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第171-172章 破楚策
“昌平君做了十年丞相,如今却被外放,成了区区一郡守,反要为吾等晚辈筹粮运秣,蒙将军,你说,他心中是否有不平?”
天色已黑,送昌平君出营后,站在大营辕门之下,李信忽然对身边的副手,裨将蒙恬如此感慨。
蒙恬年纪比李信略小几岁,戴鹖冠,冠上有带系结颔下,带尾飘于胸前,颔上留了两撇胡须,闻李信此言,只是笑了笑道:
“这倒不一定是贬斥,昌平君奉王命,乘王驾东巡,平新郑之乱,降淮阳大城,居功至伟。大王欲一战灭楚,让最信任的昌平君在此驻镇也无可厚非,只要打好这一仗,立下灭国之功,昌平君未尝没有机会重返朝堂,再为秦相。”
蒙恬言下之意,是他们这次与昌平君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胜则同赏,败则同罚,还望李信勿要过多猜疑。
“也对。”
李信心知蒙恬之父蒙武与昌平君是旧交,便点了点头:“你我毕竟年轻,还需要有长者居中坐镇。”
容不得李信不多想,因为这场战争,从秦王任将开始,就透露着一些不寻常。
且不说有灭国之功的王翦、王贲父子突然被雪藏,就连昔日跟随王翦破国的宿将如辛胜、杨端和、羌瘣等,大王竟无一任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因为王翦坚持必须六十万人方可伐楚,意思是战争要拖到明年,这让急性子的秦王颇为不喜。于是他索性让宿将们各自镇守原地,转而大胆启用了一大批出身郎卫的青壮将领,如李信、蒙恬、李由等,令其负责伐楚之事。
“大王这是有意让王老将军及其旧部引退,开始让新人上位了啊……”
李信、蒙恬都明白这点,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也经历了数年军旅。李信更是屡获大功,论功勋,论资历,都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资本。蒙恬则是秦国名将蒙骜之孙,家传兵学,是继李信之后,秦王最欣赏的少壮派将军。
二人都知道这场出征,对于秦国,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尤其是李信,前辈王翦的战功赫赫摆在面前,带给他巨大压力的同时,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回到大帐后,李信令属下将膏油灯统统点亮,他与蒙恬要连夜商议接下来的军务。
案几上的地图有两张,一张是“驻军图”,是用红、黑、田青三种颜色绘成的守备地图。其范围相当于秦国的砀郡,以及新设的陈郡淮阳、上蔡地区。上面用黑底套红勾框,着重表示李信麾下几支军队的驻地及其指挥中心,还有后方的粮仓及运粮路线。
李信眼睛在地图上扫视,找到了敖仓的位置。
兵法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作为打过不少仗的将军,李信当然明白,要想打赢这场灭国之战,首要的一点是保证二十万人的粮食供应。
“荥阳敖仓,便是此番伐楚的输粮起点。”
敖仓是六七月间,在荥阳新修的大粮仓,可积粮数十万石,那里濒临大河,又是鸿沟的起点,所以交通方便,不论是来自关中的粟麦,还是来自河内、河东、三川的粮秣,都可以先集中到敖仓,再沿着鸿沟,运送到淮阳来……
所以李信才会选择淮阳作为大军征楚的大本营,这里是鸿沟粮食运输的终点。
他可用的人手二十万,其中十万是负责运粮的民夫刑徒,基本上就近征发。另外十万才是作战部队,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一窝蜂挤在淮阳,李信还分配了几支偏师,驻扎在上蔡、阳城、睢阳等地,所以在淮阳的作战部队,仅有五万。
“这五万大军的粮秣,便由昌平君居中调度,上蔡三万、阳城五千,粮秣由颍川郡襄城县输送,睢阳一万五千人,粮秣由陈留输送。”
