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影小说

 

　　/苑子豪

 

　　不爱你的人，就送最好的祝福给他，

 

　　即使一个人，你也不要怕。

 

　　01

 

　　夏天的傍晚是漫长的、寂静的，好像总也结束不了。想要看星星，总要等到晚自习下课之后才可以。

 

　　过了夏至日，白昼开始变长，夜色带着阴暗慢慢撤离。因为天总是亮的，所以谎言会被揭穿，真相浮出水面，命中注定相爱的人会遇见彼此。直到秋分那一天，全球昼夜平分，各十二小时，没有相遇的人会重新回到萍水相逢的那一刻。

 

　　这是蒋木说的。

 

　　蒋木喜欢坐在操场角落的废弃器械架上，然后看着天空发呆。

 

　　铁锈长在废弃的器械支臂上，原本蓝色的运动器械已经被风霜雪雨侵蚀得认不出模样，锈迹斑斑。

 

　　但是坐在上面，依旧有铁的凉。

 

　　很多人说，蒋木患有轻度抑郁症。

 

　　他不合群，不爱和班里的男生聚在一起，留着长长的违反校规校纪的刘海儿，盖住乌黑的睫毛，身体瘦削的他喜欢穿极其宽松肥大的校服，白色和蓝色相间。眉清目秀，帅倒是不算，但是长大后肯定也是个少女杀手，现在留着就是个“祸害”。

 

　　蒋木喜欢单肩挎着包，耳朵里永远塞着一副耳机，MP3里翻来覆去就是播放着那几首歌。有时候即便不放音乐，他也会把耳机塞在耳朵里，这会让他有些许安全感。

 

　　毕竟音乐是不会伤害人的。

 

　　不放音乐的时候，耳朵被耳塞堵住，全世界好像在真空中消了音，静静的，静静的。

 

　　“秦放！”

 

　　一声尖锐的喊声刺破夏日的宁静，把绵薄的空气撕裂开。

 

　　徐舟舟气冲冲地走向人群，揪着秦放的耳朵，把他拽了出来。

 

　　“你就知道踢球，就不知道给我出出招！”

 

　　说这话的时候她跺着脚，眼睛是红的，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好像落下来，砸到地上，会变成满地摔碎的宝石。

 

　　秦放愣了愣，拿脏兮兮的半袖背心蹭了蹭脸上的汗，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02

 

　　徐舟舟是典型的外向过头的女孩儿，性格跋扈，热情四射，谁要是惹了她，一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她的同桌朱大狗的胳膊被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朱大狗回家怕被妈妈发现，就拿着各种颜色的水彩笔在手臂上画画，青色的画成青花瓷，紫色的画成紫玉石头，跟他妈说是最近痴迷上了画画。最后搞得大狗妈妈一边哭着心疼，一边拿大狗下个月的零花钱给他买了厚厚一沓水粉纸。

 

　　朱大狗当然恨得咬牙切齿。

 

　　其实对于徐舟舟的跋扈，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很多人也早有耳闻。食堂打饭的大师傅总是挤眉弄眼地调戏刁难女同学，还死不认账。有次遇上徐舟舟，大师傅刚眉飞色舞地准备骚扰她，她端起酸辣汤就从递出饭的小窗口直接泼了进去，放多了胡椒的酸辣汤弄得大师傅的眼睛又红又肿。师傅在家休

 

　　息了整整一星期，回来后总会给她多放一块红烧五花肉，再客客气气地把饭钱的零头抹掉。有时遇上学校的混混儿、流氓欺负女生，哪怕与被欺负的女生素不相识，她也会挺身而出。面对一百八十斤的大胖子，徐舟舟抄起一个暖水壶朝着对方脑袋就抡过去。胖子脑袋流着血，哭着喊着就跑了。

 

　　徐舟舟说她爸跟她说过，女孩子打架要想赢，就要拿出不怕死的架势，这样对方看你不要命，就会服软、认输，朝着北边逃跑了。

 

　　事后她爸知道了，气得腰直抽筋。

 

　　后来徐舟舟回想起来，爸爸说的好像是，女孩子面对困难，要像打仗一样，拿出打死也不认输的信念，困难就会像逃兵一样败北了。

 

