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城第一章(上)
明明双脚已经站在了酒店门口,我却再一次踟蹰起来。
现在这个时侯,说不紧张是假的。若干次试图提起了脚,又放下。我的行为实在愚蠢透顶,搞得酒店大厅的服务生频频对我侧眼相看,走过来笑容可掬地问我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我回了他一个笑容,再深呼吸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一切都好,然后踩过明亮得可以照人的大理石地板穿过酒店大厅,走到前台,以一种毅然决然不跳黄河心不死的语气开了口。
“我约了人见面,我想知道她现在在不在。”
前台的年轻女孩笑容可掬,“请问是哪个房间的客人?”
“二十二层,2208号房。”
她边在电脑上查询边问看我,“客人的姓名是?”
我抿了抿唇,“梁婉汀女士。”
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本以为这三个字我会说得十分艰难;让我意外的是,那三个字忽然就有了力量,像跳跳糖一样从我嘴中蹦出来,诧异的同时,我的心情顿时微妙地放松了一大块。
这是个很有生命力的名字,就像这个名字的主人一样,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只能用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来形容,虽然带给每个人的雷声程度各有分别。
例如我面前这位的女孩,“梁婉汀三个字让她肃然起敬,连念都念得字正腔圆。
“梁导演?”前台女孩抬起头打量我一样,虽然她克制的极好,但我依然看出她和善视线下的浓浓好奇和探究。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在琢磨我和这位大导演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你的名字呢。”
“许真,”我说,“我的名字。”
她拿起酒店内线电话拨了出去,十秒钟后她放下了电话,盯着我说:“梁导叫你上去。”
站在2208号房门,我今天头一次镇定下来。
大约是我所有的犹豫不决在来酒店的路上已经全部消耗殆尽,现在只剩下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勇气了。小腿不哆嗦了,急促的心跳变得平稳,出汗的手心也重新恢复了干爽,我稳着手心敲了敲沉重的木门。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道光流泻到走廊上厚厚的地毯上,我抬头朝门内看去,一个素未谋面的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正在对我报以十分亲切的微笑。
“呀,你就是许真?请进。”
我身处的地方是这栋豪华酒店的一间套房,色彩沉稳,格调典雅,就这座像酒店的整体风格;客厅很大,四五米宽的落地窗帘半遮半掩,漂亮壮观,可以远眺蔚蓝的天空、俯瞰城市的街景,还有远处蔚蓝色大海,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延伸到。早上的九十点钟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玻璃,毫不吝啬地撒了满屋。
“我叫纪小蕊,是梁导的助理,跟着梁导也有快六年了,”她把我安置在落地窗旁的小茶几上,她说话速度很快,从那给我倒咖啡的动作看,做事极为干练娴熟。她抬头对我一笑,马尾在她后颈里轻轻扫过,“我们虽然通过两次电话了,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本人呢,你看上去比照片里的还像梁导,都非常漂亮。”
我有点不好意思,“纪小姐,过奖了。”
她愉快地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叫我小蕊就可以了。”
“噢,小蕊姐,”我想了想,还是加了一个“姐”字。
她再次打量了我,说:“我以后叫你小真吧。”
“哎,好。”
“这几天拍电影到凌晨五点,梁导六点多才睡下,”纪小蕊说,“她刚醒没一会,还正在洗漱。”
“噢,没事的。”
客厅里很安静,豪华的家具们都不动声色地彰显着酒店的品味和档次。我乖乖坐好,低下头去,茶几上除了一套咖啡杯,还有一本书。
“是电影剧本,”纪小蕊解释,“你来之前我正在看。”
在我贫乏的想象力中,剧本应该就是是一叠装订好的打印纸,我面前的剧本比我想象的漂亮多了。封面做得漂亮艺术,上写了四个极艺术的大字“约法三章”——我想起,这是电影的片名,其下是导演的名字梁婉汀和一个时间——那是开机时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很想翻开剧本看看剧透,但终于忍住了。
在别人的地盘,总归要谨慎点。
有些紧张。
抬起眼,通往卧室的门半虚掩着,我忍不住朝门内看了两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有人从门里出来,让我措手不及。
纪小蕊看到我的目光,很善解人意地开口,“我去看看梁导。”
她刚刚站起来,那扇虚掩的门就被人从里推开了。
我眼睛发直地盯着门,首先看到身穿黑色坠地长裙的女人从里面门内信步走出,修长手臂和脖颈的皮肤轻轻巧巧地裸露出来,白皙的肤色和那身如水的黑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全身几乎没有任何装饰,除了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银色的项链——项链垂到胸口,最下方悬着一个“L”形状的吊饰,反射着明亮的星光。
我几乎被那光耀花了眼,一时间无法分清是那光是从吊坠上迸射出来还是来自于她那淡然沉稳的气度,实际上,我也无暇去顾及这样的小细节——因为,她正朝我走过来。
这让我更清楚的看清了她的容貌:就像无数八卦新闻里形容的那样,她的外表看上去更像是个一流的女演员而不是导演;她的真人比照片和视频里的更年轻,她今年应该是四十岁出头,可看上去绝不超过三十五岁;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极为有神,视线所到之处就像此时的阳光一样,让一切无所遁形。
她就用这种审视的视线扫我一眼,好像把我完全看透了一样;我脊背一麻,下意识弹跳起来,那悦耳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传入耳中。
“许真?”她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干练而又冷静。
“……是我,”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叫出来,“妈妈。”
我平生第一次叫出这个司空见惯的名词,那一瞬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是的,面前这个气势凌人、美丽而高贵的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关于我的母亲,我能说的其实很少,因为在我生命最初和现在的岁月里,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母亲的存在。
很小的时候也傻乎乎的问我爸“为什么别的小孩子都有妈妈而我没有”,因为每次提到这个问题,我爸都会放下手里的论文或者化石,端正的脸上出现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似乎他被天大的问题难住了,黑框眼镜后的那双眼睛显得既困惑又愧疚。我也是长大之后才明白,我爸那不可言说神情的隐含意义——他的确想要告诉我一点什么,但每次话到嘴边又欲言又止。
因为我还太小。
末了会干巴巴地对我说“你妈妈现在很忙,她空闲下来就会来看你的”。
一样话说过三次、五次后,我也就不再多问了,不是我自吹,我向来都有着绝佳的领悟力。
我跟父亲一起长大的,他是个古生物学家,涵养很好,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他发脾气;他的学识也很渊博,这在他的几大本著作里得到完美的体现。他发现了数百种从无记载的新物种;他能从一块化石中看出其中疑似网状结构的生物是生活在白垩纪或者第三纪,是木兰或者桦树;还能说出这种生物的习性和食物;他狂热的爱着自己从事的事业,长时间跋涉在外进行古生物考察,他的著作里的每一个字都浸泡着辛勤的汗水。
我十五岁前,爸爸每次出门都带上我,我们去过偏远的山区、浩瀚的沙漠、荒凉的海岛……我们在裸露的地表寻找露头的化石;我见过那么多新奇别致的景色,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对开阔我的心胸是有好处的。
我爸只懂得古生物,但我还是以他为傲,所以,有没有母亲对我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早饭吃过没有?”
