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28章:中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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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茜离开办公室后,江河的情绪一下跌入谷底。
上市失败,他本来已非常沮丧,谣言之烈,又大大超出他的想象。卢茜举报自己,他并不担心,身正不怕影子歪,他相信组织上会还他以公道。只是这次举报由卢茜出面,确实令他心寒如雪,想起上次在琊山被诬,出手相助的也是卢茜,真可谓:人生变幻难测,是非转头之间。
令他更没想到的是,三天后,一纸公文由省委组织部传达到东江港:省纪委派出工作组,第一时间启动对江河的调查并进行财务审计,按照正常的组织程序,调查审计期间江河停止履行职务。
江河停职的当天下午,沈奕巍、郭川和章江来到他办公室。上市失败,难免引发一连串负面反应,这在沈奕巍意料之中,但没有料到会如此强烈,直接导致江河停职。更让沈奕巍意外的是,举报江河的竟是卢茜,江河对卢子明之死一直深深负疚,他知道江河除了默默忍受,不会采取任何反击措施。
江河见到沈奕巍,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指了指办公室里的沙发:“老郭、老章、奕巍,你们坐吧。”
沈奕巍一坐下就说:“局长,我没想到会是卢茜举报,我们上市工作小组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干了几个月,是为东江港全体职工谋利益,没有一个人是谋私利,现在是我们东江港最困难的时期,她这时候举报你既不顾全大局,也不够光明磊落,我要去找她理论。”
听沈奕巍这么说,江河来了气:“卢茜举报我之前,到过我办公室,她当面让我给她解释一下为何如此挥霍公款,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她的,我说我带队出门在外,自责自律、两袖清风还是能够做到的,我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说着,把省纪委转来的几件复印发票用力甩给沈奕巍,拍着桌子喊:“沈奕巍啊沈奕巍,你胆子简直比天都大!瞒着我,一顿饭吃去十二万元,你是不是想把天也给我吃出个窟窿来!”
郭川打着圆场:“老江,你消消气,奕巍怕也有难言之隐。”
江河余怒难消:“你也在港口三产干过,你想想那些大妈大婶们,无冬历夏地捕鱼捉蟹,为职工改善伙食,她们辛辛苦苦干半年的利润,也不够你一顿饭钱!你还好意思说卢茜不够光明磊落,我告诉你,她就是不去举报我,我也得自我举报!”
沈奕巍痛苦地说:“局长,这十二万元,还有那十几万,确实是瞒着你支出的,我就是不想把你也牵连进去。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哪家公司运作上市不需要打点,少则几百万,多则几千万!李亚林说在北京饭店吃燕翅席,我这样的土包子,连燕翅是什么都不知道,一结账我就傻了,我知道没法交待。后来那些娱乐消费,人家提出来了,咱们能不去吗?”
江河站起身,在办公室来回走了几步,沈奕巍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心里也十分明白,社会风气使然,沈奕巍这三十多万的支出也是迫不得已。
“你还让老秦签字,你长脑子没有?”江河余怒未消。
章江插话:“这事怪我,我把把关,过问一下就好了,谁想到财务没给我看,直接捅到了老秦那里。唉!”
“他是常务副局长,我……”沈奕巍自知做错了,对章江说:“祸是我闯的,我到省里去说清楚,不能让局长背黑锅。至于拨款一千万改善贮木场家属区生活质量,那是透明操作,经得起任何调查和审计,章总,你说是不是?”
章江点点头,说那是自然。
郭副局长想了想说:“奕巍说得不错,真正致命的就是那十二万元的一顿饭和那十几万的娱乐费用,这些你都不知情,奕巍如果能去省里说清楚,你就解脱了。”
江河摇摇头:“还是先沉一沉吧,奕巍这么快就去省里说明情况,恐怕会适得其反,弄不好有人要说我们这是在搞丢卒保车。”
沈奕巍道:“说就让他们去说吧,局长,东江港可以没有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因为我的个人行为让你接受组织处理。”
江河仍旧不同意:“奕巍,省纪委已经介入了,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这是你的个人行为,省纪委能不经调查就认同吗?一旦启动对你的调查程序,我们两人很可能相当一段时间内都不能正常工作,得不偿失啊。”
沈奕巍无奈地叹了口气:“局长,那你说怎么办?”
