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大楼第五章 物质的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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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美丽54岁钟点管家
 
   下午两点钟,叶美丽踏进摩天楼大厅,她拿出皮包里的磁卡,进入电梯,上到二十八楼,出电梯左转,过防火门,第二户就是客户吴明月的房子。吴小姐正等着她来,打扫、买菜、做晚餐。
 
   她与吴小姐非亲非故,但每周一到周五下午两点到五点她都在吴小姐家,有时因故还延后到晚上八点,也曾经半夜十二点搭着出租车飞奔而至。
 
   她是个居家照顾员,大多数的工作都是家庭清洁、打扫或煮饭,以钟点计算,一次至少两小时,不超过四小时,钟点费从三百到四百不等。像吴小姐这种每周五次做月结的客人,她总会客气地少算点,但吴小姐年年给她加薪,想帮她省钱也没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用心,尽可能配合。
 
   吴小姐凡事都是例外。
 
   入此行五年来,她接触过多少客户了呢?散客熟客上百人吧。记得一开始接触吴小姐,她总会要叶美丽说说“外面的事”,有什么比较特殊的客人?有没有最离奇、最羞辱、最美妙、最难忘的例子。因为知道吴小姐的病况,又都是一个人闷着,她就当说故事给她解闷,说过不少客户经验。
 
   最离奇的是一次小套房常客又叫她去打扫,酒店小姐,慷慨大方,十坪小套房两小时就打扫好,现拿一千二,真的好赚。不开伙、没养宠物、没有小孩,只是酒瓶多、衣服乱扔,对她是小事。但那回屋里有四个人,二男二女,都喝醉了似的,说话茫茫,眼神涣散。过了一会儿,叶美丽才意识到他们嗑药了,桌上放着吸食器,那时是下午三点钟,窗帘合上。屋里昏黄灯光里,她小心绕过横在地毯与沙发上的男女,他们衣着都完好,也没做什么怪事,就是蠕虫似的,浑身乱动,好像不这么动着会不舒服。离奇的地方倒不是在吸毒这部分,而是那位小姐的房间床铺上堆着一叠一叠的千元钞票,铺得像床单似的,使她心头一惊,不过后来没发生什么事,打扫完毕,四人只剩下两人,她如常地工作完毕收下放在茶几上的费用回家。
 
   “不够离奇。”吴小姐说。“那最羞辱的。”她又问。
 
   以后再慢慢说给你听。
 
   她回答。
 
   实际上是,进出过许多人的家之后,叶美丽学会一种态度,不轻易以外表论人,也无须以内在评断,对于内外的分别,她越来越感到不明确。对于他人,若不是敬而远之,那么就保持开放的心态,看见什么都收放在心里,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也当做是他人的故事的延伸,自己仿佛只是不小心的涉入者。所以她心中已没有什么最羞辱、最离奇、最惊讶、最感动的“例子”,这些她生命中短暂或长期见面的客户,一次或一次以上的经验,都像一张张数码照片,存盘却不分类,像一页一页翻开、不断刷新的脸书,都过去了,往回检视,会忘记当下为何写出、拍出这些画面与心得。
 
   她看脸书,但从不更新。以前玩过开心农场,现在都只有去朋友那儿按赞。
 
   她的工作,就是协助人们整理他们的饮食与居住,她发现只要把饮食跟居家清洁两项处理好,很多生活上的难题自然迎刃而解。于是,虽然从事着耗费大量体力的工作,她却自觉是个助人者,且她没有老板,时间自己安排,收入反而比以前上班或开店更多也更稳定。
 
   一周五天工作,一天六个小时,月薪即超过四五万元,40K起跳,不知为何现在大家都说几K几K的,反正扣除房租一万,生活仍有余裕,遇上年底大月,忙得她都想开公司找帮手了。
 
   叶美丽照例走出电梯,肩上背着包包,里头装了她自己惯用的海王子天然浓缩清洁剂,这是她的工作神器,简直万用。一大罐白色膏状清洁剂,用水稀释后存放在附有喷头的清洁剂空罐,就可以用好久,拖地、洗厕所、刷浴缸、洗纱窗、清理排油烟机,什么都能用。她的手容易过敏,用什么去污剂都不行,就这瓶最好用。3M抹布两条,手套带着但只在浴室用得到,一双防滑拖鞋,一条擦脚毛巾,装在保温瓶里的开水。她身穿粉绿色圆领合身排汗衫,下着黑色七分瑜伽裤,脚踏A.S.O健走鞋,这就是她上班时的穿着,很专业。
 
