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且慢行第十三章 黄沙吟(十)
云朵公主的营帐中传来女子的嘤嘤哭泣声,那个侍女格玛瘫坐于地,且哭且诉。
“好好儿的在部落里快乐自在,嫁个族中勇士也可颐养天年,却偏偏地赶了这死地,甚么大辽妃子,甚么龙珠太子,也不过如此……”
“休得放肆,再敢说太子一个不好,打断你脊骨。”看守的军曹一声断喝。
正所谓世情冷暖人走茶凉,更何况这云朵公主涉嫌杀害仙仙公主,如今死的亦是不明不白,格玛早已是失了靠山,只落得任由着兵丁军曹打骂。
贺锦心见这军曹如此欺人,心中不爽,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嗯哼。”尉问天咳了一声示意。
军曹见是太子来了,立刻噤声,俯首行礼退至一旁。
贺锦心站着不动,只拿一双眼神远远地觑去,那云朵公主卧于床上,身体蜷曲,呈半蜷曲之姿,面朝床内,双手则半握拳状捂于胸口。
对于这种姿势,锦心是再熟悉不过了,因她本人也常因胸闷而将手握拳状捂于胸口。
锦心朝尉问天稽首一拜:“麻烦军师。”
“啥?又让我去?”
尉问天翻翻白眼,简直一副生无可恋之神态。
但他已然晓得这时候龙珠太子实实在在没得依靠了,回身看看那个马夫,亦是一张黑脸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要相帮的意思,小蚯蚓更是指望不上。
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上前去,口中念念叨叨:“美人莫怪,美人莫怪啊。”
离了足足二尺远,捋起衣袖,将那纤纤手指一拨,便将云朵公主翻过身来。
贺锦心又凑得近了些,仔细察看云朵公主面庞。
“面色暗沉,双唇微紫,明显的中毒之症,依小尉看来,杀人而后畏罪服毒自尽已是事实,根本无需费时费劲再查下去了。怎样,小尉分析在理吧?”
“胡说,若是我家云朵公主杀人,为的自然是太子妃之位,如今大婚未成,又怎么倒先自行了断?再说了,我家公主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与龙珠太子大婚喜结良缘的,难不成这一路上还带着毒药随时自斟自饮不成?于情于理,都不通。”
尉问天自信满满的推论被格玛短短几句反驳便站不住脚,只得干咳几声,看着贺锦心的脸,却是凝眉思虑,没有应答。
龙珠太子被小蚯蚓伺候着端坐一旁,看锦心未有表态,便默不作声,沉着气等她开口。
等了许久,贺锦心却撇开了床上的尸首,转而问军曹:“杀人凶器何在?”
“在此。”军曹应声立即将凶器捧至锦心面前。
那是一把镶嵌玛瑙石的漂亮的小短剑,连同剑鞘不过七寸长,出得鞘来,剑刃仅仅三寸有余,光照之处,寒锋闪烁,光芒直逼人眼。
“好剑!”龙珠太子不禁发出一声赞叹。
龙珠太子乃好武征战之人,对于一把上好的兵器,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赏识之情,无可厚非。
只是,锦心眼角余光里,那马夫似也为之一震,破毡帽底下露出的双唇一抿又一松,令她心底一丝疑虑渐起。
显然马夫对兵中宝刃也是十分赏识。
虽然相识于马厩之中,但在贺锦心的心底里,下意识地就不曾将马夫当做寻常人等,如此一来,更使得她心中这种疑虑趋深,默然暗念:“莫非他是与我一般家逢不幸,遭灾罹祸,才流落于此被辽人拾起,想来亦是个落难公子不成?”
如此一念想,便滋生出一股浓郁的同病相怜之情,心中默默然对那马夫又多了几分柔意。
愣了半晌,才发觉自己想偏了方向,忙假意吟哦一句,朝着格玛问道:“你可认准了,这是你家公主的配剑吗?”
“难不成这就是江湖传闻中的‘三寸尖’?”
尉问天握着那出鞘的宝剑亦是兴趣盎然,着急追问。
格玛停了抽泣,点了点头。
“是,正是‘三寸尖’。公主十岁那年,一位奇人从天山而来,看了公主半晌,赠她这柄宝剑便离去,后再未见。公主极是爱惜此剑,从不离身,也不轻易出鞘,因奇人说过……”
尉问天忍不住用指尖去触那剑锋,随之“哧”地一声,指尖已是鲜血欲滴。
格玛惊呼时已不来不及,硬生生吞下口唾沫,接着道:“因、因奇人说过,此剑出鞘必得见血。”
“军师真可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既是知晓这兵刃了得,却还眼瞅着拿自己手指去试,天底下也就只有你这个独一无二的傻帽军师了。”
龙珠太子埋怨尉问天几句,忙嘱咐兵丁去唤军医来为他包扎。
尉问天支楞着流血的手指头,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龙珠太子,也不回话,只等着军医来替他包扎。
要是平日里,尉问天必定要嘴贫回上几句,然而此刻却有些反常,愣是对龙珠太子不理不睬的,龙珠太子大概知晓他还在生他的闷气,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尉问天这一受伤,贺锦心再不能使唤他,左右看顾一番,还只有那马夫可以信得过,于是走到马夫跟前,想了想,却是叫不出马夫名字。
这个时刻,当着龙珠太子、尉问天、众多兵丁以及那个该死的军曹之面,怎可轻易露了相?
