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无缝(贵婉日记)第十三章 布鞋的秘密(上)
如果不是这个秘密被偶然揭穿,也许这个秘密就会永远消失,也有可能成为历史上最大的秘密。
资历平听得很清楚,枪声是从楼上发出的。
他不知道扑倒在地的人是谁,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在枪声响起的瞬间,贵婉拉着他的手,飞快地跑进了混乱不堪的人群里。
楼上,露西把枪塞进一个橱窗模特的西服口袋里,她从供货部的后楼梯撤离。
楼下,在百货公司购货的客人们都惊惧和恐慌地向外跑。
四五个便衣特务冲进来,一边照顾受伤的同伴,一边在询问,怎么回事?受伤的一名特务捂着伤口,痛苦地指着楼上。
几个人朝楼上狂奔。
贵婉、资历平趁乱潜进衣帽间。
贵婉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身衣服,资历平想也不想,直接从柜台上拿了一把剪刀,剪掉模特的长发,连同贵婉换下的衣服扔在衣帽间。
贵婉挽着资历平从里面“惶惶不安”地“跑”出来。
资历平的身躯挡在贵婉面前,一边跑,一边喊:“那边,女装部,有人拿着枪。”
楼梯上的特务们,分了两拨,一拨继续上楼,一拨往楼下女装部跑,资历平携着贵婉走到门口,门口有人守住了。
很多客人被挡了回来。
“单身女客,短发的留下。”一名特务从里面跑出来喊了一嗓子。
外面站着的男客们像得了“特赦令”,潮水般涌出去。门口一个小特务哪里拦得住,资历平保护着贵婉,顺利“冲”出百货公司。
他们迅捷地穿过马路,身后一片刺耳的警笛声。
“我不懂你的世界,但是,我不希望下次再有流血事件发生。”资历平说,“这对我不公平。”
“你可以不懂我的世界,但是,我希望你有一天看懂我心里的世界。”贵婉说,“谢谢你,再一次‘被动’地帮助了我。”
贵婉背转过身,向前走去。
“你是一个信心坚定的人,你有富足的生活,你有值得你骄傲的家庭,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资历平问。
贵婉没有答。
“我大哥是‘被动’的参与者吗?”
贵婉依旧没有答。
“你们,是不是报纸上常说的赤色分子?”
贵婉站住了。
没有回头,说了句:“我不能告诉你。”
资历平被她的镇定所“震”住。他忽然觉得贵婉和大哥都处在一个极端危险的“世界”,他快步跑上前去,抓住贵婉的手。
“等等。”
贵婉站定脚跟,看着他。
资历平抿了一下略微干燥的嘴唇,说:“报纸上经常都有赤色、赤色分子被枪决的报道,我们报社的政治新闻组时常有各种可怕的传闻,说,‘攘外必先安内’,我、我可不想在某一天某一刻,在政治新闻版面上看到、看到‘自己’的名字。”
贵婉笑笑。
资历平从她的笑意里看到了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这可一点也不好笑。”他说。
“我不会连累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贵婉说,“我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在什么什么版面看到我的名字,或者我的照片,请你相信我,我死得其所。当我站在千古不灭的受难高岗上的时候……”
“我不唱挽歌。”资历平截断她的话。
“那就唱赞歌吧。”贵婉微笑着说。
自那以后,资历平很少再去资历群的家。但是,他却改变了自己的阅读习惯,每天必读报纸的政治新闻版面,浏览所有的正副标题,每一次都有莫名地担忧。有一次,资历平在仙乐斯舞厅采访红牌舞女,听见有人议论头天晚上有女*在仙乐斯舞厅门口被侦缉处特务击毙的事件,资历平心头犹似小鹿猛撞,跑到十字路口的报刊亭买了当天出版的各类报纸,一张一张地翻阅,心里实在慌得不行。
报纸上口气模糊,黑白照片也拍得一塌糊涂,也没有给一个正脸,一看就是记者隔着隔离线拍的远景。看那被击毙女人的身形也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姑娘。资历平赶着去资历群的家,紧赶慢赶,赶到门口,傻了。
资历群搬家了。
房东说,三天前刚搬走,说是要去哈尔滨做生意。
资历群坐在青石板阶梯上直喘,汗流浃背地想事情。突然想到秦太太那一句,“工部局学校的老师资历平。”他心中有了谱,叫了辆黄包车,去了工部局的中学。
资历平决定去找“资历平”老师。
他先去的教师宿舍。以他惯有的找人经验,跟宿舍里的看门大爷闲聊,很快他就知道了“资历平”老师的住处。
贵婉在学校的平房宿舍前第一时间看到资历平的时候,她的眉头微蹙。资历平远远地看着她,齐眉短发,穿着蓝阴丹士林旗袍,直腰松身的款,鲜亮平整。与她平日里穿的窄身修腰、花团锦簇相差甚大。
足下是一双布鞋。
脸上不施脂粉,干净清纯,一派天然。
她瞪着资历平,有点生气。
资历平瞪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用力地把手中一叠报纸砸在她手上。然后,转身就走。贵婉用眼睛瞟了下报纸的小标题,“昨夜仙乐斯门口击毙一名女*”。
贵婉一下明白过来,赶紧向前走,去拉资历平。资历平不给她“拉”的机会,甩开来,径直走。贵婉又上去,再拉一回,资历平仍旧不给面子,只是,这次站在原地不动了。
贵婉说:“一起吃顿饭吧。”
资历平绷着脸,说:“我不是来吃饭的。”
“你不就是来看我还能不能吃饭的吗?”贵婉说得很含蓄,资历平听得很难过。兄妹俩就这么面对面看着。
贵婉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时候,你就自带了一束洁白耀目的光线。不为别的,就为这一束光明独照。
他们破天荒地在学校食堂里吃了一顿饭。
这是兄妹俩第一次在外面吃饭。
他们以姐弟相称,学校里的老师都夸资老师的弟弟好“帅”、好懂礼貌、好人品。
“能给我几本书看吗,资老师。”资历平问贵婉。
贵婉看着他,说:“什么颜色的书呢?”
