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四十二 陆巡(一)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前几日,杜闵还是不信这个邪的。
自西王急信传来,应允出兵夹击椎名,杜闵便放心大胆将主力人马抽调回寒州边境,自闰六月二十七日起,杜闵只是以战舰于别水之上拖延,只待与倭人朝廷交涉完毕,交割完银两,便有倭人朝廷的旨意将椎名召回。押送银两与倭人交易的差事交给黑水大营参将秦毅处置,而倭人朝廷的战船因椎名上岸掠地,与中原激战,恐东王报复扣押,连忙起碇回国,后在杜闵再三交涉之下,才抢在海上风浪之前,至闰六月二十九日到达黑州沿海。
闰六月三十日,杜闵自东王府邸出发,快马直驰少湖,绕过与椎名纠缠的战场,于通水关以西码头登乘战船,统帅水师人马共两万,直扑少湖西面水域。
这一日东风飙然,少湖浪高,正是夏季少湖渔民生计最萧条的时刻,放眼望去,湖面上白汪汪的似无边际,没有零星半点生气。云层后的阳光还是很灼烈,有时透出来,水面明亮的一大片,照得湖水碧绿,圈套似的在前方召唤人扬帆前往。
头顶上倏然阴影掠过,是一小片乌云驾风飞卷西去。杜闵抬头看了看,雪白的主帆正吃足了风,将这座高大如城的主帅战舰直催驱前。
这只掣浪舰是杜闵海战时心爱的旗舰,船头饰以鹰首,冲天飞昂;船尾雕刻凤尾,张扬高耸。此舰共设楼三层,围以护板,外扎黑州四零特产粗壮茅竹,密密麻麻树立,坚固犹如城垣。两道帆桅现都升帆,在这恶劣天气里,反令原本回翔不便的巨舰驾风飘行烟波湖面之上。
原本湖战并不需如此大动干戈,然而眼前的对手分明就是洪王精干水师,常年于多湖中搜剿匪患,更擅在湖泊结寨,仅以洪王水师在少湖中匆匆草建的水寨而论,隐蔽于湖西群礁之中,三尺厚的城寨扎于水下,只在退潮时露出水面,难怪五月入驻少湖之后,以东王细作的利眼也未有丝毫察觉。
杜家从来为朝廷训演水师,几代经营之下,戍海黑州亲王的水军可谓雄霸中原东南,如今有人在眼皮底下班门弄斧,竟无半点戒备在先,杜闵甚至觉得颇受戏弄。召掣浪舰以克复通水关为名,从海岸直调少湖,即为在洪州水师面前显示东王战舰黑云压城般的威势,多少有些找回体面的用意。
杜闵轻拂掣浪舰船舷,黑油油的舷木似乎还留有海浪新鲜的气味,勾起他无垠碧波中徜徉的快意——他还是喜欢远离中土的大海——从前为了躲避亲王府中兄弟手足的排挤倾轧,一年里倒有七八个月在海上领兵操练,登于高耸的露台,他竟会忘却自己的肉体凡胎,在海天一色里分不清置身所在。
杜闵被自己沉迷的遐想吓了一跳——那种无根无常决非自己所喜——由此东南西北各去百里,乃至千里,山川如画,才是自己想取的。
“前面怎么样了?”他清了清嗓子,问身边副将道。
十只东王水师哨船披了乌篷,扮做渔船模样,已在二十里之外搜索湖面多时,这种天气下,除非是断了炊,渔民决不会轻易冒险出来在几尺高的大浪里挣命,因此,湖面上能看到的船,十有八九便是洪王水师的哨船。
“搜到两只哨船,已截下了。”
