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废柴第一章 投了一千份简历,二胎妈妈找不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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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白的纱帘半遮半掩,晨光暖暖地透过那上面隐隐的、大朵的浮雕玫瑰。沈琳盘腿坐在厚实的赫色牛皮沙发上,披着软滑的淡紫色真丝睡袍,面前的茶几上是一杯刚刚煮好的曼特宁咖啡,在阳光中袅袅飘香。怀里即将满周岁的二宝那子轩正在熟睡。窗台上一溜开得正艳的橙色玫瑰是点睛之笔,客厅采光本就好,加上这些花儿显得更加堂皇富足。这种玫瑰名叫“果汁泡泡”,是近年来的盆栽新宠。
客厅随便哪个角度,都能拍出岁月静好的“人生赢家”感,能发在朋友圈里。沈琳布置家里的环境,“发朋友圈里会不会好看”是第一要义,她永远以第三者的视角审视家里各个角度的景观。现在的人不串门儿了,朋友圈就是赛道,大家都铆足了劲儿各种上下翻飞,试图在幸福大战中脱颖而出。刚当全职主妇的头几年,她发朋友圈尤为起劲。倒不是说发得频繁,而是说发的每一条都要精心策划。比如前同事发了正在加班的照片,她会掌握着火候,半小时后发一张自己刚烤出炉的蛋糕照片,蛋糕配红茶,以显示家庭生活的惬意。那些照片果然收获一片羡慕嫉妒恨,大家纷纷表示也想回归家庭当主妇,还是沈琳嫁得好啊。她脱离职场的心虚由此稍稍被填补了一点。此刻,沈琳打算拍一张抱娃的照片,继续笑傲朋友圈。北京好多在职场打拼的女人,三十七八岁了还嫁不出,生育期即将结束的倒计时钟嘀嘀响如定时炸弹。而三十九岁的她居然有两个孩子,且产后身材复健得也很好,美颜相机拍出来的脸蛋光滑,想想都该笑出声来不是吗?大女儿那卓越已经十岁了,怀里的儿子那子轩白白嫩嫩,已能看出眉目遗传了她和老公那伟的端正清秀。一儿一女,凑在一起便是个“好”字。她有老公养,有一百平方米的三室一厅房子住,家里她说了算,存款都在她名下,玫瑰淡淡的香,哪里不完美呢?
她应该就是人生赢家,必需的!这就立刻发一条朋友圈。
沈琳拿起手机,调整了若干次角度,拍了一张自己抱娃的照片,修好图,编辑好文字,刚要发朋友圈,欲望却突然消失了,颓然放下手机。喝母乳的儿子越来越胖,四肢跟藕节一样,抱在怀里沉甸甸、热乎乎的。可是那并未带来丰收的充实感,却像个烫手的难题,让她后背惊出一层薄汗。
去年沈琳不慎怀上子轩时,人人都催她抓住青春的尾巴,生下来。生二胎天经地义,人就是财富,未来孩子越多的家庭越富有,云云。其中尤以婆婆怂恿得最积极,说打胎是造孽的行为,打胎伤身体。可孩子生下来之后婆婆却一脸愁苦,说自己有腰病,大孙女就是自己带的,现在沈琳在家歇着,为什么自己不能带?老那说因为沈琳打算出了月子就去找工作上班。婆婆又问为什么她娘家妈不能来带?沈琳当时阴道撕裂的伤口还在一跳一跳地痛,生大女儿时侧切的是左边,这回还没等切右边,子轩就猝不及防地涌出来,如泥石流般,把左边已愈合十年的旧伤撕开,痛到令她生出毁灭一切的欲望。这欲望到出院时仍未消退,所以听到婆婆这话时她勃然大怒,冷笑说我妈可以来带,但儿子就得跟我姓沈。否则凭什么我大出血,我撕裂,我们带,还跟你们姓?姓那的出颗精子就当便宜爸爸了?婆婆大惊失色,没想到沈琳泼辣到击穿底线的地步。一个女人家,居然想争男丁的冠姓权?她的腰病不治而愈,留下来帮沈琳带孩子。
此刻,抱着儿子,沈琳意识到,那毁灭一切的欲望里,包括毁灭自己。晨阳微微,生下儿子的过程如梦一场。梦醒了,沈琳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行走在人群中那样目瞪口呆:她,一个没有一分钱收入的全职主妇,脱离职场五年,怎么居然敢生二胎?