   迎面而来,是推着清洁车的大楼清洁妇,刚打扫完走道底的墙面。叶美丽自己也负责客户家中清洁打扫。最早期,人们也称这工作为清洁妇、打扫工,还有人称做“阿姨”,据说“阿姨”一词涵盖家务全部,大概就是“老妈子”的意思。
 
   白日里总是会遇见大楼工作人员,大楼警卫总是男性,清洁人员则一律是中年女性,除了一位收垃圾的男性长者,体型瘦小,神情坚毅,叶美丽每周一到周五都会看到他一趟一趟地到各个楼梯间打包垃圾,再用货梯将收取而来的蓝色大型专用垃圾袋,整齐堆高于一个底部有轮子的大型铁架上,铁架与垃圾把货梯塞得满满的,只见他缩着身子站在货梯一旁,人与垃圾一同被运送到一楼。男子再将铁架车连同垃圾一起推到户外,位于车道旁的垃圾集中处,等待垃圾车来收走。这些作业都由他一人完成,时常见他为了堆放垃圾,爬到堆得高高的垃圾袋山,使得身影更加瘦小。叶美丽每次见到那位清洁员,总是会想起她父亲,或许因为他们都是瘦小型的男人,就像蚂蚁搬动着与自己体重完全不合比例的巨大物品,无论四季脸上总是汗湿的,你若凝望着他,他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经过这一两年来的观察,也代替吴小姐参加过住户大会,叶美丽得知这栋摩天大楼的管理工程全包给一家“卫康公司”负责,各层级的事务人员,从管委会主任、秘书、警卫、水电工、中庭的园艺师傅,甚至连夏季时游泳池的救生员都穿着公司制服。卫康公司的企业精神可能是各种层次的“蓝”,管委会主任穿蓝色西装,秘书穿白色圆领衬衫,领口别着蓝色蝴蝶结,配上蓝色窄裙。警卫管理员的制服是深蓝色硬质料帽子、长袖或短袖衬衫、西装裤,以及冬天的蓝外套。清洁员则都穿淡蓝色棉质休闲服,水电工、园艺师傅都穿着一种连身的工作服,当然也是深蓝色。救生员则穿着蓝色的泳裤,因为上身赤裸,只有他没有挂名牌。无论哪个层级,每个人右边胸口都有金属名牌,所以可以看出这位清洁妇人的姓名“陈玉兰”,她带着看似认命,却又颓丧的神情,叶美丽每次见面都会对她点头招呼:“辛苦啦!”陈玉兰总是苦笑着,有次叶美丽曾与她攀谈,问她工作范围与时间,陈玉兰说:“每天工作八小时,月休六日,月薪两万五。我们这组三个人,一人负责十四个楼层,每层楼地板、墙壁、玻璃、电梯三天就要清洁一次,光是走都能把你累死,更何况还要拖地,你看这地板都闪着光,有很多住户家里也没这么干净,这个公司真的要求很严,据说管理公司很竞争,一点小错都不能有,我们辛苦把公共空间打扫得这么干净,但这里住户那么复杂。”说着说着,陈玉兰又像怕自己说多了会惹事,赶紧动手继续擦着窗台,往前走去。清洁人员替换率似乎很高,总常见新面孔,陈玉梅已经是老鸟了,却也没有升到组长。她工作忙碌,似乎连抱怨也是潦草的,又苦笑一声。“加油啦!”叶美丽对她说,两人背道而行。
 
   看见陈玉兰,叶美丽有两种矛盾的感受,一是庆幸自己没有走上这途,一则又为陈玉兰的遭遇感到不忍。以前她也在许多公寓帮忙扫过楼梯间,多是一些四五层楼的公寓,一周一次扫把清扫台阶与梯间,拿个水龙头从五楼到一楼梯间冲一冲,拖把吸干水,抹布擦一下窗户,真是一小时就可以结束的工作。而摩天楼的打扫则是要求高得惊人,她从没见过这种规模的清洁方式,觉得这漫无尽头的走道光是踏在上头就会叫人心慌,真的推着车,一户户一楼楼,地板一方一寸这么抹过去,简直像是没完没了的酷刑,没病也会吓出病来吧!
 