江河抽着烟在办公室里又踱了几步,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说道:“程省长曾和我说过,东江港与琊山煤矿应该进行深层次的合作。什么叫深层次,我最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老郭、奕巍,我们东江港能不能成功上市,就看这一步怎么走啦,你们两位准备一下,明天去趟琊山煤矿。”
郭副局长一怔,不明白江河的用意:“明天去琊山煤矿?”
江河道:“对,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主动出击。我想,所谓深层次的合作,可以不可以这样理解:由我们两家出资建设国家级战略储煤基地和溪口配煤中心,对矿山而言,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煤炭中转运输问题,对东江港而言,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煤炭货源问题。也不用很多,有上百万吨煤就足可以使配煤中心正常运转,问题的症结在于这上百万吨煤的费用如何先期支付。你们想,对于煤矿,经过配煤中心混配,
平均到每吨煤的价格虽然不会上涨,但是它的劣质煤就有了出路,经济效益相当可观;对于我们,配煤所产生的收益也完全可以冲抵预支费用的利息,并且还会有一定的收入。现有的流动资金如果还有缺口,章总想办法再贷些款,如此一来,我们两家都可确保可持续性发展,互惠双赢,东江港上市也就没有了障碍。”
沈奕巍以手加额:“对啊,这样过会肯定没有问题了,上市募集到更多资金,我们再扩建煤码头和配煤中心的规模。”
郭副局长不像沈奕巍那般兴奋,沉吟着对江河说:“老江,我有些顾虑,现在琊山煤矿那边老廖停职,是赵达夫主持日常工作,我们这边对你还在审计,老秦主持日常工作,他们能够轻易同意我们两家联合共建吗?”
江河掏出烟盒,向众人让了一圈儿,然后自己抽出一支点燃:“老郭,这个你无需顾虑,老秦主持工作也是要政绩的嘛,把这个想法透露给他,让他拍板,估计不会有太大阻力;至于赵达夫那边,我们主动去找他谈共建,他一定会领悟这是省里的意见,况且现在是老秦主持港口工作,他也不会拒绝和我们谈,不过他会提出一些不合理要求,增加谈判难度,这也无所谓,他拖就让他拖,拖到老廖复出了,他更被动。”
郭副局长面露欣喜之色:“老江,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江
河抽了一口烟,摇摇头:“什么消息我都没听到,这是我分析的,老廖最大的麻烦就是方秋萍转移走的那一亿多售煤款,只要能把那笔售煤款追回来,老廖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笔钱终究会水落石出。奕巍,你也尽快和李亚林联系,让他不要中断了上市的运作。”
沈奕巍点头道:“好的,我马上和李亚林联系。”说罢又长吁了一口气,“可惜呀,我们搭了那么大一个台子,让老秦和赵达夫唱戏了。”
江河一笑:“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又转向章江:“唉,章总,我和你交待过,那二百多万职工欠条追讨得怎么样了?”
章江拍拍脑门:“老江,忘了向你汇报。这两年职工的收入翻了一倍还多,有一半欠款户已经主动还清了欠款,还剩一半,我和刘主席商量了一下,根据每个人的不同情况,确定了每个月不同的还款比例,直接从工资里扣除。有两户生活确实困难,刘主席从工会的角度提出能不能减免?”
江河频频点头:“好,很好。那两个特困户叫他们写个申请,老刘、老郭批一下就减免了吧。签了还款协议的那些户,你们也再了解一下,生活确实有困难的不要勉为其难,符合条件的就减免,不符合条件的,还款时间也可以有些弹性,不必卡那么死。”
章江说:“好,就按这个原则办。不过有一户八成要不回来了,要做死账处理。”
江河有些愕然:“谁呀?”
章江摇头苦笑:“还能有谁,海岩呗。前年,他以岳母住院动手术为由,分三次借了二万八,一分未还。”
江河生气地一拍桌子:“这个混蛋,简直是无孔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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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卢茜坐渡轮来到江北,她要到驳轮公司去采访,刚踏上码头,就看见刘黑子驾着划江快艇从锚地驶来。卢茜在码头上冲刘黑子招了招手,不到一分钟,快艇就靠上码头,刘黑子站在快艇上问:“卢姑娘,你要去哪里?”