这些年,沈琳总是有出去工作的想法,为此也在不停地投简历。五年前她在一家五十人左右的公司当人力兼行政总监。公司不大,事儿却多,员工个个是刁民,老板每天的表情不像上班,像上坟。这份税后两万的月薪,让她忙到晨昏颠倒、焦虑失眠、掉头发,渐生去意。正好女儿五岁要幼小衔接,在学前教育机构上学,离家远,早晚接送不方便,刚找的保姆又不稳定,半个月就提离职。当时丈夫老那刚提了副总,涨了工资,工作更忙。沈琳于是辞职回到家,想着休息几个月,等新保姆完全上了道、女儿上了小学之后便去上班。
离职那一年沈琳已经三十四岁了。虽然三十四岁的女人离职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但她破釜沉舟,赌气地想,未必全天下三十四岁的女人就不配离职,未必天下人就都吃定了中年女人别无选择,我偏要率性一个给你看看。她之所以有底气,是因为她笃定自己不会歇太久,最多两三个月,最多半年。
然而,这一歇,就是五年。她像是中途下了车的乘客,本只是下来活动活动僵硬的筋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没想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代的车子绝尘而去。
婆婆从沈琳怀里接过孩子,沈琳喝着咖啡。婆婆皱眉说怕奶串味儿,母乳期间还是别喝这种有怪味儿的东西了,喝粥吧。沈琳头也不抬,说从今天起,子轩彻底断奶了,因为她要去找工作。婆婆脸色一滞,想抗议,却又不敢。这儿媳妇有多厉害,她早已领教。沈琳把咖啡一饮而尽,吃了鸡蛋,已没有肚子喝粥,化了妆,匆匆出了门。今天她有一个面试,这是她五年来投的第一千份简历,也是她二胎后的第一次面试。
五年了,沈琳定期求职。为了避免重复投简历,她把所有投过的公司资料都拷下来放在一个文档里,这样下次投简历时,只需要“查找”,就可以查到这公司她是否投过。每次她至少要投三十份简历,岗位既有人力也有行政。约见面试的虽然逐年递减,也不是没有,可这些工作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不是离家远,就是工资低。当然,它们最大的共同问题,就是加班时间太多了,几乎没有一份工作是可以准点下班的。她是个妈妈,不可以再没日没夜地在公司熬着。
因为找工作并不是必须立刻解决的问题,头一年,沈琳慢悠悠地找着。不过随着离开职场的时间越来越久,岁数越来越大,面试渐渐少了。投十份简历,能有一个约面试的就不错了。而这一个,又往往条件非常不理想。老那叫她别着急,再找必须找称心如意的,否则干两天还是要辞掉,没意思。有时沈琳倒在沙发上惬意地刷着手机时,也会突然心神一凛,一身冷汗。那些社交媒体上关于全职主妇手心朝上管丈夫要钱最终被抛弃的新闻隔三岔五出现,写主妇下岗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轰动一时。女人们聚会时都会互相叮嘱,一定要有工作啊,一定不能让丈夫养。没工作这件事,就像截掉双腿的人,坐在轮椅里渐渐习惯,忘记自己残疾这件事。但有一天突然一低头,看见下肢处空荡荡,就会痛不欲生。沈琳跳起来,火速打开电脑继续投简历。
而每每求职失败回家的路上,沈琳又会开导自己:老那是个好老公,工资每个月都主动上交,并不需要她手心朝上管他要;家里还有一百五十万元存款在她的银行卡里;有五十万元股票在老那账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炒着;双方老人虽然都在农村,但身体硬朗,不需要他们付出太多;公婆有退休金,虽然只有一点点,也已够用。某种意义上婆婆就是他们的带薪保姆,这话不好听,却是他们夫妻俩占了天大便宜的事实;房是多年前买的,如今一个月只需要还八千。老那的公积金有四千块钱,一个月只需要还四千,而他工资税后有三万五,年底还有丰厚的奖金—她有这么多退路,怕什么呢?并且她也一直在努力地求职呀。但是这些工作不理想,能怪她吗?不能。所以,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她沈琳,是求职未遂、暂时在家休息的职场精英,高跟鞋在地上击打出铿锵节奏走路生风的前人力总监,绝对不是电视剧里那种柔弱无依被丈夫和社会双双抛弃的全职主妇。她一定会去上班,她迟早会去上班,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你看,她这不就要去面试了吗?
