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水第1章:飞来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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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风习习,薄雾初散。
 
  九月的朝阳如一只燃烧的火轮,在江面上悬浮。一江碧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水波涌动,粼光闪闪,宛如万锭碎银。大江航运局东江港开出的第一班渡轮裕泰号已驶离码头,满载旅客的客轮逐渐加速,不一会,船首高启,如箭离弦。渡轮两侧,绽开一路连绵不绝的水花,像卷起千堆雪,挑出万担棉。
 
  船长王德纲站在舵手旁,发出一个个指令。
 
  按说,王德刚的心情应该不错。客运站站长老卢头再有一年多就退休了,在站里的中层干部中他时值壮年,经验丰富,是呼声最高的一个。熬了小半辈子,能在仕途上往前走一步,自然令人神清气爽。昨天晚上他还叫老婆温了一壶老酒,炒了两样精致小菜,自斟自酌了一番。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一登船却有些心神不定。他望了一眼宽阔的江面,绿水如镜,宁静平和,如处子安坐。只有水天极目处那未曾散尽的薄雾,正变幻成一条条乳白色的缎带,把长江左一道、右一道缠起。
 
  “船长,提速吗?”舵手一声问询,让王德纲的心绪更加烦乱:“提个屁!昨天新来的江局长不是强调了安全第一吗?又不是去赶着给你老婆接生!”舵手一皱眉头,不知道船长搭错了哪根筋。这条航线不知跑了多少个来回,江面
 
  上哪里有旋涡,哪里有旋流,不用说人称老长江的船长,就是上船不到一年的青瓜蛋子也烂熟于胸了,什么时候船长变得谨小慎微了?
 
  王德纲也琢磨,今天自己这是怎么了?或许,和上船前听到的传闻有关?——夜半,江风突起,栈桥上的两盏灯似风雨中的两盏烛光,忽明忽暗了一阵儿,骤然熄灭。老卢头因此被半夜检查工作的新任港务局局长江河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训了一顿,然后颠颠地跑到现场换了灯泡。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谁头上谁倒霉!这虽然让王德纲行船有所顾忌,但还不至于心神不定。细细一想,多半和夜班工人说过这件事后引发出来的离奇传闻有关:栈桥上的灯骤然熄灭后,裕泰号上便传来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据说哭泣者是个长发飘飘、一袭白衣的女人。可是码头值班员两次登上裕泰号检查,均未发现异常。一回到值班室,哭泣声又时断时续,不绝于耳,听得人毛骨悚然。跑水的人迷信,王德纲掏出烟点燃一支,塞进舵手嘴里,又弹出一支点燃,深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徐徐吐出,仿佛是要舒展一下自己有些不安的心情。
 
  五分钟后,裕泰号驶入一片宽阔水域,开始穿越锚地。这时如果有逆江而上的上行船,裕泰号无法观察到,几艘等待进港作业的大型货轮完全挡住了裕泰号视线。按江上行船的规矩,若有上行船进入锚地,早就鸣笛了,未闻笛声,说明安然无恙。不过为了慎重起见,王德纲还是下令减速:
 
  “右舵2,航速1。”
 
  舵手呸一声,把吸剩的烟屁股吐在甲板上,他斜愣了一眼王德纲,觉得船长今天有点小心得过分了。
 
  弥漫在江上一夜的雾霭已然散尽,江面上只浮着一层淡淡的水汽。
 
  裕泰号甲板上,站着几个观看江景的乘客,他们时而拿着相机拍照,时而发出几声啧啧赞叹。离舵手不远处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却背靠着护栏,似乎对两岸绮丽的风光并没有多少兴趣。她虽然穿一身浅灰色休闲运动服,却掩盖不住凹凸有致的身材:长发飘逸,双峰高耸,一双明眸更于纯洁中显出几分清丽;在端庄里流淌些许妩媚。她叫卢茜,是《东江港报》主编,因为明天江河要去江对岸的煤码头检查工作,她奉局办公室主任赵小苏之命先行去布置环境。对这种架子花式的形式主义,卢茜心中颇有微词,怨屋及乌,对新来的局长也就有了看法。她三天两头过江,对两岸风光早就没了兴趣,见那几位乘客惊诧兴奋的表情,再加上心中不快,不由吟出了李白的《横江词》: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
 
