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 下部第十章
对于周蓉母女,工作问题并不像她们想的那么容易。
周蓉以为,只要通过各种渠道将自己回国的信息发布了,即使早先 工作过的那所大学不再青睐自己,省里市里别的大学也会主动找上门 来,与她洽谈工作之事。
她完全想错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没有任何一所大学的人联系过 她。倒是她的博导汪尔淼先生拄着手杖敲开过她的家门。导师已经完全 秃顶,秃到以后不必理发的程度。十几年不见,他已显得老态龙钟。大 学里有些老先生八十多岁了还鹤发童颜,精神矍株,导师的身体显然和 他们没法比。周蓉开门时,他因为爬了三层楼梯而在门口气喘吁吁。
周蓉一见是导师,在门口抱着他,强忍着才没哭出声。
导师却笑呵呵道:“我是来探个虚实。好,好,真回来了就好。还能 住进这么一幢不错的楼里,更好。先进屋行不?让别人看见了会奇怪的。” 周蓉这才止住眼泪,喜滋滋地将导师搀入家门。
导师竟有兴致将她的家参观了一番,欣慰地说:“不错不错,真是不 错的一个家。我又有一名学生安居了,我又多了一份愉快。”
周蓉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实在是沾了丈夫蔡晓光的光,并问导师的 居住情况怎么样了。
导师笑着说:“住进三室一厅的教授楼,条件好多了。上厕所不必岀 家门,在家里也可以洗上热水澡,有自己的书房,睡觉再也不必往低矮 的吊铺上爬了,托改革开放的福了! ”他的幸福之感溢于言表,仿佛从 天堂归来。
周蓉又问师母身体可好。
导师的表情瞬间一变,忧伤地说,老伴已病故,没能在教授楼里住 过一天。他女儿常住精神病院,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肯定照顾不了女 儿,没法子。他的退休金,除去交女儿的住院费,也就只够自己一个人 花了。很想请个阿姨照顾照顾自己,却又请不起。
“不过,除了退休金,我还能另外挣点儿,写写文章,编编教材,参 加会议做一次主题发言,也有些收入。不再挣点儿攒点儿,那也不行啊。哪 天我走了,女儿怎么办呢?她是不折不扣的’双无’人,我不给她留点 儿钱,她不惨了?周蓉,她只比你小一岁啊,也五十出头了。有时候我 到医院看她,一个老头儿面对一个五十多岁患精神病的女儿,她又不跟 我交流什么,只不过反反复复说要回家,那会儿我还真是很无奈。”
即使说这些话时,导师居然还是乐呵呵的,如同在讲小说中的情节。
周蓉听得鼻子发酸,关切地问导师身体如何?
导师说,他早就戴上“三高”帽子了,经常这儿痛那儿不舒服的,总 之身体的各种器官都老化了,连学校每年一次的福利体检也放弃了。说 也怪,一不在乎,反而感觉身体不那么糟了。
导师说,他是为她的工作问题而来的,问她首选的工作方向是什么。
她说,当然还是在大学里从教啦。
导师摇头说:“周蓉啊,面对现实吧。现今,失业工人也罢,求职的 知识分子也罢,刚毕业的大学生也罢,没考上大学的待业青年也罢,都 不能奔着自己喜欢来找工作,只能转变观念,要求自己适应市场的需求。”
周蓉困惑地问:“难道所有大学都不缺老师了?”
