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三十二 于步之(三)
“王爷要我一字不差的转告于大人。王爷言道,与大人相交一场,苦苦相思七年,在大人临终一刻,实在不忍欺骗,大人若是恨着王爷,自然可以化作阴魂,夜夜前来索命。”
“也好。”于步之仰面叹了一声,“你回禀王爷得知,我于步之为他做这件大事,原本就没想有什么好结果,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赵师爷垂首道:“是。”
“只是你,甘愿放弃入仕,委身亲王府中,只做幕客,你对景仪什么样的心思,他或许不觉得,我却看在眼里。”
赵师爷被他说破秘密,愣了一愣,继而恼羞成怒,越过桌子抓住于步之的衣襟,“不许胡说。”
“你相貌平庸,景仪自然不喜,”于步之盯着他冷笑,“恐怕这辈子也得不到他垂青。”
赵师爷切齿的声音清晰可闻,怒道:“不许胡说……”
“为何发怒?”于步之黯然一笑,“这算什么丑事?当年太后说我引诱亲王,以色惑主,我是断然不认。我只告诉她,堂堂正正的爱慕并非,有什么羞于启齿之处?就算她要杀我,也须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了景仪我的心意。你说我贪生怕死,哼哼,有情人不能聚首,与死无异,我又有什么可惧?你要是真心对成亲王,便替他夺下这江山,奉与他座下,可别让我白死了。”
赵师爷慢慢松开了手,于步之透了口气,两人狠狠对视,不肯有半分示弱。
舱外扑通一声,船老大走进来笑道:“那小厮已魂归江底去了,于大人什么时候上路啊?”
赵师爷向他点了点头,那船老大拿着绳索,上前捉住于步之就捆。
“你好好地对他……”于步之大叫了一声,随即被船老大堵住了嘴。
“且不知他身上带着什么好货?”船老大将于步之箱中的物什都倒在地上,捡起几件玉器,呈给赵师爷看。
“你留着吧。算王爷赏你的。”
“是。”
“书都收起来,我带走。”
“是。”船老大还不死心,上前将于步之身上摸索了个遍,摘走玉佩金锁不算,回头咋了咋嘴,笑道,“先生可别笑我,小的许久没有回家了。这厮细皮嫩肉,不如先生赏给我出个火儿。”
于步之闻言,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船老大上前一记耳光,接着便撕扯他的衣衫。
赵师爷颤抖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道:“够了!这是王爷的心头肉,日后知道了,必定要你的性命。”
船老大神色一凛,起身道:“先生说得是。”
“什么时候了,要干活就快!”
船老大上前背起于步之,放在船头,在他脚腕上牢牢缚上重石,看到赵师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将石块踢入水中。于步之被这力道直拽到船舷旁,船老大轻轻一托他的身子,便听扑通的一声。
江面黑暗,连个水泡和漩涡也瞧不见。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成亲王骑马出府,赶去宫里。走了没多远,便看见九门提督袁迅的仪仗在前。
“请提督过来。”成亲王吩咐道。
袁迅立即掉转马头,要给成亲王请安。
“免礼免礼。”成亲王上前道,“听说袁提督有条陈?”
