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大夫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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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住院部大楼里,几个护士一起轮番做着床铺清洁,郭靖已经给郭郭打好了饭,见暖瓶空了,又拎着暖瓶去开水房打水。
  郭郭盘腿坐在病床上,“吸里呼噜”地吃着郭靖给她带来的粥,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已经有半年没有吃过饭。
  郭靖打好水推门进来,把手里的暖瓶放到一边,问她:“韩浩月还没来?”
  郭郭像是自动忽略了“韩浩月”这几个字,把脸上的粥碗拿下来,直接问郭靖:“有干的吗?饿。”
  “流食,半流食,非流食。你得走完这个过程,韩浩月呢?怎么不来?”
  郭郭舔了舔嘴巴:“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他为啥不来?黄蓉呢?联系上没有?”
  “把手机打没电了也不接,算了。”郭靖耸耸肩。
  “真算了?”
  “那可不算了,还怎么弄?她比你还轴,我跪地下去磕头也没用啊。”
  郭郭不以为然:“女人是什么,你还是不懂。她要心里真没你,那天也不会答应结婚了。嘴上越刁心里越软,你晒她两天,保准哭着来找你了。”
  郭靖没吭声,但他把这句话听到心里去了。
  黄蓉今天轮休,难得休息,这会儿正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看着电影,一边看,一边被电影情节感动,肝肠寸断地哭着,脸上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哭够了也哭累了,她抽泣着拿过昨天晚上姐姐递给她的外卖单子,拿过手机,按着上面的攻略步骤打电话,刚拨了几个号,电话忽然响了,她愣了一下接起来:“肖锐?”
  电话另一头的肖锐,正戴着蓝牙耳机开着车:“有空吗?”
  “干吗?”黄蓉红着眼睛问道。
  “郊区开了一家馆子,野生鱼苗,现捕现烤,有兴趣吗?”
  “又聚呀?还有谁?”
  “就我,就你。”
  听他这么说,黄蓉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在追我吗?”
  肖锐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黄蓉会这么直接,顿了顿才说:“你要是不讨厌,我确实想试试我有没有这个运气。”
  黄蓉想也没想就噼里啪啦地说:“受伤了,重伤,痊愈之前谁都不考虑,富二代也不好使,更别说同事同行同学了。先这样啊,我还得叫饭呢,挂了。”
  啪,她把电话挂了。肖锐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声音,半天都没缓过神儿来。半晌后,他露出了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他觉得,黄蓉这个人有意思得很。
  挂了电话,黄蓉点好了外卖,又去卫生间敷了一张面膜,扎起头发,索性在家拉弓开箭做起了瑜伽,等外卖。
  不一会儿,“叮咚”一声,门铃响了,黄蓉习惯性地问了一句:“谁呀?”
  “外卖。”
  黄蓉走过去,开门。熟料,门刚一打开,外卖员便一下子冲了进来,速度快得让黄蓉来不及反应,只听“咣当”一声,门被外卖员关上了。
  随后,外卖员死死地抱住了黄蓉,她挣扎着乱叫,屋子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混乱不堪。黄蓉吓得闭着眼抬手一通乱打,面膜都被她打掉了一半,外卖员任由她乱抓乱捶,不管不顾地抱住她,再也不肯撒手。
  “啪啪啪啪啪——”,黄蓉打耳刮子像是不要钱似的,嘴里一连声地求饶,又急又气,说得又碎又快:“要钱你想要多少钱,多少钱我只要有我全给你,柜子里有烟有酒我姐夫不抽不喝你全拿走,全家里就放着两千出头都在电视旁边桌子的抽屉里,我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事儿全是我姐夫办,我连自己的工资卡都不知道在哪儿,骗你我天打五雷轰,不信你就搜个遍我保证。放开你的手臭流氓,你到底要什么你张嘴说话,我们家楼上就住着警察还是分局刑警,你再不放开我喊人了,反正我离过婚我也不在乎,你放手我他妈有病你劫色我就把你传染了,你……”