  卢茜在北京上大学时学的虽然是企业管理,对文学却一直很执迷,算是东江港有名的才女,只是有点怀才不遇。她有些嗔怪自己想法唐突,便抬起眼扫视了一眼甲板上观看江景的乘客,一个身背小提琴的大男孩映入眼帘。

  卢茜喜欢音乐,尤其喜欢小提琴独奏,但此时吸引她的并不是大男孩背在身上的小提琴,而是他脸上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微笑。不经意间,大男孩的目光和卢茜对接了,竟有几分羞涩,几分慌乱。也难怪,卢茜是那种叫男人惊诧艳羡的女人。她的美丽不仅仅体现在外貌,更是从里到外散发出来的一种气韵。见大男孩有些腼腆,卢茜忙善意地扭过头,正好看见一个衣着时尚华贵的女人,面对江水手扶着护栏打手机,从背影看,身材挺拔而颇为性感。女人特有的敏感竟让卢茜生出一丝妒忌,这女人该和自己一样苗条,只不过,比自己更显丰腴。她没有看到女人的正面,但可以想象到其姿色绝非一般。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走过去和她交谈几句。就在她移步正要向站在船尾的女人走过去时,灾难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挡住裕泰号视线的是一艘停泊在锚地的万吨级货轮。货轮北侧后方,两艘载满集装箱的湘籍船结绑在一起逆水上行。如果从空中俯瞰可以清晰地看到,裕泰号从南向北正常速度航行,两艘结绑而行的湘籍货船则由东向西全速航行,王德纲发现危险时,已根本无力改变航向了。他啊的惊叫了
 
  一声,眼前一黑。轰隆一声巨响,湘籍货船的船头拦腰撞上了裕泰号,巨大的冲击力使裕泰号横飞出水面,船身呈九十度角猛烈倾斜,然后就像一口倒扣的锅一样,在江面上急速下沉。
 
  顷刻间,江面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和一片凄厉的呼号……
 
  2
 
  裕泰号沉船的前一天早晨,码头上发生了一件事,虽波澜不惊,却意义深远——因为这以后围绕东江港所上演的一幕幕悲喜剧,都与这个早晨的一次会面有关。
 
  晨雾未散,旭日初升。码头上,一个佩戴二级警衔的中年人临水而立,他身量不高,健硕敦实。或许是昨夜睡得太晚,眼圈有些发黑,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未及散尽的疲惫。
 
  他叫江河,时任东江港公安局局长。
 
  0昨天晚上,夏花未凋,秋果已挂,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在公安局值班室响起,正在值班的江河拿起听筒。对方是省委组织部部长,通知他明天早上七点钟准时接船,程志副省长路过东江港要见他。公安口属程副省长分管,在几起重大案件的侦破中,江河曾听命于他,领教过他缜密细致而又平易近人的领导风格。不过,自己只是一个港口公安局局长,和主管政法的副省长中间隔着不是一层两层,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劳他在东江港停船亲自找自己面谈呢?
 
  江河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江轮渐驶渐近,透过江面上氤氲的淡淡水汽,江河看到了船头站着身穿灰色衬衫、深色长裤的程志。副省长也看见了江河,扬手相招。船刚停稳,江河就一个箭步跳了上去,举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程志一伸手拉住江河,话未出口,一阵朗声大笑先注入江河的耳膜:“江河啊,你小子活得蛮滋润嘛!”
 
  江河本来有点紧张,但副省长一开玩笑也就放松了:“老首长取笑我了!昨天值了一夜班,刚想闭闭眼,就被您提溜来了,哪里说得上滋润?”
 
