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鸦杀第39章 心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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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云和衣睡在她身边,一根手指还被她的小指勾住。他的面色苍白得好似透明,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呼吸平缓细微。
  
  覃川抚上他的脸颊,触手不再温热,反倒带着些许凉意。
  
  她突然感到心惊,急忙唤他:“九云?你睡着吗?”
  
  他浓密的长睫毛颤一下,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开了,眸光流转,最后定在她脸上。他笑了笑,翻身凑过来环住她肩膀。
  
  “醒了?饿不饿?”
  
  “……你病了?”覃川拨开他面颊上的长发,想用掌心的热度温暖他微凉的肌肤。
  
  傅九云点点头:“好像受了些风寒,呵呵,我已经很多年没生病,这下真有些丢人。”
  
  她拉高被子,将他盖得结结实实。他这样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她于是也不想再说什么,一遍一遍替他把落下的长发拨到耳后。她掌心的热度怎样也暖不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冷,这样握在手里,仿佛握着一块冰凉的玉石。
  
  “还是去叫个大夫吧?”
  
  覃川翻身要下床,却被他无力地按住肩膀:“别走,我只想看着你。”
  
  她睡回去,将他的上半身抱在怀里。他悠长的吐息喷在锁骨上,暖丝丝的痒意,然后他的唇轻轻贴在那块肌肤上,声音很低:“川儿,有机会……再跳一次东风桃花吧?只给我一个人看。”
  
  覃川笑了:“没有乐伶们奏乐,怎么跳?何况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忘啦。”
  
  他沉沉笑了两声:“是么?那也罢了……”
  
  她抱着他,看着夕阳渐渐沉下去了,银盘般的月攀上枝头。魂灯被收进乾坤袋,天气的异象顷刻间便消失。一切都那么安静祥和,这样美的夜色,她从小到大看了无数回,却从没哪次像现在这样觉得移不开目光,甚至依依不舍。
  
  “九云,魂灯的三只灯芯都被点燃了。最后那只要在十二时辰内点燃,不然……前功尽弃。天亮之前,我要走了。”
  
  他抬头看着她,面上浮出一丝笑,柔声道:“那好,今晚我做一顿烤全羊吧。别饿着肚子去。”
  
  她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颤抖,牵扯着整个身体都在疼痛。
  
  先生活着的时候,曾给覃川说过一个故事。有个人生来最怕鬼,整日躲在家中足不出户,请了武功好手替自己看门,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岂知被鬼听说了这个弱点,便伺机前来吓唬他,这人做了那么多准备,小心翼翼,最终却还是被鬼吓死。
  
  先生说,你心中越怕什么,就越不要回避,孽债皆由心生,一切顺其自然方是正道。
  
  只是那个时候她没能搞懂先生的意思,现在一切尘埃落定,结局渐渐明朗,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最怕的东西是什么。
  
  是离别。
  
  她一直刻意回避,逼着自己冷了心肠面对所有人,愈刻意,结果愈是背道而驰。有意的冷落无情只能说明心灵上的软弱,最终放下一切爱上了,转眼又要离别,真心笑着的日子那么少。
  
  这是咎由自取。
  
  **
  
  眉山君已经回去了,兴许是被傅九云赶回去的,覃川记得自己快睡着的时候听见他在嚷嚷。不知左紫辰和玄珠听到了什么,吃烤全羊的时候,谁也不说话,气氛沉闷之极,连玄珠也少见地没有往左紫辰那里不停张望。
  
  大家一起闷头吃羊肉,就着庄子里时不时飘来的“哪个混账偷了我家的羊”这样的叫嚷声,一顿吃了半头羊。
  
  傅九云在生病,吃完饭便进屋休息了。
  
  覃川蹲在水缸旁刷碗,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随口笑道:“没想到你真的偷了一只羊,庄子里骂了好久。”
  
  那人停在她身后,隔了半天,才低声道:“其实你不需要这样逼自己。”
  
  覃川手里的碗差点砸地上,跳着起身,愕然张大嘴瞪着面前的人,结结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说话?”
  
  玄珠会主动来找她说话,不亚于天下红雨。从记事开始,印象里玄珠对她永远只有两个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里甚至带了一丝悲戚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玄珠皱了皱眉头,淡道:“那个窝囊仙人……都告诉我们了。你已经为大燕做了那么多事,也不用再继续下去。你要知道,没人会领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着自己的好处。”
  
  她会突然与自己讲这些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
  
  玄珠冷笑起来——果然还是冷笑适合她——她眼神有些复杂,曾经的鄙夷厌恶一点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丝怜悯和温柔,低声道:“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以前我成日盼着你死,现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还是活下去的好。不是已经另有喜欢的人了么?和他一起过下去吧!你救过我两次,这个人情,我必然还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让你还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转身便走,徒留一丝残音:“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保重。我会每天和老天爷祈祷,下辈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覃川愕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一阵冲动:“玄珠!”
  