导师说,不是。几乎所有大学都在升级扩招,原来是市重点的想变 成省重点,原来是省重点的想变成全国重点,原来是学院的迫切地要升 级为大学,大学里的系又纷纷变成学院。学科多了,学生多了,中国的 教育发展壮大了,也是好形势。但是,大学毕竟不是工厂,不可能成批 成批地招教师。所谓教师缺口,无非就是这个学科缺一两名、那个学 科缺一两名而已。嚷嚷着缺教师声音最响亮的大学,一次最多也就进 五六名。
“小周啊,大学里的情况也与十几年前大不相同o你评上副教授时,是 出类拔萃的。如今,全国多少博士培养出来了,不少’海归’博士也回 来了。一个学科的一个教师岗位,往往有近百位博士竞争,有硕士学位 的人根本没有机会。侥幸进了大学,也只能做学生辅导员。你当年也没 把博士学位读完啊。如今的博士,从校门到校门,年轻的不到三十岁,和 他们比,你没有年龄优势啊。哪所大学会招一名再过七八年就退休的教 师呢?你又不是著作等身的名家大家、翘楚人物。文史哲学科也日益边 缘化,日薄西山,不再是才子才女云集的学科。从本科、硕士到博士,快 成清一色的女子学科了。国家急需的是经济分析、企业管理、科技创新 人才,不再需要那么多的文史哲专业毕业生了。”
导师一席话,如同往周蓉身上泼了一大盆冰水。
然而,周蓉虽然内心里拔凉拔凉,却始终笑眯眯地听着,尽量表现 出一副轻松淡定、波澜不惊的样子,为的是保住在导师面前那种曾经有 过的才女的尊严。
导师说,他担任过本校和外校的学术委员会委员,讨论教师人选,一 个岗位少说也有二三十份简历。因为供大于求,条件就很苛刻,常常让 他对求职者心生怜悯。
周蓉暗想,导师兴许听到了对她简历同样苛刻甚至不屑的话,所以 才拄杖找上门来,大约在做了充分铺垫之后才切切告诫的。
她内心虽然不是滋味儿,却静静地微笑着洗耳恭听。
“周蓉,尽管你没读完我的博士,但我始终视你为我的好学生。我的 意思是,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的学生不可以自取其辱……那是不可以 的……明白吗? ”导师终于摊牌了,为了他曾经的学生的尊严,也为了他自己的尊严。 周蓉微笑着说:“老师,我明白了,我一定认真考虑您的话……”
A市作为省会城市,马路上出租车往来不断。从许多方面来看,中 国确乎在变,在朝向一种新的前景。
周蓉拦住一辆出租车,扶导师坐入。
兴许她替导师重系围巾的亲昵举动引起了司机好奇,车开后,司机 问:“老先生,那是你什么人啊?”
汪尔淼迟疑一下,矜持地回答:“女儿。”
蔡晓光回到家里,察觉到了周蓉情绪的低沉。他问:“怎么了? ”
周蓉便将导师来过之事讲了一遍。
蔡晓光与她并坐在沙发上了。
“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呢? ”周蓉问。
晓光说:“你了解我的,你不问,我就不会介入你求职的事。你既然 征求我的看法,我不坦诚相告也不对。你有三种选择。其一,不放弃当 大学教授的夙愿,那确实是最适合你的工作。我同意你导师的意见,如 果再一味继续投简历,甚至托关系,确实会自取其辱。知道了,影响心 情;浑然不知,有损声名。其二,你可以不去谋求什么稳定职业,甚至可 以一个时期内不工作,以我当前的收入和积蓄,养得起你。你可以做自 己喜欢做的事,比如成为自由撰稿人,或进行文学创作。将来怎样,我 不敢肯定。”
她说:“其二太沉重了,可心向往之,但绝不考虑。跳过去。”
晓光接着说:“其三就是,审时度势,忘记自己过去的种种得意,面 对现实,哪里有需要人的职业,并且是自己可以胜任的,就放下自尊去 应聘。高才低就,相对容易,这需要你转变一下观念。”
“以前我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后来改变了。从现在到以后,我还没思 考过。”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不公平,对我太不公平了!你是爱情至上主 义者的时候嘛,将你浪漫的爱情义无反顾地给了冯化成,结果给错了。现 在嘛,咱俩终于是夫妻了,我也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你倒说不清楚自 己的人生观了,这太令我遗憾了吧?让我来指点迷津,从现在到以后,你 要重新做爱情至上主义者,你的人生观就应该是——好好爱我蔡晓光,比 我爱你加倍地爱我!咱们都要向秉昆和郑娟学习!”
“向他俩学习? ”
“对!人家两口子,虽然都没宣称过自己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可人家 两口子实际是!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在经历了重大生活变故后,一如 既往的那么黏乎。别小瞧这一种黏乎劲儿,我觉得,它可是关乎人生终 极幸福的最主要因素!”