  “我老吗?我不过比你才大七岁!严格地说,算是一代人。怎么就成了老首长?你是赞我还是咒我?啊!”江河刚欲辩解,程志大手一挥:“打住,闲言少述,书归正传。告诉你小子一个消息:省府调整分工,我主抓工业、交通了!”
 
  江河一愣,省领导工作分工调整,这是领导层面的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何劳副省长急如星火告诉自己?
 
  程志看出了江河的疑惑,开门见山:“东江港是全省的水上交通枢纽、煤炭集散中心,经营好坏,直接影响到全省的经济形势。所以省府调整分工,我二话没讲,只提了一个要求,把你小子放到东江港去!”
 
  “我?”江河来之前设想了种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局。东江港在长江沿线是出了名的政令不通,治安混乱。前两年,在省里统一组织的严打中,东江港一下子就抓了几十名危害社会治安的各类刑事犯罪分子。到那里主持工作绝非儿戏!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再者说,已有省交通局等几个单位要调自己任行政主管,年近不惑了,有必要把政治前途押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单位吗?
 
  程志似乎洞穿了江河的内心,目光中的调侃变成了期待:“江河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漂亮话我也不说了,大道理我也不讲了,我只想告诉你,让你这个门外汉去港务局当局长,省委、省政府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顶天立地,岂能与燕雀为伍,苟活于世?我希望三年、最多五年吧,你还给我一个风清气正,效益可观的现代物流中心。如何?”
 
  江河还是有些犹豫,大着胆子发牢骚:“省长大人,您说您调整了分工,为什么一定要拉我去垫背?”
 
  “屁话!”程志抬手看了看手表:“我到南京还有一个重要会议,不能久停,干脆点,去还是不去?东江港现在确实是个烂摊子,想当逃兵?可以!我放你小子一条生路,并且赦你无罪。”
 
  话说到这份上,江河已无言相对。轮船鸣笛了,他退后一步,向程副省长又敬了一个军礼:“调令一到,我马上去报道!”
 
  程志上前两步,使劲拍了拍江河的肩头,哈哈大笑。那笑声就像掠过江面的晨风,惬意而又欢畅:
 
  “我就知道你江河不是个稀松软蛋。上岸等调令吧,慢则两天,快则两个时辰!”
 
  3
 
  程副省长的预判还是慢了。事实上,江河刚一离开码头,就被一个电话紧急召到了东江市委组织部,接到了大江航运局组织部和东江市委组织部对他的任职通知:兹任命江河同志为东江港港务局局长兼党委书记。
 
  从市委组织部出来,江河立刻来到了港务局。市长韩正在省里开会,还要过两天才能陪他到任。江河等不及,他想到港务局先熟悉一下情况。
 
  一进大门,只见传达室破旧不堪,木制的门经风吹雨淋日晒早已朽败,木板间的缝隙可以容得下一根手指滑动,看门的老头木然地望望他,无动于衷。
 
  江河走进办公楼,一楼已是水漫金山,好像是从楼道里的公用厕所里漫出来的。污水中垫着一溜砖头,江河提起裤管,小心翼翼地一步一跳,勉强上了楼。局长办公室在三楼,上去之后看到的场景更是让他哭笑不得:楼道里住了十几户人家,煤炉及炊具堆占了大半个过道,人只能勉强走过去,已近中午,有人淘米,有人洗菜,正忙得不亦乐乎。
 
  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江河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和一个小凳子。他坐下,用手晃了一下桌子,咯吱咯吱作响,三个抽屉,一个底板没有,一个一拉就散,另一个底上有洞。桌子上有两部电话,内线可以打,外线不通。江河用内线通知后勤科长,让他下班前把电话修好。后勤科长有些吱唔,江河一瞪眼,如果下班前电话修不好,我就换一个能修好电话的人到你这个位置上!挂断电话,江河见一对歪歪斜斜的沙发旁边是个陈旧的文件柜,站起来想看一看,却听得哧啦一声,裤子被凳子上的钉子撕破。江河苦笑着摸了摸划破的地方,将上身的衣服往下拉了拉。
 
