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2(二十四)
雷东宝是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被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小雷家村竟然连他老娘都容不下。他老娘被逼出走小雷家村的时候,他却正牺牲自己成全小雷家,他咬紧牙关忍受苦楚,只想保留小雷家的实力。可是……他们都忘了他带给他们的好处了吗?他们都瞎眼了看不到他的功劳吗?还有雷士根,竟然都保不住他的老娘,他托付错了人?雷东宝心中无限失望。他不知道那帮人还来看他干什么,他只看到他老娘都没法回家的现实。
韦春红没有打断婆婆的话,但一心留意着雷东宝的反应。那么多时间都没看到雷东宝哪怕冒出一丝丝的怒气,她从担心,变为害怕了。她真怕雷东宝已经不再是雷东宝。
韦春红连忙打断婆婆的絮叨,讲忠富和红伟反岀小雷家的事说给雷东宝听,讲正明把持小王国的事说给雷东宝听,又把村里现在青黄不接,村人又想起雷东宝好处的最新现实说给雷东宝听,还说了现在那帮由他主持由小雷家出钱培养岀来的大学生们发出的清醒的第三种声音,那帮人正反思小雷家以前的发展,认识雷东宝的巨大作用,并且与正明他们争鸣。
雷东宝依然沉默地听着,间或地,只是伸手将韦春红穿在外套里面的衬衣的领子拉了一下,想要替她扣住领口纽扣,都没其他动作,和脸部表情。他失望,彻底的失望。韦春红的叙述虽然解了一口他刚才差点咽不下去的气,可他依然失望。除了忠富和红伟,哪个人是真正体会到他这么多年的良苦用心?那帮人,看到的都是利,唯有利。也唯有利,忠富和红伟悍然出走剥夺的利,才能让他们认识到,缺他不可。他的用心竟然没人看到。
他关在里面半年多的所有想头,竟然都错了。而他那么多年的用心,竟然也都错了。
韦春红担忧地看着雷东宝的沉默,终于忍不住逼问:“东宝,你想什么?你说句话啊。”
雷东宝还是等了会儿,才道:“不说小雷家的事,你看见士根,要他回去。说说你,饭店搬到市里,生意好不好。”
韦春红实事求是地道:“没以前好,只能勉强维持。市里好饭店多,又是做出名气的,人家都冲那儿跑,我的不突出。”
雷东宝现在也只能束手无策,“委屈你。”见韦春红点头,再看韦春红憔悴的脸,他别过眼去不要看,道:“我那些钱,你都取出来,把饭店好好搞搞。我没多少钱,你全用了吧,反正我里面也用不到。”雷东宝本来不想说那么多,但怕他不说明白,他老娘阻止韦春红用钱,只好罗嗦到底。
韦春红点头,叹道:“我看看。”但心里暖暖的。因是知道雷东宝不是个甜言蜜语的,但他的行动够说明问题。他们只是半路夫妻,即使半路夫妻,也没两年,而且还没孩子。想要恩情比海深,韦春红想都不愿想,她看得太多,才不会轻信。因此雷东宝能做到这样,她够领情了。
雷东宝却起身道:“你们回吧,早点回去,晚上还赶得到家。以后没事不用来看我,我在里面挺好,不吃亏。”
韦春红却是恨不得拉住雷东宝,再好好看清楚,可没办法,这毕竟不是寻常环境。“东宝,我给你存了五千块钱,你别省着用,多买些饼干糖果吃吃。”
“知道了。”雷东宝转身走了,没多少犹豫。但临到门口,却又转身,嘱咐一句:“你给我守住啊。”
韦春红一愣,饶是她伶牙俐齿,此时也说不出话来,看着原本宽阔得跟门板似的雷东宝的后背,现在瘦成半掩的门,而那半掩的门又在她眼前消失,她心中好一番甜酸苦辣。此时身边雷母的哭声又起,她也忍不住了,跟着一起哭哭啼啼,搀扶着一起出去。两人竟是因此同一条心了。
雷东宝则是失望之上再加失望,今天所见所闻,没一件是称心的。不说小雷家的,就说老婆,想了那么多天女-人,今天见了却跟见到老娘一样没感觉,怎么脸上都是皱褶。知道她辛苦,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么想是没良心,可他还是失望。
而对小雷家,他那一手开创起来的天地,他除了冷笑,只有冷笑了。他以前原来一直是傻瓜。他竟然要到今天才看清楚。原来那些就是他所谓的心血。
雷东宝才刚到劳改农场,暂时还没被安排工作,与老娘等见面回来,犯人小头目安排他擦楼梯。要是在大半年之前,谁敢要他做这等罗嗦事,他一早端起脏水盆兜头扣下去,但现在,他连马桶都刷过,擦个楼梯又有何难。而且,雷东宝今天异常配合,一句废话都没,拿起抹布就奋力擦洗,那架势,就跟以前在部队时候想争做先进分子似的积极。小头目看见还觉得这样子挺合理,知道雷东宝刚才见媳妇去了,新犯人见媳妇还能有什么好事,肯定对方想跟他离了。天雨逢屋漏,谁这时候还能开心起来。
