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叁贰 相伴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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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翰飞烦恼地下了车、想想又把外套扔回车里,然而只穿着单衬衣还是冒汗、公文包的拎手不一会儿就变得黏黏的。秋天了也这么热!长干里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以前怎么不觉得呢?

    小时候的秋季最是凉爽宜人,天特别高又特别蓝,状元府中的枣树上挂满了枣子一天比一天黄、小伙伴们猛地摇晃树干就会噗啦啦掉下几粒,石榴树上则一颗颗果实红艳艳地掩映在绿叶之间、低矮处的都被摘掉了高得够不着的孩子们就想方设法地找梯子搬砖头,好容易摘下一个熟的几个人掰开来分,那个高兴和欢喜啊、现在面前堆着大果盘都不会再有。黄有杨也是一样难忘少年时光吧?设计图中不觉流出回忆,轩昂的门楼、踞坐的石狮、飞檐翘角的维清堂、雕梁画栋的东西厢房、嶙峋奇巧的太湖石假山……

    “假古董”!然而精心描绘的设计图稿被毫不客气地否决,一群专家学者有的面露不屑有的故作诚恳有的引经据点有的苦口婆心,但无论客客气气还是毫不留情,都不赞成重修状元府。

    怎么和有桑有杨说呢?周翰飞叹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这个被专家斥为“假古董”的项目,是江老师的遗愿、是他们姐弟的理想、是海外四百多黄家人的梦这是黄报章的原话、在得知有杨为了设计状元府再次推迟回纽约时说的。

    周翰飞奇迹般醒来后修养了一个多月就重去规划局上班了。局里变化不大,张局长还是一把手不过明年就要退休,虽刚去医院探视寒暄过、看到周翰飞仍然热情夸张地握着双手不放连说“欢迎”“太好了”,三个月的适应期里管了些琐碎的杂事,之后回到副局长的岗位分配了工作、负责全南京的名城规划并分管老城南地区。

    “得其所哉,正好管泰山家的事。”黄有桑得知后戏谑地笑道。她现在每天都笑咪咪地、用她自己的话象是嘴角撑着衣架想严肃点都难。两个人去领结婚证时在民政局被人认出来,围拥上一堆粉丝要签名要合影,她极耐心地配合,甚至有人嫌一张两张拍得不好看要拍第三张她也含笑依从,看得周翰飞直皱眉,后来民政局领导出面干涉维持秩序说领证的外面排长队了才罢。心爱的古琴又常常弹起,空弦洪亮如钟、泛音清越如珠、按滑宛转如歌,只是自幼秉承的“中正和平”“清微淡远”都在盈盈笑意中无影无踪,那首《酒狂》倒是越来越跳跃越来越欢快、醺醺然地颇有醉意。甚至她做节目的风格也少了深刻犀利、多了宽和亲厚,传闻刘伯为之叹息“本来可以成为法拉奇的、现在简直要变鞠萍姐姐了”,似感慨似挖苦周翰飞百分百觉得是挖苦,不能怪刘逸仙,谈婚论嫁的未婚妻宁可变心选择植物人,傲性的大台长没有打击报复已经是极有风度了。她却不以为意,反而常常反省年青时太阳春白雪不够体谅、过于高标准要求世人,尤其对普通老百姓不够理解云云。

    心情好的当然不只黄有桑一个,周万福乐得合不拢嘴对儿媳的感激不是一点两点、与东卫国陈玉芬钱利亨老张小魏等来探视的老邻居聊起来、当着周翰飞的面一边猛夸一边落泪,弄得周朝阳觉得在小伙伴面前不好意思直埋怨爷爷,东晓亮东晓欣就连同东冬一起安慰朝阳公子,病房里欢声笑语一片。陈校长和东晓玫更不用说了,多年来只觉得对不住周家不止一次想过要是周翰飞一直不醒怎么办,现在不但周翰飞没事连陈磊也不再沉默、东晓玫劝着去公司上班了,大家都松了口气:这个人算是活过来了。