  他走到文件柜前,打开柜子,一股霉烂气息扑面而来,柜子里居然结了蜘蛛网。江河皱着眉头,将蜘蛛网拂去,才看清了放在里面的是一摞档案。这些档案好久没人动过了,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其中一份干部任免文件上写着:“兹调沈奕巍同志任东江港港务局办公室主任科员”,但名字被划去了,显然是一份未曾生效的调令。
 
  江河小心翼翼地重新坐到吱吱作响的凳子上,吁出一口长气。
 
  咣当一声,一个男人用上身撞开房门,江河抬头一看,此人四十来岁,身量瘦高,面孔白净,两只眼睛不大,目光游离而诡秘。他探进半边身子,左手拿着锅,右手拿着铲子,说江局长呀,你来了就好好管管吧,这栋楼总停水停电,我们做饭可不方便了。
 
  “你是哪个部门的?”
 
  “我是商务处的海岩。”
 
  江河有些疑惑地望着他手里的锅和铲子,海岩似乎也意识到了某种不妥,忙将双手背到身后,笑容渐渐凝结,一闪身走了。
 
  江河叫来总会计师章江,才知道港务局债台高筑,几千万的亏损压力山大。他本想开个中层干部以上的见面会,但外线拨不出去,只好作罢。下午回公安局办理了交接,晚上回到家吃完饭已近十点。

  躺在床上睡不着,一想到临近中秋和“十一”了:,客流剧增,安全第一,就起身来到了港口客运站,正巧赶上栈桥上的两盏灯熄灭了,过往的行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失足落水。一生气,把客运站站长老卢头从被窝里叫起来训了一顿,命令他亲自到现场更换了灯泡。细节关乎一个企业的成败,他就是想用这种有些近乎极端的方式,为久病不愈的东江港先扎上一针。随后,江河又来到售票处,叮嘱售票人员不许为了经济效益超载售票,一旦出了问题定严惩不贷。
 
  处理完客运站的事,东方已透出一抹亮光。江河想回家小憩一会,可一想起妻子徐小惠,又收住了脚。在公安局没有黑天白夜,妻子已颇多怨言;到了港务局更变本加厉,想必妻子已有话在等他:这世上就你忙!你现在也就是个局长,要是当了部长、省长,怕是该认不得我们娘俩了吧?想想妻子说得不无道理,江河也很羡慕那些工作、生活拎得清的人。唉,怨只怨自己命苦,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一脚踏进公安局,工作忙时
 
  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一双手,好不容易有了升迁转行的机会,又冷不丁被程副省长抓了“壮丁”。换了别的单位,江河或许还敢松懈一下,东江港?他哪敢!他知道他踏进的是一片雷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踩响一颗地雷,自己又是门外汉,不勤勉一些行吗?江河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他不想半夜三更和妻子拌嘴,便招手叫了一辆摩的,想到办公室凑合一会儿,天亮了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呢!
 
  开摩的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江河跨上摩的后座,双手攥住把手。
 
  去哪?港务局。那人回头看了江河一眼,目光清澈而明亮,这么早去港务局?江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了一句,你老兄不是也天没亮就忙活上了吗?摩的司机目光骤然一暗,像被一块阴霾遮住,我倒是想不忙乎呢,可港务局靠得住吗?哼,这么大一个家当,快被那些败家子败光了!
 
  江河闻言一惊,凭警察的职业敏感,他觉得此人决不是以跑黑摩的为生的社会闲散人员。他虽褐衣布履,边幅不整,但眉宇眼神、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锐气逼人,便搭讪道,老弟,何出此言?青年人手上一给油,摩的嗖一声已如脱缰之马。江河上身摇晃了一下,下意识一把搂住了他的腰。一路上,江涛阵阵,夜风袭袭,江河再抛出两个问题,青年人均未置一词。到了港务局大
 
  门口,摩的司机才一捏刹车,左脚支地,回头问了一句:你是——?
 