  流氓外卖员被黄蓉一脚踹倒在地上,帽子也掉了,原来是郭靖。
  “是你?!”黄蓉死死地瞪着他,一双眼睛里都快喷火了。
  郭靖扬着下巴,一副愿打愿罚的模样:“什么都管不了了,今天非得见着你,和你说开话。再见不着我就得死,死也死不了,还有心愿没了。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咱俩换换,我要是个女的我连户口本都偷出来婚纱都自己备好了,临了未婚夫都到了门口还转身走了,这事儿搁在我心里也过不去。这疙瘩我得解开,解不开,这辈子咱俩都解不开了。”
  他一五一十,什么都招什么都认了:“你姐有手术,我在护理站和医办都查过,还给手术室打过确认的电话,连着四台不歇息,三个剖腹产一个子宫肌瘤,中间不吃饭也得大半天。你姐夫每周一次雷打不动,下乡义诊回来还得去电视台养生堂做保健讲座,录像期间手机也没开。中间这么长时间你一做不了饭,二下不了楼你怕晒,你只能吃外卖。我从上午十点就在楼底下守株待兔,等得腿都麻了这才等着。一上午来了快递我就拦着,到现在问了十二个送外卖的,没招儿,我只能拦下来自己送。”
  黄蓉看着他,先前害怕的情绪这会儿已经平复了,慢慢冷静了下来:“恶棍。”
  郭靖没说话,受着。
  “泼皮。”
  郭靖依旧沉默,任由她骂。
  “无赖。”
  “无赖当到底,我就想给你个解释。”
  郭靖对上她的眼睛,黄蓉深深地看着他:“臭不要脸……你说吧。”
  “见过放鸽子的,没见过这么放的。这鸽子太肥了,换了谁都过不去这个坎儿。我不是当着你的面就这么演后悔,有时候我就在想,咱俩换换,我也受不了。我换好了衣服,我穿好了鞋,我连出租车的零钱都备好了,我就等着我未婚夫来了一敲门,我就跟他走,我这是要去结婚啊,脚步声都在门外头了他又转身走了……”郭靖露出一副伤心切切的表情,每一个字都说得情真意切,除了眼睛里没有泪水流出来,从语气到情绪,都特别像一个诚恳的忏悔者。
  黄蓉听着,没有搭腔。
  郭靖说得越来越动情:“从妇产科到急诊室,两层楼,一百米,五十步,十四个门。我天天去找你,天天都走一遍,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病人都等在这条路上。有的在这儿出生,有的刚来还没上急救台就死这儿了。那些陪着他们来的,有同事,有朋友,可再多都多不过家人。郭郭好好活着、她自己能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十个她也比不上一个你珍贵。她气我,花我的钱,骑我的车,用我的流量,占着我新买的照相机,连零食都偷着抢,从小我都恨我爸不计划生育。可到可能会死的时候,我就她这么一个妹妹,她也就我这么一个哥哥。我要是个老百姓,我什么都不懂,我还能敲开门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拉着你等你换了衣服换了鞋,和我一起过去帮忙,可我偏偏是个大夫,我不知道哪怕一秒钟在抢救台上能耽误多少事,我也不知道一出小区就碰上交警把我手机给收走了,郭郭到底吃了多少药、洗了胃还能不能把她再叫醒了我也不知道。黄蓉,咱俩都是学医的,你和我都知道咱们谁都没有下辈子,这辈子要是见不着,那就再也见不着了,永远也没有见得着的那天了。”
  他深深地望着黄蓉:“要是有一天,你也快死了,这边天快塌了我也一样去。反正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一时间,说者和听者都有些感动,两人都沉默了。短暂的沉默后,黄蓉首先打破了氛围:“说完了?”
  “说完了。”
  “知道了。”
  “你不信?”郭靖看着她。
  “我信。”
  郭靖察言观色道:“那你的意思是?”
  “就这样吧。”
  “就这样的意思是?”
  “你走吧。”
  “然后呢?”
  “然后回家,该干吗干吗。”
  郭靖紧追不舍地问:“那重新求婚的事?”
  “再说吧。”
  郭靖赶忙摆手:“不行,绝对不行!你还没原谅我。先不说了,都怪我,你看都几点了,刚才我都听见你肚子里的蛤蟆叫了,外卖不健康,我先给你做饭去。”说着他起身就往厨房走。
  黄蓉见他不走了,立刻说:“你不走我就打电话报警。”
  “你知道号码吗?”
