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城第十二章(上)
顾持钧拉着我出了小剧场。
他的车就在停在附近,他一句话不说,把车钥匙塞给我,就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
我叹口气,真是当大牌明星当惯了。认命地发动汽车,握着方向盘问他:“顾先生,请问要去哪里?”
“去吃饭。”
他不提还好,一提我我才想起来,我们因为忙着舞台剧没吃饭,他肯定也是。只是,现在这个时间,大概八点多,正是吃饭的时间,又是新年,恐怕有空位的餐厅实在不多。但我绝对不想去他家,虽然他的厨艺比大多数餐厅的大厨还要好得多。
最后去了我们第一次出来吃饭的那家餐厅。从停车场我就知道,这里果真人满为患。顾持钧果真是一早就订好了座位。
从我们所在的位子看出去,可以看到满天星辰。真是一个美丽的新年之夜,虽然可能有点冷。
我真是快饿死了,大快朵颐,吃得高兴极了。
顾持钧却不像我这么吃相难看,举动优雅。
“以前没觉得你这么喜欢这家餐厅,”顾持钧说,“比我做得还好?”
“比不了你的厨艺,”我公事公论,“你做饭的水平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算得上最好的,不用加之一。”
今天晚上他的心情都高昂得很,我起码在他脸上看到了五种以上的笑容,“这评价高得我受宠若惊,早知道你那么喜欢我做的饭,今天也该回家的。”
“我记得之前看过一个评论,说以你的长相,天生就是吃明星这碗饭的人,作者说,除了当电影明星似乎找不到别的路可以走,”我吃饱了,心满意足地说,“但现在,我至少发现你还有两种职业可以做。”
“说来听听。”
“编剧和厨师。上次探班的时候,我知道你是《约法三章》的编剧了,”我好奇地问,“你做演员这么成功,为什么还要写剧本?”
“采访吗?”他挑起眉梢,用好玩的轻松语气反问,“你刚刚的语气很像记者。”
“这跟是不是记者没有关系的。这世界上,恐怕认识你的每个人都想知道,我怎么说也是你的粉丝啊。有此一问也是正常的,”我为自己找到一个可靠的论据,“毕竟,编剧和演员这两种职业,一般人恐怕都会选择后者吧。”
“你会选择那种?”
他把问题像抛皮球一样的又扔了回来。
“哎,我?我不知道,从来没想过。”
亏他好意思反问我,我要跟他多么惺惺相惜,多么知音才能知道他的想法啊。但我也学到一招,不想回答的问题,直接反问就好了。
吃了饭,把车开出来,我开始犯愁去哪里。所以开着别人的车就是不好,不论想做什么都要考虑到主人的意愿。送他回家?但我又怎么回学校?
侧头看顾持钧,他悠闲得很,“出去逛逛吧。”
“逛什么地方?”
“随便。”
“世界上没有随便这个地方。”
“握着方向盘的人决定。我睡一会。”
他那副“我完全无所谓,什么事情由你决定”的样子让我气不打一出来,咬牙切齿地磨牙了半晌,恨恨地想,干脆把他拿去卖掉,想必是可以赚一大笔钱的。
怀着这个诡异的念头,我侧头去看他,才发现他放下了车座,真的睡着了。他眼皮轻轻阖上,下颚被围巾挡住了大半。关了车灯,路灯光芒落在他的脸上,在绕过睫毛,眼睑下投落新月形的阴影——心头忽然一颤,那是坦荡、不设防的暗示。他拍完戏过来找我,看沈钦言的戏,跟我一起吃饭。他也只有在跟我单独相处时,才会露出那点疲惫来。
我把暖气开到最大,下了车从后座上扯出一条毯子搭在他身上。他大概经常在车上休息,后座上的毯子好几条。他太疲倦了,我如此多动作都没醒。
额头抵着方向盘想了想,看着车子的油量还很充足,我一踩油门,车子朝城外而去。
我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只是顺着记忆,专挑平稳的条路行走,城外的高速路平坦,我开得不快,只怕吵醒他。
眼看着记忆中的小湖泊出现在眼前,顾持钧也醒了过来。
我几乎要跌破眼镜了——如果我有眼镜的话——不会这么巧吧,我刚刚到达目的地,他就醒了?
