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里叁拾壹 利益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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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有杨回美国的机票已经改了两次,仍然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走。本准备在家乡三个星期的,结果先是学校挽留因讲座异常火爆希望再讲一周、黄有杨架不住老校长紧拉双手颤抖着声音请求只好答应;接着郑得瑞领他转遍南都的大街小巷新区老城谈规划谈设想,不时说要听听“纽约专家”的意见;然后是东晓玫恳求他多留几天大家一起接陈磊出狱陈磊几次减刑七年就出来了。于是一留再留,黄有桑又提议,要不过完年吧?孩子们都没过过中国年呢!

    好在维行维莘两个在初识的当晚就被周朝阳邀请住到了维多利亚湾去,黄有杨真心觉得朝阳公子这个说服人的本事乃是遗传,连自己也架不住小男孩的三言两语差点没一起搬过去。周万福见到孪生儿又是欢喜又是激动,手忙脚乱地迎接这一代的状元之后,好容易安顿下来之后连连只说你们放心我带着他们玩儿。当然黄有桑东晓亮东晓欣陈玉芬王静等等都不甘落后,维多利亚湾的大房子中从没这么日日热闹,东冬很快加入儿童团,陈焱虽然开始撇着嘴轻蔑地说“幼稚”没多久也就一起玩得难舍难分,所以那天他认真地说“年初一我走不开我要在家陪爸爸”的时候几个小友大为诧异而惋惜:“半天也不行吗?你爸爸怎么了?”

    怎么了呢?接他出狱的时候黄有杨就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陈磊?相貌苍老表情愁苦、身形伛偻步伐蹒跚、吃东西下意识地左手会挡在碗前、听到上班或出门就一个劲摇头……这些也算了,关键是完全沉默、象是哑巴似地不讲话。黄有杨记得、所有人都记得,陈磊以前那个话多啊、眉飞色舞地自早说到晚不带停的,唯一能和他抗衡、或者大家用的词叫“配靶子”的就是黄有杨,两个人在一起天花乱坠地能把周围人都烦死,怎么居然不说话了?问了两句东晓玫就淌眼泪“自出事就是这样啊、新区医院那会儿连医生都以为是和周翰飞一样脑壳砸坏了,后来他见到焱焱叫了声才知道原来会讲话就是不讲。要不后来怎么也没辩护也没上诉呢?他打死不吭声啊!以为出狱了能好些,怎么还是这样呢?”于是陈校长领头,陈玉芬东晓亮东晓欣帮衬着找陈磊说话、甚至黄有桑也跑了两趟,可他象是木头人般无动于衷有时候还盘腿闭目表示不耐烦再听。众人无法可想,只好将重担放在了陈焱这个十四岁少年的身上,只有他还能听到陈磊偶尔开口、尽管是简单的“乖”“好孩子”这样的单词。

    周翰飞半缚在轮椅上静静听着,眉尖皱了皱。黄有杨双手比划着不理解:“翰飞你说陈磊是怎么了呢?牢狱七年当然会改变一个人,可是变化也太大了!我觉得啊,他比你还难沟通!你刚才在城门下那个反应!吓了我一跳!我打赌,陈磊看到这个门动都不会动的!”

    大年初一中华门装扮得特别喜气洋洋,彩旗飘舞中垂下两幅火红的对联,东西券门挂着灯笼“欢庆春节”与主门相呼应和,就象母亲牵着两个孩子的一家三口。黄有杨大大咧咧地招呼所有人聚拢在一起,兴高采烈地以城门为背景合了张影。其实很困难,车多人多,被抓差帮忙拍照的路人甲不停地说“笑一笑哎呀不行有个人窜进来了”“一二三茄子哎呀被车挡住了”,几个孩子都快不耐烦,东冬懂事地摆出姐姐的架势哄劝,孙勇更是帮着周朝阳逗两个小客人。黄有桑担心地俯身看周翰飞,他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直到有杨举着数码相机给他看“翰飞!你正好在东券门下面!”他的浓眉抖了一抖睫毛扇动起来,是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无数次骑车飞过城门下的过往、还是那张黄家三口的老照片?