　　徐舟舟喜欢蒋木。

 

　　这听起来就好像是个笑话，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酷如冰，凑到一起就叫“违和感”，隔着八丈远还是看不惯，最好一人一世界，老死不相往来。是的，徐舟舟和蒋木，说得好听些叫彼此不适合，说得直白点儿，就是冤家路窄、八字不合。

 

　　蒋木喜欢独处、听歌、看日落，留着长长的刘海儿，眼神忧郁空洞。老师总说他没精打采，像抽了大麻。而徐舟舟是煮沸了的水，炸开了的烟花，喜欢一个人就要全世界都知道。

 

　　的确，她也做到了。

 

　　徐舟舟每天都会去蒋木的班级门口等他，下课十分钟，只要能看一眼便知足了。那时候，徐舟

 

　　舟就盼着蒋木上厕所，因为不上厕所，蒋木是不会出来的。后来早操、放学，徐舟舟都要跟着蒋木。

 

　　蒋木戴着耳机，一个字都不说，徐舟舟就默默跟着他。

 

　　从三五小群体，到全班，到全年级，徐舟舟喜欢蒋木这件事就好像一滴墨滴在清水里，很快就蔓延开来了。大家谈论着徐舟舟和蒋木，沸沸扬扬。当徐舟舟出现在蒋木班级的门口时，大多数女生都会低头咬耳朵，大多数男生都会凑过去起哄。

 

　　徐舟舟攥紧拳头，冲进蒋木班里，站在讲台上，用发颤的声音说：“蒋木，我喜欢你！”然后红着脸扭头跑掉，一边跑，一边傻笑。

 

　　冬天清晨，蒋木的课桌上会摆好热乎的豆浆，虽然每天傍晚值日生都会在垃圾桶里看到这杯完好无损的豆浆；夏天早晨的黑板上，时不时会出现“我喜欢你”几个大字，逼得蒋木总要第一个来到教室，然后生着闷气把黑板擦得一干二净。

 

　　这时候，徐舟舟就趴在窗户外面，嘿嘿地傻笑。

 

　　她笑起来时，露出很白很白的牙齿。

 

　　03

 

　　徐舟舟的性格是嚣张跋扈的，这一点和秦放一模一样。

 

　　秦放是学校里出名的混混儿，家里有钱，爸爸是开地下赌场的，黑道白道都敬着。秦放从小在学校就是个典型，典型到惹了事有人背黑锅，闯了祸总也不被开除。肆无忌惮的年龄，他什么坏事都做过，旷课，打群架。在女老师的头发上粘泡泡糖，气得跳脚的女老师剪掉了心爱的长发；把历史老师水杯里的温水换成开水，烫得老先生的嘴巴起了一星期的水疱。踢球踢碎了校史馆的玻璃，在广播站不知道播了多少张小黄碟，同桌姑娘的后背被贴满了小乌龟的贴纸，班级的流动红旗一水儿被他刷成绿色。

 

　　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恶作剧。

 

　　徐舟舟和秦放简直就是绝配。一个女孩子，打赌赌输了敢进男厕所，全班男生胳膊上都有她掐过的痕迹。就连向来不与她说话的学霸，都要被她以“你不理我”为由，狠狠地掐一下，疼得戴着厚厚眼镜的学霸跺脚直哭，涕泪横流。

 

　　然而，她就是喜欢那个温润平和、静得可怕的木头——蒋木。

 

　　徐舟舟说，我喜欢的这个男生像黄义达。

 

　　长长的头发，嘴唇微窄，小小的眼睛总是眯着，无精打采，瘦削得可以清晰地看见颧骨的轮廓。蒋木还有一把木吉他，是初中毕业那年他妈妈给他买的生日礼物。

 

　　蒋木反感一切动的事物，嘈杂、争执、纷纷扰扰，他都嗤之以鼻并厌恶到骨子里。所以，他不喜欢疯疯癫癫的徐舟舟，不喜欢她的行侠仗义，不喜欢她的热情似火，即使她长得漂亮，有着迷人的大眼睛和小酒窝。

 

　　高二那年夏天，学校的杨树茂密无比，巨大的树冠遮盖了烈日，走在树下有一种被保护的踏实感。蒋木喜欢坐在树下看书，或者练

 