虽然于匆忙之间为了避祸而假认夫妻,却也不该到如此这般,还不知对方姓名,实实在在是个大笑话。
贺锦心脑筋一转,冲着马夫曲膝一礼:“烦劳大驾。”
那尉问天“呵呵呵”地站在一旁,捂着手指头鬼鬼地笑。
谁说他是傻帽军师,天底下也就如此独一无二的鬼心眼军师好吗?
贺锦心明知尉问天耍心眼推了她的差事,眼瞅着他那只高高翘起包扎了一重又一重的手指头,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安心烦劳马夫大驾。
马夫甚是机灵乖巧,不用想都知道这个时刻贺锦心来到他的面前是何居心,便将双唇一抿一撇,低声道:“公主的身份非同一般,且又是龙珠太子即将大婚的妃子,断没有让普通兵丁触碰的道理,更何况我一介马夫?”
言下之意,当然只有龙珠太子本人最合适。
正当龙珠太子义不容辞地准备接手临时“仵作”之职,那格玛却挺身挡了过来,横在龙珠太子跟前。
“我家公主冰清玉洁,眼下且还是未嫁之身,哪容得你们这么些大男人推来倒去,污了她名节?”
此话一出,那尉问天可恼恨至极,拿包扎好了的手指指着自己鼻尖嚷嚷起来:“我不是,哎,难道我不是大男人?”
龙珠太子忍俊不禁,连军曹在内,个个忍着笑不敢出声。
敢情在人人眼中,自然而然都未曾将他当个大男人看待。
尉问天咬咬嘴皮子,嘟着嘴生起闷气来。
格玛斜看了他一眼,也无需与他啰嗦,望着贺锦心道:“姑娘要怎么做,但请吩咐便是了,只要能帮我家公主洗清冤屈,讨还公道,格玛日日为你祈福添寿。只因这谋害北汉公主的罪名,我小小突厥部族实在承担不起,还请姑娘多多用心则个。”
云朵公主杀人害命的罪名一旦坐实,必定引起突厥与北汉之间的仇恨,也将与大辽结下梁子。
如此一来,不仅突厥复国无望,更有可能遭到大辽与北汉的联手追杀,小小的蓝突厥面临着被灭族的危机。
这也正是格玛极力为云朵公主辩解、否认杀人害命的原因。
各国纷争锦心不甚懂得,只知道,查清事实真相、还死者公道,才是她不可推卸的使命。
贺锦心点了点头,指点格玛将云朵公主身体放得平整一些,又令她撬开云朵口唇,看她舌苔。
格玛顺手摘下头上银簪来,小心探开云朵唇口,舌苔轻微暗沉,却并无其他异状,银簪亦完好如初,未探到毒物。
“甚是奇了,既是服毒自尽,却是因何探不到毒物?”
尉问天一时忘记了生气,忍不住大声问道。
众人亦都疑惑不解,纷纷望向锦心。
贺锦心将手触了触云朵公主胸口的拳头,呈半握松散状,遂朝着龙珠太子稽首一拜,道:“还请太子殿子下再次移步仙仙公主帐里,我尚有事要核实一二。”
不待龙珠太子回答,那尉问天又抢了他的先,说道:“如此左帐右帐地奔走也忒是麻烦,不如就将仙仙公主移到这边来,二位公主摆到一块儿,岂不省却许多麻烦?”
聪明之人多半也是懒人,尉问天正是典型的怕麻烦之人,凡事都想着省力省事,但他的提议也着实是好,因此并没有人反对。
龙珠太子没有说话,尉问天就当他是没有异议了。
由于营帐内空间有限,便决定将两位公主一同移至云朵公主营帐外并排放着,这样有利于死者通风,也使一大帮活人不至于挤在一个营帐内显得十分局促。
贺锦心亲自指挥搬运,生怕那些兵丁粗手粗脚的,弄坏了两位公主尸身。
兵丁们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个个秉住了呼吸,小心冀冀地,更怕龙珠太子责备。
可是依然于不经意间,仙仙公主的一只绣鞋落了下来。
眉儿着急忙慌地冲上前去,拾起了绣鞋,边哭边埋怨兵丁不小心,亲手为仙仙公主穿回绣鞋。
可能因为尸身已经僵硬,折腾好一阵子也未穿上。
马跃上前去帮忙,生拉硬扯地,才勉强将绣鞋给仙仙公主穿好。
贺锦心瞧在眼里,稍稍一皱眉。
“不对。”营帐边上传来一声低低的自语。
锦心猛抬头,急切找寻马夫的位置,见他还在那里站着,便放下心来。
虽然他转了方向,但她却明白那一声低语必是发自他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