   仅是走路,十四层楼来回走,就可以走到铁腿,但这光可鉴人的地板,衬托着大楼的身价,叶美丽觉得这栋楼最华丽的地方就是这走道的地板了,但这每一寸光滑,都是清洁人员以充满劳动伤害的身体换来的,会不会是这样,所以这大楼的清洁妇个个都很瘦,都穿着破旧的球鞋,不像她,每天忙得要命,做的都是粗活,也还可以长出一肚子肥油,身上的衣服都是新的。
 
   六年前她结束与朋友合开的快炒店,为了谋生,准备转行。她上过很多辅导就业的课程,学会网页设计、电脑排版,还学会制作“坐月子餐”,上过完整的护理人员课程与家事清洁授课,各种课程都上过后,她开始做起钟点打扫的工作。她先在清洁公司任职,三个月后就自己出来接案,因为擅长厨艺,也发现有客户需求,慢慢从居家清洁,转行为“家事管理”,包含居家清洁、饮食料理、家事代办。她原本是固定客户与零星客户安排得一周六天满满,遍布大台北地区。两年前自从接了摩天楼吴小姐的案子,开始频繁出入此楼,逐渐地,客户都转成大楼住户,没想到就此工作接不完,除了原本两个常客,其他客户都是这边大楼的散客。认识了专做大楼房屋中介的林梦宇,从此搬家打扫的客户源源不绝,拒绝的客户比接手的更多。
 
   有些钱她是不赚的,比如豪宅贵妇。刚入行的时候清洁公司帮忙介绍过两次,吓死人。其一是家住百坪豪宅,长相也是美得像明星一样的富太太,那屋子已经是没话说的干净了,真的,一进门,看到那么干净就想完了,铁定碰上有洁癖的啦。叶美丽自己也有轻微洁癖,但那个房子真的是哪还有什么地方要打扫啊。一进门,富太太交给她六条抹布,白蓝红各色两条,太太说白色擦厨房,红色抹卧室,蓝色做其他地方。说完她把声音一沉,宣读圣旨似的,厉声说,以前我们家嘟蒂都是跪着抹地,知道了吗?
 
   真的就是趴着抹也抹不出个什么了,一百多坪跪得叶美丽头冒金星,双腿发软,妈的一小时也是三百五,跪谁啊。从头到尾那贵妇就盯着她瞧,嘴里叨念着,以前我们家嘟蒂如何如何,她心想,我要是嘟蒂我也会跑掉。
 
   反正第二次叶美丽就不去了,公司说贵妇有打电话来要加钱,说一小时加到四百五,老实说加到一千她也不做,真的,想到贵妇那张脸,满嘴嘟蒂嘟蒂的,怕死人也。
 
   简单说,叶美丽的原则很清楚,跪着抹地的一律不接,什么年代了,以为她是帮佣的吗?
 
   那是刚开始了,清洁公司接案子时代,公司抽百分之四十太坑人了。她一年后就自立门户,熟客都带走,开始在人力网站上贴文,“钟点工,打扫可,煮饭可,代购可,时薪三百元起,面谈”。
 
   那时脸书还不盛行啊,那个人力网站挺好,刊登广告不用钱,吴小姐也是这么找上门的。当然吴小姐是例外,一般不会帮客户做那么多事,吴小姐说有病无法出门,可是叶美丽看她好好的,面谈那天就谈很细了,她说因为不能出门,是千真万确无法踏出家门一步,连下楼拿邮件都无法,报纸杂志邮件包裹都是管理员帮她拿上来,买东西都用网络,蔬菜水果杂货全都在网络上采买。“可是我煮的东西很难吃。”她笑说。“可以外送的比萨、汉堡、便当、快餐,这附近能叫的我都吃腻了。”“而且一个人真的很闷,有时想跟谁讲讲话的,生病之后我朋友都断了,只剩下出版社还来往,编辑帮我看稿子,一两个月会见一次面。”
 