    “有杨你别说陈磊了。”黄有桑温柔地劝阻:“今天难得推翰飞出来转转,我们多看看风景。”东晓亮赞同黄有桑的意见说今天是“爬城头”哎,新年了,周翰飞今年肯定会好的,瞥了眼一直郁郁寡欢的孙勇又说,大家都会好的,老书记一定希望我们大家都好好的。孙勇牵牵嘴角,勉强笑了一笑。

    轮椅沿马道缓缓前行、东晓亮推得又平又稳,黄有桑在一旁指点着景物解说,周翰飞静静听着,格子围巾上白皙富态的面庞看不出是无奈还是神往。

    “你看到那边天禧寺?考古结束了。不过原始佛典已经搬迁去三阙山了啊。”轮椅“咣当”一声吓了众人一跳,东晓亮急忙俯身检查,车身车轮都好好的,便向黄有桑示意没事自己暗暗嘀咕:是周翰飞激动了?黄有桑不以为意继续絮絮诉说:“你知道这件事有很多争议,不仅仅佛家弟子,曹书记那样的老同志、东晓欣和我这样的文物保护者都反对。大费周章地搬到三阙山什么意图?李古说的好,原始佛典是无比珍贵的文物,文物永远是保护第一,就是用、也应该考虑社会效益,利用佛典做旅游带动三阙山的经济?未免太忽视文物自身价值也太急功近利,更有没有想过天禧寺这一块?这里才是古城的历史渊源所在啊!”黄有杨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曹书记为什么走得那么急?上次听他们说与佛典有关,说了一半就没下文了。

    为什么,还不是为工作!孙勇叹了口气。那天先是下午参加省里一个典礼结束时已经八点多、曹书记还要去城墙工地看看,拗不过他就自会场直接去了,偏偏那天下雨晚上气温特别低,他只穿着开会时的衬衣,冷风中趁着院内散落的灯光边走边看了解工程进展情况、询问有无什么问题和困难,结果回去就感冒了。黄有杨顿足,八十多岁了、挨冻抗病肯定不行啊!

    孙勇摇了摇头。要是光那一下子可能还好。感冒了自己不当回事不肯去医院、仍然每天跑来跑去调研城建、回家就千思万虑地写建议!土地招标拍卖最好注意几个事项、多处违建建议抓紧拆除、道路建设时有条件的最好按三板块形式建造要把慢车道和人行道的路幅留好、多搞园林绿化美化环境的同时方便群众就近休闲,道路两旁建议多栽树、冬天不挡太阳夏天百姓在路上有荫凉,十字路口没有的最好补上让群众等绿灯时也有树荫,还有城墙和老城区保护的就更多……短的几百字长的几千字,都是和民生息息相关的事,署上名让送去省里市里或相关部门,哪里肯休息!结果越拖越重!好容易大家劝着去医院挂水,稍微好点又跑工地!其实送去的建议、有人认真看吗?还不是随手扔在一边!背地里还说他多事、有福不享!这些年啊……

    黄有杨还想接着再问详情,孙勇摇摇头不再多说,侧头悄悄擦了擦眼睛。黄有桑明白他的意思,曹书记这几年作为退休的老同志、更多只是精神上的指引和人格的感染,无可奈何的事情太多了,见弟弟还是一脸懵懂连忙瞪眼让他不要再问,黄有杨看看姐姐看看孙勇终于闭上了嘴巴。

