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7.小跨院-03
马大夫在旁边瞧着好玩,“天然,你这几天像是小孩儿等着过年。”
礼拜三那天,马大夫抽空陪着他去胡公馆签了一年的租约。胡老爷竟然一身长袍马褂。李天然发现他才五十几就已经老成这个德性,一脸没劲儿,眼睛都睁不开,大概是还没抽足了烟。
马大夫说去看看他新家。两个人进了小跨院。李天然发现大花盆儿里给栽上了树,认不出是什么,倒是有半个多人高。大鱼缸里有了水,还没鱼。厨房感觉上很齐全,油盐酱醋都有瓶有罐儿,灶边一大筐煤球儿。马大夫说一个人住,最好再弄个小电炉,生火太麻烦。
到了西屋,饭桌上很显眼地摆着三个大大小小的盒子,包装得很漂亮,还有彩色丝带。李天然就知道是马大夫送的。
“这是你北平第一个家……嘿!是你自个儿的第一个家。我要是不送点什么,丽莎、马姬,会怪我一辈子……我知道你用得上,只希望你喜欢。”
三个大盒小盒装的是个美国咖啡壶,全套英国蓝白瓷的糖杯奶杯咖啡杯碟。
李天然非常喜欢,非常高兴,非常感动……
第二天礼拜四,马大夫一早去了协和,他也去报社晃了一圈。金主编和小苏都在。这还是他来了之后第二次见到金士贻。他给了他们新地址,说找到房子了。金士贻没提他头篇稿子,也没提昨天他给小苏那两篇,只是坚持为他乔迁请客。李天然说等他先安顿下来再说。
他下午不到半小时就把东西收拾好了,又给了老刘和刘妈每人十元。
他先打发老刘上胡同口去给叫辆车,又请刘妈给他找个合适的人,收拾屋子,买菜做饭,洗洗衣服什么的。可是不住在家里。
李天然就这么住进自个儿的房子了。他随身也没什么东西,只多了几件大褂和夹袍。他每个房间走了走,开了灯,关了灯。回到正屋,想喝杯酒,可是什么酒也没有。想喝杯茶,可是没火,是需要个电炉。他半躺在绿色丝绒沙发上抽着烟,想想还有什么需要买的。应该有个冰箱,附近总有送冰的。还有,刘妈给他找到人之前,家里总要有点可以放几天的吃的。还有,应该看看这一带的情形。
他出了家门先往东走。一过扁担胡同就到了蒋家胡同,再过两条小街就到了城墙根。他又往北走。不远就是朝阳学校,占地不小。过去是东直门大街,挺热闹,车不少,进城出城的都有。他路过一家五金行,买了个电炉,完后顺着南小街下来。这才又发现王驸马胡同对街就是十二条。
李天然很满意。这一带除了学校医院之外全是住家。倒是有好几个大杂院儿,可是打门口儿经过,并不觉得有多杂多乱。
这么绕了一大圈儿,回家插上了新电炉,坐上了水,可是找了半天才找到茶叶。他沏了一壶,搬到院里坐,天有点儿凉了,可是凉得挺舒服,尤其是披着夹袍。正在愁晚上吃什么,门铃突然响了。
是蓝兰,扶着一辆自行车。
“T. J.,我是头一个吗?”
“你是。”
李天然帮她把自行车抬进了大门,靠在门洞墙上。蓝兰一身学生装,美国学校那种学生打扮。白色尖领棉毛衣,蓝白格子褶裙,刚过膝盖。白短袜,白短鞋。一根银色丝带扎住了后面的黑发。她一进大门就从自行车前筐子里取出一个大纸盒,又把背着的一捆纸卷交给了天然。二人进了北屋,他把东西放在沙发上。
“先带我参观。”蓝兰非常兴奋,到处在看。他领着她走了一圈。
“院子里还少几盆花儿。这个客厅应该挂窗帘儿,睡房也该挂……还有,席梦思铜床还勉强,可是那个化妆台太女人味儿,得换……”
“我两个钟头前才搬进来……还有,要不是我刚买回来一个电炉,你现在连茶都没得喝。”
蓝兰还在左看右看这间北房,过了一会儿才好像想了起来,“快打开看,是我爸送你的。”伸手从沙发上拿起了那捆纸卷递给了他,“先拆这个。”
他一看就知道是字画。打了开来,果然是。陈半丁的春夏秋冬四副花卉。
“谢谢蓝老伯……可是没挂钩儿。”
“我带着哪!送礼送到家!”她从还背着的小皮包里掏出来四个铜钩,“待会儿我帮你,再看下一个包。”
不很轻,大概是杯子。打了开来,果然是。一套八个玻璃杯,四高四矮,没有花纹,底厚杯沉。
“这一套算是我和哥哥送你的……先挂画儿,完了出去吃饭,it’s on me!”
李天然找了个凳子。蓝兰递一卷,他挂一卷,就挂在北墙。她站在那儿指点,一会儿秋不正,一会儿春再左边点儿,搞了半天,她才满意。他下了凳子,退了几步看,也很满意。
天刚黑,南小街上还有不少人,大大小小的店铺都还没上门,可是都上了灯。二人慢慢走着。蓝兰说不远,就在北小街上,一过东直门大街就到。说是家俄国餐厅。她同学凯莎玲家里开的,叫“凯莎玲”。
餐厅是座红砖小洋楼,就在俄国教堂胡同口。客人不少,也很吵。领班认得蓝兰,带他们上楼。二楼地方不大,只有三张桌子,两张有人。他们入座。领班点上了蜡,说凯莎玲的父亲正在厨房忙,她跟母亲姐姐弟弟出去了。又说今天的虾好。
虾炸得非常好。刚吃完,凯莎玲的父亲,还戴着厨师白帽,系着白围裙,出来看蓝兰,又叫侍者上咖啡的时候送一盘奶油栗子粉。蓝兰一副主人派头,替天然点了一杯白兰地。自己继续喝着剩下的小半杯白酒。
她说她们毕业班明年全要离开了。十几个外国学生全回国上大学,剩下几个中国学生也都要去美国念书,连凯莎玲这种白俄都要去美国。
她的声音表情都有点伤感,两眼空空,“人生难道就是这样?相聚一场,欢欢乐乐,然后曲终人散?”
李天然无话可说,抿着白兰地,注视着一闪一闪的烛光,“是,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们原路走回家,俄国教堂的钟声响了十下。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路灯不声不响地亮着。两个人就这么并排走着。蓝兰几次想要说话,可是又没说,最后问他要不要再去北京饭店坐坐。李天然看看她,没回答,只是开了大门,把自行车提了出来,又陪她走回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