车老那上班开走了,沈琳去坐地铁。她心里很充实:要去面试了。
太久没有挤过早高峰的地铁,站在蜿蜒曲折、被铁栅栏隔成数排的长长的人龙外面,沈琳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想扭头去打车,可是看看几十米外的马路,长长的车流一眼望不到头,几乎纹丝不动。沈琳叹了口气,排到了人龙的末端。
灰色的天空下,人群静默地、一只脚一只脚地往前挪动,每张脸都认命。黑洞洞的地铁口就在不远处,张着大嘴,准备把这一群打工人吞下。“这是最好的祭品,赖了他们,贪婪的世界才运转有序,不至于混乱。”沈琳思潮起伏。自不远处的公交车站又走来一群打工人,迅速排到了队伍后面。沈琳看着前方乌压压的人头哀叹,轮到她走进地铁至少十五分钟。这时一股尖锐的尿意自膀胱隐约升起,生完女儿之后她就落下了这尿频的毛病,生完二胎儿子后更严重了。她不该喝咖啡,咖啡本就利尿。没办法,这十个月哺乳期她几乎没睡过一次完整觉。没有咖啡,她根本没有精力赶这长长的路,打不起精神去应对面试。
沈琳暗暗叫苦,强忍着。然而咖啡的尿意来得如此猛烈,她很快就感觉膀胱迅速充盈,下腹坠涨,尖锐变成了带钝感的沉重潮汐般的冲击。不远处有写字楼,里面应该有厕所,但此刻走不划算。她并紧双腿,拼命忍着。忍着忍着,她浑身燥热,胳肢窝出了汗,手心也潮湿起来。
她仓皇地往前挤:“不好意思,让我先进去可以吗?我想上厕所。”人群骚动起来,前面的人嚷了起来:“什么素质?排队不知道吗?”
她高声:“我特别想上厕所,真的憋不住了,不好意思,大家通融一下。”
沈琳奋力地往前闯着,可这是初冬,大家已经穿上了羽绒服,她挤着很滞重,不免发着狠,结果胳膊甩到了一个女人的脸,打到她的鼻子。那女人痛得捂住鼻子,尖叫了一声:“你打我干嘛?”
腹部的尿意已经变成沉甸甸的隐痛,沈琳打了个冷战,浑身惊出鸡皮疙瘩,双腿发抖,心跳加快。这该死的失去弹性的膀胱,这日渐老化的器官。她不管不顾地往前挤,带着哭腔:“对不起了,让我先进去吧,我特别难受。”
人群怒吼:“排队,排队!”不知是谁往前一推搡,女人和沈琳跌出队伍,摔倒在地铁口。女人起身,抓住沈琳的长发使劲一拔,沈琳“嗷”地叫了一声。这一拔,像是松开了闸门一样,那泡长长的尿倾泻而出,带着热气,浇湿了沈琳的秋裤、保暖裤,迅速在驼色西裤洇出两长道尿印,滴滴灌进皮鞋里。沈琳有种放弃抵抗的释然,瘫倒在地上。女人见状,气消了一半,站起身拍拍土走开,一边自言自语:“真倒霉。”
人们从沈琳身边匆匆经过,连嘲笑都没兴趣。沈琳的头发被揪散了,湿漉漉的裤子裹在腿上,很快变得冰冷。这些年,她每天早上睡到七点醒来。粥是头天晚上定上时的,起来煎个蛋烤个面包片就可以了。老那和女儿吃完早饭,开车把她顺路捎到学校再去上班。沈琳慢悠悠地听着爵士乐,在晨光中给自己磨咖啡豆,煮咖啡。去年生了子轩,虽然起夜哺乳辛苦,但白天婆婆会把孩子接过去,她可以补觉。所以,这种仿佛在战场上贴身肉搏的感觉已经太生疏了。她坐在地上,羞耻硬硬地贴在脸上,久久不能下去。
沈琳的面试迟到了两个小时,她一直等到地铁附近的商场开门,买了新裤子和鞋子换上。她向小胡—现在已经是胡总了—解释说是车坏在了半道,她不得不等着救援车来把它拖走。胡总叫胡海莉,八年前是她手下的人力专员,此时已经是这家文化公司的人力总监了。这份面试是她提供的。胡海莉表示理解,谁能没有意外呢?沈琳面试的岗位是人力经理,直属上司就是她。胡海莉说,这个岗位税后只有八千块钱的工资,不知沈琳同不同意。沈琳愣住了,她当初来面试时,也向同行打听过现如今部门经理级别的市场价,基本上都在税后一万五以上。五年前她的月薪就有两万,这五年通货膨胀多严重,猪肉都涨价了。她能接受找不到大公司或总监头衔工作的现实,甚至连在往日下属的手底下讨生活她也认了,但钱怎么也不能太少哇。
