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第二部 1992(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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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好。”梁思申很喜欢。可惜时间不允许,她没法多说,匆匆吃完算数。而李力却因魅力而早早获得总台小姐让他-插-队拿到的房间,终于没跟去东海。杨巡很是失意,连杨逦都看得出来。梁思申当没看到,匆匆踏上东海厂来接她的车子,告别杨家兄妹离去。
 
  至此,杨巡基本上弄清李力这个人的身份,高干子弟,他妈妈的又是高干子弟,他这辈子接二连三吃瘪在高干子弟手里。但杨巡也苦笑着安慰自己,从东北时候被人打得无招架之功,到如今跟萧然可以有来有往,谁知道跟那李力未来有何交集。他捏着手里李力给的可行-性-报告,却也不小心眼儿地撕了,回头先看清楚了再说,知己知彼。
 
  梁思申心里却是愉快,心情就跟清早的太阳一样亮堂。令她更高兴的事,宋运辉今天心情也很好,对她没再如昨天那么避嫌,而是温和地待他,却有求必应。工作更因昨天的磨合,今天效率大增。梁思申一天来的心情都很好。到下午四点的时候,早早结束了工作。
 
  但她还是小心了一下,问秘书可不可以这时候找宋厂长汇报一下。她现在觉得宋运辉有些可怕,领导样子太足。秘书候着宋运辉的忙碌告一段落,引着梁思申进厂长办公室。宋运辉见到她,就示意秘书出去,和气地问她:“两天下来,有什么想法?”
 
  梁思申道:“就目前来看,不算是优质的赢利资产,不过是可以预期的优质资产。但我目前掌握的只是财务数据,有关工厂发展前景,我需要就项目发展规划,回去寻找专门评估。因此项目发展规划的二期,希望能给我一份英语资料。项目发展的三期预计,我主要是听取虞先生的意见,应该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有效资料对待。还有,我希望有一份市场预期。这可能超出合理要求范围。”
 
  宋运辉微笑听取,一边在纸上用铅笔择要记录。等梁思申说完,才道:“二期的英语资料,一星期内给你。三期的预期,也是一星期内给你。市场预期……我这儿有份年初制定的年度计划,你先拿去看看。目前销售工作基本符合计划。未来两三年的市场,我可以给你做个展望,但不能以此为准,也是一个星期。然后,我需要对你提要求。”
 
  梁思申犹豫了一下,爽直地道:“宋老师,虽然我们是在严肃地谈工作,可是……你太严肃了,让人害怕。”
 
  宋运辉听了忙笑道:“好,好,我改。”不错,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不免形之于色。“我的要求不高,有来有往,希望你随时跟我联络,告知进展。”
 
  “会的,我可能还会做内--奸-。”梁思申这才觉得好受些,觉得这屋里的气氛一下松弛下来,“还有,我明天准备走了……”
 
  宋运辉一下茫然若失,脱口而出:“昨晚有事走得匆忙,今晚单独请你吃饭,赔礼道歉。你想吃什么?”
 
  “海鲜,特色海鲜。可现在,让我参观工厂好吗?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工厂。”
 
  “好,先跟我来看个总体。”宋运辉带梁思申走到地图前,两手比划着道:“你看,这个半岛,我们现在才占着这么一小部分,二期结束,是这么一块。我的理想是,吃下整个半岛。到窗口看看。”两人来到窗前,宋运辉指点着告诉梁思申,这儿做什么,那儿做什么。然后才叫人来,扔一顶安全帽给她,要人带她去主车间。
 
  纵横交错的钢铁丛林看得梁思申钦佩不已,又听陪同人员说,宋厂长对主要设备了若指掌,她现在虽然觉得宋运辉有些生分,有些严肃得可怕,可敬佩之心却是油然升起。也觉得自己前面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她没看到,数据背后,是那样一个钢铁城市,而这才是一期呢。
 
  她一直要求看到码头才回,一切,已非她上回来时可比。她本来已经有些勉勉强强才叫一声宋老师,叫出来的时候更多揶揄,而已经习惯喊Mr.宋。一圈儿看下来,她又有叫回宋老师的感觉。
 
  “非常壮观,真令人激动。尤其是想到负责的人是宋老师,啊,我真自豪。我回去一定好好努力,一定要促进三期尽早上马。我也要做壮观的一份子,这真是人一辈子最好的丰碑……”
 