    但是陈磊性情大变、原来喜欢的聚餐喝酒卡拉ok保龄球一样不玩,除了上班回家之外、必定日日到病房探视周翰飞、轰也轰不走,见黄有杨做状元府设计就在一旁出主意或帮着画几笔,弄得全楼层的护士医生都不满“这是病房你们三个别搞成会议室”“刚醒了又想昏过去吗”之类,三个旧同窗总是抱歉地笑笑、安静不了一会儿就继续讨论,所以这一份设计图的署名虽是黄有杨、其实包含了三人的智慧和心血。设计完工的那天碰巧黄有桑来、还正好带了当年长江晚报上的合影特意翻拍了镶在镜框里一人一份。陈磊望着照片中三个稚气少年灿烂的笑容当即哽咽、说“谢天谢地翰飞你醒过来了,否则、否则……”不等周翰飞示意黄有桑就笑着说陈磊别再想以前的事啦,都过去了啊,大家齐心合力把状元府建好啊。

    没人的时候周翰飞悄悄问过黄有桑,状元府如果建好了怎么办?产权上不可能是黄家宅子,黄家人不可能当自己家住进去啊!这个事只能是新项目开发,以状元府即曾经的清朝状元黄云昊故居为吸睛元素、投入的资金是指望以后的门票收入获得客观回报的。黄有桑愣了愣与黄有杨黄报章商量,最后黄家的意见是产权不需要、只要复建祖宅;黄家并愿意投入适量资金、换取每年黄家人除夕在东厢房祠堂上香的权利;而且黄家捐出祖宅旧物,包括大件的家具摆设、小件的文稿书籍字画,当然必须放在状元府里布置好保管好。周翰飞吃了一惊再三确认:捐?不是卖、或者换?包括黄花梨的官帽圈椅、紫檀木的架子床、洪武年的釉里红官窑、甚至宋版图书?黄家姐弟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在原址按原样复建状元府!周翰飞那时又是感动又是内疚,拍着胸膛说好!就在原址按原样复建黄状元府!

    结果现在项目没通过。

    黄有杨匆匆回美的时候再三说,要是哪里需要改他一定配合、不要管什么时差随时“吩咐”。自己笑着说要是一点小意见就和陈磊两个人看着修改,倒是有杨你赶紧计划好什么时候回来吧、哪天开工建设了你这个设计师要在啊。

    结果不是修改、是被全盘否定。

    “周局长你可到了,正等你呢。”姚秘书迎上来笑着说郑副市长已经到了和方区长等都在里面。周翰飞含笑颔首,但无论怎么努力笑容都有些勉强。姚秘书敏感地察觉到问周局长没事吧?没事。周翰飞迟疑两秒笑了笑:“没事,没想到今天这么热。”姚秘书也笑笑不再多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会议室。郑得瑞正在听当地的方区长讲述城南的情况,花白头发不知何时白多黑少、背也驼了些,并不奇怪,他也快要退休了。

    方区长姓方名军,四十出头,在南都城算是年富力强能拼能干的一线基层干部,扭头看见周翰飞连忙笑着招呼,周局长?姚秘书给二人介绍,以后城南的建设可要多合作啊!方军极直爽热忱。我说啊,“整体保护  有机更新政府主导慎用市场”的十六字方针很管用,对整个南都城有效、对每一个项目也都有指导意义,接下来回光寺、秀才馆、读书台那些都要一个一个做起来。

    周翰飞端坐聆听,幼时古旧破败的状元巷、狭窄逼仄的红石矶街道和凌乱拥挤的长干里在脑中跳跃浮现,仅仅二十多年的光阴,长干里人和全中国人一起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更不知何时,文物保护已经成为历史文化名城不可回避的责任、城市建设的重心、甚至也是干部们的政绩了。

