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新篇 二十一
这些久居祖地的卢芳人清享太平惯了,行事不免散漫,果然将这段路程拖拖拉拉走至入夜,连辟邪与黎灿也都养足了精神,躲在车里令颠簸折磨着百无聊赖,忽听外面哄然一声大哗,车队里人声鼎沸,喧嚣不住,一时马匹嘶叫连声,车辆也随之慢慢停驻,跟着便是前方传来的大声吆喝,似是首领们催行的怒喝。
黎灿坐起身来,按住腰间软剑的绷簧,向辟邪使了个眼色。辟邪因身边并无兵刃,只得笑嘻嘻向他摊手。
两人皆不知外边所遇何事,黎灿因道:“不如现在就出去,混在人堆里。”
话音刚落,车外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近,黎灿遂将软剑微微出鞘,盯着车帘。几只纤细的手指伸进帘中,将车帘静静掀开,车外是一张年轻貌美的面孔,目光流转,待望到了黎灿脸上,便展开笑颜,提起了裙子,径自爬入了车内。
黎灿将剑悄悄收了,问道:“外面是怎么了?”
那女子笑道:“坡下就是屈射人的王帐,好大的阵仗,人人都怕了。”
“你不怕么?”黎灿笑嘻嘻问她。
那女子却直接滚到黎灿怀里,道:“现在怕什么?还没见到屈射人呢。”
黎灿笑道:“我不就是屈射人?”
那女子冷笑道:“你是屈射人的奴婢,我是卢芳人的奴婢,什么时候能算人了?”
黎灿便佯怒将她按在膝上呵痒,道:“瞧不起我,我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呢!”
辟邪干咳了两声,指着他们不成体统的模样,对黎灿道:“这样可不好。铁兰妃子知道岂不震怒?”
那女子摩挲着黎灿的胸膛手臂,道:“过河那时可是你自己爬上我们车里的。这时赶我走,我可回了铁兰妃子去。再说,我也不会缠着你。”她吻了吻黎灿的嘴唇,“谁知待到了王帐,就把我们给了哪个屈射老头?要说快活,还不是现在?”
黎灿苦笑道:“快活?主人不杀了我们才怪。”
“不就是死么,我陪你。”那女子开始拉扯黎灿的衣服。
“也好。”黎灿朝辟邪笑了笑,捧着那女子的面庞吻起她的嘴唇来。
“小孩子别看。”那女子待再能透气,百忙中呵斥辟邪。
辟邪在黎灿的笑声中叹了口气,挪到车门口,微微掀起帘子,从缝隙中向外望去,身边就是黑暗的缓坡,向远方一片地狱般延烧着的火海延伸而去。
那是由草原的大单于辉光普照着的屈射人无穷无尽无时不刻光芒万丈的王帐,银河繁星般延绵不尽。
辟邪默然在那星河里徒劳地寻找大单于的驻跸——应是深藏在远方的草原,并无半点头绪。他轻轻向夜色里冰凉的空气里呼了口似乎更为冰冷的气息,看着堨给从车队前方催马过来,便放下了帘子。
堨给当是前来关照他们稍安勿躁,待探头看到黎灿怀里的姑娘,立时暴跳如雷,拿起马鞭朝黎灿抽过去。
“连主子的女人也敢动!”