我走神了片刻,终于听到了从我母亲嘴里说出的这句话。这之前,我母亲都在等着喝咖啡,纪小蕊往咖啡杯里放了小半杯牛奶、三分之一块方糖后,她这才拿起了咖啡杯。
照例上说这是个问句,虽然我没有听出来其中的询问感。
“在学校吃过了,”我立刻说。
“一起吃,”虽然我表示我已经吃过了,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叫纪小蕊:“叫客房服务,两个人的早餐。”
纪小蕊答应了一声就去打电话了,剩下我和我母亲在茶几旁独坐。我抓空心思的想着话题,和素未蒙面的母亲见面的尴尬就像过夜的水一样喝了个十足,茶几上的杯具们嘲弄地看着我,我大腿抖了抖,茶几微微震动了一下,咖啡泛起了一圈圈缓慢的涟漪。
母亲看了我一眼,勺子搅着咖啡,“说说你吧。”
这种“被面试”的语气让我有轻微的不适感,我微微紧了紧眉头,还是和盘托出:“静海大学,大三,噢,我是说,秋季开学后就是大四了。我在商学院经济系就读,成绩还不错,之前是班上的学生代表,也是院里的宣传部长。”
“你也应该是大学生了,”她垂下眼睑说了这句,又问,“你今年二十一?”
“是的,已经满了。我的生日在二月。”
她点了点头。她既然生了我,应该还记得我的生日。
我注意到她眼角一丝轻微的皱纹,眼圈下方有些发青,她明明化了淡妆但怎么都掩盖不下浓浓的倦意。一个多月前我在电视上看到她新电影的开机仪式;自那以后,关于这部电影的各种新闻就在报纸电影的娱乐栏目上频频出现,前期的宣传可见一斑;这部电影是这两年来投资最大的电影,几个主演也都是现在最当红的大明星,一举一动都会被写到八卦新闻里去,而她一个人要当好这么一部大片的导演,不受苦受累是不可能的。
“正尧,”她停了一下,“你爸爸的葬礼是什么时候?”
就像有人拿着一把钢钎往我的五脏六腑扎来,我眼睛鼻子同时发酸,喉头哽了一下,“三个星期前。”说出来才发现,声音还是有点哆嗦。
母亲静了一瞬,仿佛想起什么,低头喝了口咖啡,才说:“那时我在国外拍外景,回不来。”
“噢,没关系,”我说得很诚心。
我的确认为这事没什么关系,也不会迁怒我母亲。反正这么多年我们父女俩过得很好,我爸对化石和标本的兴趣已经盖过了一切,也从来也没有流露过没老婆的遗憾和失望。所以我想,我爸不会在乎她是否来观摩他的葬礼。
说话间,有人叩了叩门。
纪小蕊坐在距门很近的沙发上,听到铃声,她放下掌上电脑去开了门。不出我所料,是客房服务,服务生把早餐整整齐齐在桌上放好。早餐很简单,双面烤的焦黄的面包片、颜色喜人的草莓酱,还有一壶牛奶,两个鸡蛋。
实际上我昨晚想着今天的见面,根本没睡好,今天一大早就醒了,在空荡荡的寝室里呆了一会,又一路小跑去学校的餐厅,匆匆忙忙吃了一顿新鲜出锅的早餐。然后我就坐上地铁和公车,还经过了一座跨海大桥,在唾弃这个城市实在太大和无穷的煎熬中,花了足足两个小时零一刻,辗转到了这座坐落在城市南边且靠海的酒店。车船颠簸明显消耗了我的体力,我忽然觉得有点饿了。
母亲动作优雅地往面包上涂果酱,小口小口喝着牛奶;我也准备照做,忽然听到门又响了一下。我心里琢磨着着这门今天真是被开了关了太多次,如果门有感情的话,想必会觉得不耐烦吧。
原以为是服务生去而复返,我随意往门口扫了一眼,当即一怔,伸手去拿面包片的手僵在空中,还有点颤抖。
纪小蕊冲着来人熟络的打了个招呼,又回头看着我母亲:“梁导,顾持钧先生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