    就是城墙的修复老有专家批评,说我们修的不对,是在做假古董。他们都研究过明城墙历史,知道六百多年间城墙经历过无数次**天灾、一次次被毁又被建、好几个城门都是清朝民国新开的,而这些都早已熔化在城垣的历史之中难以隔断,朱雀门新中门迎江门怎么没人说是“假古董”?可他们仍然认为那些远远近近过去的清朝民国或解放初期都是历史,而当代人创造书写的、就不会成为历史。按他们的逻辑,城墙的历史永远定格在四九年解放的一刻、历史在那时停止了脚步、城市文明是在那时终止了延续吗?我觉得荒谬。修旧如旧,有什么错?他们去城墙上看过吗?兴高采烈散步的年青人、载歌载舞休闲在旁的老头老太、还有舞剑的吊嗓子的遛鸟的诵诗背英文或者发呆沉思的,每天多少人!《世界文化遗产申报工作规程》不也说“使申报同时变为环境和谐、家园美化的过程”?让古老的城墙成为当代百姓的活动空间、重新焕发勃勃生机,难道有错吗?方军气愤愤地。

    郑得瑞笑了笑。记得当年曹书记说的好,我们不光是研究者、更是城市建设者。专家可以仅从学术角度出发、学者可以随便议论,他们意见纷呈那叫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可我们建设者要为后人留下实实在在的东西。历史上南都是世界第一大城,明城墙是世界第一城垣,这是毫无争议的史实,我们把它恢复多少是对百姓对后人对古城的交代?城墙啊,该修的修,该用的用!

    姚秘书在一旁望了望周翰飞似有意似无意地说,符合十六字方针是原则但中间弹性也大,很多时候专家学者都是代言,古时候还有御用文人呢。我们参加过多少次论证会了,专家和专家的意见常常还不一样,看是谁请的专家。

    一句话点醒了周翰飞,连忙问方区长:“长干里已经拆迁的红石矶那一块、区里是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这块怎么弄一直是个头疼问题。红石矶当年主要是为了修地铁拆迁,老城改造原来的政策是‘以开发带改造’,结果开放商建的小商贸市场几个饭店旅馆等等都反应一般、好容易有个象样的住宅小区项目,十几幢多层高层的,叫状元府邸的中途撤销了,说是容积率问题。”

    周翰飞听到这里诧异地看看方区长,他皱眉说着大概确实不知道那个项目与眼前周局长的关联,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方区长那时刚工作吧?“确实以开发商为主导、以开发项目来进行老城改造不是办法,他们要赚钱嘛,怎么划算怎么盖,根本没把城市规划和环境放在首位,结果就是开发商发了、城区改造得乱七八糟。”方区长摇摇头叹气。“所以我觉得十六字方针是真有道理,城市建设啊,就该‘政府主导  慎用市场’!”

    不过红石矶实在地方太小,稍大点的项目就做不起来;而且因为白石矶的关系周边环境太差,有几次台湾的香港的开发商来看过,都摇摇头走了。看样子白石矶不拆迁不连在一起,开发就很困难。可是白石矶这块最不好搞,里面两处市级保护文物的名人故居不好动,更关键是很多居民不同意。现在百姓维权意识强、不愿意走的话不好硬拆听到这里姚秘书看看周翰飞笑了笑,想起了“周一拆”吧?但是一百多户人家呢、什么时候能等到所有人意见一致?所以啊,这块老城区虽然只有三平方公里的面积、可是影响很大或者说很坏:破败的棚户区与历史城区无序混搭、居民生活质量停留在几十年前、低收入群体和外来务工人员不断涌入把这里变成了临时蜗居、藏污纳垢连治安都让人担心。方区长长长叹了口气:“所以红石矶也好白石矶也好,长干里目前只能一切搁置。”

    “这个原因啊。”黄有桑凝神思索,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失望或难过。周翰飞松了口气:“也只好等等了。”

