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城第十七章(上)
一进母亲在香荷酒店的套房门口,就被乱糟糟的景象吓了一跳。这是五星级酒店的套房,不是抢劫现场啊。一屋子东西都是乱的,家具挪了位置,壁柜立在中间,茶几推到了门口;地上摊开了好几只大箱子,纪小蕊拿着个小本,一边清点一边飞快记录。
我跟她点了个头,在想着什么地方下脚。
“小真进来,”她隔着一个大衣柜高声叫我,“你还客气什么。”
我扯了扯沈钦言走过去。
纪小蕊“唰”打开衣柜,目不斜视地盯着柜子里的衣服,又唰唰唰在小本上登记了一大堆数字,边转头边道:“梁导的一件珠宝死活找不到,我正在……”她的视线扫到我身边的沈钦言身上,居然怔了一怔。我暗自抿嘴笑,沈钦言能让见惯娱乐圈俊男美女的纪小蕊露出这种表情,真是值了。
我迅速为两人作介绍,沈钦言欠身,“纪小姐,你好。”
纪小蕊对我眨眨眼,随即笑起来:“哦,来了就好。年轻真好。”
“他比我还小一岁多呢,”我笑道,“还不到二十一岁。”
“不错,”她指了指手边的一个房间,“店里刚刚把衣服送来了,在隔壁的房间,你们去试试,有喜欢的就留下。化妆师马上到。有问题就找我。”
纪小蕊正焦头烂额,我不好再打扰,点了点头就进了隔壁。我一直佩服纪小蕊,可想而知她当年大学毕业才找工作的时候也就跟我差不多,现在在我母亲手下干了这么多年,完全十项全能,比如考虑事情的周详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男装有两套,都是很规矩的锻制的黑色晚礼服;女装又华丽丰盛,至少挂了十几条裙子,淡红的浅蓝色金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露肩的立领的吊带的,荷叶边的鱼尾状的,绸缎的天鹅绒的,半截裙长裙短裙,让人眼花缭乱。
沈钦言对自己的礼服不以为意,倒是很专心地瞧着那些漂亮的华丽的裙子,转头看我,绽出一个炫目的笑容:“裙子都很漂亮,你都试试看,怎么样?”
我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造型师叫进了隔间。
痛苦。非常难熬。
我觉得,演艺界的人也真是不容易。
造型师是我母亲的御用造型师之一,为人简直铁面无私。在化妆间折腾了我足足一个下午,我被他半英文半法文的话从头挑剔到脚——虽然大部分的名词没听懂,但也足够让我对我自己的穿着打扮水平产生质疑了,我真就那么差劲?
平时扎成马尾的长发被完全打散,盘起了一部分,我精疲力竭,比跑了八百米还辛苦。衣服试了一身又一身,最后选定了一条白色、浅蓝色丝线在下摆绣了小桥流水的及膝的裙子。裙身太紧,我的身体和自由完全被禁锢,我不得不挺胸收气,低头一看,缎面流光,异常华丽。造型师很满意,笑道“有好身材为什么要埋没”,听得我尴尬得想找地洞,跟沈钦言相视苦笑。
结果苦笑没出来,倒是吃了一惊。沈钦言英俊飒爽得吓人,化妆师都说他长得实在太好,基本不用修饰。
本想像往常一样取笑他,但居然想不到合适的取笑台词。
你看,服装就是人的一层幌子,有潜移默化改变人的功效:我们都穿着几十块一件的衣服时,可以称兄道弟呼朋唤友聚在路边的店里吃烧烤;现在我们都穿得一本正经人模人样,反而不知道怎样打趣对方了。
造型师正在给我挑鞋子,我试了一双小巧的白色牛皮高跟凉鞋,扶着沈钦言的胳膊站起来。穿这种鞋绝对是虐待自己的脚。
纪小蕊终于找到那丢失的手链后,推门进来看我们,明显被震撼的表情。
她扶着额头,不知为何长叹一声:“真是金童玉女。”
我忍俊不禁,那么这算是赞美了?