  她没有回头,只停了一下,隐隐约约似是在叹息:“那天你和我说的……人要长大一些……我一直被困着,想不到从茧子里出去,第一次长出翅膀,又要被剪断……”
  
  “玄珠,你在说什么?”
  
  她回头,居然是笑着的,再没有刻骨的嫉恨,亦没有难看的嘲讽。
  
  “我还是很讨厌大燕国,从上到下,从头到尾。帝姬,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没有你那种抱负。像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呢?”
  
  她走了,不管覃川在后面奇怪地叫了多少声,也没有再回头。
  
  覃川回到屋里,傅九云已经睡下了,大约还未睡熟,听见脚步声便慢慢睁开眼。案上烛火跳跃,他眼里仿佛藏了两颗星子,亮得可喜。
  
  她拢了拢被角,朝他微微一笑:“怎么还不睡?我陪着呢。”
  
  傅九云环住她的腰身,脑袋枕在她腿上,难得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再等等……等等再睡。我看着你。”
  
  覃川握住他的手,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心里期盼他可以像从前那样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那样的拥抱。可是他虚弱得手指都没力气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也会被风寒打倒。
  
  “我很少和你说先生的事吧?”她低低说着,“魂灯的事是先生告诉我的。不过他到死都在后悔,不该和我说这些。”
  
  傅九云垂下长睫,只嗯了一声。
  
  “他那时候怕我轻生,所以寻了魂灯的事给我个活下去的想头。”覃川顿了一下,“点魂灯需要无上的勇气与意志力,他觉得我必然不成。”
  
  “可你的胆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她的目光与他胶着,过了很久,才轻声说:“不,我的胆子也很小。至少,点魂灯的时候,有些人我不敢见。九云,就陪我到这里吧,后面让我自己来,你好好过下去。”
  
  傅九云笑得有些迷离:“找些美貌姑娘厮混,风流倜傥的过下去?也成。”
  “呃……”覃川一时无语。
  
  “当然是开玩笑。”傅九云对她眨眨眼,拍拍她的手,像安抚一只小动物,“要怎样,都依你。”
  
  覃川将那些无用的眼泪用力压回去,她已经错过很多次离别,有意或者无意的回避。这一次,最后的那个人也要与她告别,再没有人陪着。她只有鼓足勇气去面对。
  
  “嗳,过来一些。九云,我想看着你。”
  
  他凑过去,给了她一个轻柔若清风的吻,唇是微凉的。
  
  她又觉着自己实在看不够他,这双眉,这双眼,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独特的天真,不笑的时候因为眼底的泪痣,令他显得那么忧郁。
  
  “你睡吧,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天亮前我不走。”
  
  他一定是真病得不轻,几乎立即便陷入深深的沉睡,苍白的唇里呢喃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魂灯……等我……”
  
  覃川弯腰亲吻他的脸颊,心底那些喧嚣奔腾的声音忽然停了。
  
  他的人已经在她怀里沉睡,虽然明早的阳光再也与她无关,可现在何尝不幸福?
  
  心爱的人,你会做个好梦。
  
  **
  
  子时末,左边瓦屋的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睡在窗台下的猛虎好奇地回头望一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要说话似的。
  
  那一袭紫衣缓缓走到它面前,弯下腰对它摇了摇头,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圆了一双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脑袋,声音很低:“好了,睡着吧。不要惊动你主子。”
  
  他走出竹林,正要唤来灵禽,冷不防身后响起玄珠的声音:“紫辰,你想做什么?”
  
  他吃了一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玄珠站在对面,目光锐利如剑,无声无息将他刺穿。她什么也没再问,他也不再说什么,他们之间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要哭要闹,早几年她就做尽。要缠要粘,她身为女子的矜持也早已丢弃,还是没换回什么。
  
  “方才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动了手脚。”
  
  傅九云精神不济,覃川心事重重,谁也没注意左紫辰用了障眼法,偷偷将乾坤袋换了出来。
  他淡淡一笑:“别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知道。”
  
  她将腰挺直,第一次骄傲而满足地直视他。从前她也会挺直腰身,做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在他面前却永远要垂下头,像是欠了他什么,总觉心虚。
  现在她觉得自己可以真正平视他了。
  
  “你做什么我都知道,我永远是第一个发现你细微举动的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深。所以你永远不要想瞒我什么事。”
  
  左紫辰没有动,甚至没有露出一丝感动的神采。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不管她怎么做,都不会打动他。她只是不愿对自己承认,其实这个人真的一丝一毫都不喜欢自己,甚至完全没有可能会喜欢。
  她于他,是一块相斥的磁石,从不会真正看进眼里。
  