  江河翻身下车,粲然一笑:“新任港务局局长,江河。”
 
  中年人眉峰一扬,露出一缕惊异之色,随即又复归如常,噢,江局长,失敬失敬。车钱我不收了,权且算作赔礼。那怎么行?你靠此为生,我怎么能无偿占有你的劳动?说着江河掏出十元钱,要塞给他。摩的司机用手推开,正色道,谁说我靠此为生?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人沈奕巍,在港务局也算是榜上有名。言毕,左手一给油,摩的已如一头奔鹿闯入黎明的晨曦。
 
  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望着远去的摩的,江河忽然一拍脑袋:沈奕巍?不就是昨天在任职文件上看到的那个被划掉的名字吗!
 
  4
 
  卢茜永远也忘不了,裕泰号与那两艘湘籍货船发生碰撞时的恐怖情景。
 
  真是鬼使神差,她一早赶到渡口时才知道第一班客轮票已售罄,本来可以等下一班船,下一班船还有两张机动票,预留给临时到来的重要客人。她去煤码头是公务,用一张实属正常,等船的这一个多小时正好在江边晨练。可巧,就遇见了上船的王德纲船长。王德纲是她父亲的老同事、老下级,家里常来常往,他见卢茜在码头徘徊,随口叫了一声丫头,搭讪了两句,知晓了原委,一甩头,说跟叔上船。王德纲刚
 
  才在客运室已听人说起老卢头半夜受训和严令不许超载的事,觉得新局长这是为了树威小题大做;他所以要带卢茜上船,除了老卢头这层关系外,也隐含着内心对新任局长的不忿!
 
  就这样,卢茜阴差阳错地搭上了“死亡之舟”。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撞船那一瞬间的恐怖,强烈碰撞所产生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力几乎可以把一个人活活撕裂,卢茜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在那一刻完全被颠覆了,她不记得自己是否绝望地惊叫过,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但她想肯定叫过,本能的尖叫。
 
  船倾覆后,最先浮上水面的是那些站在甲板上的乘客,江面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呼救声。卢茜不会水,小时候在江边下过一次水,被父亲知道后严厉斥责,以后就没敢再下过水。一沉到水里,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平时甘凛的江水变得苦涩浑浊,大口大口地呛进嗓子。求生的欲望让她拼命挣扎,她想把头探出水面,即便是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也好。当她终于挣扎着把头探出江面时,她忽然看到那个大男孩耷拉着脑袋趴在小提琴盒上,正在江水中上下沉浮,卢茜本能的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生还的唯一指望。刚才在甲板上,她和他有过眼神的交汇,虽只是惊鸿一瞥,却能感受到男孩内心的善良与纯净。
 
  救……!卢茜冲着男孩拼命喊,她想喊救我,只喊出一个救字,一大口江水就狠狠地灌进她的嘴里。
 
  大男孩显然听到卢茜声嘶力竭的呼救声,他艰难地抬起头。卢茜看到大男孩头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鲜血汩汩流着,和滔滔江水融为一体。那一刻,大男孩的目光茫然,似乎已无力分辨眼前这个在水里拼命挣扎的女人是谁。
 
  卢茜绝望地挥着手臂,她知道如果这次再沉下去就将永远葬身江底。她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没有任何依托,像在空气中一样自由坠落,也许只需几秒钟,她的身体就将永远躺在柔软的河床上了。卢茜小时候曾经看到过采砂船在这段江面上采砂,她知道江底铺满金色或白色的细砂,她更喜欢白色的砂子,阳光下像钻石一样熠熠生辉。她开始出现幻觉,眼前全是那些熠熠生辉的白砂。
 
  坠落突然停止,卢茜感到有一只手托了她一下,接着双臂抱住了什么,那是生的希望,卢茜一下子死死抱住绝对不会再松开了。
 
  ——卢茜抱住的是浮在江面上的小提琴盒子。
 
  大男孩的头再没抬起来,只有一只手还搭在琴盒上。江水涌过来,那只搭在琴盒上的手滑落下去,沉没在了涛涛的江水中。
 
  只有卢茜抱着琴盒在江水中沉浮……
 
  5
 
  卢茜获救的时候,江河脖子上正横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持刀者是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刑满释放人员,因为长得黑,人称刘黑子。
 