  “我没那么弱智,我姐成天教的就是这个,居委会派出所刑警队的电话我比住院医师规范四十条还熟悉。我是笨不会做饭,生活自理能力差,不代表我就是根棒槌。”
  “那你知道座机电话线拔了怎么插吗?”郭靖手里拿着一根被他拔下来的电话线,从兜里又掏出一部手机,“你的。进门的时候我就揣起来了。为什么刘邦赴了鸿门宴还能全身而退?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比项羽多长了半个心眼儿。”
  黄蓉见他如此,什么也不说,直接迈步往窗户边上走。
  郭靖见状,继续道:“我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来,就没想着囫囵着回去。喊吧。左邻右舍都是退休了的双职工,离你最近的是耳鼻喉科老主任,耳朵本来就不好,你还得祈祷他今天戴着助听器,等他听见了找着拐棍儿,下了地吃了降压药推开门出来,哆嗦着上了楼把门敲开再破门而入,老人家会发现你完整无缺,本来以为是流氓强奸,搞了半天是小年轻俩人闹个笑话,我什么事没有,反正脸皮早就搁门外头了,你得考虑你姐,老黄家的脸可就全丢了。”
  黄蓉这下彻底没招儿了,她定睛看了半天郭靖,点点头:“行,臭不要脸,是条汉子。做饭去吧。我还真有点儿饿了。”
  一个小时后,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红黄绿紫,色香俱佳。
  黄蓉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拿着筷子,细嚼慢咽,认认真真地吃饭。郭靖在一旁伺候着,自己不吃,不停给黄蓉夹菜添饭、倒水剥蒜,一张嘴也说个不停:“世上无难事,就怕无聊人。把你放到非洲待三年,除了看病睡觉什么事儿也没有,你也能练成一代名厨。煎炒烹炸都是小事,关键是你得明白吃哪儿补哪儿,这个给你补气,这个给你补血,绿菜叶子没味道我就加了点辣椒,你就当药吃吧,这个纤维粗,吃了润肠通便,多难便的秘都给你通了,以后要是你乐意我就多来,别的不行做顿饭还可以吧,月经期间吃什么,感冒的时候吃什么,吃什么脸上会长小痘痘,日后怀孕了应该吃什么,这我都熟啊……”
  黄蓉的筷子落到哪儿,郭靖的话就跟到哪儿,她故意不吃他点评过的饭菜,总是绕着他的话落筷,却总是绕不过去,她索性把筷子一放,干脆不吃了。
  郭靖马上把筷子接起来捧过去:“不说了不说了,人参仙丹也不说了。”
  黄蓉这才又拿起筷子,见她继续开吃,郭靖又开始了自顾自地唠叨,眼睛也不看黄蓉了,瞅着自己的手,右手抠着左手的手指甲,头也不抬,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太轴了也不好。我是说我们科的有些女病人,岁数不大,就因为性格太倔太犟,不留神就早更了,加上性生活也不协调,内分泌紊乱,不到三十看着就得有四十出头……”
  “你少说一句,我就原谅你一分。”黄蓉实在忍不住了。
  郭靖马上闭嘴了。
  “嗡嗡嗡,嗡嗡嗡……”,安静的空气中,传来了小小的嗡嗡声,郭靖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黄蓉看着他:“怎么了你?”
  “你听没听见刚才好像有什么声音?”
  “没话找话呢吧?”黄蓉没好气地怼他。
  郭靖不说话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烦你吗?”黄蓉准备打开话匣子。
  郭靖看看她面前的碗,冲她抬了抬下巴:“鸡汤趁热喝,凉了就有鸡屎味儿了。”
  黄蓉的话匣子打开了:“我就在想,咱俩现在不是同事,现在就是两口子了,那天我就稀里糊涂嫁给你了,现在我就是你老婆了,你给我做饭,伺候我吃喝,班也不上地这么天天陪着我,什么事也不干,这有意思吗?”
  “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这事儿有意思的了。”
  “你能陪我到什么时候?一个月?半年?一年?三年?再多了五年十年,你不烦吗?”
  “不烦。谁烦我也不烦。”郭靖迅猛地摇头,他一说这个就来劲儿,“别的我还真不敢应你什么,你让我去当个中华医学会会长这事儿对我来说太难了,可就陪着你不变心,现在怎么对你、到老了我还能怎么对你,这事我不嫌烦。”
  黄蓉打断他:“可是我嫌烦。你怎么一天到晚有那么多的话?你不累吗?”
  郭靖又摇了摇头:“在别人面前我其实挺沉默是金的。真的,不信你去打听打听,上学的时候护理系那几个长得好看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挨个儿在食堂里挤着和我搭讪,你看我搭理哪个了?”