“红色的。”资历平直言不讳地答。
“我这里只有灰色的。”
“我是真心想读一读。”资历平很诚恳地说。
“你们政治新闻版,不是也经常登一些查抄红色禁书的消息吗?他们那里应该有。”
“有吗?”
“没有吗?”贵婉狡黠地笑。这笑容像极了资历群。
资历平领会了。
“你什么时候有空,替我做个书柜。”贵婉说。
“书不肯借我,倒要我出力做书柜。”
“你不是说自己擅长做艺术品吗?”
“书柜是艺术品吗?”
“不是吗?”贵婉俏皮地问。
“我收费的。”资历平的口气热切夸张。
贵婉眯着眼睛斜睨着笑。
“为什么你现在笑起来,跟我大哥那么相似?”
“这叫夫妻相。”贵婉颇为自得。
“哇,这么直白。女孩子讲话要含蓄点。”
“嗯呢,”贵婉笑咪咪地说,“言贵简,言贵婉,二哥,你为什么不叫贵简,反而跟我抢贵婉?”
“现在谁叫资历平?”资历平问。
此时此刻,一位老师走进来,跟贵婉打招呼:“资老师好。”
贵婉笑着应声,回头笑看资历平,资历平也还以俏皮的微笑,说:“贵婉也好,资历平也好,姓名乃是爹娘所赐,一家人互相置换,小资不敢专美。”
兄妹二人互相调侃,别有风趣。
资历平回到繁星报馆,开始研究“中国工会问题”“中国宪法问题”,延伸到“二十世纪初叶的苏联问题”,最后,找主编要几本有关“共产国际”的书,全面参考一下欧洲和中国的政治关系。
主编被他搞得七荤八素,他记得原来政治新闻版的记者去警察局采访过“禁红色书籍”的题目,有几本拿来拍照的书,没有及时还回去,那边也没要,这边就扔书柜里了。主编巴不得谁把这些灰堆书稿给处理了,一摆手,全给了资历平。
资历平的第一本红色读物是德文版的《共产党宣言》。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秋天,寒蝉凄切,细雨蒙蒙。
资历平的养父心脏病突发去世。资母和姨娘悲恸不已。资家三兄弟很难得的同时回到老宅,祭奠慈父,办理丧事。
一家人悲悲切切,三兄弟各怀心事。
资历群是一家之主,资家财产最大的渔利者。他一向待兄弟们宽厚,财产分得极为大度。首先他作为长子,提出把老宅给了老二,但是不准出售,做资家子孙一个念想。也方便母亲和姨娘继续居住。股票和现金一分为三,母亲和姨娘各拿一份,剩下的一份三兄弟均分。
除此之外,他还私留了一个父亲常戴的翡翠扳指和一本厚厚的家庭相片簿。
资家的人没有异议。
资父出殡那天,资历群比兄弟们多磕了几个头,资历平知道,那是大哥代替贵婉磕的头。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天晚上,姨娘就失踪了。
资历平心“慌”得不得了,四处去找,寻不到一点儿踪迹。有丫鬟说,姨娘曾说要去一趟苏州。而且,姨娘是拿了钱才走的。
资家人一下就安静了。
因为贵家在苏州。
资母只顾念佛去了,对姨娘的不辞而别,无动于衷。
资历平很颓丧,心里惦着母亲,却不肯往苏州去。资历群就打发家里的佣人去苏州贵家打听,说是的确有个从上海来的时髦妇人来拜访老爷,不过,不到三五日,这妇人就离去了。
资历平听了这话,嘴唇压得紧紧的,不说话。天天坐在佛堂里陪着养母。资母跟他说,别傻了,姻缘是缘分,缘分尽了,就该散了。总不能是个妇人就叫人守节。不厚道。
资母的话不失风度。
资历平明白,资家人都在替自己“打圆场”,他也就领受了大伙的好意。那段时间,资历群生恐他有什么心底不痛快,也是“哄”着他,总要他解开心锁,不必内疚。
没过多久,资历平按捺不住“寻母”的念头,瞒着家里人,悄悄地去了一趟苏州。他在苏州四处打听亲娘的下落,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也曾到贵家门口徘徊过,终于有一次鼓足勇气去“拜访”的时候,却逢贵翼高升国民政府军械司副司长,门庭喧哗,过往皆是高车大马,贵家父子风光无限地送往迎来,这种充满了权贵色彩的画面,对于资历平来说是陌生和刺激的。