    不料到了周日早上黄有桑穿得一身休闲,丢过来一件半旧的翻领保罗衫,又让丈夫随意套上夹克,提议去白石矶“转转”。周翰飞有些不解但向来不拂其意,两人便并肩出了维多利亚湾上公交车再转地铁。时间太早,到处人都还不多,车上居然找到了座位。周翰飞想起这还是醒来后第一次乘坐公共交通,行驶在树荫密布的马路上、坐在干净宽敞的地铁车厢,不禁回忆起昔日一起走过的时光,无数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不知何时大掌与小手握在了一起,紧紧地、牢不可分。“我心匪石  不可转也”两人脉脉相望心中想的是同一句话。

    是这份坚持和固执吧?战胜了时间、化解了争执、吓退了病魔、感动了命运之神,让有情人成为眷属、让青梅竹马终于相伴白首。

    出地铁站没多远就是白石矶,纵横着熟悉的老街和小巷,忠义坊议事街铁匠营等等旧日的地名跃入眼帘,依旧狭窄逼仄,大部分地方无法并行两个人只能一前一后地走,墙上青苔遍布泥土裸露,黄砖粉笔的涂鸦到处都是,不堪入目的脏话有、不知所云的口号更多。地上不时出现一道阴沟,泛着不明的颜色漂着可疑的物体,脏水并不固定流淌在阴沟里、随着自己的性子满地游荡,染得整个路面肮脏污秽臭不可闻。还好黄有桑有先见之明给两人准备的都是旧球鞋,瘦削的身形找寻着落脚点轻盈地飞步前行不时还回头笑着聊句闲话,周翰飞有一时恍惚,此景此人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陈老太!”黄有桑走到一幢平房前低矮的屋檐破旧的木门、对联已经发白掉了一半的那种,扬声唤道。周翰飞愣了愣,她在这里有熟人?

    “啊哟黄记者!我妈正念叨着你呢,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一个老年妇女迎出来,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足有七十多岁的样子。周翰飞又愣了愣,她的妈?

    进了屋里,是记忆中才有的土砖地,铺得本来不平整一块块又都残缺,所以每一脚都会“嘎吱”响一声并冒些泥水出来。屋中间一个老式的老虎灶象电影里的,方型的烟囱薰得黑乎乎地难以辨识原来的颜色,灶下火焰熊熊灶上热气腾腾,一层层的笼屉摞得高过人头。黄有桑随意与妇女喊她“陈姨”、聊着天“生意怎么样”“还是早晚出两趟摊啊”“小强能接班了吧”熟门熟路地跟着中年妇女掀起门帘进了内室。

    又是一个老年妇女,也是满脸皱纹但泛着润洁的光彩、双眸温润得似玉器包了浆,头发倒是黑的多白的少,正坐在藤椅上数米粒念佛,看见黄有桑呵呵笑着,没了牙齿的两腮瘪进去,份外慈祥可亲。听说周翰飞是黄有桑的爱人,不由分说让他坐到了床沿长干里人心目中的上座,陈姨捧过来瓜子花生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高脚馒头,老太捏了个馒头塞在他手中示意“吃!好吃!”

    周翰飞想起来这是那个陈老太,在电视上看到过。黄有桑自刚上班就做慰安妇的节目,先是收音机里播后来每年十二月会在十三号那天采访做专辑。一年年过去,最早有八十几人渐渐越来越少、新世纪的时候就二十几个了,这几年更是每年都缺几个、现在恐怕十个人都没有了。黄有桑平日不苟言笑、做的节目也都是严肃认真型,唯独对这些当年的慰安妇是例外、特别地平易亲切甚至常常插科打诨,也许因为要冲淡悲伤、也许因为她们实在太老。这个陈老太已经过了九十岁,她的头发据说是这几年慢慢往黑里长了,当时黄有桑在节目中开玩笑说“咦那我这几根白头发不染是对的、只要等到九十岁就又会变黑嘛”,历历在目。

    黄有桑絮絮叨叨地与陈老太聊着家常,陈姨不知何时又叫了些人来,大多是老年妇女见到黄有桑又是亲热又是欢喜,团团围坐下来,几个年纪稍轻的就站在门边、还有两个蹲在墙角,屋子里挤得满满的。

