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城第三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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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学期很快开学,教授同学也都陆陆续续知道了爸爸去世的消息,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同情;教授找我谈心,说只要我需要帮助,学校都会尽可能的提供。
 
  虽然我没有接受,但这样的好意让我的浑身都暖和起来。
 
  在母亲给了我那笔巨款后,我肩上的压力小多了。我缴纳了学费后就把剩下的钱单独存在一张卡上,等着几个月后和母亲的关系近一点了,再还给她。
 
  我念的是国内最好的经济系,念到了大四,课程还是一样多,选修必修实习等等。毕竟,大学这个门槛一跨过,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进一步深造,要么面向社会。
 
  父亲在病床上的样子让我前所未有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所以我早早就下了决定准备出来工作;但两三个月前,学院的钱纲教授忽然主动找到我,说愿意接收我为研究生且能让院里给我奖学金。我起初以为是他偏爱我,后来才知,他在医院里看到我在父亲病床前衣不解带,被我感动了。
 
  总之,不论什么原因,这是最近一年里,我收到最好的消息。
 
  学业还算辉煌,但挣钱真是太难了。每一家餐厅都是社会的缩影,社会百态尽收眼底。来曼罗吃饭的客人大都有些来头,我一个小小服务生实在得罪不起,加倍小心的伺候。
 
  好在餐厅的总体环境不错,同事们还算友好,只除了一位叫韩美的领班。沈钦言对我更是步步提携,我是新人,难免有顾虑不周不熟悉流程的时候,都是他帮我在领班和几位大厨面前说好话,还帮我应付难对付挑剔的客人。
 
  有时,林晋修每两三天都会带着不同的女伴来曼罗吃饭,他总是点名让我为他服务,像小丫头那样使唤我,只要我稍微露出一点要爆炸的迹象,他就会支着下巴,闲闲地来一句“许真,你可不要给我丢脸噢”。
 
  他的话的意思很微妙,每次我一听,脾气全没了。他可以轻易给我这份工作,也可以轻易收回,我只能加倍小心。
 
  大抵是我的唯唯诺诺低声下气让他开心,林晋修每次给的小费很多,简直可以说非常多,几乎赶得上他吃的那顿饭的价格了。
 
  第一次也就罢了,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如此。这让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疑心他正在变相的接济我。
 
  但他给小费的姿态丝毫不见同情,只随手把几张大钞放在菜单里递给我就携女伴从容离开,丝毫没有特殊之处,显然他把这事儿看得十分稀松平常。
 
  悄悄问沈钦言怎么办,他倒是言简意赅:“收着。”
 
  他说得轻松,我只觉得,林晋修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收的。我垂头,心情十分沉重。
 
  他说:“有附加条件?”
 
  我唬了一跳,“啊,这倒是没有……”
 
  “你们认识多年?”
 
  “哎,是,所以尴尬得要命。”我唉声叹气。
 
  “你跟他暗示过你缺钱?”
 
  “没有!我怎么可能做这事?”我顿了顿,“说实话,这份工作我本都不想答应的,不得不欠他一个人情了。”
 
  沈钦言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那不过是再欠一个罢了。”
 
  能把一件让我纠结两周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松,沈钦言当真是快刀斩乱麻。
 
  “人人都有难关要过。欠下什么,以后总有还清的时候,”沈钦言说,“现在,装傻。”
 
  真是简单易行的操作方法。我钦佩地看着他,慢慢呼出一口气。明明年纪比我小,在很多事上比我通透得多。
 
  我工作的第三个周末,遇到了一对让人印象深刻的中年夫妻。那位妻子一脸阴沉,脾气大得很。我察言观色,估计这两人必定是吵架方歇,心情都不好,于是格外的陪着小心。我知道在一百个人里总会有一个恶意顾客,但没想到遇到那么难打发的人。
 
  通常我们是两个人照顾一桌,那天餐厅客人特别特别多,还有不少要外卖打包带走的,我们的人手不足这个缺点就显得十分明显,我完全沦为了他们的出气筒。
 
  那妻子起初嫌开盘菜里的蔬菜、火腿片不新鲜;一会嫌通心粉太硬;过一会又批评说“海鲜的酱料不好”,我只能一次次赔小心,立刻端走请厨师重做一份;这还不够,只要我速度慢一点就用极为尖刻的语言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还骂我是狐狸精,勾引她丈夫,威胁投诉到经理那里去。
 
  勾引?我完全傻了眼。
 
  我只是保持着一贯的笑容,希望她丈夫稍微可以压制她的火气而已。
 
  那真是我人生中最奇耻大辱的时候。我长这么大,何尝被人骂成这样。爸爸当我是掌上明珠,在学校里虽然时有不顺,但从来没有卑贱到这个地步;我又羞又怒,火上心头,眼睛都气红了,手开始抖,托盘里的盘子杯子“哗啦”掉在桌上,残渣冷汁弄脏了桌布,往那个女人身上也溅了不少。
 