“你什么时候也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简直后来居上了啊!”周蓉 忍不住笑了。
“别笑。不错,你曾一度才华横溢似的。我说’似的’,是指……”蔡 晓光一脸严肃。
周蓉打断道:“不是似的,事实如此。我并非一度仅仅是花瓶而已。” 蔡晓光辩论似的问:“那么,请回答,你具有超乎寻常的科学头脑
“说事就说事,干吗讽刺我? ”
“不是讽刺,是循循善诱,请回答。”
“当然不是啦!”她脸红了。
“你有一定的文艺细胞,但你能在文艺方面硕果累累吗? ”
“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又讽刺我!”
“最后一问,即使你如愿当上了教授,能成为文史哲方面的学问大师 吗? ”
“那正是我想实现的理想。”
“醒醒吧,亲爱的!最后一问直中靶心了吧?你的问题正在这里,别 以为我看书比你少,思想比你浅,那是十二年以前的我!时隔十二年 后,你应对为夫刮目相看。有你那种想法的,看书有个大缺点,就是只 知一头往里钻,不知停住了想一想,’学而不思则罔’。我看书没你们那 么重的功利心,不是为了成为什么人物而看,所以我钻得进去,也容易 出得来。出来得容易,就有新思想。中国的文史哲研究领域,二三十年 代确实出了不少优秀人物,却也就是优秀而已。当时,人家从不自诩为 什么大师,相互间也不好意思那么奉承,避俗。现在,为什么大师的称 谓这么流行呢?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太俗了啊!还因为,当年他们做学 问,资料十分稀缺,拥有资料便能造就学问!今后不是那样的时代了,不 再战乱不息,图书馆多了,研究资料空前丰富,文史哲研究领域的空白 也少多了啊!你往故纸堆里钻吧! 一边钻一边左瞧瞧右看看,哪儿都留 下了别人梳理过的耙痕,你还不肯断了当大师的想头吗?即使你发现了 一处空白,自己细细地耙了一遍,耙出了点儿眉目,得出了一种较新的 观点,那又如何?就真的了不起了?真的当得起大师二字了?那跟自我 陶醉互相陶醉有什么两样?我们把从前某些人物尊称为大师,是敬意使 然。时局动荡不安,生存环境险恶,资料难寻,国故流散,还要担起整理 和重评的使命,当然可敬。可今昔全然不同,都有人向我推销电脑啦!电 脑一旦普及,一般资料点击即出,所谓学问可不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了?再加上这么多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也在故纸堆里成群结队钻来 钻去,东一耙子西一耙子地耙啊耙,所谓学问已快成了自说自话。我的 妻,你却还抱着大师梦不放,想要一味做下去,真真痴也俗也!”
晓光一番话,说得周蓉屏息敛气,脸上毫无表情,冻僵了一般。
晓光却不肯罢休,继续往深处扎她:“亲爱的,你以为你是谁?往更 透了说,咱们这种人,也就是比秉昆和他的朋友们幸运点儿罢了!你的 幸运在于上了大学,我的幸运在于到底还是沾了我父亲那光荣历史的一 点儿光。包括秉义,他也不过就是底层人家的一个幸运儿而已。如果他 不是沾了他岳父母的光,往最好了说,现在可能也就是一名老处长,或 大学里的教授,想当上教授那他还得读研、读博,否则也是空想。对了,我、 你、秉义,我们其实很像唐向阳,只不过比一般劳苦大众幸运点儿。如 此而已,就有本钱想成为这样的人想成为那样的人了?不对吧?所以,还 得收心,明白我们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较为幸运的人而已。那么,对于 我们而言,除了真爱值得至上,还有什么别的值得至上吗?真爱多值得 珍惜呀!我的切身感受是,由于人生中有真爱,我活得越来越知足,也 越来越愿意做好人,越来越善良了。说一千道一万,咱俩得好好爱下去,这 才是咱俩人生的根本,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同意不? ”
周蓉的脸缓缓转向他,还是全无表情。
晓光笑道:“我今天是句句箴言,你今天是如醍醐灌顶,受震撼了 嘛!”
周蓉缓缓站起来走向卫生间。在门口,她的脸终于恢复了常态,回 头笑道:“从哪儿学的,一套一套的,这么好为人师!”