“正是的,为了这个要往宫里去。”
“想必是为了今晚江上放花的事。”成亲王笑道,“提督也太谨慎了。”
“皇上不在京中,我们大臣自然担着更大的干系。年年放花不要紧,只有今年,前方战事紧,若有鞑虏的细作混入京来,放火打劫,乱了朝廷阵脚,岂不要了臣的老命。”
成亲王道:“话虽不错,但也要想到民众的士气。皇上亲征,还是为了中原百姓的安乐,我们这般扫了百姓的兴致,也不是皇上的本意。你看太后,”成亲王低声道,“还不是一如既往去上江避暑,就是为了显出个太平如常的样子来。弄得民心惶惶,不是好事。”
“王爷说的有理。”袁迅还是皱眉,“臣提督府里不过两万人,罩不住整个京师啊。”
“要紧的地方有重兵把守就行了。”成亲王道,“清和宫和福海是首要,还有四城粮仓,城内提督大营……”
“说得是,说得是。”袁迅点头。
“兵部也会把京营剩下的一万人调入城中,你和翁尚书好好商量,午前给我个细则,若行得通,这花我们就放,行不通,还是以安静为上,关了水门。”
“是。王爷想得周到。”
“袁提督请先行。”成亲王瞥到街角的赵师爷。
赵师爷待袁迅走远了,催马凑上来道:“回禀王爷得知,差事办妥了。”
“他……他说了什么没有。”
赵师爷在成亲王耳边不住低语,成亲王最后扶着额头,“算了,不提了。”
“王爷今晚游江么?”
“坐纛的王爷,有与民同乐的时候,怎么能不去?王妃们也去,准备两只船。”
晌午吃饭的时候,袁迅和翁直的联名折子也上来了,说得是焰火照放,不过到酉正时须得关闭四门,水门也不例外。成亲王匆匆吃完饭,便召见两人,道:“如此不妥吧。往年四乡里进城看焰火的人可不少,要是关了城门,他们不得归家,滞留在城中,反倒是麻烦。”
翁直无奈道:“王爷体恤百姓固然是好的,也请王爷体恤臣子。城门不关,若有外敌入侵,连守都守不住。”
袁迅也道:“现今京师稍有,便关全局,请王爷三思。”
成亲王想了想,“两位老大人说得对,是我鲁莽了。既然如此,便赶紧贴出布告去,就说今年皇上亲征,百姓也当为皇上分忧,京师就不放花了,”
袁迅自然大喜,“王爷从谏如流,臣等欣慰之致。”
“去吧。只怕老百姓正要开始进城呢。”
六月二十六的花火大会就这样不了了之。成亲王意兴萧瑟地从宫里回来,只觉这种时候,连暂时驱散悲伤的瞬间虚华也无从找寻,忧愁更是噬肌蚀骨。入夜时一人坐在亭中,妃子们纳凉的谈笑声飘绕耳畔,似乎也是和自己全无干系。
“王爷?”
“先生。”成亲王看着赵师爷走来,本当恨这个人的,却又一点恼意也没有。大概就如于步之所说,自打开始,那貌美才高的少年就打算赴死了。
“王爷要是觉得闷,不如坐船江里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就是一片漆黑。”
“虽说花火大会不开了,百姓们却都准备齐了。一会儿就要私下里放呢。”
“是吗?”成亲王淡淡的,已没有兴致。
赵师爷上前道:“就是离水啊,王爷,祭一祭也是好的。”
成亲王激灵醒了神,“沉在江里了?”
