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城第七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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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我一大早就出门,去找沈钦言。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我妈妈的年度大戏,我更期待在一个小剧团看话剧。
 
  小剧场就在公园附近不远处,被废弃许久,阳光无法照耀,偏阴冷,墙角潮湿。然而这毕竟是一座剧院,古旧的座椅很少,只有八排,每排十二个人。
 
  沈钦言跟我说:“我们的剧场环境不太好,但几乎不要租金。”
 
  “能找到这种剧场已经很难得了,”我说,“能因地制宜,没有关系。”
 
  但这里一点都不寂寞,我老远就听到高低不一、略带兴奋的说话声;现在就更看清了那些声音的来源,台子上站立着十几位年轻人,他们各就各位,布置音响、挂面灯、顶灯、耳灯,搬桌子、抬沙发……这是在搭建一个室内场景。
 
  看到我和沈钦言进来,所有人齐齐停下了动作,迅速把视线转向我们,“钦言,这就是你说要带来看我们话剧的人?”
 
  “是我朋友,许真,”沈钦言边说,大跨步走向舞台,手摁住舞台边沿,矫健的一挺身,翻身上了一米高的小舞台,然后对我弯腰伸出胳膊,“上来。”
 
  在沈钦言有力的支持下,我被拉上了舞台。
 
  “你们好。”我立刻招呼。
 
  他的朋友们都笑眯眯看着我,沈钦言将他们一一介绍给我。我终于看清楚了他们。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来的路上沈钦言介绍说,他们每个人都怀着对戏剧的热爱,又通过网络而结识,组成了星光剧团。他们每个人平时都有着各自的工作,但都会抽出时间来写剧本,找场地、排练戏剧。
 
  因为人数太少,每个人都身兼数职。而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脱稿、有少量道具配合的彩排。
 
  这群人里,最热情的是一个叫大郭的大个子,他也是这出戏的导演和主演之一,之前在正式的剧团呆过好几年,经验相当丰富,沈钦言介绍说道具、服装、音响等都是他借来的,剧团的灵魂人物。他为人豪爽,对我上看下看,仿佛要辨认我是人类还是外星人那样,热情地跟我握手,险些捏碎我的手骨头。
 
  “难得看到阿钦带朋友来,”大郭乐呵呵地开口,“欢迎多提意见。”
 
  “打扰你们了,”我说,“我完全是个外行。”
 
  在《约法三章》的片场,我看过不少幕戏,虽然我从来只看不说,但当观众还是绝对够格的。
 
  “你们是演的是什么剧目?”
 
  沈钦言抿了抿唇,低咳了一声,还没答话,就被他旁边一个叫小简的女孩抢了话端,“叫《逝者》,”她拿起桌上的一沓文稿递给我,“这是剧本。”
 
  “这题目听上去倒是有趣,”我随口问,“谁写的剧本?”
 
  “大郭和钦言啰。”
 
  我诧异地看看沈钦言,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份才能。
 
  “主演呢?”
 
  “自然是钦言和安宁姐啦,啊,说起来,安宁姐还没来。”
 
  “她刚刚下班,半小时后到。”大郭解释。
 
  我从进入小剧场就注意到了小简,她笑起来非常甜美,语速非常快。我原以为她应该是这幕戏的女主角,没想到居然不是,主演居然是沈钦言和李安宁这对姐弟。
 
  我接过剧本,翻了翻,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们的这幕剧是乔伊斯的《死者》的改编的?”
 
  现在吃惊的换成了他们。大郭“啊”了一声:“好厉害!我们起初还在说这故事太冷僻了。这是钦言告诉你的?”
 
  沈钦言摇头,“不是的。”
 
  “我就这么觉得了,”我笑语,“我随口说的,没想到还猜得准了。乔伊斯的短篇小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篇,现在对你们的戏真是了充满期待。”
 
  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在仔细地看这出短剧的剧本,这出短剧沈钦言改了很多。角色比起原著来少了不多,也大都改了姓名,绝大多数场景都发生在室内,基本上变成了一幕室内剧。剧情有所删减,但大致不变。新年时分,阮家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上,刚刚结婚的三弟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拜访自己的兄长和姐姐。几家人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跳舞、喝茶,最后谈到了小夫妻俩的生活上。最后夫妻两离开兄长家,此时,外面正在下雪。
 
  我坐在观众席上看剧本看得出神,直到听到一阵喧闹才抬起头,李安宁终于按时赶到,出现在舞台上。
 
  她和这群人都很熟悉,招呼都不用打解释说“来迟了请原谅,可以开始了”;开始摘下围巾,环顾四方,就看到了我。
 
  我跟她礼貌一笑,又对沈钦言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在这样的剧场,不能追求灯光效果。舞台寒酸的可怜,但他们真的很努力,还是竭力营造出老式客厅里那种温暖暧昧的效果。这幕短剧的导演是大郭,但鉴于他在剧中也出演了那位大哥,我成了这部新出炉话剧的唯一观众;另一位观众大概就得算上观众席正中的那部摄像机了。
 
  舞台上的灯光彻底黯淡下去,几扇顶窗一关,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预示着话剧很快开场。
 
  灯光再一次亮起来是和门铃响起同时发生,小简饰演阮家最小的妹妹莉莉欢快地从楼上飞奔而下,前去开门。
 
  第一位来访者是二姐和她丈夫,三个人就寒冷的天气的寒暄几句。沉着的大姐感慨着,谈到了关键的人物:“老三回来了吗?”
 