晓光也笑道:“每次请光明按摩,总向他请教人生哲学嘛。”
“佛家子弟向你宣扬爱情至上?我才不信!”
“他当然不会向我宣扬爱情至上了。在他眼里,’四大皆空他总 是对我讲’得即是失,失即是得'。我的人生失去了一些机会,却最终 得到了你。这么一想,我可不就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嘛!你是上苍赐予 我的。”
“你就哄我吧!”
“我是哄着爱你,爱着哄你,连哄带爱,只为了让你开心。”蔡晓光 一脸纯洁和虔诚。
周蓉走到他跟前,捧住他的脸,给了他一次长吻。
当她将卫生间的门缓缓锁上,面对着镜子时,脸又像被冻僵了。她 被晓光的话深深伤着了。
周蓉病了。
她并没被所谓抑郁缠住,她是对抑郁具有超常免疫力的女性,抑郁 症根本沾不上她的身。她的胃病犯了,还挺严重。他们周家人除了秉昆,都 被家族性胃病史折磨过。
她的胃病犯了与导师的到来,与晓光的“醍醐灌顶”有直接关系。甚 至也可以说,晓光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他明了此点,装着糊涂,殷勤 地服务她,体贴她。中药西药都吃了,未见好转,于是安排她住院。她 成了护士长关铃特别爱护的病人,同病房的病人都有些嫉妒。
周蓉对关铃说:“你不能对我太好了。”
关铃说:“蔡导嘱咐过我,我也不能拿他的话当耳旁风呀。”
周蓉说:“别的病人会有看法的。”
“是吗? ”关铃遂板脸问别的病人,“有看法就是有意见呗,你们有 意见了吗? ”
得到的是异口同声的回答:“没有!”
关铃笑道:“敢有!谁有我叫护士给他扎针时一针扎到底!”
她的话说得包括周蓉在内的病人都笑了。
关铃爱开玩笑,只要她一出现在病房,必定满室粲然,病人笑声不 断,个个都会开心起来。
关铃工作态度认真负责,输液扎针的水平也高,病人们都叫她“关 一针”。对老小病人,她尤其温柔体贴,还常认干妈,或让小病人认她为 干妈。
病人们大都喜欢她。
周蓉也逐渐喜欢起她来。
一日,关铃问了一句:“明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吗? ”
病人们齐声回答:“没忘。”
再问:“都知道该怎么做吗? ”
“知道!”
病人中有人回答后,笑得咯咯嘎嘎。
她表扬道:“真乖!都要再接再厉,一直乖下去啊!在我的地盘,谁 是领导核心? ”
“护士长!”
听到令人热血沸腾的三个字后,包括两名随她查房的护士,大家都 笑了。
关铃自己也笑了。
她站在周蓉床前,周蓉小声说:“小关,你贫死了。”
关铃也小声说:“职业要求啊,蓉姐,我得当她们的开心果。在我这 儿,乐观主义就是得逗乐子,乐不起来算什么乐观主义呢?
她所问的“明天”,是医院里好医生好护士评比日。到时候会有人 捧着纸箱挨个在病房走,病人们手中都有带纸条的小红花,对哪名医生 哪名护士印象好,将其名字写在纸条上投入箱内,获得小红花多的医生 护士便上光荣一每月由病人们评比一次。
周蓉预先收下一朵小红花,悄悄说道:“我把你名字写上了。”
关铃说:“必须的呀。”
周蓉起初以为,她不过就是晓光认识的一名护士长而已。晓光探视 勤,她从他与关铃的表情中,敏感地意识到他俩的关系绝非一般认识那 么单纯,却并没有妒火中烧,相反她倒觉得关铃尤其可爱了。
住了半个月医院,周蓉胃病好了,心情也好了,她被关铃的乐观主 义感染了。
晓光接她回到家里,她一本正经地说:“晓光,你有一套啊,嘱咐自 己的护士长情人关照自己的老婆,这种事可很少有男人做得出来。”
晓光也一本正经地说:“你先说她做到没做到吧。”
周蓉说:“我给她满分。”
晓光说:“这不就得啦!重点在目的是否达到了。你住院,我不嘱咐 个人关照你,能放心吗?你是女病人,我嘱咐一位男医生关照你,也不 是回事。正好她在那儿当护士长,当然责无旁贷啦!我蔡晓光不是一般 的男人,我做的事当然很少有男人做得出来。”
周蓉绷不住劲儿了,笑道:“我觉得你的贫是跟她学的。”
晓光说:“那不见得。贫分境界,我一向只在高处贫,高处不胜寒,贫 能驱寒。为夫也要问你一句,你觉得关铃怎么样啊? ”
周蓉反问:“你俩现在的关系又怎么样啊? ”
晓光笑道:“你这么问就不相信我了吧?自从你来信表明你要回 国,我俩的关系就成历史了,咱俩又共同翻开了生活的新篇章嘛!
