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第920章 鹿马
“下吏还以为,再见不到武忠侯了。”
步入徵县(陕西澄城)县寺时,董翳见黑夫竟亲自出来迎接,连忙趋行上前拜见,口称不敢。
黑夫却像见了老朋友一般高兴,拍着比他还高几分的董翳道:“子羽落难,皆因吾之过也,好在你还是如昔日在章台宫为郎官时,一样雄壮!”
当年黑夫入咸阳为中郎户令,手下有左右二校,分别是董翳和李良。李良与他关系不冷不热,董翳因为是章邯好友,更是夏阳同乡,故与黑夫格外亲热。黑夫堂弟彦为人诬告一案里,正是走了董翳的路子,才让同为夏阳人的司马欣插手,秉公执法的。
眼下董翳带着龙门大捷的消息来投,一心要将擒获的”大鱼“献上,但黑夫却似不关心,不问赵高,反而问起了跟董翳在少梁山落草,立下大功的众人。
董翳如实回答:“少梁山的义士,多是不堪胡亥、赵高苛政的西河人,最初不过数百。后来六国渡河,肆虐西河,当地人纷纷来投,人数多达三千,其中更有当地河工,靠了他们,下吏才能以木筏、木罂缻浮河而下,杀了赵魏后军一个措手不及!”
的确,六国联军几乎控制了西河所有船只,就算朔方有些船舶,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通过落差不小的壶口瀑布,故水上几无设防。
但在大河上讨生活的河工却有自己的办法,在龙门渡口过往的船只,多有从上郡通过大河支流过来的,他们会在壶口将舟船连带货物拖上旱地,通过圆木拖拽数里,绕开瀑布再进入大河,交到龙门本地船工手中。
大河航道就是这样,一段航道只能由当地船工驾船航行,外地船工到了某一地方,都会将船和货物统统交给当地船工。倒不是船家有什么航规,是因为大河河道水情复杂所至。特别是龙门一段,河道狭窄,激流险滩,浪急浪高,外地人乱开一气,常船毁人亡,必须交给当地人驾航。
故西河河工极其熟悉当地水文,能从水上突袭,扎筏的木头不够?没事,船工们利用夏阳附近常见的大缶,用绳子绑在一起,再以木头夹住,叫作“木罂缶”,这一个罂缻的浮力,可以载重数人绝无问题。
黑夫对“木罂缻”似乎很感兴趣,问了又问后,才让人将一份冠服连带印绶带上来,亲手交给董翳。
董翳一看印绶颜色就放心了:银印青绶,立下下拜推辞:“下吏岂敢为两千石?”
尽管逃难前,董翳不过是一个千石吏,但如今重新得了机会,起兵响应黑夫,更擒住赵高,俘虏赵魏联军两千人,升为两千石,也是合情合理。
但重点是,黑夫给董翳的,可不是一个虚职,而是手握实权!
“自始皇时起,内史地方太大,辖民数百万,非数名都尉无法守备,西河一向是内史东部都尉防区,如今这职务,非子羽莫属!”
黑夫让董翳起来,现在正是国家急需人才之时,北伐旧部自会占据要职,像章邯、董翳、司马欣这样秦地世代军功地主的代表人物,也应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再加上未来会通过各级考试,整合入朝堂的关东士人精英,新秦的三驾马车,便齐全了。只差第四匹,还需黑夫重新树立。
而后他再作为执辔者,靠驷马拉着这老大帝国,走出混乱和分裂的深渊……
“子羽为东部都尉后,当为我整合少梁山的义士,连同西河失去家园后愿意参军者,我要组成一支人数过万的西河之师!”
带着愤怒和恨意,这支西河之师对六国残余的战斗力,必然相当可观。但若空降一个连西河话都听不懂的南郡军吏下去,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放手让西河本地人董翳去做,另派遣各级军法官督之,等战争结束后,升官加爵调离即可。
董翳领命,却又问道:“君侯,西河人见故乡残破,深恨六国,常询问我,君侯何日发动东进?彼辈愿为先锋!”