胡海莉解释说这个岗位虽挂着经理的头衔,但实质就是人力专员,所以写的是“人力经理”而不是“人力部经理”。她们公司人性化管理,在头衔方面一向比较大方。至于为什么招聘启事上写有管理职能,是因为公司会定期进实习生,人力专员当然可以管实习生。至于薪资,启事上写着面议。沈琳五年没上班了,替她向老总争取更高的工资,实在没有由头。其实八千块钱的税后月薪,税前公司要开到一万块钱左右,也不少了。公司交的五险一金都比较高。
胡海莉说:“最近大环境不景气,好多公司都倒闭了,还活着的不是裁员就是降薪。我们公司能撑着,而且还在招人,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沈琳强笑道:“可是我看咱们在这么好的楼里办公,实力应该也挺强的,不差钱啊。”
胡海莉道:“你看这写字楼挺豪华是吧?今年办公室空置率百分之三十,物业主动给我们降了租。”
胡海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大红指甲稳稳地搭在细陶咖啡杯上。画了眼线涂了眼影的眼睛显得特别大,炯炯地看着沈琳。见她沉默,又加了一句:“而且说实话,沈姐,您的岁数······”她没有往下说,但沈琳听懂她的省略,她想说其实沈琳根本没有任何议价空间。几乎没有一家公司愿意雇用一个脱离职场五年、生了二胎、年近四十的家庭主妇。
沈琳记起八年前那个刚从学校毕业,她亲手招进公司的小胡,眼神羞怯,说话细声细语,连进她办公室敲门都小心翼翼。八年了,自己成了要她庇护才能找到工作的废柴,而她已成长为雷厉风行的职场人。
“那你为什么会筛出我的简历呢?”沈琳漫天投简历时,无意中投到胡海莉公司,结果简历被她一眼认出来。
胡海莉道:“我知道你特别想找工作。咱们俩毕竟共过事,当初处得还是很好的。”沈琳想,自己从未在朋友圈泄露过任何急于找工作的痕迹啊。不过又立刻意识到,掩饰得再好,凭她冲着这样的职位投简历,任谁都能嗅出那份焦灼。
会议室又是一片沉默。八千块钱的机会,算不算机会,抵不抵得过晨昏颠倒和早高峰那恐怖的地铁人流?三十九岁的“专员”,是幸事还是侮辱?也许加上五险一金,不算差······沈琳脑中正快速盘算着,突然手机响了,是婆婆,声音焦急,说子轩突然发烧到三十九度,要她赶紧回家。沈琳想起早上怀里子轩那热乎乎的体息,恍然,赶紧起身说回去考虑一下。胡海莉表示理解。
把沈琳送到电梯间,两人等电梯,看着沈琳心神不宁的模样,胡海莉说道:“二胎妈妈,不容易啊。”电梯来了,沈琳走进电梯间,与胡海莉微笑作别。虽正是午饭高峰期,电梯却没有该有的拥挤。没错,经济不景气。找不到好工作,不能怪她。沈琳心里松了一口气,对自己有了交代。
回到家,儿子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沈琳匆匆扒拉几口剩饭,爬上床,搂着儿子睡了个长长的午觉。半天的奔波曲折已让安逸了多年的她元气大伤,这一觉足足睡到下午四点。她睡得很不好,心里走钢丝一样惊惶,睡不透,醒不来。
四点,沈琳哈欠连天地起床干家务。她走了半天,家里又脏又乱,地一天没擦,衣服没洗,子轩的上衣领口有半圈黄黄的奶渍。婆婆光带孩子已忙不过来,不能苛求她。沈琳拖着地,心中感到安慰:看,家里没个主妇就是不行。不是她不去上班,是家里离不了她。
做完家务,开始准备做晚饭。沈琳做得一手好菜,尤其卤货更是绝活儿:鸡爪、牛腱子、鹌鹑蛋、猪下水、各种豆制品卤得鲜香入味,家人都非常爱吃。她在厨房忙碌着,做饭总是能带给她好心情,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价值吧?但往往在炖锅坐上水,手撑在灶台一角等着水开,凝视着跳跃的火苗时,她的好心情便会一扫而空,变成低落和烦躁:难道余生真的走不出这厨房吗?