雷东宝机械似的擦着栏杆,心里反复思考韦春红带给他的这些少信息。所有的信息,除了宋运辉帮他减轻刑罚一项,其余都令他绝大失望。他选的管家雷士根竟然不对。他奇怪了,为什么会不对。以前他经常出差,经常偷懒,可只要村里有雷士根在,就不会乱套。而大家也信服雷士根,全村除了听他的,就剩听雷士根的。怎么他一个出事,雷士根就压不住了呢?还有红伟,还有忠富。这两人终于让小雷家人认清他的作用,可这两人也把小雷家的半壁江山毁了。雷东宝想着又是心痛。
可才心痛一小会儿,雷东宝就想给自己一巴掌,那帮没良心的,他还心疼个啥?可想着想着,又心痛了。那是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啊,他这么多年一门心思地经营,一颗心全扔在小雷家了。看现今连福利都发不出,一半实业倒塌,他岂止心痛,简直是滴血。即使事实证明小雷家离他就不能活,可他依然高兴不起来。雷东宝的心矛盾着,冲击着。原先的冷笑,几桶水擦下来,变为伤心。
雷东宝在晚饭后,躺在新人不该有的不差的床位上,看着外面黑暗的天,不觉想到当年小雷家的老书记。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理解老书记为什么会自杀。老书记即便最先确实没脸见人,可最后上吊那一刻,可能更多的是失望,失望于那个时候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为老书记过去的功劳呐喊,为老书记的功过做客观定调,确认老书记担负的过大责任,以及没相应配套的利益分配。而这其中,也有他雷东宝的一份“功劳”。老书记当年的失望,如今也让他雷东宝尝到滋味了。
这滋味,很不好受,令雷东宝满心灰暗。令他都不愿去想,等他服刑完毕,该回哪儿去,怎么回去。虽然他已经知道,照如今的势头,他已经无法照原计划回去了,可他现在都灰心得没心力想那些出路那些未来。
但饶是再灰心,雷东宝依然能察觉周遭的变化。他不曾如其他新人般的受辱,他的床位第二天升到靠窗,他的工作第三天得到改变,竟是人人羡慕的散仙般好活儿:管泵房。所有人见了他,脸上都是有了笑意,言语间都是带上客气。雷东宝不是傻子,早猜到一定是有人替他活动了。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外面替他活动,以往,他或许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小雷家人。而今,人心已经叵测到令他灰心的地步,他还敢指望谁来帮他?而今,有谁帮他,是他的运气,再非理所当然。
他独个儿清闲地呆在泵房,闲时晒太阳睡觉,倒也闲散快活。不久,血色恢复了,松垮的-肉-皮又贴紧骨-肉-,整个人恢复精神。可他心里不快活,整个人跟看透了俗世一般,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没劲。不过不再如以前那时候似的说出来嚷出来,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处于什么环境,还有他说话的份吗?他更多时候是看而不说,硬生生给自己的一张嘴上了胶条。这一看而不说,没想到竟是看出好多以前忽略不计的琐碎人情。原来他以前看的大江大河底下,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水滴石穿,那一份阴柔功夫。雷东宝不用参与集体劳动,更有机会旁观者清,看得惊诧不已。
这时候,又说有人来探监。别人好不容易得一被探的待遇,他却得一周一次。
他进去小屋,看到两个人在,一个是红伟,一个竟是想也想不到的杨巡。这回的小屋与上回见老娘老妻时候的又是不同,这回的小屋竟像是可以促膝谈心的,而红伟也是违规送上大包吃用的物事。没人监督。
雷东宝打开包袱,浓香扑面而来,他顾不得说话,先下手拈了块红烧牛-肉-大嚼。红伟看得目瞪口呆,杨巡在一边儿却是笑道:“红伟哥你没进这里面清汤寡水几天,不会知道。我才给关了十几天,出去当天,我弟弟买茶叶蛋给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差点噎死。书记慢吃,喝口茶。”
雷东宝哪里肯喝茶,却是奇道:“这明明是春红烧的红烧-肉-,她怎么没来?”