  时间已经下班了有一会儿,宋运辉和梁思申一起下楼去。听着梁思申有些孩子气的激动,宋运辉心里高兴,一径宽容地笑着,一边不断与路过的同事招呼。他已经想明白,他不能占有这个美丽的女孩,也不愿因为自己复杂的背景伤害到梁思申,她是那么的美好。但是他要让她高兴,竭尽全力地满足她。而他,只要旁观她的幸福,他想,他应该满足了。
 
  他亲自驾车,载着梁思申往外走,一边信口报岀哪家饭店有哪些特色,让梁思申挑选。两人轻松议论着,汽车驶岀大门。夕阳虽然当头照进车窗,可宋运辉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夕阳这暖暖的色调很是沉醉。但忽然身边的人连声惊叫,“停——停,停……”一只手也急急搭了上来,正好搭在宋运辉手上。宋运辉不由紧急踩下刹车,但自觉将手拿开,不愿亵渎。他这才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不知什么车,应该是挺不错的车,而一个年轻高挑男子正大步向他们的车子走来。
 
  这个人,不认识。宋运辉直觉到了什么,心头一紧。这时候梁思申已经按下车窗伸出头去。
 
  “你来这儿有事?”
 
  “找你,门卫说你还没出来,我想总等得到。”
 
  “你这么等着?”
 
  “是啊,我相信只要你出来,肯定看得到我。这位……”两人对话着,李力终于走近。宋运辉看到,是个儒雅帅气的男孩子,不会比他小多少,但也不会比梁思申大多少。
 
  “宋老师,是我小学时候的辅导员,现在是东海厂的厂长。”梁思申又探回头,对宋运辉有些尴尬地介绍:“这位叫李力,我大堂哥的合伙人,昨晚连夜给我送份资料来。”
 
  宋运辉力持温和地道:“请他一起去吃饭吧。”
 
  梁思申将话传过去,李力立刻答应,但是站着不动。宋运辉当下领悟,坚忍着用最平和的声调对梁思申道:“去吧,上他车去。我在前面带路。”
 
  梁思申却没犹豫,对外面的李力道:“你跟我们车子后面。宋老师带我吃海鲜去。”
 
  宋运辉稍有欣慰,但还是坚持道:“天开始暗下来,他人生地不熟,万一跟错就糟了。你这两天好歹有些熟悉,帮他在旁边指点着点,去吧。”
 
  梁思申听这么说,倒也觉得有理,笑说着“两个臭皮匠”,开车门下去。宋运辉看到那个李力满面笑容地俯身跟他打了个招呼,致谢的意思,然后两个年轻人披挂一身夕阳走向另一辆车。那边,李力绅士地抢前一步给梁思申打开车门,而梁思申的脚步是轻快的。宋运辉看着心如刀割。
 
  原以为打算旁观梁思申的幸福,可是眼看到她的欢笑,他却如此心痛。他忍痛着将车开岀去,只觉一转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滴血。就像他给宋引讲故事时候讲到的小人鱼的故事一样,他也是化尾为足,忍着钻心的刺痛,旁观爱人的幸福。
 
  然而,还不仅仅是旁观,他还在菜桌上做了一回长辈。好在他大哥大电话众多,他终于找个合适的电话,找借口离开。离开时候还拍拍李力的肩膀,收获李力感激的笑容。
 
  宋运辉继续死忍,忍着将车开岀一段,这才停下,泛岀一脸辛酸。旁观,哪儿那么容易。
 
  而在宋运辉离开后,梁思申-掰-起指头回忆,长辈一样的宋运辉究竟应该多少年纪。说出来,别说是李力,她自己都不信,宋老师竟然这么年轻。她禁不住圆睁双目,一连串的“天哪”。李力这时候一声“嘿,你别动”,掏出一枝自动铅笔一本笔记簿,“唰唰唰”画下一个人像,然后笑着转给梁思申。画中人神情惊异,灵动若生,不是她是谁?梁思申快乐地征求了李力的同意,将画像撕下来,收藏进自己的皮包。
 
  他们两个谁也不会想到,不远的地方,宋运辉一个人猫在漆黑树影之下,面若死灰。他才活了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时。
 