沈钦言显然没我这么皮厚,这么一句奉承的词也让他轻微地红了脸,稍微别开了视线。我本来抓着他的胳膊,现在居然觉得他在轻微的发抖。
我笑得打跌,“没事儿,别紧张,你就是很帅的。比那些华而不实的男星帅多了。”
造型师笑而不语,看得出来他很赞同。沈钦言抿了抿嘴角,胸口略微起伏,对我点头。我随后放开他的手臂,踩着高跟鞋走了几步,相当别扭。
沈钦言低下头看我脚上的鞋子,“真的,非常漂亮。”
“那是的,”纪小蕊看着我,若有所思笑起来,“也不看小真是谁的女儿啊。”
她受雇于我母亲,大部分时间也对我极尽夸赞,但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夸我还不忘捎上我妈。我母亲给她的工资实在划算。
沈钦言又道:“不过,脖子上差了点什么。”
造型师若有所思瞧他:“眼光不错,是差了一条项链,搭配上耳坠就更好。”
“有道理,”纪小蕊低头看表,又干练地摁手机,“那条蓝宝石的项链倒是衬你,现在六点,让银行送过来还得及。”
“不了,这样挺好的。”
“那怎么行,”纪小蕊理所当然地看着我,“今天晚上你要比谁都漂亮。”
今天晚上的宴会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电影公司的庆功宴,少不得一屋子明星大腕导演。我不是明星,没道理出现在那里。除非……
我收住了思绪,好说歹说让她别让人把项链送来了,问她:“我妈妈什么时候过来?”
“她不上来了,”纪小蕊说,“宴会就在楼下,七点开始。”
那就是说,我一会儿才能把沈钦言介绍给她。不过算了,没多少时间了。
我轻声问她:“那……剧组的其他人呢?”
“差不多也是同时到达。”
六点半的时候我们去了宴会大厅,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极为盛大,红地毯从大厅铺到门口,一会儿来一辆车,衣香云鬓的明星们下了车来,站在楼梯上俯瞰,可以看到记者们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我脸色顿时青了。
“这算什么?怎么有记者!”我拉了一把走在最前的纪小蕊。
纪小蕊被我莫名的态度惊了一跳,“你怎么了?”
“真以为我是傻子?你们搞那么多花样,”我不耐烦地扯了扯紧得要命的裙子,攥紧了拳头,“我妈想把我的存在告诉全世界每个人知道?现在这样,已经是我的极限了。麻烦你转告我妈,她真要那样做,我马上掀桌走人!”
纪小蕊震惊地盯着我,好半晌没说话。
沈钦言不做声,只是前所未有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感激他的好意。
半晌后她才叹口气,道,“小真,你误会了。本来想瞒着你,让梁导亲自跟你说,但现在看来,我必须要跟你说明白了,”她顿了一顿,“今天来了这么多明星,不光是因为庆功宴,还因为林先生也要出席,所以排场很大。你妈妈之前要介绍林先生给你认识,你不肯答应,只能先斩后奏。至于记者,不会进入主会场,没可能乱写。”
我脸上一热。
原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乱发脾气,难看得要命。
纪小蕊只是摇头,没跟我计较,拉着我下了楼。
我们一进大厅,纪小蕊一进场就跟几张熟面孔说笑寒暄,看来我妈要结婚的事儿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估计我的身份也是。我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知道,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慢慢打量周遭环境,赫然发现,来这场宴会的,观其行听其言,大都很有来历。比如我看到多位影视圈里的顶级导演、制片和明星,还有数位政商界人士及其家眷。
哈,真是满屋高端人士。
沈钦言说:“我在这里陪你。”
“陪我做什么,我好得很,我们都认识一年了还没看够啊,”我示意他看现场的几位导演和制片人,“你现在需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多认识人总没坏处。”
说着把他推开了,让他去跟人打交道,忽然有了一种嫁女儿的悲怆感——我对沈钦言,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我艺术细胞虽然不多,但也知道他才华出众,可惜这个社会从来不是有什么才华就能吃什么饭的。沈钦言有足够漂亮的外表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他还需要足够的智慧才能得到赏识。安露说过,只要我跟林晋修开口,什么事情都很容易。但我有自己的原则,求自己的母亲开个后门还能想上一想,要我为了他去求林晋修,实在是做不到。
宴会是自助形式,我被那细腰的裙子锢得太紧,也不敢吃东西喝水,只好站在一旁看着厨师把一盘盘点心摆成花样,听着时而响起的一声碰杯之声。这里就像十□□世纪的宴会,每个人都努力装点着门面,给自己贴上华丽的流苏和羽饰。