   她对叶美丽坦言不讳,感觉是很直率的人,对自己的需要也说明清楚。她希望叶美丽帮忙买菜,买生活用品,每周三次来煮饭(不久后就增加到一周五次),简单打扫,遇上需要帮忙做什么的(吴小姐笑说:去邮局最麻烦了,老是有些什么得亲自去邮局办),还有就是生病的时候要去诊所拿药,附近有家诊所医生跟她很熟,连安眠药都拿得到。“最近不太需要的,只是偶尔放在身边比较安心。”
 
   她给了叶美丽比一般行情高的薪水,要她隔天就来上班。叶美丽问清楚附近买东西的地方,离开后还到附近的菜市场、大卖场、大楼后头的黄昏市集都逛了一遍,这里离她住的地方就一条桥,可是却没有捷运到达,公交车也很少班次,每次上班,交通时间得五十分钟啊。
 
   对吴小姐,叶美丽是从纳闷到理解,到后来挂心惦念。这两年来遇到过许多次紧急状况,才真的体会到她不能出门是多么辛苦的事。她说父母都不在人世了,外人都不理解,朋友也大都觉得是她不愿意面对,本来有个交往了多年的男朋友,因为这样渐行渐远,分手了。叶美丽心想,真觉得这世上她无依无靠,只剩下自己陪她了。
 
   两年来,叶美丽从一走进大厅会害怕,搭快速电梯会耳鸣,对于一出电梯走向那饭店式的长廊会产生莫名的焦虑,到现在只差没住在这里。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大楼进出,对于其他公共空间,已经熟得像自家厨房。每周两次帮吴小姐去中庭洗衣服,等待衣服烘干的时间,就去中庭逛逛。庭院里樱花开了,也去赏樱,最好笑的莫过于有次跟陌生人打了十分钟桌球,后来竟与那人成了球友,对方也是新搬来的住户,六十几岁的洪先生,搬到大楼住一直不习惯。
 
   叶美丽的生活,看似充实忙碌,某个程度来说,她觉得自己跟足不出户的吴小姐也有某种相似,那是种人生平顺却突然坠落山谷,勉强爬起来之后,就一直走在看似平坦,但已经与原先所在世界全然不同的地方了。
 
   叶美丽的人生在二十岁之后,所有翻身的机会全都错过了。她只读了高中,没毕业。说真的,年轻时只想玩。年轻时,家里有的是钱,他们老家是桃园市区一栋占地近一百坪的透天别墅,父亲专做电视机外头的木箱子,现在除了古董店,见不到这东西了。他们家有百人工厂,几乎算是独占事业了,叶美丽是老幺,跟哥哥姐姐年纪差距很大,母亲生下她之后父亲的事业暴发,事事顺遂,因此父亲特别溺爱叶美丽,让她从小学钢琴、芭蕾舞,初中时样样给她补习。那时木箱电视柜已经不普遍了,不善理财也没有经营副业的父亲转而投资开鞋厂,因为家里底子厚,还能撑着,少女叶美丽对这些都不清楚,那时迷上了地下舞厅跳舞,真疯狂。叶美丽每回跟吴小姐说起这些往事,吴小姐总觉得不可置信。叶美丽知道自己如今外表看来只是个短发粗壮衣着普通的妇人,做着清洁打扫煮饭的工作,见识过上百户人家的马桶。谁能想象她的青春时代,她对吴小姐笑笑说,有时夜里想起来,也觉得那是别人的故事。
 
   个性活泼吧,那年代算是时髦了,因为父亲宠爱,个性骄纵,也叛逆,交了几个男朋友,好玩似的,但却一直保持处子身。
 
   没考上大学,就不考了,在父亲的工厂做事,自由得很。二十岁那年一场大火,烧去父亲仅剩的资产,他就倒下了。
 
   一切来得那么迅速,全家人都来不及反应,从丧礼中回神时,家族的长辈已经来帮忙处理别墅了。父亲的木器厂与鞋厂负债累累,好强的他总是等待翻身的机会,母亲搬离了原来的小镇,在都市郊区另买了一层公寓,那时哥哥姐姐都已经离家,叶美丽与母亲同住。
 