    想不想搬家?听到黄有桑随意的家常话,众人议论起来:十几年前红石矶拆的时候就讲过啊,当时还有人想去闹事哩。陈老太和一帮老姐妹不想动“老房子住惯了”“这里住了几代人了”“方便阿是,怕那些高楼大厦”“我们老邻居都在一起”“有个照应”;年青的则表达着神往“要是能住楼就好喽”“红石矶那边拆迁住得多好”“家里都有热水能洗澡”“还有电梯嘞”。聊到最后陈老太挥了挥手“不讲那个么得用的”,一群人唱起白局来。陈姨拉着二胡,黄有桑凑趣地敲着碟子,“这几天机房不好做,三万陆千头的库缎一天撂上它几十梭……”活泼诙谐,唱得人人笑起来。周翰飞含笑咬了口馒头,确实好吃。

    陈家是蒸高脚馒头的、每天早晚担到夫子庙去卖,在老城南很有名气、经常排队呢;沈家做卤菜,盐水鸭卤牛肉鸭胗鸭翅膀鸭脖这些,也是当天做当天卖光;李家磨豆腐的有极多老顾客、一天不出摊电话都要打爆,还有不少大饭店跟他家订货、菜单上特意标明“手工豆腐”,干丝豆腐皮臭干也都很好吃;还有王家的鸭油酥烧饼、吴家的五香茶叶蛋和五香豆、韩家的牛肉锅贴和馄饨等等都是祖传的长干里风味小吃。

    黄有桑一边说一边笑:“你这些都不记得了?小时候都吃过的。”周翰飞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对生活的细节一直就没在意过,但这些美食埋伏在记忆的深处,随着刚才那个高脚馒头的香味游走于五脏六腑、渐渐清晰渐渐鲜明:父亲如何打开荷叶包着的卤菜将鸭腿拎到儿子碗里、母亲如何架上油锅把臭豆腐干炸得香飘满园、一家三口周日如何起个大早去喝热腾腾的豆浆再要上一笼包子……

    “还有江家唱白局的、朱家的琵琶是祖传、刘家的抖嗡玩得象活的一样、赵家的剪纸更不得了、一把剪刀剪什么是什么……”

    “其实,”黄有桑说的有些缓慢:“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也应该包括这些街区原住民吧?他们才是古城血脉的无形延续啊。没有他们,长干里就不是长干里了。”

    就是这句话让周翰飞豁然开朗。

    如果说古迹文物城墙大树是古都历史的形体,人文特质则是历史文化的神韵。一代代长干里人生于斯长于斯、正是他们的喜怒悲欢才成就了古都文化的繁衍生息,传统习俗民风童谣说学逗唱手工技艺小吃土产等等这些,都是老城的根。上元灯彩白局古琴这些能够保护传承能够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上元小吃抖嗡剪纸能够在上元河畔持续蓬勃兴旺,那承载这些遗产和传统的人、不更应该保护吗?然而也有相当一部分年青人想现代化想走出破败的老城,当年那么一锅端地全部拆除无疑是不得已的历史局限、可是毫无甄别地一窝蜂留下也是对这部分向往现代化的百姓不负责任。周翰飞苦思冥想,如何既能满足渴望搬迁的普通百姓的现实生活、又能兼顾满足现状者的精神需求、更正好留下古都历史文化的人文神韵?

    很简单。我总结为“系统规划,尊重民意动态调整”,也就是把历史片区保护更新与棚户区改造按照不同的系类在城建计划中进行编排,两条原则就是“自愿搬迁”和“渐进保护”。和居民们讲清楚可走可留可买可租可修可换,尊重他们的意见、走与留都有方案,卖最鼓励、换需吸引、留要善待、修则补贴。在此基础上对这些老街区我们具体要做的,首先是增加公共配套增加供给、包括通讯网络管道等必需设施;拆除违章建筑,减掉不必要的附加构筑物;另外除了增加室外共享环境之外更要设法扩大人均空间户均面积,在套型结构设计和卫浴设施布置方面动脑筋,腾出空间置换空间;最后千万不能缺少的一件事,植入文化内涵,增加居民的归属感和自豪感。总之,充分尊重原住居民的意愿、让愿意留下的人在保护修缮后的空间里继续繁衍生息,如此他们身上的传统文化元素与大的历史文化环境将相存相依地保留并举。