　　吉他。那时候的中午，所有住校生都要在寝室午休。嗜睡的懒虫会第一个洗脸上床呼呼大睡，学霸带着沉重的镜框抓紧时间做算术题。少女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小说，窝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男孩子们光着上身露着背，在水房里端起一盆一盆的凉水往彼此身上泼，直到宿管大妈踉跄着步子跑过来叫嚷催促。

 

　　教室里的吊扇忘记关掉，忽悠忽悠地打着转，黑板上还没擦掉的粉笔字，列着一个又一个难解的方程式。喝剩一半的冰可乐罐上，渗着浓密的水珠。天气炽热，窗外没有麻雀，夏日无言无味。

 

　　这时候只有蒋木，抱着把木吉他，偷偷跑到操场阴凉的角落。那里有废弃的铁制器械，贴在身上有片刻的凉意，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杨树可以乘凉。

 

　　后来徐舟舟发现了他的秘密，便每天中午偷偷跑到操场陪蒋木。一次两次，她就在一旁默默看着他，给着这个年纪的女生可以给的最多的凝视。

 

　　再后来，宿管主任发现了徐舟舟不归寝，因着徐舟舟，也发现了蒋木。学校给了他们警告处分，外加罚了一个月的校园卫生扫除。蒋木对徐舟舟的反感已经到了极限，他愤怒得快要爆发了。想到徐舟舟的跟随和让人生厌的黏，他的心情就烦躁抑郁到快要爆炸了。

 

　　胃口不好就少吃凉东西，晚上盖被子自己压一下被角，下雨天不想出去就窝在床上，累了就歇着，爱吃零食就别想着胖了怎么办，没人陪就吃一人餐。

 

　　哪有那么多的“非你不可”，其实一个人也可以很精彩。

 

　　04

 

　　“徐舟舟，我很少跟你讲话，我这次跟你讲话，你，开心吗。”

 

　　蒋木声音平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倒是对面站着的徐舟舟，眼睛里都是兴奋和期待，她的手紧张得一直发抖，一直在拽着校服的衣角。

 

　　徐舟舟属于那种一眼就可以认出来的好看，虽然跋扈，但是性格开朗，让她有了更多机会跟男孩子在一起玩，所以学校里数得上来的那几个出了名的男孩子，大多喜欢或喜欢过徐舟舟。干净、漂亮，家里条件不错，爱玩爱笑，成绩还不好，每条都符合那些男孩子的审美标准。

 

　　所以怎么算，徐舟舟都是个小红人，只不过红的领域是那种有点儿难以启齿的。大多数老实平凡的孩子，都一门心思扑在二次函数和完形填空上；少有的那一些，在普通学生眼里看来的校园风云人物，才会和徐舟舟挂上钩。

 

　　“开……开心。”徐舟舟闪着大大的眼睛。

 

　　“你能不能有点儿尊严，离开我的世界？我这儿不欢迎你。

 

　　“哦不，是没欢迎过你。”

 

　　蒋木眯着眼睛，斜着身子，手里拿着做卫生扫除的扫帚。

 

　　徐舟舟笑得尴尬，伸出手去扯蒋木的校服袖口。

 

　　“滚！你不要脸我要脸！”

 

　　烈日当空，火热的光线打在脸上，让人有燃烧的错觉。

 

　　徐舟舟笑着，努力撑住嘴角的小酒窝，点着头，然后扭头走开。

 

　　扭头转身的那一瞬，她泪如雨下。

 

　　“你妈不教养你吗？！你缺妈教养吗？！”蒋木在身后大声喊着，发泄着心头的怒火。

 

　　如果你闭上眼，就可以听到徐舟舟剧烈的心跳声，和泪水打在衣襟上的声音。

 

　　那声音清脆、利落。

 

　　徐舟舟没有妈妈。

 

　　徐舟舟十五岁的时候，她妈妈因为癌症离开了这个世界，在此之前，徐舟舟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后来街坊邻居都说，徐舟舟是个没良心的姑娘，之前家教严，徐妈妈管得紧，舟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住在楼下的邻居总能听到她家传来练钢琴的声音。这下她妈没了，反倒是解放了，整天笑容灿烂，无所顾忌。

 

　　“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死了妈也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