头撞在瓷碟边沿，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传了好远。
“换下一道菜吧……”
饕老脸色低沉，就像窗外已经渐渐下起暴雨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