红伟忙道:“书记你总得给我们机会,我们也是说服了韦嫂子才抢来机会。忠富和正明两个要知道他们稍微离开一下我就有机会进来看你,一准得跟我闹翻了。他们两个这两星期也一直跟我一起在外面活动。”
“小杨呢?小杨你来,是谁指使的?”
杨巡忙笑道:“还能受谁指使,宋厂长呗。宋厂长自己实在掏不出这么来回三天的整时间,让我一定帮他好生来看看大哥,问问书记需要什么。”
雷东宝听着心里终于舒服不少,这世道即算是全部人都跟他讲利,也还有老娘、春红,还有个宋运辉跟他讲情。“红伟你先别说,让小杨说说我的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春红说你跟着小辉最清楚。”
“还真是除了宋厂长,没比我更清楚的了,我还跟着书记进同一家看守所住了十几天,可惜当时见到书记却没能招呼。”杨巡十足口才,一件事到他嘴里,想要搓圆捏扁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何况更是这么一件起伏跌宕他自己又身临其境的。有些情节,连红伟都是第一次听到,雷东宝更是除了吃-肉-,不再有其他动作,一对眼睛渐次恢复神采,从一包-肉-转向小杨。却是没人提醒他们探监时间言简意赅,注意时间有限。
雷东宝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事情竟然有这等曲折,曲折得他想都想不到。他自己的事情,反而还不如杨巡知道得清楚。连红伟都是听傻了,才知道他看到的一件事的背后还有另外好多件他所看不到的事。难怪当初竭力奔走,却是一事无成。但红伟回顾前后,还是叹息道:“虽然是宋厂长在忙碌,可说到底还是上面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杨巡斜睨红伟一眼,下面踢他一脚,嘴上却是大义凛然地道:“别看领导只是那么一句话,那一句话是容易说出来的吗?书记平时的一点一滴,上面领导都是看在眼里,要是换个人,换我杨巡,领导理都不会理我。”
红伟这才想到,这儿不是家里,不能乱说。雷东宝则是一边吃着,一边闷声不响看着听着杨巡说话,心说这小子机灵,说不出的机灵。一句话,把方方面面都安抚了,只除了踩他自己一脚。以前还真没太在意这小子的机灵。
红伟见雷东宝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啃咬牛筋,只得道:“书记,我把小雷家的事跟你说说吧。”
雷东宝实在是不想听小雷家的事,可红伟那么热衷,就让他说吧。于是点头。可红伟说的没比韦春红说的多上多少内容,雷东宝听得意兴阑珊。只是他现在涵养好了点,再加有牛-肉-塞-口,他懒得打断。
红伟说完,道:“书记,雷士根在外面,我不高兴让他跟来,你看有没有什么话跟他说。”
雷东宝终于放下手里的-肉-,他实在是撑饱了。虽然还有食欲,可肚-皮装不下。“你们想办法,让我早点出去。”
“那是肯定的,小杨也一起在活动。小雷家的事呢?正明想要你个示下。”
雷东宝定定地盯着红伟,盯得红伟心下有些冷。好一会儿,雷东宝才问:“我的话还有用吗?”
红伟忙道:“村里都是你一手抓起来的,你的话还能没用?”