卢茜道:“就去你们驳轮公司。”
刘黑子一招手:“那上船吧,我送你过去。”
卢茜许久没见刘黑子了,正好聊聊天,于是一跃身跳上了快艇,穿好救生衣后,刘黑子发动快艇驶离码头,卢茜问道:“黑哥,你到锚地干吗去了?”
刘黑子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锚地上有艘五千吨的化工船船锚出了问题,应该江东修理厂去处理的,他们那边抽不出人来,打电话让咱们轮驳公司维修部派人去看看,这不我就去了。”
卢茜好奇道:“黑哥你不当舵工去维修部了,我怎么不知道?”
刘黑子一咧嘴开心地笑了:“今年年初就过去了,去年抗洪时在江水里泡的时间太长了,我这两条腿都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江局长照顾我,和沈头说了说,就把我调到维修部了。”
卢茜噢了一声,心想江河对刘黑子倒是挺关心,这么细微的细节都关注到了,这样看,他不是那种一心为个人政绩而不顾别人死活的人啊!她的心里有点乱,对自己举报江河的事少了一分底气,随口又问了一句:“黑哥,船锚修好了吗?要是化工船走了锚可就有大麻烦啦!”
刘黑子摇摇头:“没法修了,得换配件,咱们轮驳公司维修部没有这种配件,还得江东修理厂去人,我刚才在船上已经和江东修理厂联系了,他们说尽快派人带着配件过去。”
卢茜道:“这就好,早就该他们派人去维修。黑哥,嫂子最近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刘黑子摁了一声喇叭,舒心地笑了,那笑像是江水中的涟漪,一圈接一圈地向外扩散着:“卢姑娘,你还不知道吧,你嫂子换肾了,以前动一步都喘,现在提一袋米上楼都没事了,好人一个。”
卢茜惊异道:“嫂子换肾了?太好了!”
刘黑子目视着前方。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江水,绿得醉人,像是有谁酿出的一江青梅酒。江面微波荡漾,又如一条被人轻轻抖动的绿缎带。云外,遥山耸翠;眼下,江水翻银。快艇掠过处,惊飞几只鸥鹭,犁开一路水花。刘黑子似乎被江上的美景陶醉了,半晌没有说话,许久才转过神来说:“我老婆活过来了,活着真好!可是你知道吗,卢姑娘,手术费要三十多万呀,亲朋好友七拼八凑,临了还差十万,我急得要给医生下跪,可是医生说手术费刚刚已经交齐了。一问,原来是江局长拿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你说,我刘黑子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让我结交了这么一位好大哥?”
卢茜一时无言,刘黑子的话对她的心灵震动极大。
卢茜实名举报江河一事,在东江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刘黑子也听说了,他见卢茜闷闷不语,就直言道:“卢姑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在黑哥眼里,你和江局长都是大好人,你们两个闹成这样,黑哥心里不好受。”
卢茜又长吁了口气:“黑哥,我也不愿意举报江局长,可他们去北京,一顿饭就吃掉十二万元,太过分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驳轮公司,刘黑子将快艇停靠在码头上,扶卢茜上了岸,追了一句:“卢姑娘,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江大哥不是那号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卢茜刚想说什么,忽然看见锚地上一艘化工船失控走锚,顺水向正在施工的东江长江大桥漂流而去,于是惊呼一声:“黑哥,不好了,你看!”正想上岸的刘黑子回过头,正是那艘船锚出了问题的化工船,那船上满载着五千吨化工品,一旦撞上桥墩,后果不堪设想,五千吨化工品翻进长江,必将造成毁灭性的生态灾难。
刘黑子见状忙调转船头,冲卢茜喊道:“我去截住它。卢茜,你赶快通知轮驳公司调度室,让他们调大型拖船去作业区,我这艘小艇支撑不了多久!”