“到了。”
顾持钧总算清醒了一点,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又借着车灯光芒环顾四周。
“过十一点了,你开了两个小时?”
“走得很慢。”
“看来是到了郊外?”
“是的。”
我们下了车,和温暖的车内相比,室外温差太大。一年内最后一天的晚上,寒冷的空气变成了一种生物,往你的脖子、袖口里使劲的钻。我往手心呵了一口气。现在所在的地方偏离了主干道几百米,有个几十平方的小平台,平台下几级台阶,有个宝石一样的小湖泊。前后车灯照亮了这块小平台,也照亮了一池如墨的湖水。
“很……漂亮。”顾持钧凝神看了好一会,才轻声说。
“我喜欢这里。”
我在台阶上坐下,夜晚的湖边偏冷,我把手笼在袖子里。他去车子里取出刚刚盖在他身上的毛毯,从后把我裹住。
“我又不冷,”我推辞,“反倒是你,刚刚才睡醒吧。”
仰着头看他,他从上面俯视我,车灯光芒在他身后闪烁。他难得的没跟我客气,跟我并肩而坐,一张毯子裹住了我们两个人。我扯着这角,他挨在身边,牵着另一头。这种偎依的做法距离太近了,我垂下视线,腿比他的短,我的膝盖轻轻擦着他的大腿,我能听到他绵长的呼吸。
两个人偎依在一起,很快就不再寒冷。不但不冷,还发热,心情像小提琴琴弓上的弦子越绷越紧。此时的气氛……就像湖边那稀薄的空气,需要沉静着体会。
顾持钧在毛毯下握住了我的手,轻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的手掌比我的大,而且温暖。
“机缘巧合,”我强作镇定,“我看新闻说,今晚市政厅会组织焰火表演。在这里看市里的焰火,最好不过了。啊,开始了。”
远处的烟火升到高空,距离太远,根本不可能听到炮弹升空的声音,但我们可以看到红的,金色,蓝色的……各色鲜花和祝福新年的词语交替出现,花团锦簇,五彩缤纷,那是这静谧夜空里开出的花儿。
它们用一生的等待,换来一分钟的绚烂,最后了无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一场场焰火让人模糊了时间,我轻轻呼出一口气。侧过头去,才发顾持钧根本就没看这样焰火,只静静凝神,看着我的侧脸。他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那一瞬间,只觉得那绚丽的烟火在他的眼眸再次上演。
根本不敢久看,我想,时间应该过了零点。
顾持钧放开我的手,起身去车内拿了个盒子,双手递给我,“新年礼物。新年快乐。”
新年礼物?现在还兴送新年礼物?我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完全傻眼了。
“早就想给你了,但每天拍戏二十个小时,实在没时间。”顾持钧看我不接,自顾自地打开了盒子,取出躺在里面的鹅黄羊毛大围巾,伸手搭在我的颈项上,又绕了几匝,飘飘的巾穗垂在胸前,几乎没过了唇。
和他脖子上的那条一个牌子,型号相似。
非常暖和。这哪里是一条围巾,简直带来了明媚春光。
我之前就在想,如果他的礼物太贵重了怎么办,拿或者不拿都够郁闷的。只是一条围巾,我还能坦然接受,但是——
“我没有回礼啊。”我跟他说,几乎要抓狂,“我根本没想到……没想到你会给我礼物。”
“回礼啊——”顾持钧拉长声调说了一句,揽过我,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
“好了,我拿到了回礼。”
他不像在电梯里那样一吻即止,唇往下移,我吓得赶紧闭上眼,他顺势吻上我的眼睛,用温柔的力道,让眼睛飞快的热起来。我觉得眼球变得很柔软,湿漉漉的好像就要掉下泪来。
他的手指停在我的唇边,轻轻摩挲着我的唇。明明心脏不堪重荷,而他还有下一步的动作——眼睛上的压力撤去,手指已经开启了我的唇,挤进来,触到我的舌头。我实在没办法再伪装下去了,眼睛蓦然睁开,咬着牙上身往后一仰,用尽最大的力气抬起手肘,格在我和他的胸口之间,把他往外狠狠一推。
原本裹在我们身上的毯子掉在台阶上,可怜兮兮的,像是也不明白这场变故。