“不得已做成水寇劫船的样子。”
“连一抔黄土也没有么?”成亲王低低地,似乎呜咽。
江面上的烟花稀稀落落,稍纵即逝。黑沉沉的江面会忽而亮那么一阵,照得桥上围观的人红红绿绿的面目全非。
醇酒飘洒入江,到下游的时候,定是什么也不剩了。这就是情——成亲王嗤笑自己——品于杯中固然是醇的,一旦滔滔洪流冲来,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叫生死不渝?当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觉得可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烟景无留意,风波有异浔。岁游难极目,春戏易为心。朝夕无荣遇,芳菲已满襟。”
——成亲王在船头倾听城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喧嚣中却有女子的歌声不伴一韵丝竹,干净纯粹地飘了来,似远又近。
“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惊翡翠,硃服弄芳菲。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锦帆冲浪湿,罗袖拂行衣。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
“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灵果,夕采弄风蘋。果气时不歇,蘋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赠陇西人。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
“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波中自皎镜,山上亦氤氲。明月留照妾,轻云持赠君。山川各离散,光气乃殊分。天涯一为别,江北自相闻。
“舣舟乘潮去,风帆振草凉。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洄溯经千里,烟波接两乡。云明江屿出,日照海流长。此中逢岁晏,浦树落花芳。
“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城临大江氾,回映洞浦清。晴云曲金阁,珠楼碧烟里。月明芳树群鸟飞,风过长林杂花落。可怜离别谁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
“北堂红草盛蘴茸,南湖碧水照芙蓉。朝游暮起金花尽,渐觉罗裳珠露浓。自惜妍华三五岁,已叹关山千万重。人情一去无还日,欲赠怀芳怨不逢。
“忆昔江南年盛时,平生怨在长洲曲。冠盖星繁江水上,冲风摽落洞庭渌。落花舞袖红纷纷,朝霞高阁洗晴云。谁言此处婵娟子,珠玉为心以奉君。”
月光水色般清透的声音,带着成亲王的魂魄飘升,一时歌声肃寂,倒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好一把嗓子。”成亲王四处环顾。
一条乌篷小船就紧跟在左舷不远,支开的窗棂里,红袖覆着白皙的素手。里面的人又换了曲,懒洋洋唱道:
“长干斜路北,近浦是兒家。有意来相访,明朝出浣沙。发向横塘口,船开值急流。知郎旧时意,且请拢船头。昨暝逗南陵,风声波浪阻。入浦不逢人,归家谁信汝。未晓已成妆,乘潮去茫茫。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始下芙蓉楼,言发琅琊岸。急为打船开,恶许傍人见。”
“去问问。”成亲王道。
“哪位的船?”赵师爷扒着船舷问。
撑船的是个渔婆儿装扮的妇人,豁开嗓子笑道:“霍家娘子。”
“是紫眸吧?”成亲王茫然地问。
“想来就是她。”
“请她过船。”
“王爷,京官儿的女眷,不方便吧?”
“只说是成亲王妃要听她的歌喉。”成亲王摔帘子走入舱中。
虽然离着江心远,但两船靠拢过人,还是极险。紫眸低头出来,在那船上隔着帕子将手交给赵师爷搀着,站上跳板。夜风吹得她的红裙猎猎飞舞,象是江心中涌出的绝色厉鬼。
“先生在打战。”她道。
“没有。”赵师爷勉强笑了笑,“王妃里面等着呢。”
紫眸理了理鬓角,在帘子外福了福,“给王妃娘娘请安。”
成亲王从里面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唱个曲儿我听。”成亲王在衾下抚摸着她酥软的胸膛。
紫眸脸上还泛着房事之后的潮红,在成亲王耳边轻声唱了两句:“风云一夜压城过,头枕玉臂听雨声……”
“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累了,不想唱。”
“那就算了。”成亲王也恹恹的。
她便仰起身,开始穿衣。
“霍炎对你不好么?”
紫眸怔了怔,“没有什么不好。不过我这种人,天生就该让人宠着,让人陪着小心,让人赔着笑脸,让人围于裙下仰慕。嫁了人,只是空落落的,白天对着空房,晚上对着愁容罢了。”
“空落落的?”成亲王笑,“我每天里也觉得空落落的。从来觉得女子们言语无趣,胸无大志,没想到自己喜欢的原来是你这种人。”
“什么人?”紫色的眼睛转过来微笑。
“只是觉得自己肮脏罢了。”成亲王道,“都是脏的。”
“王爷悟出禅理了吧?”紫眸对镜摆弄好了发髻,“要是这样,今后见了,也是个假道学,没什么意思。”她红裙倏然一飘,没有半点留恋地走了。
成亲王仰面躺在在床上,只觉得船身荡漾,漂泊不停。一会儿轻轻一震,大概是别的小船靠上来。
赵师爷在门外道:“王爷,急事。”
“怎么?”成亲王坐起身,“城里失火了?”
“没有。”赵师爷道,“北方加急军报,努西阿河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