刘黑子驾着快艇,以最大速度破浪而去。
“黑哥——”卢茜在岸上大声叫喊着,她知道以这种划江快艇去阻拦五千吨级的化工船,无异于以卵击石。望着快艇上渐渐远去的刘黑子背影,卢茜的眼睛模糊了。她突然觉得,平时看上去不靠谱的这个糙老爷们,此时此刻伟岸得如同一座山!人生在世,最恐怖的事莫过于死了,一个视死如归的人,该具有怎样的胸怀与气度?这种精神特质,一瞬间在刘黑子身上迸射,让她的内心受到了强烈震撼。
刘黑子回过身,冲卢茜扯着嗓子大喊:“卢姑娘,你告诉江局长,做兄弟的对得起他!他的情这辈子我还不清,下辈子再还!”
卢茜泪如雨下。她发疯似的拨通了轮驳公司调度室的电话,哭着通报了险情。然后在江岸上奔跑着,追着那艘径直冲向化工船的快艇,她真想飞上那艘快艇,和刘黑子一起去以命相搏,拖住那艘化工船。可是,快艇离自己越来越远,顺江而下的化工船离快艇越来越近!就在化工船即将撞上大桥时,刘黑子驾驶快艇靠上去,他将缆绳抛上了化工船。但两艘船吨位相差太大,缆绳抛上去后,根本拖带不住化工船,船尾掀起的巨大浪花铺天盖地,一浪接一浪拍打着快艇,快艇时隐时现地跟随在化工船船
尾。卢茜知道,岸上的每一人也知道,快艇已挂上倒挡,刘黑子此时若切断缆绳尚有生机,但他仍以必死的方式,通过这条缆绳将快艇与化工船紧紧地扭结为一体。
最惨烈的一幕出现了,完全失控的化工船扭曲着前行,船尾突然与快艇猛烈地撞击在一起,缆绳刹那间便断裂了,快艇像一只被人抛起的鸡蛋,腾空而起,在江面上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随即又直线下坠,啪一声巨响,倒扣在长江里,激起一簇像蘑菇云一样腾起的水花……
刘黑子的快艇为两艘从溪口作业区赶来的大型拖船赢得了宝贵时间,数十条缆绳相继抛上去,将走锚的化工船牢牢拖住,一场毁灭性的恶性事故终于被制止了。
刘黑子的遗体,一天后在下游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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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东江港在溪口为刘黑子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
追悼会结束后,卢茜留在会场没走。一天前,她已经知道了那艘化工船走锚的真相:化工船船锚出现问题时,江东修理厂并非无人可派,而是在维修费用上未能与化工船谈妥,有意不派出维修人员。江河主持港口工作时,江东修理厂定位为非盈利服务型部门,为停泊在锚地等待进港卸货的船只提供维修服务,每次只是象征性收取五百元劳务费,如果需要更换配件,也只是收取工时费和配件的成本费。江河停职期间,秦池为创效益指示江
东修理厂将每次五百元的劳务费提高至五千元,如需更换配件,配件则在成本费基础上上浮百分之二十,工时费亦相应提高两倍。这艘化工船是东江港的老客户,坚持要按老标准付费,双方发生了激烈争吵,作为折中办法,才由江北轮驳公司维修部派出维修人员,结果酿成刘黑子殉职的惨痛后果。
卢茜默默站立着,她要在港口报上披露事故真相,但她现在考虑更多的并不是如何写这篇披露事故真相的文章。刘黑子的死,让她突然感悟到许多以前从未感悟到的东西,人世间也许最难参破的就是生死,可人们往往又能在一瞬间就做出生与死的选择。感悟刘黑子的死,卢茜突然明白了父亲过江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面对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父亲是抱着必死之心过江的。他与秦池是多年老友,不忍揭发秦池,他守住了作为朋友的底线。可他又惦记着东江港的未来,只有用自己的死,去暴露秦池的犯罪行径。
不知什么时候,沈奕巍默默站在了卢茜身后。
“卢茜,回去吧。”沈奕巍满脸泪痕,“黑子是条汉子,他走得从容,死得伟大。”
自从父亲殉难后,卢茜对沈奕巍一直视同路人。刘黑子虽然曾专门找到她讲述了当时的情况,她依然不能释怀。对于父亲之死的两种版本,从理智上她倾向于刘黑子的描述;但是在情感上她觉得秦
叔的愤怒也不是装的。特别是父亲说过的那句话:在东江港,还有谁比奕巍更让我放心——每每让卢茜想起来都心如刀割,艾怨难消。刘黑子之死,对她的震动太大了。她开始反思自己的情感。她清楚,黑哥舍身取义的“义”,并非如悼词中所说的那么宏大,是为了什么东江港的振兴,这个江湖气极重的男人从容赴死,其实是为了回报江河的关爱与信任,而一个能让别人以命相许的人,会是一个重利轻义的人吗?黑哥说的对,自己应该更了解江河呀,是什么蒙住了自己的双眼,让自己错把彩霞看做了落红呢?她对秦池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任,被刘黑子之死颠覆了。她擦去眼角的泪,咬着嘴唇说:“有件事你转告江局长,孟建荣承建的煤码头变电站是豆腐渣工程,必须推倒重建。”
沈奕巍大吃一惊:“推倒重建,有那么严重吗?”