“剜去他们的耳目在先。”杜闵定计道,“一旦发现洪军哨船,必当截断其退路,包围剿灭,不可容他们向水寨示警。我船五十只,掩入洪军水寨门前水道上,向其水城内施射火箭,迫其升高水门,再以炮轰,我军便可长驱直入水寨之内了。”
众将大赞杜闵布兵之妙,纷纷领命去了。杜闵自领战船三十只压后,散成新月阵型,只待战事一起便予以包抄。
天气果然越发阴沉得厉害,申正时分,周遭已是暗绰绰瞧不清船影,风更是狂了,稍小一点的桨船飘荡得几乎站不住人,被大风直吹向西面群岛前宽阔水道。眼前两座小小孤岛之间,已有洪州水师的战船迎风艰难使来,在岛内结阵,先将一通箭射了过来,立时被大风阻了阻,未及近得东王水师战船,便落水如雨。
风刮得箭鼓也散漫起来,杜闵身披铠甲,立于露台,耳中只有烈风呼啸,竟没有听到半点鼓声,只见脚下五十只黑压压乌云般战船,毫无征兆地喷出一片火雨,借风势更是飘飞得远,顷刻横扫洪州水师阵列,洪舟大半延燃,向后退却不止。
“这是诱我军入围,不可轻动。”杜闵命道,“由他水门起碇。”
传令的副将就想将旗打下去,杜闵道:“这就日暮,恐军前看不清楚,这便举火吧。”
“是。”
东王水师将官正待命追敌,见帅舰上火炬举过,知道杜闵不急于深入,眼睁睁看着洪舟退入小岛环绕之中。
一时水面白浪激涌,水怪吐出獠牙一般,一座狰狞水城自水底涌出,冲在最前的十几只东王桨船被拦腰斩断,围在堰中,片刻功夫便被水城挡得看不见了。
“哼。”杜闵冷笑,“命前方让出水道。楼船开炮。”
掣浪舰与两只楼船鼓风向前,这场水战的呐喊厮杀一直掩盖在飓风中,象是蓄力许久之后突然迸发出来,就是这一声山湖同撼的炮鸣。洪州水师苦心扎筑的水寨城墙顿时灰飞烟灭,竹木崩飞,夹在风中漫天飘散。东王水师十数只苍船更在城墙上泼以桐油,一支火箭,便将湖水燃得尽赤。
沙船旋即自水城缺口杀入,与洪州水师交缠一处,矢石交下,柴火乱投。洪州水师秘密潜入少湖,未曾携带火炮重船,早东王水师重兵攻击,势不能支,殊死血战下,自水寨内夺路而出。
杜闵掣浪舰吃水将近十尺,唯恐胶浅而不敢掠近战场,便领了三十只沙船在外掩击,这当口却因高大,百多士卒倚船舷俯瞰攻敌,洪州小船近身即遭其犁沉,又难于仰攻,自是束手无策。而东王两只楼船仗行动迅即,辗转水面之上,自女墙后施射火箭利弩,更是见者披靡。
“不受降。”杜闵对副将道。
这嘱咐在那副将看来有些多余了——洪州士卒早养成了不可一世的傲气,即便战败,也是有条不紊层层退却,并无一舟一人慌乱投降。
丛丛烈火在小岛之内的水面安详自在地焚烧,通明半夜之后,便被暴雨浇熄。岛外的风浪已不容战船安稳停泊,杜闵所乘掣浪舰与两只楼船在底舱实以泥沙,不惧轻飘,此时都在岛外落帆下碇,其余小船便在洪州水军原来的巢穴中暂时栖身。东王士卒大雨中在各岛上肃清残敌,洪州人血战不止,杜闵如此掩杀肆虐,也被洪州人将战事拖到次日黎明。
清点战果后,副将来禀:“敌船击沉者二十一,俘获者十五……”
“都是些小船,不必提他了。”杜闵道,“单说人吧。”
“是。水战死伤敌军共有两千人,岛上另有两千五百敌军,俱被击毙或赶入水中沉溺。”
“我军呢?”