周蓉说:“这还可以。”她一想,为了让他高兴,又说:“你品位不俗,不 是就想听到我这么说吗? ”
“对,对!”晓光果然眉开眼笑。
“你放心,对于并不丑恶的历史,我是能够正确对待的。”周蓉的话 说得很庄重。
不知道周蓉怎么想的,她居然要单独请关铃吃顿饭。
也不知道关铃怎么想的,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此时,她已料到周 蓉对自己与晓光的关系肯定心中有数了。
两个女人那天晩上都以最好的衣着和形象准时出现在对方面前,地 点是关铃选的一家老字号西餐馆。
周蓉举起啤酒杯说:“谢谢了。”
关铃也举起啤酒杯说:“不客气。”
二人碰了一下杯,饮了一口酒,互相看着,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周蓉推过菜单说:“点这几样行不? ”
关铃拿起菜单看着说:“多了。”她自作主张,招过服务员,去掉两 道菜,加上了冰激凌。
放下菜单,她又说:“这家西餐馆的冰激凌最有风味。”
周蓉问:“我的胃适合吃凉的吗? ”
关铃说:“偶尔吃一次可以。你的胃其实没有大毛病,主因是神经性 的,以后凡事别过于焦虑就好。”
周蓉说:“听你的。”
关铃又说:“你是表面沉得住气、焦虑深藏不露的女人。这性格应该 改一改,遇到极烦恼的事,焦虑表现并不丢人,该暴露就顺其自然地暴 露出来,比和自己较劲儿一再压抑着好。”
周蓉笑道:“哎呀妈呀,你小关的眼睛好厉害。在你之前,没有一个 人跟我说过这种话,而且还说对了。”
关铃也笑道:“证明蓉姐比我更厉害。”
“我怎么觉得咱俩煮酒论英雄似的呢? ”
“我不跟蓉姐斗心眼儿,咱俩是相见恨晚。”
“你就一点儿都没怀疑我摆的也许是鸿门宴? ”
“我绝对不是以单刀赴会的心理来的。”
“为什么? ”
“蔡晓光拴牢死守的女人,肯定与一般的女人不同啊!”
“再碰一杯!”
于是,两个女人又碰了一次杯,互相看着,浅饮而止。
关铃的话让周蓉更加喜欢她了,被她不显山露水地一夸,心里挺舒 服。对她镇定自若的回答,也不禁刮目相看。
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竟都有点儿惺惺相惜了。
二人胃口蛮好地吃过了一块牛排后,周蓉小声问:“讲讲,他哪点吸 引你? ”
关铃反问:“他哪点吸引姐? ”
周蓉坦率地说:“以前他身上没有吸引我的地方,以后是出于感激,为 了报答他才做了他的妻子。结果事与愿违,非但没报答成,反而没完没 了一直拖累他。但自从做了他的妻子,觉得他善良、有趣味,对世事人 生有独立见解。一个男人身上有此三点,足以值得我这样的女人爱了。许 多男人,身上连我说的三点中的一点都没有,对不对? ”
关铃说:“对。”
“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姐说的三点也是他的普遍口碑,总听别人那么说,自然见面之前就 对他有好感。接触之后呢,还觉他这人特别绅士。”
“他?特别绅士? ”
“对。绅士不绅士,也不能仅以外表和举止怎样而论,要看实质。人 家有绅士精神。”
“这我可毫无感觉,讲讲,别笑嘛,没什么好笑的呀,小声讲讲嘛。”
关铃忍住笑,小声讲了起来。她说,蔡晓光每次在她家里,从卫生 间出来前,次次都不忘将马桶垫放下,还用卫生纸仔细擦擦。
“这就绅士了? ”周蓉不免惊诧了。