方才李信、蒙恬与昌平君讨论的,便是输粮的问题。这样一来,三军的后方补给线便清晰明了了,而且都有水路之便,可以极大增加效率,减轻损耗。
在确保粮食补给后,大军才能进一步考虑如何前进。
李信让人将第二张“地形图”也挂起来,此图的主区为秦楚边界的淮北地区,上南下北,方位与后世相反。图上用粗细均匀的曲线,绘有淮北地区河流30多条,芒砀山等山脉采用闭合曲线内加晕线表示,脉络分明,道路绘成细线,各处县、乡城郭则用方框表示。
“淮北平坦,几乎无险可守,但亦不可孤军深入,因为楚军集中在几处城郭,可阻断我军补给。”
蒙恬也点了点地图:“据探子回报,项县、平舆、城父,这三城,便是楚军的第一道防线。”
这三城与秦军的三军邻近,双方已经对峙月余了。
蒙恬的手指向后移动:“新蔡、钜阳,这则是楚军的第二道防线。”
不比先前的三处边境县邑,这两座都是大城,一旦两城不守,楚国的都城寿春与秦军之间,就只剩下一条淮河了。
“第一场硬仗,必然是在项县。”
蒙恬盯着鸿沟的终点,只要夺取项县,秦军就能控制整条鸿沟,将补给线延长数百里。
“吾等如此认为,项燕素有善兵之名,又何尝不是如此认为?”
李信却笑了笑,据探子回报,项县已经悬挂上了楚国司马项燕的旗号,楚军亦在此云集,因为项燕也清楚,秦军主力必就食于淮阳,项县首当其冲,一旦项县不保,秦军就能顺着颍水威胁钜阳,若是如此,楚国就将陷入被动。
“淮阳大军,留五千守城,其余尽数南下,威逼项县。再令阳城李由部,十月初一兵发顿城,先下此邑,做出配合淮阳,合围项县之势。”
蒙恬面露疑惑:“项县楚军也有三五万,与我军相当,恐怕不好攻取,将军是要强攻?”
李信却摇头道:“谁说我要坐镇淮阳,率军攻项?此事,当由蒙恬将军来做。”
蒙恬恍然:“那将军是要去……”
李信的手指离开了淮阳和项县这条难以突破的界线,到了上蔡处。
兵者,以正合,以奇胜。
“我的帅旗在淮阳大军中,但数日后,我便会带着车骑,打着蒙将军的旗号,出现在上蔡!此乃机密,敢泄者死!”
李信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先虚张声势,让楚军以为我军要攻取项城,于是调集大军守备。然而,我却以偏师出上蔡,先破平舆,再截颍水,断楚军退路!”
李信的目的昭然若揭,他不是要攻城略地,一条条防线地去突破,那是笨办法。他是要故意让楚军集中起来,而后伺机与楚军主力决战,只要歼灭项燕所属帅的楚军大部,淮北何愁不得?楚国何愁不灭?
这便是李信的破楚之策!
……
淮阳西南百余里外的阳城,随着众士卒的家书被送走,他们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起送了出去,再加上李由频频让庖厨加餐劳军,南郡兵们开始放下担忧,士气有所恢复。
得了个“家书百将”新绰号的黑夫,除了得到士卒一份感谢外,也更得李由重视。
时间进入九月下旬后,黑夫明显感觉到,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首先是军中的骑兵常备调出去,进入楚境刺探敌情的同时,也追杀那些同样来查探秦军虚实的楚国斥候,骑兵斥候之间的战斗已经频频打响。
而阳城作为淮阳通往上蔡的必经之路,近些天来兵卒调动也十分频繁,甚至还有打着蒙恬将军旗号的车骑大军路过,阳城郊外的道路一时间尘土飞扬,远远看着那些来自北方的秦军精锐车骑,均士气高昂,兵容盛大,作为杂牌军,南郡兵都有些自惭形秽之感。
黑夫也得到了任务,加紧对阳城周边的巡视,因为每逢大军调动,就是敌国间谍活动最频繁的时刻。
这一天,在骑马带着一个屯的人绕阳城巡视时,黑夫便发现,路旁有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正对着阳城城头指指点点……
黑夫立刻打马过去,带兵将这三人围了,却见是一个身穿短衣的浓须中年人,还有两个手持尺、矩的年轻人,均是布衣打扮,正望着阳城,激动地讨论着什么。
“汝等何人?来此何事?”