    这一番话赢得了满堂喝彩,规划局的同事们暗叹当年英姿勃发的竞争上岗局长又归来了,上次见他冒冒失失提了一份重修状元府设计、以为他到底脑子坏了呢!上级领导们也很感兴趣,按照这种修旧起废保护复兴的思路综合编排整个长干里,将是一个巨大的创新空间。最性急的是方区长,当即就跑到周翰飞面前细细商议,白石矶哪些建筑可留那些违建该拆等等。

    现在的状况你们都知道了?三年多时间的匠心巨制,东晓亮说,做成了最南都风貌的“长干里”,真正的传统历史街区!好吃好玩的人文休闲之地,有传统酒家有白局戏坊有老式澡堂有大小茶馆,我们家老老少少都喜欢没事就去转一转。街区风貌街巷肌理都没变,那些清代民居都是老房子啊,古树古井石头墙都和我们小时候看到的一样。腊月的年画、三月的风筝、六月的扇子韩云插口“还有正月里师父的灯彩”,以及剪纸绢花木雕彩塑瓷刻、各种花鸟鱼虫、马戏杂耍魔术鼓书等等应有尽有,东冬买了个抖嗡刚开始不会玩、现在上下翻飞玩得神着呢,大家都说看得眼睛花!“长干里”啊,就是我们小时候的长干里。

    “是啊是啊、都说那里是古都独具特色的文化地标呢。”韩云抢着赞同:“我们刚才还在说今晚灯会忙完明天一定要去玩玩,不过唯一的缺点就是人太多了。”李惠摇了摇头说:“生意好人气旺还不知足!人多有什么不好?今晚看灯的人已经过五十万了,我骄傲还来不及呢!”人群都笑起来,为她有趣的模样也为今晚的成绩。一个晚上、几平方公里的面积上来了超过五十万人!

    只有东晓亮摇了摇头:“不是不知足,开发者是觉得很成功,带动了周围一大片旅游,经济效益相当好,而且又是历史街区又是文化地标、独具特色的创新空间等等获得了很多美誉,但是有没有为留下来的原住民想想呢?陈老太常抱怨、家门口比夫子庙还闹腾!韩老伯则叹气好好的家怎么变成商场了、象苏州观前街!街坊们都说,我就是长干里人,我只是想在长干里继续生活过日子、讲长干里话,能不能不要打扰我们?让我们安静地生活?后来居民们一起去政府反应,不止一次。”

    “我想起来了,日本就有个传统小山村,拦住了道路禁止游客进入?说是游客的频繁造访骚扰了居民的正常生活?”

    “哇!那难道长干里不让游客进?不能啊!”韩云第一个高声反对:“现在不光南都本地人、外地来的都喜欢去玩啊!还有很多老外呢!况且,游客的标准怎么定?要是说本地人、那到什么范围?比如东老师这样以前住在里面现在搬出去的行不行?”

    东晓亮愣住了,显然没想过有一天居然自己进不去长干里,好半天皱了皱眉说不知道这个事情会怎么样?满脸的迷惘中夹着担心,被韩云吓着了。

    有了这个长干里大环境的基础,重修状元府的设计在冬天再次提出的时候获得了一致好评和赞同,成为“长干里”历史街区更新规划中的重点项目之一。那天正好是平安夜,满街的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周翰飞到家把这个消息告诉黄有桑,她呆了呆就捶丈夫责怪怎么等到晚上到家才说、一边娇嗔一边落下泪来“整整十八年”。周翰飞情不自禁地望向书房案上的那帧黑白小照,中华门前清秀的江文秀搂着一儿一女、笑容温婉,星星一点檀香袅袅地弥散开,润湿了已不年轻的副局长的双眼。

