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三十七 马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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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点了点,问:“那是要抄家了?”

    “是。”成亲王想了想,很觉为难。

    “听说于步之畏罪潜逃,多日不在公署了?”

    成亲王心里一痛,勉强道:“是。”

    “他的家眷呢?”太后灼灼问。

    “这……”成亲王吃了一惊。

    “怎么家眷也不顾,就一个人跑了?”太后问,“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成亲王扑通跪在太后面前,颤声道:“母后!难道……”

    “难道什么?”太后冷笑,“你和他相好一场,难道不准备‘照顾’好他的家人?”

    成亲王抬起头,浑身打着颤,咬牙笑道:“母后,儿子可又学着了一手。”

    太后不是滋味地挪开目光,静静道:“那就好。”

    洪司言将成亲王挽起来,“好了好了,要问的都问了。天色不早,小亲王就在此用膳吧。”

    “把明珠也叫来。”太后例行公事般地展颜道,“儿子女儿都在,看着也高兴。”

    太后的家宴,传的都是精致的小菜,一时明珠带着人挑着食盒也来了,孝敬太后的都是大理的小点心。成亲王席上魂不所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话。

    太后笑道:“好啦,你说的这些都旧了。这里的小太监的笑话都比你精致些。我倒愿意听明珠讲讲寒州的风情。”

    成亲王道:“母后可不要疼了女儿就忘了儿子。”

    “怎么会呢?”太后道,“只要是我的儿女,都是一样看待,”

    他们母子话里有话,明珠微笑倾听,成亲王在她秋波般清澈地双眸下低着头。这顿饭险涩无比地吃完,成亲王找了个机会,连忙告退。

    侧殿里一阵沉默,明珠站起来道:“女儿厨房里忙了半天,也累了。”

    “嗯,也是。”太后点头,“回去早歇吧。”

    明珠出来,如往常一样去慈宁花园乘凉,她总是稍驻假山上的小亭,然后登于乱石顶端而坐,仰望夜空,拂拭露水之际,明珠忽而想到,自大军北上之后,这明月的阴晴圆缺已然悄悄周行了两轮,又到了繁星如织,弯月如钩的时候,萤火因而显得很明亮,在她青丝间、红袖下静静飘摇。明珠停下扇子,看着那小小的灯火驻在寒绢晶莹的扇面上。

    “呼。”她吹气如兰,轻送虫儿重新扑入夜色里,转眸随那星火望下假山去,却见林间阴影浓了又淡,似乎什么妖怪驾着黑风倏然穿过。

    明珠想了想,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飘身而下,从假山的曲折中绕到树林以南,在袖中扣住银针,截到林中人的侧面,将十二枚锋芒一挥而出。

    那人听到风声,慌忙回过头来,星光照在他脸上,明珠不禁轻呼道:“你?”

    她指尖微触丝线,将银针去势激得飞散,擦着那人身子掠过。她心中讶异未息,早忘了在丝线脱力的瞬间将银针收回,只听叮叮零零锋芒落于青石之上的乐声,五色丝线也罩在了那人头上。

    “明珠姑娘。”那人喜极,眉间扬了扬,道,“找得我好苦!”

    明珠见了他的狼狈样,也是嫣然一笑,“沈公子从来逍遥,自己找苦吃,却怨不得别人。”

    “当然当然,怨不得姑娘。”沈飞飞拂开头上的丝线,笑着走过来,“姑娘近来可好?小生许久不见姑娘,茶饭不思……”

    明珠啐了一口,“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可恼了。”

    “是是是。”沈飞飞忙道,又作揖不迭。

    明珠却上下打量沈飞飞一身精干打扮,见他身后更背着短刀,不由笑道:“这是做什么?往宫里溜达还须沈大公子如此大动干戈?”

    沈飞飞红着脸道:“宫里没来过,就怕着了侍卫的道儿,连累了姑娘,故而郑重其事,让姑娘见笑了。”

    明珠淡淡道:“连累说不上吧,你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你犯下杀头案子却要连累到我身上?”

    沈飞飞依旧赔不是,“是是是,姑娘说的是。”

    明珠见他执意委屈,也不忍再逼他,只是道:“宫中不是沈大公子久留之所,请回吧。”

    “我这就走,不过,”沈飞飞追上前,在明珠背影后低低地问,“姑娘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知道了才放心。”

    明珠停下脚步,回眸一瞬朦胧地看了看他,“还好。”

    “姑娘清减许多了……”

    明珠摇头道:“也没有。”

    沈飞飞慢慢道:“小生最近一阵子会离开京城,一个人在外,生死无人知道,不知姑娘会不会有片刻功夫想到我,就象……”

    “就象什么?”明珠冷冷截断他的话,反问道。

    沈飞飞苦笑道:“辟邪可有消息来往?姑娘一定惦念着。”

    “为什么要提他?”明珠反诘。

    星光照出她眼中淡淡的伤感,沈飞飞望进那漆黑的眼眸深处,忽然叹了口气。

    明珠仰头见弯月挂在宫阙飞檐之上,笑道:“夜色已深,我回去了。沈大公子好自为之。”

    “是。”沈飞飞魂不守舍,随口答应。

    明珠走出花园大门,在阴影中回头相望,却只剩古木寂寞,沈飞飞已然不见踪迹。她侧首想了想,也觉无趣,一人身只影孤地往回走。彩裙覆盖着脚面,行动时本是婆娑的柔声,却听周遭一两记沙沙的急响,令她顿生警觉。

