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贵婉日记)第二十章 毕其功于一役(下)
二十分钟后,一辆车盖上点缀着弹孔的汽车停在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
汽车熄火。
资历平对陈萱玉说:“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我跟你娘是舞台姐妹,虽然也没大家想象得那么好,至少,也没那么坏。”
资历平笑笑:“妞妞就拜托姨妈了。”
“你什么时候来领她走?我可没耐心带孩子,最多替你看两天。”
“好的,姨妈。”
妞妞主动说:“就两天哦,小资哥哥。”
资历平点头,摸摸妞妞的头,说:“不哭啊。”
妞妞含着一窝子泪笑。
资历平下车,刚要走,就听陈萱玉说:“枪留给我,以防万一。”资历平把手枪递给陈萱玉。
汽车发动,驶向茫茫夜幕中。
当资历平捂着血淋淋的胳膊回到资历群住所的时候,一屋子的特务等着他,大伙儿都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我哥呢?”资历平问。
“资科长和资先生有紧急事务要处理,去了特派员公署。”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知道吗?”特务口气不善。
“我需要医生。”资历平一点也没客气,“我被贵翼打了一枪。”
特务看看他一身血腥味道,说:“我马上安排,你就待在这。”
资历平看看手表,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半了。
资历安和资历群接到特派员的紧急传唤,急三火四地赶到特派员公署。一路上资历安都在埋怨资历群不跟自己商量,让小资去绑架妞妞,他说,这明明就是挑衅贵翼,眼看就要有大动作了,这个节骨眼上,弄这一出败兴的戏,分明就是打草惊蛇。
得不偿失。
他说了和小资同样的话。
资历群沉默了。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犯了策略上的错误。
他心思沉沉,自己太久没犯错了。
“错了吗?”他在心底反复问自己。自己只是想要一个绝对控制权罢了。
“资先生你处事行为极其不当。”特派员说。
资历群和资历安在特派员面前站得笔直。
“我不得不说,你真冷血。‘绑架’一个孩子,只能是愚蠢而又懦弱!”
“我有我的做事原则。”资历群强辩,“我不会对一个孩子怎样的。”
“我并不关心那孩子的死活,我关心的是整个围捕计划,资历群!”特派员咆哮了一声,“贵翼把电话打到我这里了,说侦缉处绑架他的弟妹,要向我讨个说法。我说过,资先生的手伸得太长,对我军统的事染指太多,既不符合规矩也不符合你的身份!”
“我无意冒犯,特派员。”
“这案子跟你有重大关联,所谓当局者迷。”特派员说,“那么多的线索都与‘烟缸’有关,而这个‘烟缸’恰恰又曾经是你的妻子,贵翼的嫡亲妹妹,我不是怕你感情用事,我怕贵翼感情用事。大战在即,你去绑架一个孩子,贵翼一旦察觉你真正的动机,是要控制住局面,他们的‘出港’计划就会马上延迟,而我们就会像一群傻瓜一样干瞪眼,而你,资先生,所有的心血都会付之东流。”
“是我错了。”资历群说。
“错了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接下来不能再犯错。”特派员也适度地控制了一下自己焦躁的情绪,“实际上,有百余条小路可以离开这座城市,我们掌握到的‘出港’情报,只是上百条线中的一条线而已。所幸的是,再繁杂的路线,也必经港口、车站、机场,只要控制好这三个出口,我们也就掌握了一大半的胜算。”
特派员把话题转移到“出港”抓捕的任务中来。
“以我的经验,他们肯定会选择最近的距离,以最快的速度避开所有的盘查和路障。
“第一条线,是贵翼提供给我们的假情报,要不要跟呢?我的答案是,要!必须派兵严阵以待,而且必须是资科长带队。只有这样,才能迷惑住敌人。我们相信了资历平提供的假情报。
“第二条线,也就是真正的情报所指的线,我亲自跟。”
“特派员。”资历安说,“我希望能够参与第二条线的战斗。”
“侦缉处在抓捕一两个犯人的时候,可用,在执行作战任务的时候,就是杯水车薪了,记住了,贵翼管理着兵站,我们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一场厮杀,是一场小型遭遇战。我想,在作战方面,侦缉处就不要跟我们作战部去比了。”
“我们侦缉处二科可以分成两组人马……”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资科长。侦缉处的人,也不是个个可信。”
“这些人都是我精心挑选的。”
“你们科里的苏梅不也是你精挑细选的吗?她不就是一个隐藏的‘共谍’吗?你们二科的工作人员有多少人?你都了解他们吗?他们一直在你身边工作,掌握你的工作方法,熟悉你的工作作风,甚至研究你的喜怒哀乐。而你,作为他们的科长,你了解他们吗?他们的家庭,他们的收入,他们的支出,个人喜好,你了解吗?”特派员加重了语气,“你不了解。”