那少女便掩了衣襟一溜烟地滚下车去,提起裙子来往自己车内跑。
堨给登车上来,将靴子蹬了,摔在黎灿眼前,“过来给老子捶腿。”
黎灿笑道:“是。”挪到堨给身边,敷衍地举起拳头替他捶起腿来。
堨给森森地望了他一眼,实在是对他的恬不知耻无可奈何,最后不耐烦伸腿将他踹到一边,对两人道:“这就到家了。只是我们跟着卢芳的人一同来,要回王帐里,还需得时日。”
“是。”
两人答应得甚快,堨给似乎便消了气,却不敢再放二人独在车内,因此打了个哈欠倒身卧了,肩膀却硌到了什么东西,从身下摸出了一段散落的珠石随手扔在黎灿身上,“收着留个纪念吧。”
“是。”黎灿笑了笑,揣到了怀里。
车外呼喝依旧不止,过了良久,才连哄带吓地令这些在大单于天威之前怯步不行的卢芳人赶向前去,人们念着前程的沉沉肃杀,收了逍遥的念头,车程倒比白日里更快些。一开始还能听见卢芳人语,待行了半个时辰,却忽地谨肃静默。
劈劈啪啪两侧松明火花爆溅之声,旋即是红彤彤的灯火从车帘外映进来,照得车内一片血光,人面因此青红不定,只是刻意沉默着。
“哦——哦——”不刻传来止马的喝令,四周一片寂静,悉悉索索的衣裙拂地声过后,车门前侍女告道:“舅爷,请下车休息。”
“知道了。”黎灿答道,跳下车去替堨给打起帘子。
堨给挪身出去,站在车外清冷的空气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亦步亦趋跟下来的辟邪俯下身来,为堨给拉平袍脚。周遭只是森森的帷幔曳地,孤零零一个侍女站在穹庐前,和车内红光眩目的阵仗大相径庭,多少有点不恭的冷淡。
“带路。”黎灿吩咐那侍女道。
穹庐内稍嫌黑暗,角落里铁兰妃子肃立着,面容在阴影内模糊不清,不明悲喜。连平日里高声大气的堨给也屏息噤声,似应权威笼罩着穹庐的目光,带着二人在帐内最光明处垂手默立,战栗着任它灼然上下审视,忽听轻嗽一声,堨给便轻轻拽了一下黎灿的袖角,跟着铁兰妃子静悄悄退了出去。
穹庐下只余辟邪一人独立,寂静让人能将油灯内灯芯燃烧的声音听得清楚,因此不知时间流转了几许,只是一条模糊的影子从背后投在身前,令辟邪倏然转过身去。
眼前仿若一具骷髅伫立,眼眶内的血肉在昏暗的灯光下被阴影遮成幽深的黑暗,令辟邪疑惑那里是否真有眸子看着自己,那极度消瘦的人形似在空气里飘摇着,下一次的呼吸就会将他自己吹散而去,只有喉中翻滚的浑浊的气息,和那人胸膛起伏才能让人断定他是活得辛苦,而非挣扎在地狱里。
“主子爷。”那人轻轻呼唤了一声,走到稍明亮处,这刻辟邪才看清了他的面容——当年一如长兄的清俊仅余依稀,而今嶙峋出尘,清净无欲,不类凡物,不知这二十年是如何淘尽了俗缘私欲;只是那人的声音虽然平静温和一如他多年通信中的笔触,此刻在辟邪耳中听来,没有久别重逢的激昂,却是无尽的悔恨和歉疚,几将他自己淹没溺毙一般。
“主子爷。”
在辟邪困惑的一瞬间,挺拔的骷髅便跪倒在脚前,又唤了一声。
辟邪忙也跪倒,揖道:“先生。”
那人匍匐得更低,“奴婢谢伦零有罪,不敢僭称师长。奴婢愧对先王器重,该当挺身勤王时,奴婢却在北方安逸,罪该万死。”
“先生何罪之有?”辟邪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忽略了他“勤王”二字的虚妄的含义,“自父王殉难,总是先生频以书信谆谆嘱我自强,我今日尚活在世间,仍能作为,都是先生的厚爱。先生请起。”
谢伦零托着辟邪双肘将他先扶起身来,而自己依旧仰着面,就如此刻方是初见,仔仔细细地凝视着辟邪的面庞半晌,才微笑道:“是。”
此时才觉谢伦零有了些活气,因这些年不曾中断的笔谈,这微笑正如读他文字间时时浮现在眼前的一般熟稔——只有这远在天外的人十几年不离不弃,辟邪掩了多年孑立的寂寞,将谢伦零的手臂又握得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