    听起来轻功不过平平,绝非号称“沉鱼飞燕”的大盗沈飞飞。明珠看着背后人投在自己脚前的黑影慢慢展开双臂,忙衣袖轻拂,飘身闪在一侧,一蓬银针也从袖底发出,听得那人惨叫了一声,已是扎得满脸,捧着眼睛在地上翻滚。

    明珠任那人呼痛,径直掠上房顶,向慈宁宫遥望,只见四条黑影正向太后寝宫扑去,她轻点屋脊,飞掠而下,口中喃喃笑道:“这人还要留给他,却不是你们能杀的。”

    不料未至慈宁宫前,又有一人从侧殿屋脊后面持刀跃出,奔袭之间已连伤三人。

    “沈飞飞?”明珠蹙眉。

    那刺客中为首者武功甚高,不过与沈飞飞纠缠了片刻,便占了上风,连着三几刀都取沈飞飞的要害,明珠见沈飞飞实有性命之危,不得已在圈外施针法相助,她扯断针上丝线,拈在指间,在沈飞飞危急一刻,弹出银针,钻透两人密集的刀风,“叮”的撞在刺客的刀尖,猛地将刺客钢刀荡开。

    沈飞飞见她凌空而下,施以援手,更是喜不自抑,百忙中抽出空来对明珠点头微笑。

    这三人都有自己的不方便,只在猎猎刀风中一声不吭,交手十数回合之下,墙外的火光渐渐映了进来。

    深宫寂静的夜里猛然爆发出伤者的嚎叫,早就惊动内廷关防太监,二三十内臣自慈宁门狂奔入内,另有人飞传侍卫。那刺客被明珠和沈飞飞逼得手忙脚乱,更见不能得手,反有被侍卫围困的危险,忙闪身跃出战团,凌空掠去之际,被明珠一针洞穿脚踝,在侧殿上跌了一跤,他踹下些瓦片,将明珠和沈飞飞阻了一阻,这才勉强脱身而去。

    外面侍卫太监的火把喧哗之下,太后寝宫更显得黑沉沉没有丝毫动静。明珠原想进去问安,却让沈飞飞牵住衣袖,听他低声道:“领头进来的侍卫必是郁知秋,我和他打过照面。”

    杂乱的脚步声就在宫门外,明珠叹了口气,“且随我避一避。”

    她领着沈飞飞穿过慈宁花园,绕过大戏台,在甬道中穿过,望东直行。两人跃入居养院的天井中,周围终于又静得如同坟墓。

    “这是哪里?”沈飞飞绕过大树下的黑影,四处打量。

    明珠道:“这地方从前玩的熟了,知道少有人来,宫里怕是只有这里能让你躲几个时辰的。”

    沈飞飞笑道:“姑娘说这里安静,就是这里了。”他向西厢房走去,见门未锁,就想推门入内。

    “不是这里。”明珠在他身后艰难地启唇,慢慢地道。

    沈飞飞抽回手来,看着那门怔了怔,“是。”

    “东厢请吧。”明珠闪身让开了路,“沈大公子怎么没有走,又杀了回来?”

    沈飞飞恭恭敬敬地道:“小生以为那些人会对姑娘不利,若知道姑娘不是住那里,小生绝不会贸然出手,给姑娘添这些麻烦。”

    明珠摇了摇头,不做声。沈飞飞惴惴盯着她,想要猜出她的喜怒,却见她安安静静的面容,仿佛心中的血液也比从前奔流的慢了许多。

    “你要出京?去哪里呢?”明珠问。

    “夸州。”沈飞飞道,“有个兄弟要小生帮着弄批马过来,国难当头之际,不料有些生意却比从前好做得多了。小生这回发国难财,姑娘定是瞧不上的。”

    明珠一笑,“发国难财的,何止你一个?沈公子盗财,那些人窃国,人品上只怕沈公子还高了一筹。”

    “姑娘取笑了。”沈飞飞郁郁低下头去。

    “我须回慈宁宫去了。”明珠道,“此时大概是清查各宫各房的时候。若沈公子自己能脱身,就请便。若不得脱身,我明日定会过来看,想法将公子送出宫去。”

    “多谢姑娘。”

    她彩裙飘飞地远去,只剩下沈飞飞一人怔怔目送,目光如同蛛丝纠缠,让明珠不胜难过。待她从侍卫巡逻的缝隙里走回自己院子,弯月已沉得不见,她推开房门,点起灯,却见子葙坐在角落的地上,抱着肩瑟瑟发抖。

    “怎么了?”明珠握着她冰凉的手,“被外面的人吓着了?”

    子葙扑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姊姊夜半不见回来,外面又叫有刺客,我道姊姊……”

    “真会胡思乱想。”明珠不由笑了起来,“你我是什么人,身份犹如草芥,刺客为什么要来杀我们。”

    “姊姊不同的,”子葙哭着道,“不然太后为什么要……”

    “不要乱说了。”明珠叫住她,将她挽起,扶到床上,“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外面清查的太监终于搜到了这边,叩门问道:“明珠姑娘可好?”

    “我好得很。”明珠坐在子葙的床边,道,“太后慈驾平安?”

    “慈驾平安。”那太监道,“太后唯恐姑娘有失,请姑娘过寝宫睡。”

    子葙一把拉住明珠的衣袖,不住摇头,明珠按住她的手,向外道:“知道了,这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