“我不是故意要冒犯特派员,只是,贵翼太狡猾……”资历群说。
“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心,不是吗,资先生?”特派员截住他的话,“我换一组全新人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不允许你们参与也是经过再三斟酌的。你们资家兄弟与贵翼渊源太深,仇隙太大。他要一旦发现你们的踪影,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足以搅乱大局。”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资先生,你放心,我不会纵容任何一个罪犯,哪怕他身居高位,我也会杀他个片甲不存。”
“是,特派员。都是为了党国的利益,我明白。”
“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拔出这些危害党国的祸根。
“整个案件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特派员说。
“报告,”一名作战参谋走了进来,立正,说,“特派员,金沙古城的歼敌方案已经部署完毕,视野清晰,火力准备充足。”
“全面封锁这个区域。”特派员说,“只准许贵翼的人马进入,等他们所有‘出港’人员进入包围圈,实行抓捕。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参谋高声说。
“报告,”一名副官走了进来,立正,说,“特派员,刚刚侦缉处的人打电话过来,说资历平被贵翼打伤了,他们问,资历平处理完伤口,是把人带回侦缉处,还是……”
“把人直接送过来。”特派员代替资历群回答了。
“是。”副官立正。
“那个孩子呢?”资历群依旧忍不住问了一声。
“资历平说,依照资先生您的吩咐,孩子已经送到乡下您母亲的住所去了。”副官答。
资历群真是万万没想到,小资用了这一招。反而“逼”得自己哑口无言。资历安看看他,气得手脚冰凉。
特派员说:“好,好极了。这下我们也可以给贵翼一个圆满的答复。那个女孩原本是你们资家的童养媳,媳妇和婆婆住在一起,天经地义。贵翼也不好再大放厥词厚着脸皮跟我们要人了。”
资家兄弟哑巴吃黄连,只得勉强笑着敷衍了。
“特派员,贵翼凌晨一点去了汉弥尔登大楼,我们的人已经全面监控了。他跟那个方小姐好像在秘密约会。”副官说。
“哼,”特派员讥笑着,说,“贵翼很聪明啊,选择在法租界秘密约见*代表,如有风吹草动,他就会为自己编排另一套说辞,什么深夜约会佳人啊,什么深入虎穴探听情报啊,他真能做到鱼目混珠。可惜啊,明天就要真相大白了……继续监视,在*‘出港’行动之前,确保他们认为自己绝对安全,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是。”
“报告特派员,”又一名参谋走进来,立正,说:“潘司令来了,说有要紧事。”
资历安一听是警备司令部的司令长官到了,站得更加笔直,资历群也神态严肃,精神十足。
“请潘司令到这里来,正好资科长也在。”特派员说。
“潘司令……”参谋上前,低声说,“有秘事相商,有关西南政务局人事升迁……另有额外孝敬。”
参谋的声音虽然很低,断断续续仍然能够让资家兄弟听个大概。
“那就,会客厅。”特派员说。
“是。”参谋立正,转身,出去了。
“二位,你们的司令长官到了,约我有要事密谈。我就不奉陪二位了。你们今晚就在特派员公署暂住一晚,没问题吧?”
“没问题。”二人答。
“大战之前,一切都必须保持低调,保持绝密,封锁住所有的消息。资先生潜伏敌巢,披沥尽了肺腑,突显了军人的智慧和勇气,于今,网已撒开,枪已上膛,死亡已经降临到敌人眉睫,希望大家沉住气,一切行动听从指挥,毕其功于一役!”
“是。”
黑夜已过,黎明之前。
贵翼的兵站有了异动。
汉弥尔登大楼有了异动。
中共交通局护送小组开始全面行动了。
与此同时,特派员公署里,军车频发,灯火通明。资家兄弟站在玻璃窗前,心怀感慨,看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幕。
资历平来了。
一名参谋把资历平带到了资历群的面前。
资历平低着头,叫了声:“大哥。”
他说:“我把妞妞送到乡下去了,她跟母亲在一起,母亲也有个伴。请大哥原谅我,我实在做不到绑架妞妞来做人质。不管是贵翼也好,你也好,我都不会把妞妞给你们。妞妞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生一世都会活在良心的谴责中,我做不到,就算你不伤害她,我也做不到。”
“只要妞妞不在贵翼手上,大哥就放心了。”资历群说,“我也是替妞妞着想。”
资历平不说话了。