卢茜眼泪又涌出来:“我父亲过江时犹豫再三,才跟我说的这件事,他当时说万一要有个什么磕碰,让我和江局长说一声,洪水过后变电站一定要重建,否则再遇到大的自然灾害,煤码头就会彻底报废。”
沈奕巍疑惑道:“有什么原因吗?”
卢茜擦去眼泪,说道:“我现在分析,海岩当年采购的那批劣质钢筋没有退货,很可能全都被孟建荣用在变电站上了,你们检测一下就知道了。”
沈奕巍愤
慨地说:“要是这样,孟建荣就是刑事犯罪,难怪他变卖公司南下。”
卢茜长吁了一口气:“可能还会牵连到秦局长,我父亲和秦局长是多年的朋友,我从小是在秦局长家里长大的,这件事我一直没说,我真的张不开嘴。”
沈奕巍心里很感动。这是老卢头追悼会后,卢茜第一次与他心平气和说话,而且说的情况这么重要,言辞这么恳切。他深情地望了一眼卢茜,语气真诚地说:“卢茜,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有件事我也要跟你说一下,你实名举报江局长,其实那十二万元的饭钱和那些娱乐费用,真是我瞒着江局长做的,当时他都不在场。江局长你应该了解,我们一块出差,要两瓶啤酒就算破费了,说他搞腐化堕落冤死他了。我要去趟省里,把情况向纪委说清楚,江局长这样挂着,对东江港真是不利,要不,黑子也不会死。”
卢茜默默望着沈奕巍,目光中有自责也有悔恨。
沈奕巍略微犹豫了一下:“不过,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卢茜点头道:“什么事情,你说吧?”
沈奕巍说:“十二万元饭钱和那些娱乐费用我能说清楚,可拨款一千万建造新水塔,这本该由贮木场的主管单位解决,收购合同上没有这项条款。江局长做主拨款造成很大争议,省里现在也有一些人认为,这是江局长为个人树碑立传的行为。所以我希望你能去贮木场家属区调研一下,亲眼看看是不是有必要建一座新水塔,然后如实写出来,我去省里说明情况时交给程省长。”
卢茜毫不迟疑地答道:“行,我去做。”
卢茜当天下午就去了贮木场,她了解到,签订收购协议时,江河在水厂里整整待了一天,看遍了水厂每一个角落,虽然老水塔经过了一次改造,但水质依然达不到国家规定的饮用水标准。江河对具体负责收购工作的港务局干部说,你们任何事情都可以先不做,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质量把新水塔建起来,我对贮木场的老厂长起过誓,东江港有钱了,第一件事是帮他们建一座高质量的新水塔。现在老厂长走了,他没走远,他在天上看着我呢。我不兑现诺言,就是欺天!这件事我做主了,出什么问题我担着!
收购合同之外的一千万,就是这样拨出去的。
第二天早晨,卢茜打电话给沈奕巍,说贮木场家属区职工生存报告已经写好了,要送过来,沈奕巍让卢茜在家等,他说自己已坐早班渡轮过江,他亲自来取。
沈奕巍坚持过江来取,有他的想法。老卢头遇难后,卢茜视他为路人,追悼会开完后,沈奕巍本打算上门对卢茜进一步表达哀思之情,没想到那天卢茜开门一见是他,怒目圆睁,双眼喷火,呵斥道,你还有脸来?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知道吗,我爸爸说过,整个东江港你是最让他放心的人,可是你却眼瞅着他死在你眼前。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你!说着,啪一下关上了门。
沈奕巍拍着门喊,卢茜你听我解释。卢茜一把拉开门,兜头泼了沈奕巍一碗凉水,我不听你解释,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你给我滚!