黑夫却摇了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伐军、降兵、刑徒,足有数十万人食内史之粟,再加上西河的十余万难民等待赈济,关中存粮几已告罄,这次秋收尤为紧要,不可耽误。故三军休整数月,协助百姓收粮打谷,待粮食充沛后再战不迟。”
还有,黑夫不可能永远带着草台班子打天下,咸阳朝堂的新秩序,也咎待建立,北伐靖难成功,将士们的赏爵新职,不可逾时。
先前黑夫以武力攻破咸阳,虽降服关中军民,逼迫李斯及百官奉他为“摄政”,效共和伯故事,以代替缺位的天子。但其威望未立,百姓狐疑,可眼下通过驱逐六国,收复西河,保护关中人惨遭如临晋一般的劫难,等黑夫归去时,必被当成故秦人的大英雄,夹道欢迎。
更何况,被所有人看做这次大乱和内战罪魁祸首的卖国贼赵高,已落入法网,黑夫正好带他回去,以懈民之愤!
说到这,赵高也总算被拖了上来,却见其早不复往日,鼻青脸肿,耷拉着眼睛,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好皮,眼下昏昏沉沉地睡着,似是晕过去了。
董翳有些惭愧:“西河人痛恨赵贼引六国入寇,荼毒百姓,恨不能生食其肉,听闻这的确是赵高本人,都恨不能生食其肉,隔着渔网便拳打脚踢,下吏好不容易才劝住,让他们留了此贼一命。”
虽是去劝,但董翳也没少举着脚狠狠踹了赵高几下,他本来前途无量,却被赵高说成是黑党,不得已亡命少梁山,家中兄弟姊妹皆被连坐沦为刑徒。
这狗贼能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
而且武忠侯格外强调赵高要活的,定是要将其明正刑典,赵高似乎也明白这点,被擒后多次试图自杀,要么是往柱上撞,要么是欲往水里投,都被拦下。
于是董翳自作主张,让人将赵高保养多年的满口好牙都硬生生拔了!因为他们相信,人若是被逼急了,咬掉自己的舌头,可能就会当场死掉!
眼下赵高的面相,如同八旬无牙老叟,且嘴巴发肿,丑陋不堪,好似一根枯木,又像一滩烂泥。
眼看这祸国殃民的大奸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啊!
咬舌头会不会死黑夫没试过,但赵高死于伤口感染的可能性似乎更高,看来得让医者好生治疗,让他撑到咸阳啊……
“弄醒他。”黑夫道。
一桶凉水下去,赵高才从晕死中醒过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似笑非笑的黑脸。
他闭上眼,再度睁开,确定这不是幻觉,眼中满是绝望之色,却没有求饶,只抿着嘴不言不语。
黑夫踱步去到赵高身前:“赵高啊赵高,多年未见,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赵高露出了被拔掉牙齿后血淋淋的空洞牙床,声音有些变形:“黑夫,从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知道。你我是同样的人,都是游弋在龙门之下的河鱼,欲跃过去,化身为龙,成为人上人。”
“吾等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一旦得志,也不会怜悯对手半分。”
赵高吐出一口带血的痰:“今汝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既然必死,又有何好说的,何必假惺惺?”
董翳已经退下,黑夫对赵高的话不置可否,颔首道:“你说得对,我做事的确不择手段。”
他诈死,他在始皇帝死后揭棺而起,他对昔日旧僚痛下杀手,利用死去的冯氏,又下令处死蒙氏兄弟,对遭六国屠戮的秦宗室也未施以援手,积极营救,因为他们的死能激起关中人之愤,更有价值……
他靠阴谋、诡诈撷取政权,用威逼、利诱巩固自己的地位,在名为混乱的阶梯上,大步攀登,将任何挡路者推下万丈深渊!
