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35.五月节-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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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儿看不见,”他又一伸手指了指,“那边儿过去就是永定河,再南边儿是卢沟桥……晚上没云没雾,看得见宛平县城上头的亮光,半夜里也听得见火车笛子……”
 
“你们常来这儿?”
 
“谁?”
 
“你跟你师妹。”
 
李天然轻轻点头,“想要清静就来这儿。”
 
几只燕子静静滑过天边云层。
 
“你师父他们,葬在哪儿?”
 
“葬在哪儿?尸骨都没法儿去收。”
 
巧红微微叹了口气,“清明那天上通州,就只找到一个土坟堆儿……就拔了几根儿野草……”
 
他开了瓶子,对嘴喝了一口,递给巧红。她也喝了一口,“也许是报应……听徐太太家里人说,他们全抽上了。”
 
“他们是谁?”
 
“他哥哥嫂子。”
 
“那可是报应。抽不死也把他们抽垮。”
 
“不这样儿的话,好人还活个什么劲儿!”她又喝了口。
 
李天然伸手把她拉到他身前坐下,从后边紧紧搂着。
 
太阳已经西下到后头山那边去了。天可是还蛮亮挺蓝,衬着徐徐滚动的朵朵白云。四周林子里响起了阵阵蝉鸣。
 
“奇怪,城里头的还没叫呢……”
 
天然没说话,只是紧紧搂着怀里的巧红。
 
上空白云,不知不觉给染上了一片片紫紫黑黑……
 
上路之前,他们把剩下的一些樱桃桑椹洒在地上喂鸟儿。
 
天渐渐暗了下来。他开了车灯。两个人一路都不想说话。她在烟袋胡同对街下的车。
 
李天然带着几件短褂和半瓶莲花白,刚迈进大门就听见蓝兰的笑声。他找了过去,都在厨房。德玖正带着她在案板上搓“猫耳朵”。一股炸酱的香味儿从炉子那边飘过来。
 
蓝兰跳过来盯着他的脸看,“一定又是卓家那小子……”她往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白粉,摸了摸他脸颊,“还好,没徐太太说的那么吓人……”又把他往门外推,“快去洗手,这就下。”
 
她说她哥寄来张相片,已经搁了几天,又几天没见着他,才上门来找,才听徐太太说他叫人给揍了一顿。
 
是蓝田一身飞行衣帽,扶着一架飞机的螺旋桨拍的。英俊潇洒。照片背后一行字:“李大哥留念,蓝田赠。民国二十六年五月,杭州笕桥。”
 
“他们这一期,他头一个单飞……再有两个月就毕业了。”
 
没什么菜,可是三个人饱饱吃了顿儿山西猫耳朵。
 
还是蓝兰帮徐太太洗的碗。
 
德玖说上街走走,消化消化。
 
天然和蓝兰面对面坐在客厅,一个喝威士忌,一个香片。
 
“日子定了没有?”
 
“七月初吧。”她说已经没课了,班上都在忙着六月十三号的毕业舞会。“我现在很高兴去美国……人生就是一个个阶段。北平这段就快结束了。”
 
他没说话,可是心里叹了口气。年轻人看世界真是干脆。一会儿玩得半夜不回家,一会儿曲终人散,伤感离别,一会儿人生又是一个个阶段,一个完了接一个,头都不必回。
 
他趁蓝兰说着话,偷偷望着那张青春无邪的脸。真是可爱。心眼儿再鬼,也只是调皮的鬼……他想,每个人的命可真不一样,他小时候那段人生,到现在也没结束。而且怎么结束,什么时候结束,能不能结束,都还吊在那儿,吐不出,咽不下。
 
送蓝兰回了家,他给天津挂了个长途电话。他的事蓝青峰都知道了,只叫他沉住气,别急,等见面再说。李天然临时决定不透露朱潜龙会在前拐胡同宴客。
 
可是巧红那儿也一直没消息。他跟师叔也没别的辙,只有耐心等。他脸上的肿也消得差不多了。车也还了。腰胸上的纱布可还没拆,只是重绑了两次。李天然又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这两天报上全是张自忠率团访日的新闻。尽管他临上船在天津招待记者说,“此行系旅行性质,并考察日本之军政工商航空状况……亦将与日本朝野人士一谈,但并无政治上使命……”可是许多社论还是怀疑张自忠负有与日方进行秘密政治交涉的任务。
 
警察局也一直没下文,反而是罗便丞三十号那天来了电话,说访问团提早回国,又说马大夫约他们明天晚上家里吃饭。
 
李天然对着镜子看了看,发现嘴角上头还带点肿,得留神罗便丞的死追活问。
 
天然六点到的。罗便丞正在跟马大夫和丽莎骂日本人小心眼儿,说明明讲好是参观访问,可是东京报纸偏说张自忠是来日本“见习”……他抬头看见了李天然,注视了一会儿,“怎么了?是撞到木头,还是撞到吃醋的丈夫?”
 
李天然一挤眼,“一半一半……撞到一根吃醋的木头。”
 
“OK...”罗便丞微微鬼笑,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那天在东京参加陆军大臣杉山久的宴会,有一百多人,他居然公开要求张自忠就华北经济提携表达意见。搞得连席上的日本人都有点紧张……”他停了下来,慢慢举杯喝酒,卖他的关子。
 
丽莎笑了,“好……我来陪你说对口相声儿……那么张市长又如何应付?”
 
“应付得很漂亮,”他高兴地笑,“张市长说,中日经济提携的必要基础是平等,而它的先决条件是消除政治障碍,也就是说,消除冀东伪组织……”他抿了一口酒,“告诉你们,我第一个站起来鼓掌!”
 
马大夫在沙发上咬着烟斗,静静地望着兴奋的罗便丞,“很好,我相信张自忠和全中国,都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位热诚的美国朋友……”他顿了顿,“这样好不好,等你该写的稿发出去之后,还有什么感想,不妨再写篇长一点的,给我们太平洋研究所的季刊。”
 
“写是可以……”罗便丞想了想,“我这次跑了趟日本,心情非常复杂……比如说,我真不明白日本怎么敢如此自大。跟几个少壮派军官谈过两次,我觉得他们未免太小看中国了。他们只知道中国老,中国旧,中国穷,中国落后,可是忘了中国大……大到可以说无限。”
 
“那你觉得非打不可?”丽莎起来为每个人添酒。
 
“当然。不出今年。”他有点激动,“马大夫,马凯夫人,你们应该有印象,访问团里有位加拿大记者,说这太像一九三一年了,太像‘九一八’前夕了……是吗?”
 
马大夫默默点头。李天然一直没插嘴,静静喝酒。
 
“你们知道我这次回来的感想吗?”
 
三个人都在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