“沙船被焚者二,重创者一,桨船、苍船共损十一,水战死伤六百人,陆战处处遭伏,死伤一千二百人。”
“那可不算大胜了。”杜闵的脸色有些难看。“可曾搜检到黑州的失银?”
“十数岛翻个底朝天,不曾搜出银两来。”
杜闵握紧了腰间的佩刀,脸色更是阴沉。
那副将不免劝解道:“以臣看来能将其一网打尽,总算一喜。”
“哼。”杜闵冷笑,“此处所屯有五千敌军,人人骁勇善战,埋伏在别水数月,无人察觉。既疑他劫走银两,此处又搜不到,可见是让人分散出去,那着伙人散布黑州的又不知更有多少。此战下来,这等结果,你说我当喜当忧?”
那副将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爷。”杜闵的亲随禀道,“湖面上来了一只自家的小船。”
“这种时候?”杜闵一怔。
这天的黎明被狂风暴雨吹打得黯淡,那小船被戏弄在浪尖上,几是一路翻滚行来。
杜闵扶着船舷,惊道:“这么不要命的过来,难道出什么大事了?”
掣浪舰上水手都跑在船舷边上,待那小船驶近,抛了缆绳、钩杆出来,助那小船靠稳。
那船上一员东王家将顶着雨仰面大叫:“急事要禀王爷,给绳梯下来。”
他伸手抄住掣浪舰上抛来的绳梯,揉身攀上船舷,见杜闵已对面走来,单膝点地禀道:“王爷,那五十万……”
“过来说话。”杜闵才听了个开头便大惊,却还能自持,避开众人,将那家将叫入船舱道,“银两如何了?”
“非但银两全部丢失,护送银两的人马也去向不明。”那家将道,“臣出来之前已得知消息,押送银两的参将秦毅早将家眷送离黑州,定是监守自盗,携银两出逃了。”
杜闵急问:“倭人船上怎么说?”
“尚未得到倭人船上半点消息。”
“起碇,回黑州去。”杜闵豁然起身,对外大声命道。
秦毅在黑水为将已逾二十载,为人谨慎仔细,有时更显得过于战战兢兢,杜桓父子一直觉得此将没有过人的胆色,行事唯唯遵命,多年来逐步升迁,只算得上四平八稳。以杜闵看来,借他胆量,秦毅这种人既不敢也无心耍什么花样,将银两托付于他,最是稳妥。不料他吃了什么熊心豹胆,不惧东王缉捕追杀,犯下滔天大案潜逃。
——难道是有人在幕后指使撑腰?
杜闵方寸尚未大乱,先想到了这一层。
“若当真是秦毅监守自盗,他能将家眷银两藏匿何处?”杜闵问身边的大将道,“前几日他在王府里对我道:盗银的人决非普通的强盗,这些天半点消息不透,没有一个人在外乱走,定是军纪严整的一路正经人马。说起来,对他也是一样。我东王府雄踞黑州,他竟敢在黑州指染我府中巨银,决非他自己财迷了心窍,不顾死活,一定是早盘算安排了家眷、银两的退路,我看第一次海岸失银,定也是秦毅与贼寇勾结,通风报信在先。不管秦毅究竟是哪边的人,受谁的指使犯下这等大案,他说的倒确实有理,看来咱们的对手来头不小啊。”
“难道是洪王?”大将中有人道。
杜闵摇头,“洪王驻军水寨的地点,还是秦毅对我亲口揭穿。这里交战的,确实洪州水师无疑。他挑唆我们与洪王水师火拼在先,令洪州水师死伤近五千,便决非洪州人。恐怕我们这里与洪州水师鹬蚌相争,还有一股势力正在旁边看着哈哈笑呢。”
这句话说得在场大将都是后脊上凛凛然一阵寒意,面面相觑半晌,都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杜闵冷笑道:“怎么?你们觉得是朝廷暗中作祟?”
“这个……”众将都觉不好回话,支支吾吾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