我仿佛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世界对我变成不复存在。周围的空气增加着热度和湿度,湿热的气息凝结在眼眶,逼得我清醒过来。
事以至此,不能不把话说清楚。
我不敢看他此时的脸色,又挪开一点,才轻轻说,“不行。我……我虽然看起来这样,很喜欢你……我是说影迷的那种喜欢……但实际上,我胆子小,真的非常小……顾先生,我玩不起的。”
双手手腕还是被他抓住,右手又抚上我的脸,把我的脸扳过去正对他。
“许真,你看清楚我。我没跟你玩。”
他一生气就会直呼我的名字。偌大的一个月亮悬在上空,像是在偷听我们的谈话。车子停在湖岸,前灯光芒一闪一闪。我在那种光芒里看到了他的脸,我从未见过的严峻;我看到他如点漆一样的眸子,那里发出的暗光几乎要刺穿我了。
“这么多年以来,你是我第一个下苦心追求的女孩。”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怀疑他的这句话的真实性。他握着我的手虽然还很稳,但声音却有些不对。低低的、有点哑,努力克制着情绪。紧张?无所适从?第一次被人拒绝后的茫然,恼羞成怒?
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处境——远离城市的夜晚,寂静的湖边,空气触肤冰凉。眼睛酸得很,努力低下头,围巾的吊穗轻飘飘地落在被他抓住的、那紧张的手背上。
“顾先生,谢谢你的厚爱。但是,你对我来说,真是太不切实际了。”
“不切实际?”顾持钧的声音里挂着冰霜,“我正在你面前,你却说我不切实际?”
我抱着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凝视着漆黑的夜空,听着自己的心跳。四周寂静得好像不存在。声音来了又去,光线明了又暗,就像佛语里所言的色即是空,空既是色——当一切的色都不存在,只剩下我和他所在的这个方寸之地。
“我妈说,不要和影视圈的人来往,我很同意她。”
“你之前跟我来往,是为了什么?”
“我是你的粉丝,看过你的每一部电影,真的,我从来没想到过要跟你产生任何交集。你在船上跟我说,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很高兴。”
顾持钧不做声。
“但是偶像,和恋爱的对象,是不一样的。我是个非常非常小心眼的人,眼睛里容不得任何沙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回响在身体里,“我不需要男朋友多么英俊,多么富裕,我只要他对我全心全意,一生一世心无旁骛地只看着、只爱着我一个人。我希望他没有什么复杂的过去,也没有旧情人。我不希望看到他和别人纠缠不清的绯闻,也不能忍受自己被卷进新闻里去,如果在电影院里看着他和别的女人谈情说爱生死相许,哪怕那只是演技,我都会气得要死。”
他的手上力气一松,我抽回手指。垂下眼睫,只见满天繁星在我脚畔的湖中开放。
顾持钧静了一会儿,才道:“这是苛求。”
我当然知道这是苛求,自私到了极点。自私到自己都想抽自己俩耳光,也到没胆子看他,胆小到极致了,连自己亲手造成的局面和后果都没胆量去看。
何况对象是顾持钧。他的年纪、阅历决定了他之前根本不可能是白纸一张。我用他的过去来要挟……说实话,相当过分。
但他的脾气真好,居然没跟我发脾气。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想,要是谁敢跟我提出“放弃你的工作和追求,我才跟你恋爱”,我恐怕一板凳就拍死他。
眼角余光瞥到,他高大的身形完全挡住了车灯的光芒,我压根看不清他的脸,依稀觉得他身形微动。
“虽然是苛求,但在情理之中。我看上去的确不是一个让人安心的男人,”顾持钧忽然展颜一笑,好像天光都亮了起来。
他重新握住我的手,俯身下去,吻了吻我的掌心,“那么,你希望我不再演戏,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