  江河从江边乘摩的回到港务局,刚用钥匙打开办公室房门,刘黑子就不请自入,一闪身挤了进来。他已经在大门口“恭候”多时了,江河离开客运站时,刘黑子也正好离开医院。老婆病重住院,刘黑子请不起护工,就白天找些零活,晚上到医院陪护。他和江河“不谋而合”的是,天蒙蒙亮时也本想回家小憩片刻,一想起自己的生活窘境,一咬牙、一跺脚,怀揣一把利刃就跑到了港务局,他要会会这个新来的江局长。听人说了,新局长曾是个警察。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大狱老子都蹲过了,大不了一死!活得这么憋憋屈屈,还不如死了呢!只是,他放心不下老婆。娶一个女人回家干什么?除了生儿育女、洗衣做饭、聊天扯淡外,不是就要爱她疼她吗?可是老婆跟了自己,几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当初也是花儿一样的女人,如今已不如过了季的蔫茄子。他也是五尺高一条汉子,站着尿尿的主儿,不能再让女人活得这么憋屈了!想着,刘黑子的气就往心头涌。
 
  刘黑子服刑三年,放出来也就半个月,他要江河给他解决的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实在不算个蛋球,不过是要江河批个条子,让他回原单位上班。打零工饱一天饿一天,他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
 
  “这不现实,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被判了刑就等于自动开除公职。你改造了三年,连这点常识还没有吗?”江河弄清原委后口气有些公事公办。
 
  刘黑子心中本来有气,看江河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立马爆了粗口:“谁敢开除我公职,我操他妈!姓江的,你到码头上去打听打听,我刘黑子什么阵式没见过,开除我公职?别说下面没人敢,就是秦池那个老杂毛也没这个胆量!”
 
  江河从警十几年,公安局局长就干了三年,在八百里皖江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社会上的小混混见了他无不敬畏有加,哪里见过这个?再加上心中本来有气,也狠狠一拍桌子,喝道:“刘黑子?好你个刘黑子,你给我听清楚了,从你被判刑的那一天起,你就从东江港正式被除名了。现在你刑满释放,港务局可以给你一条改过自新的出路,但是你不要心存妄想,无理的要求我们绝对不会答应!”
 
  刘黑子也急了,他跨前一步,猛地从腰间抽出那把一尺多长的利刃,寒光一闪,横在江河脖子上:“你批不批条子?”刘黑子吼着,“我手腕只要轻轻一抖,你的脖子就会血溅白墙,牢饭老子不是没有吃过,大不了你把老子再送进去待几年!”
 
  江河彻夜未眠,夜里三点看到栈桥上两盏灯突然熄灭,后来又听到白衣女鬼的传说,心里就蒙上了一层阴影,现在被刘黑子把刀架在脖子上,悬了一夜的心反倒踏实了。如果预感中的不祥仅仅应验在刘
 
  黑子手中的利刃上,那么对这位前公安局局长来说,简直就太小儿科了。
 
  “你对我来这一套不觉得好笑吗?”江河泰然自若,呵呵一笑。
 
  这一笑把刘黑子笑毛了:“你笑什么?”
 
  江河不屑地瞟了一眼刘黑子:“我笑可笑之人。你趁人不备,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算哪路好汉?如果你把刀子一横,我就尿了裤子,那对得起我人生履历中的十年军旅生涯,十年从警经历吗?”
 
  刘黑子确实没有想到江河能如此淡定,一时语塞,刀子横着也不是,拿下也不是。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江河伸手抓过听筒,只听了两句,脸色立即大变。他狠狠扣上电话,一抬胳膊,刘黑子手中的利刃已经横着飞了出去。江河夺门而出,跨出房门时对刘黑子狠狠地吼了一句:“你这个混蛋,裕泰号沉船了!”
 
  刘黑子闻言,一下子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