    “你们记得高三寒假周翰飞在明光厂做翻译的事?”东晓亮忽然开口,一边留意着轮椅轻声说:“曹书记那天说了好几遍‘吉祥万德、利益众生’,那个字符一直自天禧寺传下来做厂徽,这次的原始佛典封面上居然也有。所以,所以,”东晓亮很少主动说话,这次居然长篇大论,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连孩子们都牢牢望着,东晓亮不自信地咳嗽一声:“所以都说找到的佛典是流传多年的天禧寺秘密,我倒觉得,比起佛典更重要的是佛陀的慈悲胸怀,就是‘吉祥万德、利益众生’。”

    “哇!晓亮,我以后也要叫你‘东老师’了!”黄有桑第一个听懂了,声音高起来:“你的意思是代代相传的其实是‘吉祥万德、利益众生’的精神、这才是天禧寺的秘密、才是连明成祖连郑和也珍若拱璧的宝物?对啊,难怪他传给静海寺的方丈,反而公文正史上都无记载!按这种说法,佛典就更不能搬到三阙山,那个出发点完全是经济唱戏的逐利思想、和利益众生背道而驰啊!”

    黄有桑满脸惊叹,侧身对周翰飞和孙勇说:“哇,想不到我们黄家先祖冥思苦想的秘密,今天‘东老师’揭开了谜底!你别说啊,我觉得这样前前后后就都通了,曹书记一定赞成、对吧?”

    周翰飞眼睫毛不易察觉地晃了晃表示同意,孙勇嗡嗡地带着鼻音说:“不错,曹书记忙一辈子就忙的老百姓!他说‘吉祥万德、利益众生’与我们的‘为人民服务’类似意思,他当厂长书记也好、查案也好、退休了还操心这个隧道那个城墙也好,从来不为他自己。晓亮讲的对,这种为民情怀才是真正的宝贝啊。这个秘密应该和明光厂的老职工、静海寺的大和尚、杰尼吉翻译、还有那么多关心老书记记得天禧寺秘密的人都说一声。”

    “我来想想做一期节目,就谈南都的这个人文精神传承:明朝皇帝讲‘共享太平之福’,佛典说‘利益众生’,近代史上变成‘三民主义’,现在就是‘为人民服务’、‘一切为了人民’。思想在进步,出发点都是以老百姓为中心在思考。”黄有桑笑着计划:“翰飞你说好不好?”

    黄有杨摇了摇头,对姐姐的耐心温柔当然佩服可最不可思议地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交流。黄有杨也看出来周翰飞是有知觉的、眉毛口唇睫毛甚至手指尖都会表达意思,但是与一个已被许多专家判定的植物人长篇大论地聊天、无论如何太玄虚了。自己与慧枝能否做到如此两心相知?大建筑师拍拍脑袋乱想什么啊,一家人都健康开心的!在母亲墓前因为几个孩子一直笑闹、气氛甚至过于轻松欢快,好不容易祭拜的时候刚肃穆了一会儿、维行烧着冥币叫着奶奶絮叨起来嘱咐奶奶“钱尽管花别舍不得用”之类,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有桑有杨忍不住笑起来、孩子们也都哈哈大笑,笑声卷着坟前的灰烬悠悠荡荡飘散开去,似母亲欣慰的笑容、一如往昔温婉。

    而慧枝听闻姐弟和好当即连连恭喜、并在视屏里亲热地叫“姐姐”令有桑当场就红了眼圈。两人很快成为好友、有杨不在的时候也常通话孩子们今天做什么玩什么吃什么,维行维莘和朝阳都抢着发言、连说带笑地比划南都的名胜景点大餐小吃亲戚朋友、还有姑姑电视台好先进啊、叔叔的工厂好大啊等等,慧枝总是夸张地睁大眼睛赞叹不绝“这样啊”“那么厉害”“真好看”“好香啊”,即使远在地球另一端根本不可能看见闻见。