  “你打算牺牲自己,点燃魂灯最后一只魂魄,成全帝姬和傅九云?”
  她问得讥诮。
  
  左紫辰顿了片刻,低声道:“魂灯是她用鲜血开启,已和天神有契约,我纵然有心也无法点燃。对天原国的报复也该到此为止了,太子与国师都已死,这一切应当够了,不值得再用永生永世的苦楚来换取天下无妖。我会将魂灯带走,永不出世。”
  
  玄珠眼中遽然爆发出闪亮的光芒,像是星星之火最后一次不甘而又充满希望的跳跃。
  “紫辰……”她的声音在颤抖,“那、那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我发誓,绝不会再任性胡闹,我……”
  “你最好回香取山。”
  他漠然转过身,再不看她,“我不会带着你。莫要再扰我。”
  
  玄珠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作冷玉般的苍白。
  她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
  他唤来灵禽,翻身便要跳上去。
  
  两只手忽然从后面轻轻抱上来,环住他的腰。
  
  “紫辰……”她依依不舍。
  他不语,不动。
  
  她的胳膊渐渐收紧,下一个瞬间忽然又松开了。左紫辰只觉怀里一空,猛然转身,却见她手里攥着牛皮乾坤袋,面上挂着诡异的笑,急急后退数步。
  
  “玄珠!?”
  
  他下意识用手一抓,却抓到一把冰冷的头发。她没有回答,掌心寒光一闪,将他捏在手中的长发切断,纵身跳上灵禽的背,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左紫辰大惊失色,又恐惊动了屋内熟睡的两人,灵禽被她抢走,他只得唤出灵兽辟邪,一路穿山越水追上去。
  
  玄珠在仙术上造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学过,那驱使灵禽的本领也不如他,没一会儿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风声呼啸中,他厉声高叫:“玄珠!不要乱来!”
  
  她依稀是回头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从灵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浅黄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难找到踪影。左紫辰急忙驱使辟邪狂奔而去,因见四周殿宇辉煌,飞檐高阁,分明是天原的皇宫。倘若被宫里人发觉,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烦。
  
  灵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远,隐约只见玄珠躺在湖边,手里高高举着那只被藏在乾坤袋里的魂灯。受到魂灯神力感染,乌云登时开始密布,雷鸣电闪中,又一次下起了倾盆大雨。皇宫内游荡的阴魂野鬼们惊慌失措地嚎叫躲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还是惊,一闪身便窜到她身边,却不防魂灯上弹出一层血色结界,毫不犹豫将他撞得倒退数步。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玄珠已满身是血,下半身动也不能动,只是望着他冷笑,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已经没办法了……魂灯染了我的血……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亲,她能点魂灯,我自然也能点……”
  
  大雨如瓢泼,她很快就被淋湿,长发黏在腮上,满头满脸的血也被洗净。或许是因为脸色太过苍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气色,声音断断续续:“左紫辰,你永远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血……你、你要忘了我……我不会让你如愿……”
  
  左紫辰什么也没说,只是抽出剑,一剑一剑奋力去砍那结界,却也形同蜻蜓撼大树,丝毫也不能破坏之。
  
  玄珠笑了,下一刻眼泪却滚滚落下,喃喃道:“我荒唐了很久……都快死了,还要你记着我做什么?帝姬……帝姬是大燕的帝姬……我也是……公主。她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活的时候什么都没做……至少、至少我死的时候……要……天下无妖……”
  
  “当”一声,是他手里的剑被结界弹开,远远弹飞在地上的声音。
  他扶在结界上,嘴唇在焦急地张合,只是风很大,雨也很响,她什么也听不到。
  “紫辰……你心里是不是……”
  是不是已经有点喜欢她了?
  
  她高高举起魂灯,在风雨声中用力将尖利的部分扎入心脏,霎时间,魂灯上的火焰尽数熄灭,她的血顺着魂灯的花纹缓缓流出,再缓缓被魂灯吸进去。每吸一次,那灯就变得血红一分,红里透出一层莹莹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狂风陡然大作,吹得左紫辰站立不稳,风中阴魂呼号穿梭。魂灯“嗡”地响了一声,吸足了血,变得如太阳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腥红。
  玄珠发出一个类似叹息的□□,满身衣服尽数被狂风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你看着我!”
  
  她苍白的身躯瞬间化作一团模糊血肉,被狂风吹散开来,几绺衣裳的碎片缓缓飘落。下一刻,风平浪静,只留一盏被真正点燃的魂灯飘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灯身像一轮带来死亡与绝望的血红太阳,安静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他看上去像个死人。
  这下,他真的是永永远远也忘不了她了,再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