资历群看看他,看看窗外的军车,说:“都过去了,小资。来。”他抚着资历平的肩膀,资历平忍着胳膊上的伤,皱着眉头,跟资家兄弟并肩站在玻璃窗前,看着楼下“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都是你的功劳。”资历群说。
资历安笑笑,笑容里藏着寒冷的冰。
资历平忽然感觉冷,冷得刺骨,他打着寒战,身体僵硬。
玻璃窗里,映着三张面孔,一个脸上挂着邪魅的笑;一个脸上志得意满,仿佛胜利唾手可得;一个脸如冰霜,双眸如电。
“苏小姐,有人送花给你。”
苏梅打开房门,看见一枝白玫瑰镶在一只狭长的盒子上,“谢谢。”她伸手接过盒子,关上门。
苏梅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徳式装备的武器。军刀,手枪,*,*,长枪。苏梅打开衣柜,拿出一套勤务兵穿的制服,开始行动了。
侦缉处的走廊上,一名勤务兵低着头在拖地,两名特务在走廊上说话,其中有一名特务特意看了勤务兵一眼。
“勤务兵”拖着拖着,就拖进了资历安的办公室,关上门。
苏梅一进门,就打开资历安的抽屉、保险柜,搜查一切有关“烟缸”案的资料,她把一叠厚厚的文件扔进垃圾桶,此时,门外有响动,苏梅立即站到门边。
门打开了,一名特务站在门口。
苏梅顺手把他拽过来,一枪打飞。
“噗——”枪声经*过滤,显得很闷,尸体扑倒在地。苏梅解开上衣领口,从怀里拿出一小瓶汽油,浇到垃圾桶里,拿出一个打火机,点燃垃圾桶,火苗“嗤嗤”往上窜。
苏梅从资历安的柜子里熟练地拎出一套中山装,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变身成一个侦缉处的特务。
苏梅整理了一下仪容,推门而出,门内是一片火焰。
离金沙古城墙的埋伏圈不到两公里的道路上,停着两辆侦缉处的车,资历安靠在吉普车旁边休息。
一辆汽车驶来,资历群下车。资历平奄奄地蜷缩在车里,眼光闪烁,飘忽不定。
“怎么样了?”资历群问。
“不知道,那边不准我们过去,到处都是兵。”资历安说。
四野安静,空气清爽,诡计多端的资历群忽然从资历安的话里嗅到了一股“不详”的味道,“到处都是兵?”资历群突感危疑震撼,他的肌肉一霎时绷紧了。
“我们是不是搞错了。”资历群说。
“啊?”资历安没听懂。
猛然一片枪声如震!
众人都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开始了。”资历安说。
枪声持续了不到五分钟,四周一片死寂。除了荒凉的草木声,空气里似乎也充斥着硝烟味。
“赶尽杀绝啊。”一名特务说。
资历平眼光呆滞地走下车,资历群看着他的表情。资历平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
资历安厌恶地看着他,说:“这小子,又开始疯了。”
资历群不露声色地对资历安说:“你现在赶紧回警备司令部,调一队人马过来。”
“啊?”资历安不解。
“开两部车,你和你手下分头行动。”
“什么意思啊?”
“照做就是。”资历群说完,伸手抓住资历平衣领,把他塞回汽车里,自己上车,向前开去。
“他们不让——”
没等资历安的话讲完,汽车已如离弦之箭,飞速向前。
车开进金沙古城墙的埋伏圈,并无人阻挡,四周布满岗哨,制高点都有狙击手埋伏,汽车行驶到荒芜的沙地,嘎然一声,停下。
持枪的士兵们警觉地盯着车上下来的资历群和资历平。
“证件。”士兵喊。
资历群掏出证件给士兵。
资历平放眼望去,四面都是青色烟霭,泛着一股股枪火留下的残烟。一片荒烟蔓草,草丛里流窜着火苗,尸骸遍谷,一派凄风惨雨的迷离景象。
有人在就地挖坑,掩埋死尸。
资历群和资历平一起走下小山坡,特派员冷着一张脸站在高处看他们。
一名士兵跟资历群说:“特派员有命令,如遇反抗,一律格杀。*交通局的重要犯人已经全部落网,正在押送司令部的途中。”
资历群看到了林副官的尸体,一片血污盖面,资历群站在那里想了想,正要拔枪出来,补枪。突见资历平犹如狂性大发般冲进草丛,他就像灵魂出窍,谁叫他,他也听不见,就算鸣枪示警,他也没感觉,他的身体漂浮着,迅速往前移动。
资历群感觉不好,对士兵说:“别开枪,我弟弟受了刺激,没事的,没事,别开枪。”他收了枪,朝资历平跑去。
原来,资历平远远看见了贵翼的尸体。他一瞬悲恸交集,仿佛慈悲心崩溃决堤,爆裂般痛哭失声。
“小资。”资历群喊着。
“你骗我,你骗我,你说过不杀他的,你答应我的。你答应过我什么,他死了!他因为我的出卖,他死了!!”资历平难以控制狂躁和悲情,一下从资历群的枪盒里拔出他的手枪!
“小资。别胡来。”资历群一声惊呼。
“你骗我,小资天良丧尽,害死亲兄,小资有何面目,忝活人世!!”
“小资,小资你冷静一下,听大哥说——你把枪放下!!”资历群在吼。
资历平“噗通”一声跪在贵翼脚下,枪顶自己的脑门星,哭叫一声:“大哥!”他手指弯曲,就要扣动扳机!
资历群魂飞天外!
“小资!”
“砰”的一声枪响了。
魂飞天外的不止资历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