    有一天电视台在教育中心举办“非物质遗产迎羊年”公益活动,请了周万福和东晓亮教全城的小学生代表扎灯、点亮象征新年吉祥的三羊开泰灯组庆贺羊年。维行维莘和周朝阳混在来参加活动的小学生队伍里跟着学习扎花灯,“爷爷!爷爷!”不一会儿周朝阳就提着自己的杰作喜滋滋地奔去给周万福看,传统的莲花灯,花瓣是厂里机器统一轧好带来的、骨架也是为了活动箍好的半成品,所以虽然是小男孩第一次、扎出的花灯倒象模像样的,周万福愣在那里还没来得回答,“爷爷看我的!”“爷爷我这个扎得好吧?”“看我的!”“我的!”  维行维莘也抢着叫起来,偌大的场地上几百个小学生叽叽喳喳地嚷着比着笑闹着,一盏盏花灯华美绚烂地绽放,教育中心变成了灯彩的海洋。周万福不知何时模糊了视线,三十多年来对儿子的失望、对祖宗的愧疚、对人生的遗憾此刻忽然统统消散,搂住孙子望着眼前无穷无尽的花灯说“好看……”哽咽了声音。

    “那之后,师父再没和我说过晓亮你可惜不姓周。”东晓亮笑着喝了口茶。

    天公异常作美,蔚蓝的天空高远澄净悠悠地浮着几朵云彩,淡金色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城楼上。四个孩子忽前忽后地追逐奔跑不时传来笑声喊声,尤其黄维行的嗓门最大基本就是黄有杨小时候的翻版。黄有桑发现周翰飞额头冒出细细几颗汗珠便体贴地把他的围巾松开,正好一丝和风拂过,周翰飞满足地抿了抿嘴角。黄有杨指着远处笑着说:“姐!你看那边应该就是状元府的位置吧?小时候我们都是一口气奔回家,其实看看不近呢。”话语一如平日笑嘻嘻地,只有一个重重的“家”字暴露了大建筑师的眷念伤感。

    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惊得众人都愣了愣,黄有桑握起了周翰飞的手轻轻摩挲,“没事,啊,没事。”黄有杨半天叹了口气,东晓亮摇了摇头。十八年了,被拆的固然念念在心、拆的又何曾忘记?即使他已被判为植物人!

    孩子们不知何时跑到了城楼的高处,仍旧笑着闹着在上面蹦蹦跳跳,东冬随口哼唱起来,“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三个小的笑闹着跟着喊:“骑大马,带把刀,从你家门前抄一抄。”

    周翰飞的睫毛猛地一抖吓了黄有桑一跳,他竖起了耳朵全身都变得僵硬、两只手紧紧攥着。旁边的黄有杨仰头望向孩子们、喃喃地附和一句“骑白马、带大刀,问你吃桔子吃香蕉?”东晓亮的口唇翕张却没有声音,“城门城门鸡蛋糕,三个绿豆糕。骑花马,坐轿轿,城门底下走一遭。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

    孩子们高声嚷着笑个不停,很快换了别的童谣“大头宝宝  下锅炒炒麻油拌拌筷子捣捣”“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人家有伞我有大头”“我们两好  我们两老  我们两上街买棉袄”之类,东冬一口长干里腔念得最经典可亲、周朝阳普通话说起来就有些偏差、黄维行黄维莘的纽约式中文则可谓怪腔怪调,然而三种口音混杂在笑声之中欢乐飞扬,感染得大人们也都笑起来一扫刚才的伤感,只有周翰飞仍旧僵硬着身体睫毛剧烈抖动,异常不安。

    黄有桑不解地摩挲着他的大手也竖起了耳朵,是有动静,远远地传来脚步声、很多很多的脚步声,杂沓喧嚷,震动着城墙的青砖地面一点点靠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黄有桑忍不住站起身踮脚张望,可连个头最高的黄有杨也看不见什么,还是城楼上的黄维行叫起来:“你们快看,好多人跑步呐!”