  “郭京。”
  “郭靖。”郭靖纠正她。
  黄蓉叹了口气:“那天我也是有点冲动,我向你道歉。”
  听她这么一说,郭靖急了:“别,千万别道歉,我不用你和我说对不起,你干吗要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后头跟着事呢吧?你别说了,我不听……”
  黄蓉不管他,继续说:“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我也不愿意去多想。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过完了今天,明天该怎么样那是明天的事儿,你也不用再给我发几千字的微信安慰我了。”
  她举起被割破的手:“那天要真的是感染了艾滋,你安慰的越多我就越难过。病毒不是你,它不会和我们讲感情。我不能拖累你,我干吗要去拖累别人?你也犯不上。你别说话,听我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也知道这个时候你向我求婚,那是你的心意你的态度,你仁义,可我越想越明白,我要是好好的,我要是没这个事儿,你向我求婚这才是平等的,我不想你在这个当口来求这个婚,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郭靖想说什么,黄蓉再次打断了他,自顾自地说:“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从医学院我见你的第一面起你就不明白。你就是个孩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玩具,你得不到,你就一直想买,以前你没钱,就天天趴在橱窗外头看着,越看就越想要,突然有一天这玩具店打折了,不用你买了,说要免费送你,因为我这玩具裂了缝、它坏了,商场要免费赠送了。”
  她平静地说:“你拿到手,你怎么想,你还会不会像以前那么盼着这个玩具,那是你自己的事。可我不想我是在新年大酬宾的时候把自己这么送出去。这就好像以前我买的第一个手机,我喜欢的那款就剩了最后一个,它卖得再便宜、老板的态度再热情,我也嫌它天线上有个裂纹儿,那手机到头来最后还让你在非洲给……对了,我手机呢?哎,我手机哪儿去了?”
  “嗡嗡嗡,嗡嗡嗡……”,屋里继续有小小的嗡嗡声传出。
  “什么声音?”黄蓉四下里打量,想要寻找到声音的来源。
  “是啊,我刚才就问过你,这什么声音?”郭靖明白了,他有些发虚地看着黄蓉。
  “是不是我手机?”
  郭靖点点头。
  “你给我调震动了?”
  郭靖又点点头。
  黄蓉一下子站了起来:“为什么?!”
  郭靖也站了起来:“怕有人找你,搅和咱俩的午饭。”说完,他马上小步快跑到一边,从沙发的一侧把手机给掏了出来。
  这一看不要紧,上面有七个未接来电。原来之前一直嗡嗡嗡响的是手机的震动,俩人谁都没反应过来。急诊科大夫的手机上有这么多未接来电,这是大事,相当于士兵睡了懒觉醒过来才发现周遭都是打完的子弹壳。这下郭靖的汗也下来了:“我是知道你今天轮休不值班,才敢藏手机的,这谁打的呀……”
  黄蓉点开手机屏幕,只见未接来电全是一个同样的名字:李小京。
  郭靖探头探脑,有点心虚地问:“李小京?这不是你们班那个系花吗?会不会是找你同学聚会的?”
  黄蓉看也不看他,拿着手机回拨,那边已经不接了。
  这时候郭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是曾鲤,立刻接了起来,电话里面说了几句话后,他马上扭着脸看向了黄蓉。
  黄蓉猜到这通电话一定是和自己有关系,直接问:“出什么事了?”
  “李小京在医院,在我们科。”
  “赶紧走!”
  黄蓉和郭靖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和鞋子,急匆匆地往外走,但俩人走得太着急了,郭靖做饭时脱下的外套,被他落在了沙发上,安静地守着一桌子吃剩的饭菜。
  近足月,子宫有压痛、有宫缩,未临产超过24小时,白细胞和C反应蛋白升高,胎膜胎盘感染,死亡率增加,这就是黄蓉的同学李小京目前的状况,为了防感染、防母婴并发症,黄彩云当机立断,亲自给李小京做了剖腹产手术。
  刚刚做完剖腹产,麻醉药劲儿还没过去的李小京,这会儿躺在婴儿床旁边的病床上,昏睡着。她旁边的婴儿床里,一个头发还湿漉漉的女婴裹在襁褓里,甜甜地睡着。
  黄蓉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陪着她。穿着白大褂的郭靖站着黄蓉旁边,像个刚刚实习的小大夫,两只手插在大兜里,也不敢高声说话,压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对她小声嘀咕着。
  而让黄蓉感到不解的是,娃都生出来了,李小京的丈夫却一直联系不上,就连方才的手术同意书,都是她黄蓉作为“家属”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