   有论及婚嫁的男人,就此分手。
 
   后来的工作都是凑合着,先是在父亲友人的贸易公司上班,这一待就八年。后来在电子公司当作业员,一待六年,都是死薪水,度日子。电子公司歇业后,到朋友家的小火锅店上班,这一做竟做出兴趣来,就喜欢弄吃的。那一年叶美丽三十五岁,一次团体旅行遇上了梁先生,他长她十岁,已经有家庭了,“好像就是注定在等他的”,她说。当时叶美丽年轻,活泼好动,喝酒跳舞,异性缘很好,两人回台后就私下约会,梁先生才知道叶美丽还是处女,而他们的婚外情,一交往就维持到现在,二十年。
 
   “所以你现在还有男朋友。”听着往事吴小姐瞪大了眼睛。“一直都有啊,甩都甩不掉!”叶美丽回答。
 
   一方面或许因为看似朴素的叶美丽对她吐露隐私,再者,恐怕吴小姐完全无法想象她口中的叶阿姨的“感情生活”,吴小姐羞红了脸。叶美丽觉得她非常可爱,真有那种与世隔绝的人特有的纯真,叶美丽真想说,“我年轻时也漂亮过啊,但现在我不在乎了”。她跟梁先生已经是老来伴,这样也很好,他们俩住得近,他时常过来。老夫老妻了,偶尔也有性生活,但主要都是陪伴了。前些年还想断,他总是不当一回事,还是日常那样过来,叶美丽煮点消夜一起吃,假日去爬山,这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了吧。叶美丽没见过他的家人,见到了也认不出来啊。
 
   这个工作是她自己选择的,谈不上喜不喜欢,而是合适她。工时高,时间弹性,而且很奇怪,她发现自己喜欢进入别人家,倒不是窥探隐私或什么,无论是怎样的房子,小套房,高级公寓,漂亮别墅,充满生活细节的场所,让她体会到她可能失去的人生。就是那种感觉,本来有可能过着这样那样的生活,那些可能性,迈向更精彩些的人生,父亲突然死后,都被捏碎了。
 
   但另一层面,她看着这样那样的生活,真的,你光看一个人的家,就会清清楚楚看见他的生活。你可以从家具的摆设,杂物的品项,洗衣篮里的衣服,设想出这个人或这家人的日常,甚至漫长的一生。叶美丽需要这个工作,不仅让她想到她的失去,也让她不那么懊悔自己的丧失。说穿了无论怎样的生活,人们都只能拥有目前拥有的这个存在,这是无法比较的。不同人生的选项导致的后果存在于不同时空。
 
   比起人,叶美丽更喜欢物品了,物品最忠实,你拥有它,最后只需要想到如何将它舍弃。只要不丢掉,始终拥有。
 
   所以她成了购物狂,囤积症。接了摩天楼的工作,工作忙,空闲时间更少了,她就沉迷于网络购物,什么都要买,什么都能囤积。她所有收入,扣除存放在妹妹那边的“养老金”每月一万五,扣除房租水电一万,整整还有两万多可以“买”,太诱人了这些那些。
 
   伟哉伟哉,物品之海。
 
   从前她每次购物症发作,隔天就是自责地启动“断舍离”,但这种断舍离只是制造出新的空间,期待下次购物狂的发作。后来她决定不再管控,或许买到过瘾就会好了。
 
   购物狂,是一种症头,大约每星期发作一到两次,有时网络上采买不过瘾,她一早提着钱包,直奔菜市场,住处附近的菜市场,卖衣服鞋裤的比卖菜多,真奇怪,好像有许多女人也有她这款毛病似的,从街头走到街尾,从台湾本土制造,到大陆便宜货,还是一件衣服两三千号称“正韩制”的街头精品店,后者是她最容易沦陷、也最容易后悔的。以前哪有这玩意,不过韩剧啊,她喜欢,韩国女星的穿着,她自然也喜爱,虽然那半点不适合她的职业生活范围,但,做做梦,不犯法。不吃亏。
 