有首歌唱道:“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沈琳也曾畅想过山川湖海,也曾与波澜壮阔一步之遥。当年第二份工作她曾有去上海当分公司总经理的机会,可是就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老那。最终,对温馨家庭的向往压倒了对总经理的欲望。他们一起买了房,很快有了孩子。如果当初她去了上海,也许她现在是个叱咤风云的职场精英,富有而孤独,午夜独处时为因为一心奔事业没有结婚生育而黯然神伤。
世人总是说对于女人而言家庭最重要,经营好一个家庭特别有价值。其实呢?把饭菜做得喷香,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老公孩子的衣物及时清洗,熨烫得平整挺括,这一切根本没有价值。再能干的全职主妇,在世人眼里也没有一个在公司的电脑前磨洋工、蹭空调、蹭网、假装加班的职场混子有用。不然,为什么社会口头颂扬全职主妇而实际上却歧视她们?为什么我们的国家没有离婚赡养制度?而且,当社会要哄女人当全职主妇时就谄媚地称她们为“全职太太”,其实没保姆没司机没园丁,算什么“太太”?
家里一日三餐有人打理,饭菜可口,屋内整洁,老人孩子有人照顾,这种生活极其珍贵。普通工薪阶层想拥有它,大概率是女性做出牺牲。家,某种程度上来讲,就是囚禁女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可悲的是,往往这牢笼由女性心甘情愿参与打造而成。爱情与婚育于女人而言,是成全还是毁灭?得失谁知?
恩格斯说过:女性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这道理沈琳早懂,当初看到恩格斯这句话时,她激动地把它发到了微博,发表了很长一篇感慨,可她最终还是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就像她一早知道没有收入不能生二胎,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生了二胎。道理是道理,人生是人生。恩格斯他老人家是站在全人类解放的高度谈这个问题,她是站在某个具体历史阶段个人命运的立场上做了抉择。人总是要成为历史进程中的“炮灰”的,尤其是女性。
沈琳正在胡思乱想,电话突然响了,是老那。他神神秘秘地让她下楼,说有惊喜。沈琳心想神经病,老夫老妻了,能有什么惊喜?而且有惊喜直接带回家就是了。她下楼,见夕阳下一辆高大威猛的宝马X3闪闪发光,老那靠在车身上对着她微笑。
“哟,那伟,换宝马了?”路过的熟人打着招呼。
老那点头致意,手一扬,不经意露出手腕上不容忽视的欧米茄表,对方目光中的敬意又重了几分。过往贵重的行头他也多次披挂在身,但没有宝马加持,谁又知道它的分量?他总不好跟别人特地强调牌子。他身上的阿玛尼风衣和爱马仕皮带是A货,是沈琳费心淘到的,墨蓝色的欧米茄表可是货真价实在专柜买的,花了五万多呢!沈琳包装家人和自己的原则是虚虚实实,这样性价比最高。就像她的LV包是假的,但手上的大钻戒是真的。举手投足间钻石闪烁着耀眼光芒,谁会怀疑她背的名牌包是假的?
老那看着大家倾慕的眼光,顿时觉得宝马买晚了。他是每一天医美集团的副总,主管市场营销部,就该这样不紧不慢地从宝马车上走下来,阿玛尼风衣飘散占龙香水气息。而不该开着电动车窗按钮坏了三个、雨刷器不喷水、一年一验的古董帕萨特。良将辅明主,宝马配英雄。谁给译的这名字?BMW译成宝马,真是人才。
老那正在走神,沈琳尖叫一声,挥舞着双手向他扑过来:“你个王八蛋,居然背着我换车!”