    太阳正晒在城墙转弯的尽头、一个个奔跑出现的人象自舞台幕后跃出瞬间沐浴在阳光下,满头的汗被照得亮晶晶的,口中大口呼出的白气也迅速没入无边的艳阳。大冬天的人人都身着运动单衣、很多就短裤短袖,虽然有的振奋昂扬有的气喘吁吁、有的精神抖擞有的似已精疲力尽,但是都奋力迈腿跑着、象阅兵时的方阵般形成地动山摇的脚步声震得墙垛地面都似在晃。队伍渐行渐近很快陆续跑过几人身边、不止一个笑着挥手“新年好”,黄有杨自小十搭这些年又养成了国外的派头,满脸笑容地挥回去“新年好新年好”,城楼高处的黄维行和黄维莘也不停地“嗨”“happy  new  year”周朝阳跟在后面热情洋溢地连喊“加油”,只有东冬不好意思、含羞抿嘴笑眯眯地观望。

    黄有桑有些诧异,大过年的城墙上跑步?算是新式“爬城头”吗?毛估估总有几百号人,长长的队伍还没结束城墙尽头仍不断有人冒出来,有些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记得有次咨询过,是刘伯那时想组织集团在城墙上跑马拉松,担心会不会把墙跑坏了?不会,当然不会,周翰飞随手取过两本书做模型解释,马拉松的人步调不统一不会产生共振,而且几百人在城墙上洒开了根本不显,完全没关系。那一起参加吧?喜滋滋地还置办了一对情侣跑鞋。结果后来没等到长跑两个人就已经决裂,更没想到十八年后再一起上城墙、他在轮椅上。黄有桑俯身看了看,有些懊恼早上怎么没想起来把那对鞋取出来穿上?新的呢。

    “郑爷爷”“郑爷爷”孩子们忽然欢呼起来又蹦又跳,有桑有杨望过去,真是郑得瑞,中等微胖的身形在阳光中匀速奔跑,右手还不时推一把身旁愁眉苦脸气喘吁吁的姚秘书。“陈焱”  “陈焱”  “陈焱”几个孩子又发现了新目标一边叫一边干脆冲下来直奔队伍中的三个身影,是陈磊陈焱父子,还有一个居然是陈鑫。

    “你们怎么在一起?陈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黄有桑一阵激动连忙迎了上去。姚秘书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一个劲地大口喘气,东晓亮连忙扭开矿泉水递过去,郑得瑞连声道抿一抿抿一抿不要大口喝。陈鑫笑着解释昨晚刚到、乘假期来看看小磊和焱焱的。黄有桑见她连使眼色知道定是陈校长忍不住向女儿求援、她心疼弟弟就赶回来了。香港南都直飞只两个多小时的路,不过陈鑫自称忙得走不开这几年狱中探监只去过两次,黄有桑明白她不忍见到弟弟的惨样每回都是一出监狱就失声痛哭,这时冬日阳光下她悄悄望向陈磊的眼中依旧是爱怜而担心。

    这些年陈鑫事业发展得很好、如今在香港算新闻界的名人、与另外几个亚裔女记者并称“香江黄玫瑰”,做过一些颇有影响的节目如报道行政长官选举的“选战”、采访首位被廉政公署调查的行政长官“廉洁”、反应中港矛盾的“双非”等等,选题之大胆和思想之深刻都令黄有桑佩服。不过最为她高兴的是去年底她结婚了、新郎官就是何粲星的弟弟何朗月,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姐弟恋修成正果。两人回到何朗月的广东老家举办了盛大的婚礼,远远近近的宾客来了很多,当年的“假洋鬼子”杰尼大老远地自澳洲飞过去做主持人她在新世纪的时候碰到个农场主华侨彼此一见钟情、感叹多年的孤单等待原来是为了这一次相遇、十来天就远嫁澳洲,这些年做地主婆健康肥硕得让人简直认不出来,“不过风度仍是极好,婚礼主持得很成功,又喜庆又风趣。”东晓玫总结说:“讲到祖上流传的秘密居然是真的,云锦居然就是包裹原始佛典的那同一块,很骄傲得意呢。”