中年人被秦兵围了,也不慌乱,他取出了怀中的东西,递给黑夫,用一口关中秦腔说道:“吾等随大军前往上蔡,途径此地,此乃通行符节。”
黑夫看了看桑木符传,居然是裨将蒙恬亲自署名盖印的通行符传,允许三人沿途城邑随意走动,只要不出入军营,任何地方随他们走动。
这是极高的待遇了,但这三人一副布衣打扮,并非将吏,莫非是将军幕府的幕僚?到了裨将这个级别,便可以带一些幕僚门客,随军参赞了。
黑夫心中有疑,又仔细一瞧符传上对三人身份的描述,他更是大奇。
“汝等是……墨者?”
“然。”中年人朝着黑夫拱手,自我介绍道:“秦墨!”
阳城城头,黑夫带着几个兵卒走在后头,前面是自称“秦墨”的中年人唐夫子,他四十左右,身着布衣,举止却很优雅,还带着两个年轻弟子。
一个叫叫程商,三十上下,为人沉默寡言,只是手里拿着尺矩,上城前对着城墙目测高度,到了城头又在量城垛之间的距离。另一个叫唐铎,二十余岁,性情跳脱,上了城墙就问这问那。
“唐夫子,这就是你曾经与吾等说过的,巨子孟胜为阳城君守城的阳城么?”
唐夫子扶着城垛向下眺望,感慨地说道:“正是此地,当年墨家巨子孟胜与楚国的阳城君相善,二人亦师、亦友、亦臣,阳城君甚至连封地都交给了孟胜,与他毁玉璜以为符,使得其镇守此地。孟胜便带着墨家以此为安身之所,于是墨者精锐皆集于阳城。”
另一个弟子程商这时也接话道:“的确,我用尺矩测了测,阳城墙垣有墨家筑城之术的痕迹,且比一般县邑城墙要高些厚些,可能就是当时的墨者修筑的。”
唐夫子点了点头:“只可惜有此墙垣,依然寡不敌众,后来吴起之事,阳城君被牵连,他逃到了别国,荆王派人收回阳城,但因为没有信物玉璜,孟胜便不欲开门。荆王派兵围攻阳城,孟胜便信守与阳城君的诺言,死守此城,结果共有一百八十名墨者与他一起赴死……”
唐铎击节赞叹道:“壮哉……”
程商则在一旁打断道:“孟胜为了他自己与阳城君的私人交情,连累墨者精锐与之赴死,何壮之有?”
唐铎反驳:“程商,巨子孟胜行的可是墨者之义,他是认为,自己与阳城君关系非浅,若不死,将来恐怕没人会信任墨者,以墨者为师、为友、为臣了。”
程商又冷笑道:“这是曲解,墨者之义就是像轻侠莽夫一般,为了一城一池,一君一侯之存亡,献出性命?墨经上的义,明明是利天下之义!孟胜为了小义而舍大义,此事之后,墨家遂衰!”
唐铎气得涨红了脸:“小义都不能守,岂能行大义?再者,谁说墨家衰了绝了,如今吾等不还在么?孟胜传田襄子,田襄子传腹子,腹子遂入于秦,这才有了吾等秦墨……正是因为巨子孟胜死阳城君难事,让诸侯皆信墨者,墨家遂为显学!”