    那边黄有桑急急忙忙等不急地与弟弟视频。纽约正是清晨,黄有杨的睡意朦胧在听到消息之后变成了大叫大嚷一个劲只说“我要回去建”,可是大建筑师工作繁忙哪那么容易脱身,这又过去好几个月了还不知行程。

    而这个项目的建筑公司花落谁家成为最大焦点。陈磊率石城公司下了大功夫参加竞标,投标书的工程方案细致详尽而且把质量放在首位、报价虽不是最低但最合理实际、各标段的工期也基本都在计划时间之内,最后中标是评标委员会的一致决定。然而坏就坏在作为监管部门领导的周翰飞在开标时说了几句石城公司的好话、特别是提到当初陈磊曾参与黄有杨的设计又在长干里长大熟悉状元府。周翰飞后来回想确实不应该扯到这些题外话,自己当时的态度有些过于明显地倾向石城公司了,评选委员会的决定是否受到这些话影响谁也说不清。更主要恰在敏感时期,张局长退休了一把手位置空下来,到处在传是周翰飞接位,确实工作能力上他是几个副局长中最强的,但是凭什么这么快这么顺利提拔高升?不赞成的不服气的大有人在。

    之后就有人举报、好象还不止一个两个,结果纪委来谈话,今天早上被叫到小会议室问了三个多小时。虽然自信清白无辜,可是看他们的眼神表情显然没那么简单。先是说工作作风,是否太过粗暴?“周一拆”的绰号你知道吗?周翰飞忍气吞声,解释那是很多年前在淮河入海工程项目里分管农房拆迁,不知道被哪个好事者起的外号,拆迁工作不容易做,尤其农房更难,相信组织上能理解。

    那维多利亚湾的拆迁问题呢,“周一拆”嘛无房不能拆,怎么碰到自己的高档住宅就改为保房了?中间有没有特殊原因?周翰飞整理了一下思绪,认真回忆十年前维多利亚湾要拆迁的话题,市里是想拆、但是资金庞大当时就高达二十多亿、关键是一百多家住户无一不反对,学区房啊、谁家没上学的孩子?反对的方式各种各样,这个拆迁的难度远远超过淮河入海工程中的农房……“那比起状元府呢?”纪委同志突然反问,见周翰飞愣住不吭声又问,“反对的方式各种各样、包括‘天使在人间’这个节目利用工作背景利用无辜百姓大放厥词吗?”“城墙保护修复现在当然是共识了,十年前不一样,当时老百姓中不理解的不同声音还是很多的……”周翰飞辩解了几句颓然住口,何粲星当时是为了反击黄有桑、但她是自己妻子是朝阳的母亲何况也尽心尽力在病榻前守了三年,而举报的人显然很清楚自己的历史过往、拿维多利亚湾比状元府,说什么好呢?

    纪委同志点点头,接着客客气气地问石城公司的近况、与陈磊的关系、双方的了解、甚至过年过节的往来,局里陪同的李书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周翰飞开始理直气壮还带着不服气,然而回答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说着说着汗就下来了:到医院探视常带些水果鲜花炖鸡烧鱼、要不要紧?三个人商量设计方案的时候在医院旁边餐厅吃过几顿有一次还是在那个那古野五星酒店、都是陈磊抢着付账,不合适吧?过年时他们一家上门拜年给周万福带的营养品算不算?还有朝阳的压岁钱呢,自己虽然也封了个红包给陈焱、可是事先没商量过金额不对等啊!桩桩件件都算上恐怕早过了五千元,如果加上以前东晓玫赠给何粲星的东西、闺蜜一起出门旅行那些更何止万元。谈话记录上确认签字的时候,周翰飞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你要对今天谈的事实负责任”纪委同志还是客客气气然而语调冷冷地,“飞”字的最后一捺猛地戳穿了纸张。

    “周局长安心工作。”李书记拍了拍他的肩仍旧面无表情,令周翰飞不知道该安心还是该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