  此后,宋运辉喜欢上咖啡,什么都不加,唯有浓浓的苦,和香。
 
  而今,连寻建祥都不会知道他的心事。以前他还会有痛恨,有激愤,有怀疑,而今,他认为到他现在的年纪,一切因果,都已是自作孽而已。
 
  雷东宝在里面的日子,最先是受罪,然后是煎熬,后来是麻木地等待。大多数同牢房人的案子早已判了,就他等啊等啊,对外界一抹黑地等。而令他欣慰的是,宣判后,被转移到劳改农场后的第一天,就有人过来探访。这让他充分感觉到,外面的人没抛弃他。这个感知,令半年多不得不听话因此麻木下来,差点以为没权没势等于被世界抛弃的雷东宝,终于有了一些感动。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来探望他的人,他想知道,究竟谁对他有良心,谁对他没良心。他跟着管理员出来,其实急得恨不得飞奔,可终于没有,他已经如同关进马戏团的狮子,懂得听取号令,懂得看人眼色行事。他一路焦急地想:是谁,是谁,是谁!他眼前无数人面滑过,等他最后到达那房间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停住,在一门之隔处与自己打赌。他最希望一门之隔的人是宋运辉。
 
  但他赌输了,外面的人是世人认为最应该来看他的人,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他妻。雷东宝心中挺没良心地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在他心目中,这两个人是毫无疑问该来看他的人,她们俩不来看他,那才是怪。但是雷东宝被关了那么多天,亲情的承认他并不太挂心上,他现在下意识地最要的是友情是社会的认同。而唯有宋运辉,一个人身上集合了他所有的需求。
 
  但是,宋运辉没来。他等着两个女-人哭完,他被她们哭得有点心酸,但他迫不及待地问的问题与她们俩无关。
 
  “我一会儿给审这个问题,一会儿被审那个问题,最后只判了我个行贿罪,是不是你们在外面替我折腾了?怎么折腾的?”雷东宝问完,看看两个人继续抽泣,没打算回答的意思,他迫不及待地又问:“小雷家现在怎样了?”“他们几个死哪儿去了?都不来看我?”……
 
  好不容易,韦春红才勉强止住眼泪,虽然内心对于雷东宝没问一句家里的事有些不满,但想他在里面受够委屈,她也不计较了,开始哽咽着回答。
 
  “你的事,哪天等宋厂长来,你再问他吧。我们全都使不上劲,我们最多想办法让你在里面的日子好过些。其他的,后来听说都还是省里发话的。我只知道,就在那么一天,宋厂长找上我,说事情了结了。”
 
  “唔,应该是他。”雷东宝心里挺满意。“他知道我判了吗?”
 
  “知道,杨巡一早告诉他了。判的那天他没来,听说他挺忙的,全世界地满天飞。小雷家的人也都来了,但今天轮不到他们,他们都得排队等。”
 
  “是谁?都来了些谁?”雷东宝忽地眼睛一亮,上半身猛地趴了过去,急切地盯着韦春红。
 
  “都来了。士根是一派,忠富红伟正明是一派,还有一派是年轻的,说不上名号的。三派人见不到你,在外面打架呢。”
 
  “怎么会成三派?怎么回事?打什么架,听士根的不就得了?”
 
  韦春红沉默了会儿,道:“最先村里都对你有误会,以为你不知道贪了多少呢,县里更是没话说,谁都绕着你走,当你瘟生一样,害我饭店也开不下去,只好搬市里开去了。妈也在村里呆不住,跟我搬去市里。唉,雷士根这个人,口口声声说是为你,可做出来的事,哪件都不对,还不如不做。这蠢货,我杀了他的心都有。”
 
  说了这些,韦春红渴望地看着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雷东宝,等待着,等雷东宝问她究竟遭了多少罪,安抚她夸她坚强,最好还能跟宋运辉一样地表扬她做得好。但是,等了半天,瘦了而且苍白了的雷东宝并没问,而是低着眼皮想什么。韦春红看着雷东宝,却也没忍心提出要求,他都那样了,她还好意思要求他?她甚至都不忍心把村里发生的那些曲折告诉雷东宝,怕一心只牵挂着小雷家的雷东宝受不得那打击。
 
  但雷母就絮叨上了。雷母告诉雷东宝,他出事后,那些村里人怎么骂他,怎么当着她的面骂,都骂了些啥,害她都不敢在家待着,只好求儿媳收留。韦春红听着,一边小心地打量雷东宝的脸色,她真害怕雷东宝会生气,会暴跳如雷,担心雷东宝这个啥都不怕的霸王在这么个环境下面拍桌子闹事。但是,她发现自己担心得多了。她看到雷东宝瞪着眼听着,但神色木然,并无激动。韦春红心里反而提起另一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