沈奕巍悲痛万分,又愧疚不已,他无法得到卢茜的原谅,内心一直十分纠结。刘黑子之死,使卢茜受到了极大震撼,也让沈奕巍有了重新走近卢茜的机会。
沈奕巍敲响房门,开门的卢茜一脸疲惫,眼睛里挂着血丝,看得出是一宿未眠,她看了一眼沈奕巍,没有说话,转身走进了门厅。沈奕巍带上门,把买来的早点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说:“卢茜,你还没吃早饭吧,我买了你喜欢吃的小笼汤包。”
卢茜看了一眼沈奕巍,从电脑桌上拿起一撂已经打好的材料递过来:“这是我写的调查报告,是我到东江港五年来第一次流着泪写完的材料,你看看行吗?”
沈奕巍接过来,看着看着不由心生感动。这份洋洋六千字的调查报告,对贮木场的生存现况做了详尽描述,其中一些细节令人唏嘘。文章的最后,卢茜还对自己的不实举报做了真诚的忏悔。
沈奕巍把材料小心翼翼折好放进公文包,对卢茜说:“谢谢你,你为东江港做了一件大好事。”
卢茜紧咬住下嘴唇,点了下头,眼睛中泪光一闪。
沈奕巍扭过脸望了一眼挂在正面墙上的老卢头遗像。镜框中,老卢头目光中充满期待,正专注地望着他。沈奕巍早就想在卢茜的家里为老卢头献上一炷心香,此刻,他迟疑地望了卢茜一眼,说:“让我给老卢叔上一炷香吧。”
卢茜依然用牙咬住下嘴唇,没有说话。
沈奕巍走过去,从桌子上拿起三支香,点燃后恭恭敬敬插进遗像下的香炉里,然后后退一步,双手合十,向老卢头深情叩拜。
站在老卢头的遗像前,沈奕巍有如万箭穿心。他后来知道了老卢头主动脉堵塞了百分之七十,所以坚决不住院,是因为自己曾有意无意向他透露了构筑子堤的设想。作为溪口的“活地图”,一旦构筑子堤,老卢头必当仁不让,以残缺之身抗百年洪水,老人的心境想必充满了悲壮。风雨之夜他和刘黑子把老人抱上大堤时,老人的心跳已经停止,两只眼睛却还睁得大大的。他是放心不下身后的东江港,更放心不下生死相依的女儿。在医院,是沈奕巍用手轻轻合上了老人的双眼,此刻,这一切又一一清晰地浮现在沈奕巍眼前。
沈奕巍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了,他双膝一弯,跪倒在老卢头的遗像前,以额触地,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说老卢叔,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对不起你!
卢茜去扶沈奕巍:“奕巍,我爸爸以一死避免了上百亿的经济损失,他死得值,死得其所,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沈奕巍握住卢茜的手,一时百感交集。卢茜一声奕巍,就像手指轻抚琴弦,让他的心为之一颤。面对着老卢头的遗像,他泪流不止:“老卢叔,我知道您最放不下的是卢茜,今天当着您的面,我向您保证,我不知道卢茜最终会不会接受我,我知道的是,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对卢茜有一点点伤害,老卢叔您要是相信我,就让这风铃响一响吧!
话音未落,一阵微风吹过,挂在窗户上的风铃发出一串珠落玉盘般的声响。
听到铃声,卢茜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一嘟噜一嘟噜,像结在藤秧上的葡萄串。她想起上次沈奕巍送给她的那只八音盒,《致爱丽丝》是贝多芬为纯真爱情而写下的一段钢琴名曲,所塑造的少女形象美丽而又温柔。当时她真的心有所动,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她不知道情感的天平会向哪一方倾斜?秦海涛让她心动,心动过后总有心悸跟随;沈奕巍虽然不如秦海涛令她心中有痒痒的感觉,但是和沈奕巍在一起她觉得妥帖、安全。父亲之死,让她远离了江河和沈奕巍;刘黑子的殉职,又让她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
沈奕巍在父亲遗像前的话,让卢茜的心里多了一份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