    东晓玫是和陈校长一起去参加婚礼的,回来一个劲夸奖陈家的女婿,并说见到何粲星一大家子都过得很好,照片上看去果然也还是当日天使的甜美模样、与丈夫并肩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甜蜜温馨。黄有桑还在犹豫要不要向周朝阳说的时候,朝阳公子毫不在意地递过一本像册“桑姨你看看我的妹妹,妈妈寄来的包裹里的”,宽宏大度得就象当年的周翰飞。

    陈磊完全没察觉两个女人在身后打哑谜,看到轮椅的瞬间就如雷击一般呆呆立住,两眼发直两只眼珠一转都不转。东晓亮想起来这还是当年工地事故之后他第一次与周翰飞照面,两个人难道有什么过节?望望陈磊又看看轮椅、东晓亮不明白为何周翰飞仍旧僵硬着。黄有杨忙着和郑得瑞姚秘书打招呼、陈焱那边已经和四个好朋友笑闹在一处正神气活现地说:“今天长跑是为明城墙申遗助力啊,所以我拉着爸爸姑姑一起来啊。”

    申遗?两个小纽约人不解地询问。

    就是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你们不知道吗?三个南都少年齐齐诧异。

    我知道我知道。黄维行抢着道:“上次学校活动去参观联合国时说过。我们那儿的文化遗产有自由照耀世界,呃……”小男孩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说中文。

    “纽约自由女神像国家纪念碑。”周朝阳不慌不忙地接上。黄维行佩服地看着他笑道:“你以后去纽约我领你去啊,还有陈焱、还有东冬,你们都要去啊!”

    几个孩子边说边笑。“对吧?这个申遗举动很了不起吧?南都人都积极参与呢,所以今天在城墙上长跑就是号召更多市民关心城墙,祝愿城墙申遗成功。”陈焱特意严肃的话语中不无得意。

    轰隆隆的脚步声仍旧不断地在几人身边震动奔跑,“新年好”“祝明城墙申遗成功”“成功!成功!”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在高高的城楼上飞扬飘荡、响遏行云。东晓亮担心地扶住轮椅,周翰飞不但睫毛抖得厉害嘴唇抿得紧紧、双拳也攥得发白,轮椅开始晃起来,城墙上本来不如普通地面平整,咯噔咯噔的响声引得黄有桑凑近身与东晓亮检查着椅子,对望一眼都满是担心,黄有桑轻声问东晓亮:“要不回去吧?”一直呆立不动的陈磊往前跨了一步又停下,陈鑫连忙跟在弟弟身后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含笑聆听孩子们议论的孙勇摇摇头说:“曹书记曾说,申遗是件好事,不过结果不重要、不用太在意。”

    “为什么结果不重要?”几个稚嫩的声音同时发问,“申遗不是目的,只是保护文物的手段之一,”孙勇正耐心说着,突然“咣当”一声巨响、轮椅翻倒在地!“翰飞!翰飞!”黄有桑惊叫着扑上去,众人手忙脚乱地想拿开椅子无奈被帆布带牢牢缚着急切间一时解不开怕不牢早上特意打了两个死结,待东晓亮好容易用牙咬开,黄有杨一把举起椅子,黄有桑急得眼泪快迸出来连叫你轻点!轻点!周朝阳冲到趴在地上的父亲之前、小脸涨得通红连连喊“爸爸!爸爸!”孙勇连忙在一旁打电话叫救护车“快!快!中华门!”姚秘书一叠声地补充:“中华门顶上!城墙上!担架赶紧上来!”几人的声音语气都气急败坏。

    周翰飞摔得一动不动、脸贴在地上、一缕鲜血自额头处缓缓淌出来。众人都呆住了。黄有桑扑上前、极缓极缓地扶起他的头、极轻极轻地靠在自己膝盖上、喃喃自责道,都怪我,不该带你出来,都怪我……泪珠越聚越厚挂在长长的睫毛上、阳光下晶莹闪烁更显滚圆。黄有杨蹲到一旁取出块手绢想要压住额头的伤口,但鲜血还在汩汩流淌,衬得因常年困在病床远较常人白皙的面容此刻益加近似惨白。