   市场里这些成衣、女鞋,占据整条街两边七成以上摊位。比如说“打版鞋”一双两百,这一摊,神出鬼没,不知何时出现,但只要一出摊,婆婆妈妈就疯狂了,高跟鞋、靴子、皮鞋,甚至连凉鞋、球鞋都有,真皮、胶底、气垫,今年最夯的增高鞋,学生最爱的平底球鞋,前高后高的粗跟鱼口鞋,一人限购三双。女人家无论打扮如何,身材怎样,无论是白发老太或是一般抠门家庭主妇,披头散发埋在鞋堆里挑选、试穿,每人就是一包三双四双带着就走。买啊,挑选、试穿、决定,这双好还是那双好?有时旁边的人也会给意见啊,老板娘或老板会说,这个是打版鞋,我们公司专门帮名牌代工,你看,翻开杂志给你看,这款这款有没有,2980起跳,所以我们的鞋没mark,工厂直接流出,打版鞋内行就知道,材质样式都一模一样的。
 
   叶美丽不禁觉得,或许她自己就是个打版人,样式材质都一模一样,只缺了那个牌子,只好暗夜仓库流出,沦落街头。
 
   市场后段一个巷口,摊子是从路边横摆进原本卖素食的摊位,“百货公司出清精品”从299、399到499,分为四杆,依照S号M号L号XL号(2L)尺寸分类;从背心、内搭衣裤、衬衫、T恤到外套、洋装、短裤、短裙、长裤、长裙、皮衣风衣大衣,什么都有。那衣服看来好像真有点来头,老板娘对于任何人手上拿起的衣服的品牌都了如指掌,会告诉你这是哪个专柜哪个牌子,买某个牌子折扣最高,最保值,不退流行,可以穿好几年。她分析起各个品牌的特质与风格,煞有其事。客人都爱听她讲。那些看起来不同于菜市场贩卖的衣服,都有些过季气息,却还看得出质料与设计,都是两三折的价格。这摊客人总是爆满,且汇聚了穿着打扮入时的太太,据说有人每周都来扫货,真的扫出心得,可以捡到大便宜。摊位上每个女人手上肩上披披挂挂,挤在一旁小货车的车厢后偏僻处试穿,叶美丽从不试穿,她时常买的都是她根本穿不下的小尺寸衣裳,只因为衣服美丽,她想象着等工作不忙时,她要开始减肥瘦身,到时就有满满衣橱里未拆封的名牌衣服可穿。结账时,她心中总是充满了这种憧憬,整个心情都为之振奋。
 
   还有另一种摊子,高高铁架满屋子一排排,六十或八十元一件,照样是上衣裤子裙子外套风衣夹克应有尽有,每件衣服都挂有“日本精品”的纸标签,可叶美丽跟其他客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二手衣”,谁知来源是何处,都是各处收来的二手衣物,或者倒店货,经过整理,批发,到处都有这种摊子,叶美丽常逛,却少买。她喜欢逛这些伪装成日本精品的二手衣,会看见许多过去的自己,在每一次下定决心大整理的时候,把一袋一袋衣裳包好,提到附近街角边绿色铁厢上漆有“爱心衣物回收”的回收站,这些衣服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她不收集这个,来到此处,只是带着凭吊的心情。她已不再将衣物回收了,她已认清自己是恋物癖、囤积狂的事实。
 
   从挑选、考虑到购买,最爽快是把钱从皮夹掏出来,钞票递给小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找回零钱,满手塑料袋走出市场。回家的路上,那种兴奋满足的心情至少可以维持到回到住处,打开门,走进客厅,再逐一把今天买的衣服鞋子穿过,在全身镜前审视、欣赏,简直是走秀一样,这整套购物到穿上,最后脱下,套上衣架摆进衣橱鞋柜里的过程,她敢说自己的肾上腺素一定飙高了,说不定血压也飙高了,就是飘飘欲仙,无比快活。是不是跟吸毒很像?问题是,她只要一千两千元就可以买一大堆,而且只伤荷包不伤身体。
 
   她的人生并不如年轻时所想象,她经历过某些可能的辉煌起点,然而都陨落了。如今,她做着简单的劳力工作,跟客户关系都好,有个二十年的老情人,但人家有妻有子,前阵子还当上阿公了。她回顾自己的生命,觉得有所失落,却也觉得一身轻松,生命里无法被填补的空洞,她无须谁来安慰,这世上有一种非常适合她的慰藉,就是“物质的世界”。各种物品,只要摆在那儿,就有存在感,只要存在那儿,叶美丽就感觉充实。她害怕空荡荡的屋子,她讨厌白漆的墙壁,冰凉的地砖,寒酸的衣着,尽管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然而她可以买东西,让各种质量的物品填满、塞爆她的空虚。所以她一直买东西。有钱时逛百货公司,没钱时逛菜市场、五金行、网络商店、拍卖网站,或者不管有钱没钱,只要有时间,凡是卖东西的地方她都要逛,甚至,只是半夜睡不着或起床上厕所这个空当她也会跳到电脑前,购物网站一个接一个下单,非要买到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过后又平息了,才能安稳睡觉。
 