雷东宝硬是把冲到唇齿间的话咽下不说,淡淡地道:“下回让士根来看我,我有话跟他说。你这么传达出去,士根这人小心,不会信你。小杨,回头跟小辉说,我早出去的事,他别操心了,都已经不是最大问题了。还有要他帮我多谢老徐。对了,有个忙要你们帮我,春红搬到市里的那个饭店现在没起色,你们两个都是长年跑江湖的,给我出出主意,怎么让火起来。”
杨巡笑道:“最近时兴吃粤菜,就是广东菜,上桌先点一盘基围虾,都成惯例了。本地菜做得再好也不入流。”
雷东宝想了想,道:“小杨,你带着你韦嫂子出去见识见识,她小地方出来的女-人,到了大城市就吃不开。红伟,你以后在市里请客的话,多光顾她的饭店。还有,士根面前,你想我说些什么?”
红伟忙道:“是啊,书记说得一点没错,你太了解士根这人,他没见到你真人说话,不会信任何人。书记,你见了他就跟他说说吧,别当小雷家村是不会走路的孩子,要他整天-抱-着背着,他得放手让孩子走路啊,他看得太严实了。”
“正明不是已经闹独立了吗?”
“章还抓他手里,独立也是有限。万一镇里又想岀个馊点子来,我们招架不住。”
雷东宝点头,下一步便看向杨巡,要杨巡说话的意思。杨巡忙道:“我正准备去上海考察宾馆饭店,不如韦嫂子找时间跟我一起去,上海一趟下来,该学的也差不多齐了。”
雷东宝奇道:“你考察那些干什么?也想开饭店?”
杨巡道:“我想建个宾馆,可拿到人家一份办公楼的可行-性-报告,才知道这种大工程里面套路太多,我以前也去住过四星级宾馆,可那时候光顾着看人,没留心看别的。”
红伟笑了,有意调节气氛,拿杨巡开玩笑:“这也太丢脸了,住到宾馆光挂着看外国人的脸。人家鼻子比你高吧?”
“是啊,是啊,人还都一股臊气,只好拿香水压着。他们男男女女都喷香水,走进电梯里,我真能让熏死。”杨巡心里却道,哪是看外国人,他两只眼睛光顾着看梁思申不放了,谁知道老外鼻子有多高。
雷东宝这才一笑,说句还真听小辉这么提起过,这才三个人说了些外面的闲话,说物价又有开始涨的势头,说大伙儿又想着囤积东西了。又低声说了几句他们在外面找人帮忙的活动,雷东宝就赶着他们回去了。雷东宝拎一包吃的回去水泵房,这会儿却是靠着墙根晒着太阳,慢慢撕着一只鸡腿吃。今天的会面,挺好的,有些事儿看起来让他高兴。
当然,他心里清楚得很,红伟与杨巡这两个人来,当然有些过往交情在里面,但更大原因,还是因为“利”这一个字,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杨巡为什么这么积极?杨巡与他没直接利益关系,可杨巡得瞅着宋运辉的眼色。而红伟,不是他现在眼睛有问题,将他人好心当作驴肝肺,他却是清楚看出,红伟最想的是他在士根面前说一句话,说什么话呢?红伟已经说了,正明需要一个印把子来名正言顺。估计不止正明吧,红伟何尝不想回去原来的预制品场?
唉,看起来以后做事,得放明白些,别自己一腔儿血气,也得顾着别人感受。但是,雷东宝从杨巡和红伟两人的言语行动中,也终于学会一门学问:牵制。如果没有宋运辉和雷士根两个人在利益上的牵制,他就只能被动等待外面的人发发善心,救援于他了。不像现在,他反而更加确定,他在牢里的日子会过得挺好,他服刑的日子会比较有弹-性-。而这一切,都源于宋运辉和雷士根的为人。宋运辉是没的说,做人越来越让人无话可说了。而别人都说士根如何如何,他却不以为然,士根缺乏大气缺乏机变,那是没错的,但士根基本可信,这才是一切。士根与宋运辉不一样,士根也有他的小算盘,有他的小权术,可士根即便以前不是最清楚地知道,现在经历他雷东宝入狱这么一段时间,士根也应该看清楚,离了他雷东宝,雷士根不能活。因此,士根最能知道他该怎么做,士根那些个小-性-子,逃不出到多远去,因此会更加忠诚于他雷东宝。别人看不出士根的好,可他看得出,有士根在,小雷家的天即使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小雷家在雷士根手中,等于是在他手中。若换个别人,哼,他最多是做个太上皇地给供起来了,小雷家还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他挑的人,没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