他还要编织巨大的谎言,以欺骗天下人,占据正义之名。
黑夫曾是个好警察,一个好亭长。
但从许多年前,头脑发热去追捕钟离昧,膝盖却中了一箭后,他黑夫,便再也不是一个“好人”。
黑夫也不吝露出恶人本色,一脚踩在赵高脸上,好似他也是自己脚下的阶梯之一。
“赵高,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呢。”
“你不过是个谄媚上意的小人,攀附皇权,窃取权势,却于治军治国却一窍不通,只知道一味打压异己,诛灭冯氏,让李斯不得不投我。凭借一己之力,搅乱了咸阳朝堂,让本能撑更久的北方轰然崩溃,真是祸国殃民的奇才……”
“但你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你将被带回咸阳,明正刑典,好让关中人泄愤。以汝之罪,再重的酷刑都不为过……”
秦最终的刑罚,是具五刑。
“不过,你也有机会留得全尸。只需答对一事。”
黑夫拍了拍手,他的亲卫,拖着一木笼来到县寺庭院,却是一头附近捕得的梅花鹿,它在明晃晃的刀剑里穿行,早吓得双目圆瞪。
“汝可知这是何物?”黑夫指着鹿问赵高。
被绑在地上的赵高瞥了一眼,却不答,只冷笑道:“不过是狸猫戏鼠的把戏,我就算说它是鹿,也能被你说成是马,如今权柄已在汝手中,是黑是白,是鹿是马,还不是任你摆弄?”
“你倒是聪慧。”
黑夫似是料到赵高会这样说,笑道:
“但它终究是鹿,不是马。”
“就如同你我,不同途,更不同归。”
黑夫道:“在你眼中,一切皆虚,唯有这把阶梯是真实的,攀爬就是一切,殊不知,爬到顶点后,接下来做什么才是关键……”
一个人,到底是让秩序崩坏,生灵涂炭的大奸,还是重新撑起一个国家脊梁,治世之能主,看的是他掌权后的表现,而不是之前。
使鹿驾车,它们会胡乱蹦跶,车难以前行,最终滞留原地,甚至车毁人亡。
使马驾车,它们却能默默迈动四蹄,拉着沉重的车舆前进!
“赵高,这天下,汝能乱之,我能治之!这便是你我最大不同!”
鹿笼被推走,五匹老马被赶了上来。
“这才是马。”
黑夫心情愉悦,让人将赵高拎起来,带到马匹边上:“汝可还认得它们?”
赵高努力睁着被打肿的眼,定定地看着五匹马。
在一般人眼里,马都长一个样,但对于一辈子和马打交道的中车府令,他会相马,对马匹的任何外部特征都了如指掌,就如人的面目不同一般,谁是张三,谁是李四,一目了然。
这五个老伙计,他岂会不认得?
这是赵高在御苑中养了多年的马匹,始皇帝金根车的六骏,每逢始皇帝出巡祭庙,作为御者,赵高就在车边呆着,抚摸着马儿们的鬃,亲卫为它们刮洗身子。
后来它们老了,放回御苑好生喂养,只是后来病死了一匹,竟被黑夫带了出来……
此刻,它们似也认出了赵高,欢快地嘶鸣起来。
“你将遭到秦律审判,先受宫、黥、劓、斩左右趾,拔舌之五刑。”
黑夫在旁边冷冷说道。
与一般的具五刑不同,腐刑是黑夫要求加上去的。
赵高好像还真不是太监。
但没关系,他死时,一定是以“阉人”身份死去的!
“而后再五马分尸,就用这五匹老马罢。”
黑夫走上前,轻轻抚摸着一匹青马的鬃,言语温和,好似在与一位老朋友作别:“你一手喂养它们长大,又作为御者朝夕相处数载,若由着它们扯碎你的躯体,那场面,定会不错。”
赵高没了牙,否则此刻定会牙齿战栗。
“最后,再菹汝骨肉于市,我想咸阳之民,都很乐意看这一幕,甚至高呼着要来分一口肉。”
黑夫的声音在赵高耳边回荡,如同蜂鸣的丧钟!
“赵高,这就是你的下场,汝之恶名,将永远被刻在史书上,从海东到西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遗臭万年!”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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