   人生艰难啊,买点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即使她买得太多,家里已经堆不下,即使那些东西她三辈子也用不完,即使以常人的眼光来看,她这样已经不算正常,然而,她还是喜爱这样的生活。表面上她是个靠着帮人整理屋子、煮食饭菜为生的居家照顾员,她的工作是帮助他人处理生活上的不便,她自己却又到处购物,将住家堆成垃圾屋,再花几倍的时间,细心维护这些堆满物品的地方的洁净。她有很多东西都还没拆封,许多衣裤甚至来不及试穿,有更多新的发明、古怪的设计,看似好用却怎么也派不上用处的“家电”、“健身器材”、“居家用品”,那些电视购物频道上一次十二瓶的染发剂,一组十八件装的内衣裤,一套八支的拖把,一箱二十四件装的瓷盘杯具,一盒四十八件装的汤匙刀叉,手表、水晶、珠宝、床单、地毯、按摩霜、减肥药,甚至连灵骨塔她都买了两个。迷你高尔夫球组、多功能健腹器、超光速摩卡减肥机、OSIM美腿机、森沐浴桧木泡澡桶、爱健康全功能调理机、好媳妇四机合一豆浆机。
 
   她理想中的住家,是她最爱逛的一家二手店,店面在路边,小小的,物品琳琅满目不说,店铺尽头有个矮门过道,一进入,别有洞天。先经过可以望见天光的后门窄巷,立即穿入另一个矮门过道,之后就是越来越见高阔的另一栋房屋,连绵几个店面也不知的狭窄门面,一户接连一户,可以上楼,也还有地下室,全都是“东西”,那像是蚂蚁的迷宫巢穴,一窟连着一窟,不见天日,只见物品。“好多好多。”叶美丽每次进入店内都有被物品塞爆的“幸福感”,好像只要待在那儿,就会感到幸福与安全。大概是从那儿得来的概念,她把自己两房一厅的小住家也用此方式摆设,当然因此几乎无法邀请朋友来家里,唯一会过来的只有她交往多年的婚外情男友梁先生,老朋友老情人了,也是亲眼见证她如何架设她的王国,出钱出力也贡献了不少投资在此。“你这个囤积狂。”梁先生会这样笑她,但也随她去,仿佛知道,这是她安顿自己的方式,这背后自有原因,然而,这些物品陪着她,就在他不能时时于身旁的时刻,虽然担心因为地震,或房屋承载过量,有日会发生危险,老梁曾设想过为她买个一楼有院子的屋子,但如今这个屋子已经无法清理,难以搬动了。
 
   她知道旁人对于她家东西之多,都会感到惊讶,但梁先生不会把她当做怪物。即使被当做怪物,她也不觉得难过。“囤积狂”,这是她在网络上读到的名词,说的大概就是她这种人,但她又觉得会在家里堆很多东西的人,不意味着都拥有一样的心理,所以她也不想把自己套进一个名词里。
 
   她想起与她擦身而过的清洁妇陈玉兰,年龄相仿,一脸愁苦,她的工作量肯定是自己的两倍有余,薪水却少得可怜,她或许连几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不管去哪儿采购,永远都是先买家人要穿要用的东西。她想起自己失去的人生,另一个版本说不定就是成为清洁公司的清洁妇,每日每日重复踏着这永远也走不完的走道,日复一日将地板洗净上光,维持电梯面板的亮度,要让路给每个经过的住户,感觉到住在这里的尊贵,然而无论她把地板擦拭、上光得如何净亮,路过的人,没有谁会停下来跟她打声招呼。做这些除旧布新的工作没有成就感,有的,只是重复又重复的单调与疲惫。在这长廊里,从中年,走到精疲力竭,体衰老迈,做不动了那时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