    “怪我!怪我啊!”陈磊突然大叫一声跪倒在周翰飞身前嚎啕痛哭:“翰飞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黄有桑的眼泪本来就快掉下来,这时被他一引扑簌簌落了周翰飞一脸,天生略显诧异的神情更是惊讶陈磊你说什么啊、是我今天不该带他出来。

    “大嫂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陈磊泪水滂沱鼻子渐渐变红:“那天在三弄境翰飞本可以逃开,他是为了救我啊!”

    陈磊又是痛哭又是诉说,众人好容易才听了个大概。就在去三弄境工程现场之前的一段时间,周翰飞和陈磊二人转了十几处石城公司的工地,发现普遍存在安全隐患;周翰飞不止一次提醒、不、是作为监管部门的领导要求他立即整改立即提高安全意识取必要防范措施。但是当时陈磊正为“状元府邸”项目撤销的事烦恼兼怨恨,表面上勉强答应实际一个也没执行,一来真是忙二来觉得不是多大问题三来多少有些赌气。到了去看三弄境的那天,早上陈磊想起来这个工地的挡土墙为省钱没做墙垛、上次周翰飞检查的时候就说过要赶紧加上;陈磊犹豫了下心中到底怨气难平,凭什么他说的都要听?处得再好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还不是卡自己!最主要的这次停工损失多大啊,其它工程不精打细算怎么弥补得上来?就这样今年肯定也是白干了!在这种敷衍抱怨的状态下陈磊不情不愿地陪周翰飞到了三弄境工地现场,果然周翰飞一看就皱眉头“临时围墙一定要有墙垛”,陈磊辩解“这个墙牢着呢”示范似地锤了几下,不想偏就在那一刻轰然倒塌!陈磊本来距得最近,可周翰飞狠狠推了他一把,结果陈磊只被压住了腿而周翰飞自己连头被埋在了下面。

    “都怪我啊!”陈磊哭得声嘶力竭:“你是为了救我啊,你要是不醒、我活着有什么用?”陈鑫面色惨然,总算明白了弟弟的心结、难怪他不辩解不上诉不说话,他原来一直在痛苦地自责!可是周翰飞岂止不醒,现在说不定命都保不住!弟弟的一辈子看样子也要搭进去了?

    黄有桑捧着周翰飞的头,泪水一颗颗滴落。他总是这样的,那年洪水中一把推开女友这次推开陈磊,完全不顾他自己。那一瞬间的反应其实是一个人条件反射的举动,未经思索来不及考量,唯一依靠的就是他自己的品格和心灵。

    泪水滴在周翰飞的脸上,有一颗落在他的唇角,黄有桑抬手轻轻拭去、修长的手指停在那温热的唇上不忍离去。难道,我终于要失去你?

    忽然,手指感触到轻轻的震动,没错,是震动。

    姐,你怎么了?

    众目睽睽,黄有桑俯下身,耳朵凑近了周翰飞的口边。

    “重修状元府。”

    “江老师。”

    “你!”黄有桑哽咽着、双臂搂住他泪如雨下。

    周翰飞醒了?摔醒了?头脑壳摔了反而好了?还是今天看到城墙城门听到原始佛典搬三阙山明白了天禧寺秘密或者听到儿歌听到申遗刺激的?不管不管、他在说话呐!说什么啊?管他说什么,醒了就行!哎,哎,担架到了,赶紧抬上车!

    妈妈当年的遗言,原来是重修状元府。十五年的谜团终于解开,黄有桑黄有杨姐弟俩一齐哭红了眼睛。

    周翰飞一直不说当然是因为,这个愿望怎么可能实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