  “马上就到了。”莉莉笑语轻快。
 
  燃烧着炉火的客厅中,异常温暖。唱片机里放着老唱片。
 
  很快门铃再一次响起。莉莉再一次去开门,阮翔和妻子逸云出现在门口。就像着剧中的所有人一样,这两个人没有更换服装,依然是我刚刚所见的打扮。
 
  “又下雪了吗,三哥?”莉莉问。
 
  “是的,我看要下一整夜呢。”阮翔回答妹妹。这妹妹比他小了三岁,身材细长。他微微一笑,别过脸去,伸手弹掉逸云肩上不存在的雪花,他手抬得略高,手臂行走的方式就像抚摸着一层披肩;逸云对此却不甚在意,和莉莉低声说话,往客厅旁的女化妆室走去。
 
  阮翔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站在门边,在鞋垫上专心致志地蹭着雪花;他随后又慢慢解开粗呢大衣上的纽扣,动作并不灵活,我几乎能感觉到雪凝结在他的手指和衣服的缝隙中。
 
  葡萄干、杏子、无花果、巧克力、葡萄酒、雪利酒满桌传递着,一家人慢慢聊着天。
 
  他的兄长和姐姐对这件婚事都不赞成,因为他的妻子比她年长且有很多的过去。他太年轻,只有满腔的爱情,还没有学到跟妻子的相处之道。他们的语气中也微妙地表达了这种情感,因此对逸云的存在视而不见。除了小妹妹莉莉,谁也不会主动跟她交谈,她一直沉默着。
 
  他们从曾经的朋友聊到现在的社会,从这个新时代的年轻人聊到新的思绪。他们最后聊到了音乐,阮翔走到了钢琴边弹起了轻快的舞曲。
 
  大家在客厅跳舞。钢琴声慢慢停下来,老唱片转动,年轻男人的声音唱着:雨点打湿了我的头发,露水沾上了我的皮肤……
 
  逸云扶着橱柜,站立在那一片浓密的阴影里,静静倾听着什么乐声。他看不见妻子的脸,可是他能看见她裙子上褐色和橙红色的拼花,在阴影中显得黑一块白一块的。
 
  随后,场景隐没,客厅消失在黑暗之中。长街出现,路灯光芒闪烁,看不见的雪花飞舞。
 
  剩下的部分和《死者》原著非常相似,改动不大。
 
  年轻人扶着自己的妻子,“你好像好有点累了。”
 
  “是的,”她轻声回答,“我累了。”
 
  他低声抚慰他的妻子,她却忽然问:“那首歌,是什么?刚刚放的唱片。”声音哽咽而颤抖。
 
  “《奥格里的姑娘》,这首歌怎么会让你哭起来的?”
 
  她从臂弯里抬起头,满眼眶的泪,“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人,他老是唱这支歌的。”
 
  “这位很久以前的人是谁?”
 
  “小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跟我奶奶住在一起,”她说。
 
  笑容从他的脸上消逝,怒气开始在他年轻的脸上聚集。某些蛛丝马迹,一时的感悟,还有那些陈年旧事,都在他心头涌动。
 
  “是一个你爱过的人吧?”他讥消地说。
 
  “是个我从前认识的年轻人,”她问答说,“他老是咱那支歌的,就在我的窗下。”
 
  他一声不吭,他气坏了。
 
  “我可以那么清楚地看见他,”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那么一双眼睛。大大的、黑黑的眼睛。眼睛里还有那么一种人情——那么一种表情!”
 
  “这么说,你那时候爱他了?”
 
  “我不知道。”
 
  他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死了,十七岁时就死了,那时候,我十五岁。这么年轻,难道不可怕吗?”
 
  他微微转过了脊背,刚刚的怒气被无能为力所取代,许许多多纠结的、羞愧的、悲哀的想法从眼中划过。他声音轻了许多,“他怎么去世的?”
 
  她回答:“我想他为我而死了。”
 
  剧场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很低很低的音乐从角落里飘出来。
 
  我有些明白改剧本的缘由了。年轻男人对着比自己年长的妻子,感到惶惑而不安。妻子的过去对他来说,是虚无的空白,妻子过去认识了什么人,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样的爱情,他依然不知道。他爱她,她的心里却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感情中,把一个异性与其他异性的差距无限扩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年轻人死心塌地爱着自己的妻子,他愿意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她是她心中的女神。
 
  但是,那错过的时光无法弥补。
 
  因此他注视她的时候,总带着那么一丝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