老那这几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换辆好车,游说沈琳好久了,她坚决不松口。沈琳也虚荣,但是那种要惠而不要费的虚荣。一辆五十万块钱的宝马,几年折旧,钱就折没了。这么昂贵的虚荣,不是他们这种半吊子中产阶层家庭负担得起的。故沈琳一看到这崭新的宝马,脑中嗡的一声,浮现出他们穷困潦倒的种种景象。下午睡觉时她半梦半醒地想,找不到工作不要紧,他们家还有存款,这个钱就是他们的胆,可老那把她的胆吓破了。她不是什么“全职太太”,而老那率先当上了山寨版“先生”过干瘾。
这辆车老那先斩后奏,理亏在先。故他对沈琳的张牙舞爪只是四处躲避,不敢还手。他被她挠是应该的,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暂时的清贫尚可托词奋斗中,他这四十岁的人,除了体面别无选择。体面的人,就该有一辆体面的车。奔驰、宝马,最好是宝马。宝马并没有A货可卖,这不是他的错,他已经在最经济实惠的范围内奢华了。再说了,50万的X3算什么奢华?照公司老板王睿智的760Li差远了嘛。
沈琳追着老那打,要把这一天的不痛快统统发泄出来。两人绕着车跑,沈琳骂老那:“你个打卡狗,装什么大尾巴狼,你也配开50万的宝马?”老那生气,抓住她的手,回了句:“我是副总,不用打卡。”
“副个屁总!王睿智给你个棒槌你当个针。副总副总的,屁大点公司,是个人就是副总,笑死人了。”沈琳冷笑道,奋力挣扎,腾出手来,狠狠挠了一下老那的手臂。他疼得松手,转身就逃。沈琳这两年来越来越神经质,搞不好她真的会挠花他的脸。他瞅了个空当,上了车,关了车门。眼见小区下班回家的人越来越多,沈琳不好再闹,只好愤愤地转身回了家。
一会儿,老那回家。怕母亲看出两人吵架,他把沈琳拉到卧室,好声好气,连哄带求,反复劝:“那50万股票这么多年半死不活,越炒越抽巴,不如卖掉换个好车。人生能有几年好活?要活在当下及时行乐。能花才能挣。这车你不也能开吗?你就不希望享受吗?”
沈琳情绪渐渐由气愤转为低落。夫妻俩都人到中年,家里就那么一点存款,上有老下有小,用钱的地方那么多,她还一直找不到工作,这个家简直是凄风苦海里一艘即将倾覆的小船!她眼圈红了,为自己。钱都是老那挣的,他要换辆车也不过分,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拦着?
老那搂住她:“放心吧,我又不是一般的打工仔。我跟着睿智创业十五年,怎么也算元老了。再说他还让我担任分公司的法人代表,证明他有多信任我。只要公司不倒,我永远不会失业。现在公司发展势头那么好,我那800万期权说不定很快能兑现呢,这点钱算什么?”
沈琳的悲伤渐减。
“我着急换车,也是为了周末回老家这一趟。你想啊,到时开着宝马回去,咱爸咱妈多有面子。谁不得竖大拇指,说老沈家俩孩子都有出息。”老那循循善诱。周六他们要回河北沈琳老家办儿子的周岁宴,同时举行沈家四层小楼正式装修完毕的庆祝宴。房子早就盖完,这些年沈琳姐弟陆续寄钱回去,重新装修,采买家具、家电,直至最近全部工程才宣告结束。
“我准备拉着晓悦那孩子回去一起帮着办酒宴,我们是专业干活动的,保管办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的。”晓悦是李晓悦,老那的下属,是他的弟弟那隽的女朋友。去年那隽把她推荐到他手底下上班,职位是活动经理。
沈琳父母一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一儿一女都在北京扎根了,尤其是名校研究生毕业的沈磊还考上了某部委的公务员,有了北京户口,简直是给祖宗长脸。沈琳想象着届时风光的一幕,心情渐渐平复。
她跟老那说起那份八千块钱的工作,老那果断说拒了,这点钱不值得我老婆奔波。她说可是这样你太累了,我不忍心经济压力全在你身上。老那拍拍胸脯:“老公养老婆,天经地义。放心吧,你老公完全养得起你们。”夫妻俩抱在一起,她心头的空虚焦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宁静和甜蜜。
沈琳给胡海莉发微信,说自己不适合这份工作。胡海莉立刻回说那太遗憾了,有机会再说。沈琳回想起今天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胡海莉的眼神,忽然意识到,其实那一刻两人就已明白,她不会接受这份工作,而胡海莉也不会聘用她。
沈琳做饭,老那去学校把女儿接回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灯下吃饭,桌上有蒸鱼、煎牛排、尖椒小炒肉、大拌菜,还有一盆油亮喷香的各色卤货。沈琳和老那照例喝进口黑啤,子轩坐在婴儿餐椅上,看着那卓越啃鸡爪,着急得咿咿呀呀,也想尝一尝。卓越把鸡爪递到弟弟嘴边,子轩咬了一口,什么也没咬到,口水却丝丝流了下来。大家哄然大笑。微醺的沈琳想,
是,她快四十岁了,投了一千份简历却找不到合意的工作,那又怎么样?她有一个温暖富足的家,有儿子,有女儿,有老公坚定厚实的胸膛可依靠,怕什么?
从沈琳蒙蒙的醉眼中看出去,窗外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想到楼下就停着那辆气派的宝马X3,想象明天家乡的父老乡亲看到他们开着这辆车回家的那一幕,沈琳高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