对比养父去世,门前冷落车马稀。
那种凄凉一派。
资历平心里很难过。
他原是抱着寻找亲娘的目的来的,此刻却活像是来讨好生父的。偏偏那些站在门口的仆役和士兵,也时不时用防备的眼神来扫视这个在门前游荡的青年,使他对贵家莫名地反感起来。
他在贵家高高的石阶下,凄然冷笑了一声,忽觉自己可笑可怜,索性头也不回地走了。
资历平去苏州寒山寺为亲娘祈福,捐了香油钱,留住了一日。细思人生过往,越发思念亲娘。
残烛一支,陪他夜半听雨。
雨声淋漓,仿佛养父去世的夜晚,那时那刻,亲娘还在身边用慈爱的手抚摸他的手背,安慰他的痛苦,于今,只剩他形销骨立地站在屋檐下,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滴清泪落下,宛如开了眼眶的阀门,一滴滴,一行行,像珍珠断线砸在手背上。
资历平哭了。
直至天明。
江南的黎明,烟雨朦胧,竹影飘渺,人迹模糊。资历平很早就离开寺庙前行了,他准备赶早晨的列车回上海。
蜿蜒的青石桥上,资历平忽然看见贵婉和一个中年男子迎面走来。中年人眉目和蔼,穿一件长衫,一双纯黑色布鞋,布鞋是簇新的,鞋面光鲜,绣了两片竹叶,不染一点灰尘。
资历平看见贵婉的时候,贵婉也看见了他。
她很淡定地从资历平身边走过,毫无惊诧,仿佛自己是一个与资历平陌生且不相干的人。
他看着他们从青石桥下去,贵婉有意无意地撑开了一把红色的伞,优雅地挡住了他们的背影。
除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和一双黑色的棉布鞋外,资历平什么也看不见了。
霞光破晓,一片寂静,清风送爽,一寸两寸的凉意不深不浅直抵着资历平的胸襟,他想着,人生的路和桥,都是很难回眸的。
资历平回到上海的第一天,晴日方好,天光明媚。
说来也奇怪,资历平对于和贵婉在苏州的巧遇,什么也没记住,单单记住那中年男子脚下蹬的一双干净的纯黑色新布鞋。
因为,资历平也有一双同样的黑布鞋。
是养母亲手缝制的。
资母喜欢手工制作一些布袋、香囊,也给儿子们做布鞋。
鞋面都是纯黑的新布,鞋面会绣一两片竹叶,或者枫叶。鞋底扎着菱形花样,千针万线,密密麻麻的。她从不肯让别人帮忙,仿佛别人扎了一个针眼,这物件做出来就不“纯粹”了,总要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针线活。
她每次都是先给大儿子做,然后才给小儿子、二儿子做,所以,资历平对这双布鞋挺敏感的。
敏感,让资历平发现了一个秘密。
如果不是这个秘密被偶然揭穿,也许这个秘密就会永远消失。也有可能成为历史上最大的秘密。
资历平去苏州河畔拍文艺海报,回来的路上,去赫德路的“凯司令”买了妞妞爱吃的“栗子蛋糕”。在“凯司令”西餐店门口外,大约五十米的梧桐树下,他看见一个少年乞丐,穿一件补着窟窿布的衣服,脚下却穿了双簇新的黑布鞋,鞋面绣着两片竹叶,鞋子比他的脚大,所以,一眼看上去,他走起来像在“滑步”,小心翼翼怕摔倒。
资历平对那双鞋异常敏感。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遂上前去问:“孩子,你这双鞋哪儿来的?”
乞丐少年看着他,躲着他,说:“捡的。”
“哪里捡的?”资历平问。
乞丐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资历平手上的糕点咽口水。
资历平明白了。他从包裹食物的油纸包里拿了块“栗子蛋糕”给小乞丐。小乞丐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一把抢到嘴边,大口嚼着千层香饼。嘴里不忘感谢资历平,嘟囔着说:“小辛庄。鞋在小辛庄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