我思绪漫不经心,偶尔也听到一言半句的聊天语言,比如谁有什么电影要拍,谁最近出了什么新闻,而在娱乐圈子里最主要的话题,就是我母亲和那位林先生的婚礼。
小高潮的来到是《约法三章》剧组出现的时候,主演主创十几个人陆续走进大厅,引发了一阵掌声。
走在最前面的,是顾持钧,黑色笔挺的晚礼服,真正风神俊秀。他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我定睛一看,就是电影里饰演他女儿的那个漂亮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粉色连衣裙,粉嘟嘟的脸,非常可爱。
他抱着小姑娘走到餐台前终于站住,把她放到地面,跟大厨交谈了几句后,又取了两块精致的小蛋糕装入餐盘,又把她抱上桌位,亲她的脸叮嘱了几句;然后回身,跟大厅里的熟人招呼握手寒暄,一个人应付好几个都从容不乱。
我站在角落,隔着人群近乎贪婪地看着他,至于后面的其他人,我完全看不到了。自《约法三章》杀青后的那天晚上,我没再见过他,他是真的瘦了。
说也奇怪,冬天看到他微笑时候只觉得温暖,可现在他的微笑宛如冰雪融化,沁人心脾,绝不是我在这个宴会场上看到生厌的、那种浮于表面的客套、讨好笑容。
正在和他说话的是一位叫刘长宁的导演,六十多岁,极有名气,仅仅是言谈举止就可以看出顾持钧的出类拔萃。他的容貌从任何角度拍照都很好看,无须精心的布光和角度设计。这大厅不少俊男美女,比他年轻的有,比他长得漂亮的都有,但言谈举止中无意中散发的那份魅力,真的是无人能敌。
好吧,我很想自抽——可怕的粉丝情节又发作了。
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打量,隐秘地在心中勾画他的轮廓。忽然他抬起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我吓了一跳,身体一侧就躲在了一个大个子制片的身后,有了一扇人肉屏障,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身边有人低声交谈:“我听说,林董的两位公子今天晚上也出席?”
“父亲都出席,做儿子的怎么能不来?”
“林家父子难得出现在这种场合,想挖空心思结交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们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小场面?他们除了一些投资型的会议,都不大露面。”
“啧啧,那才是这个圈子里真正拥有权利的人。梁婉汀真是厉害角色,我听说她和林远洋都要结婚了。”
“一个女人能在这个圈子里扎稳脚跟,自然不是普通角色。”
我心头泛滥起不安。他们的话题围绕我母亲的厉害进行了一会儿,扯到林家的两位公子身上。
“……哈,我还听说,林家的两位公子十分出色,是难得的人才。”
“可不是,多少人挖空心思钻他们的路子。”
“梁婉汀的女儿也来了吧?”
“就在那边。”
“啊!倒真是位美人。”
“……”
我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心思沉沉走到纪小蕊身边。
“别叹气了。”纪小蕊笑着递给我一杯果汁。她今天的任务大概就是守着我,就在我身边不远,熟练的周旋,帮我挡下了所有的寒暄和搭讪。我刚刚那通不经大脑的话,大概对她很有影响。
“小蕊姐,那个林先生为什么会来?”
“你明知故问吗?”纪小蕊啼笑皆非,“你妈妈的庆功宴!他当然要来。”
“哦……”我说,“那他们……打算结婚吗?”
她边喝水边用一句微妙的“当然”来回答我的话,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十分可笑。
“嗯,差不多,婚期应该定在年底。”
“那个……林家的家庭情况是什么?”
“他的夫人十几年前就去世了,还有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啊……”我头开始大起来,“我妈不会嫁过去了被欺负吧。”
“怎么会,”纪小蕊笑起来,“大儿子常青藤盟校毕业,学法律和新闻,能干果断。我见过一次,他话虽然不多,人倒是真不错,绅士风度十足,极为文雅。二儿子我倒是一次都没有见过,据说几乎不在圈子里露面,我估计……”
她欲言又止。
我追问:“估计什么?”
纪小蕊咳嗽一声,“大概对婚事不太赞成。”
我愈发觉得不对头。
“二儿子多大了?”
“似乎是静海大学的学生,说起来是你学长……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我清晰地听到了心脏不正常的跳动了一下。
“那……这个二儿子叫什么名字?”
纪小蕊没听出我语气的异常,声音还很轻快,“大哥叫林晋阳,弟弟是叫林晋……啊,他们来了。”果然入口处有轻微的骚动传来,我捂着嘴,险些把刚刚喝下的果汁喷出来。
墙上的大挂钟显示七点整。一幕大戏里,主角往往最后登场的,而我母亲和那位林先生看来都是守时的人,想必不会让人久等。
一道雷电劈开我的头,的确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