  那个女人眉毛一竖,下一秒她抓住我的衣领站起来冲我咆哮,我看见她扬起了肥厚的手掌,恶狠狠地朝我打煽过来。
 
  我绝没想到这个女人除了言语侮辱之外,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用肢体攻击,一时间都忘记反应;等到灵光一现想躲都来不及了。
 
  沈钦言一只手把我拨到他的身后帮我挡去了全部的火力,完全挡在我的前面,一把抓住了女人高高扬起挥舞的手臂,沉声道来。
 
  “这里不是您上演全武行的地方。您对我们有什么不满意,可以提出来,不需要动手。”
 
  他的声音又沉稳又可靠,不容挑剔的礼貌中带着不容侮辱的强硬。沈钦言在工作氛围中绝对专业得让人仰慕。如果不是因为被攻击的对象是我,我想我一定会更好地欣赏他的行为。
 
  那女人大叫:“她弄脏了我的衣服!”
 
  我想要分辨,但沈钦言一拉我的手心让我稍安勿躁,对那个女人不假辞色,“我们会送去干洗,请您自重。”
 
  说着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被我搞得狼籍的餐桌,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无比地感激他,蹲下身去捡起那些摔碎的餐具残片。
 
  刚一站起来,就被匆匆赶来的韩美按住了脖子,让我跟那个女人道歉;我自觉一点都没做错,梗着脖子不肯,韩美在这么多客人面前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她让沈钦言处理后续情况,面色铁青拉着我就到了员工休息室。
 
  “你这是什么态度!客人挑剔你忍一下,怎么能把东西泼在人家的衣服上!”
 
  我试读解释,“我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手滑盘子才打碎了。如果有制度,我愿意受罚。”
 
  然而韩美怎么都听不进去,反而更尖利的数落我;我起初咬着唇忍着羞辱不做声,直到她忽然说:“你这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别以为你有后台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
 
  我茫然:“什么?”
 
  韩美冷笑,“你怎么来曼罗的?”
 
  原来她说的是林晋修。这件事我的确没有分辨的余地,只有苦笑听着她的处分——除了挨骂之外,还要被扣掉薪水补偿餐厅的损失,谁让我摔碎的是一套珍贵的瓷器呢。
 
  我心灰意冷,自认为兢兢业业,想不到还是落到了这种不堪的境地,虽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但被侮辱到这个份上,我也只能撂担子走人了。
 
  “够了。”这句中气十足的话完全反应了我的心声,却不是从我的喉咙里喊出来的。我诧异的回头,看到经理推门而入进来。
 
  “今天的事情下班后再处理,”经理言简意赅,大手一挥,“许真,你先回家。”
 
  我被这么一句话打发出了房间;出了房间看到沈钦言靠着走廊,微微勾着头。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心里一动。
 
  “是你去叫经理来的吗?”
 
  沈钦言打量我,仿佛是要确认我是否头手完整,安然无恙。
 
  “今天的这些事情,真是谢谢你了,”我感动得几乎想要给他一个拥抱。委屈受得太多,看到一个支持我的人,就恨不得掏心掏肺歃血为盟毕生为友。
 
  沈钦言终于说话,“有时候会遇到不讲道理的客人。”
 
  我大有知己之感,“你也遇到过?”
 
  他不语,那就是默认。我也觉得自己真傻,沈钦言在社会上好几年了,见过的肯定比我多,经验也丰富得多。
 
  他顿一顿:“以后再遇到这种客人,就直接叫经理。”
 
  “我记住了,”我低低呼出一口气,有些虚脱地背靠着墙。
 
  沈钦言不做声,伸手轻拍我的肩膀。
 
  我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可隐瞒了,“如果不是经理进来,我大概已经跟韩美翻脸了,太痛苦太冤枉了,在杀人和忍住不杀之间反复挣扎。”
 
  “忍一忍就过去了,”有一瞬间他看上去比我还怅然,“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论多么平淡无奇的生活里,都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恶意,还有那些让人恨不得一瞬间死掉的事。”
 
  假设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汪湖水的话,我几乎能看到那句话像水珠一样滴进我的心口,泛起“天涯都是沦落人”的涟漪。
 
  他侧头对上我的眼睛:“怎么?”
 
  我微笑起来,“难得听你多说几个字。”
 
  他明亮的眼角里有光闪过,不过那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他“唰”一下别开了视线,转头去看着走廊尽头,轻声道了句“你先回去吧”。
 
  “不了,临阵脱逃不是我的个性。”
 
  他嘴角一扬,勾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那天和沈钦言一起离开曼罗时,我又重新打起精神来,完全打消了辞职的念头。在回去的地铁上,我痛定思痛,对服务性行业艰苦性的了解加深了一个档次,于是决定将服务性行业和国民经济增长挂上钩,当做毕业论文课题来研究。这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