关铃表情庄重地说:“当然了!姐你想啊,现而今,全中国,包括全 世界的男人,有多少解小手之前,会将马桶垫掀起来的?列车上,飞机 上,宾馆里,如果一个男人在你之前进了卫生间,你进去了准会发现,马 桶垫是没掀起来的。非但没掀起来,还被搞得湿漉漉的,得咱们女人自 己擦,不擦就没法往上坐。一百个男人中差不多有一半是那样,另一半 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呢,掀是掀起来了,却没有应该再放下的意识。如 果是白天,对咱们女人也没什么;如果是晩上呢,咱们觉得没必要开灯 呢,结果会怎样?我和我那口子没离之前,我提醒他不止一百遍了,他 就是不长记性!不知多少次,我一屁股坐水里了。有一个时期我胖,一 屁股坐水里后,髓骨被卡住,很不容易才站起来。姐,你说那要是不砸 碎马桶就没法了,该多么丢人现眼?我跟他离婚时,这一条也是理由之 -o女法官说这条不能成立,我说换了你是我就成立了。证明他爱我爱 得有身无心嘛!剩下那百分之五中,绝大多数掀起又放下就不错了,兴 许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男人,才会掀起又放下,自己明明没弄湿,却 还是要擦一遍,之后才洗手。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时刻替咱们女人着 想嘛!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到家了的绅士精神嘛!你不在国内时,我只 不过是替你爱护爱护他。现在你回来了,很好。我的神圣使命完成,彻 底撤出,不再插一杠子了。姐,我交班了,为了咱们中国男人的绅士精 神延续下去,你可要比我更珍惜地爱他……”
周蓉看着她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述说,搞不清她到底有几分认真 又有几分是在耍贫,若非一手托着下巴捂着嘴,怕是早已笑出声了。
“汇报完毕。现在,咱俩小声喊一句’绅士精神’万岁? ”关铃举 起了酒杯,俯身周蓉,一脸天真无邪地说,“我刚才汇报的可是国家机 密,够不上一级也够二级了,咀俩都要保密啊,千万千万。”
周蓉便也举起了杯,正要与她碰杯,一下子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 反身伏在椅背上,咯咯咯笑得双肩耸动,旁边食客的目光都望向了她俩。
两个女人吃得满意,谈得开心。周蓉也是个冷幽默一句比一句接得 快的女子,那晩对关铃的“冷贫”却接不住招,暗自甘拜下风。
走到街上分手时,关铃说广拥抱一下呗。”
周蓉说:“好,拥抱一下。”
两个女人优雅地互相拥抱时,关铃又说:“谢谢姐姐的宽宏大量啊。”
周蓉说:“谢谢小关认我这个姐姐。”
从那天起,周蓉对蔡晓光的男女关系方面不再心存任何疑虑。她的“清夫侧”任务,随之宣告结束C
数日后的一天,周蓉从外边回来,见晓光戴着橡皮手套在打扫卫生 间,将马桶擦得瓷光保亮。
周蓉高兴地说:“我找到工作了。”
他问:“什么工作? ”
她说:“一所民办中学的数学老师。”
他问:“为什么是民办中学? ”
她说:“我从报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就去应聘了。一谈,他们态度 明朗,痛快,我的自尊心舒服。”
他又问:“为什么是数学老师? ”
她说:“那学校的学生语文成绩还行,数学成绩普遍上不去,我能让 他们的数学成绩有所提高。”
“明白了。”
他不再问什么,接着干自己的清洁工作。
她不禁反问:“不想知道工资多少? ”
他头也不抬地说:“猜得到,比公立中学稍微高一点儿,所以对公立 中学的老师没太大吸引力。正好我现在闲着,而你能往家挣钱了,应该 庆贺一番。”
第二天,他向那些“死党”隆重推出了他们久闻其名的嫂子。他们 对她的恭维让她很受用,聚会凑份子,钱花得不多,气氛从始至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