两个弟子在那吵得不开交,唐夫子有些尴尬,让二人安静后,回头朝黑夫拱手道:“多谢百将带吾等登城一观,弟子不睦,让百将见笑了。”
“岂敢。”
黑夫还礼,因为这唐夫子,据说在咸阳小有名气,可是连李由都要敬三分的人物,还特地安排黑夫带三人登上城头。
方才听了三人说的墨者往事,黑夫略有所感,这会便道:“其实我已在阳城驻扎两月,但孟胜之事,却是第一次听说,本地百姓,已经将墨者在此守城的事忘记了……”
唐先生不以为然:“百姓健忘,毕竟已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往事,六七代人了……”
“是因为时间太久远?“
黑夫笑了笑,摇头道:“不然,上个月秋收,我在与田间老农闲聊时,才知道两百年前,某位阳城君的邑宰,在本地为百姓修了一座水渠,至今那水渠依然在使用,灌溉数十顷土地。百姓还为那邑宰修了一个小庙,每年都要祭拜。敢问诸君,为何百姓能记得两百多年前的小邑宰,却忘了百多年前的墨家大巨子?”
“倒不是说孟胜之义,不及那邑宰,而是因为孟胜所行之义,不曾有惠及本地黎民,所以虽有一百多人赴死,闻名于天下,让诸侯为之扼腕,却不会给本地百姓留下太深印象,至多两三代人,就都忘了。”
唐铎有些不快,程商则点头赞同道:“百将说的不错,这便是我说的小义与大义的区别了。”
唐夫子晓有兴趣地打量起黑夫来,开始不将他当做背景板,与他攀谈,两人一聊,黑夫才知道,原来王贲破大梁之战,唐夫子也在军中。
“幸甚,靠了郑国先生的堤坝水攻,大梁就破了,不必秦墨参与。”
听唐先生的口气,似乎并不喜欢战争,这让黑夫更加好奇,终于没忍住,问道:“唐先生,我也听说过墨家之名,但只知道墨者崇尚兼爱非攻,助弱御强,却不曾想,汝等会出现在秦军中……”
黑夫是真的没料到,墨家会成为“暴秦”的友军,如果他们站在秦军对立面,反倒没什么好惊讶的。
这问题问的尖锐,唐先生一时间有点不知怎么回答,这时候程商接嘴了:“百将真是孤陋寡闻,你所说的那种墨者,是继承了孟胜之志的楚墨,这群人自诩道义,喜欢做苦行之人,以侠客的身份行侠仗义,他们反对各国战争,认为战争皆是不义,这样的墨者,销声匿迹许多年了。”
一边说,还一边看了师弟唐铎一眼。
“此外还有齐墨,该派则以学术辩论为主,游历各国,游说君王不要兼并土地,这样的墨者,也只剩下一两个,躲在齐国,天天钻研那些无用的名辩之术去了。”
程商一番解释,黑夫这才知道,原来秦墨,是现世墨家三个流派之一,已经在秦国扎根百余年,对秦国的崛起功不可没,但他却没说秦墨的理念与那楚墨、齐墨有何不同。
如今秦国是法家当权,秦墨渐渐被边缘化,但仍然有一些影响力,他们为秦国的兵工生产提供了很多帮助,遇到大战,将军甚至会带几个在身边,以给出攻城的方略,并整修那些复杂的攻城器械。
“原来如此,是我无知唐突了。”
黑夫笑着拱手赔礼,三名秦墨与他初识,也不欲说太多,随即便下了城墙。
是夜,唐先生和唐铎告辞了李由,他们要继续跟着秦军前往上蔡,平常总臭着张脸的程商则被留了下来,他奉命听从李由调遣,遇到攻城,也可以提供一些建言。
印象里,以守城闻名的墨者,如今却主动走上战场,为攻城方秦军出谋划策,这让黑夫感觉到有些荒谬。
但还没等他想太多,秦墨来到阳城的第三天,又一份军令下达,主将李信命令阳城五千秦军,即刻开拔!
在恢复士气后,李由便令南郡兵们秣马厉兵,早已准备多时,如今军令一到,他便立刻召集左中右前后五率军吏,只留下五百人守城,又五百人与当地征召的民夫一起押送辎重粮秣,其余四千,尽数在次日一早,拔营出发!
黑夫他们身为短兵亲卫,自然要环绕在都尉李由身边,数千人沿着潺潺流淌的颍水络绎南下,兵锋直指百里外的楚国顿县……
黑夫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正式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