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三十 杜闵(四)
林子底下传来侍卫们换班时的低语,正是亥初。杜闵绕在望野别墅的西北角,从侍卫换班时扯开的空档里穿过。再向前去,守值的都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手下的人,其中太后亲信不少,让杜闵自西门而入望野别墅。
院子里洪司言悠然乘着凉,向他笑笑,也不说话。
“姑姑辛苦了。”杜闵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锦匣,打开给洪司言看时,原来是两只剔透的抢珠翡翠簪。
“破费了。”洪司言顺手放在身边的凳上,笑道,“叫我姑姑,那么管里面一位叫什么?”
杜闵怔了怔,笑道:“这个……”
太后的轻笑声从屋内传来,洪司言道:“去吧,别到时候她怪我多嘴。”
“是。”杜闵故作恭敬,洪司言却挪开目光不理睬。
杜闵推门进屋,太后侧身坐在正殿座位上,一边轻轻扑着扇子,一边拨弄着玉盘中的鲜莲子。
“太后万福。”
杜闵跪得很近,太后伸手就可以抚摸到他的面庞。
“晒成这样。”她用扇子托起杜闵的脸,仔细打量,“最近又去了海上?”
杜闵微笑道:“没有。”
“那么是在操演兵马?”太后收回扇子,又看着指尖碧绿的莲子。
杜闵抱住太后的双膝,“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这倒也是。”太后终于笑了,四十五岁的美人,笑起来仍清新犹如晨曦。
杜闵不知为什么,微微叹了口气。太后“啪”地将扇子扔在椅子上,“尚有一夜逍遥,又何必叹息?”
“一夜逍遥——说得好!”杜闵大笑起来,将她横抱在臂弯里,摔开珠帘走入内殿,放在床上。
太后等不得他解开衣扣,勾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双唇。杜闵抚摸着她裙下光洁的皮肤,笑道:“这辈子见过的女子中,没有一个能及上太后半分的。”
太后因动情而双颊飞红,迷蒙着眼睛,道:“何以有此一比。”
“比不得。”杜闵让她有暇透出一声悠长的,吻着她的肩头,低声道,“无论哪里,都比不得。”
“这时候还多嘴。”太后笑嗔。
杜闵想好的话被她硬是挡了回去,情欲熏红了眼睛,已顾不得别的,匆匆甩去衣服倒在她身上。
院子里的洪司言掩着嘴,在屋内传来的呢喃声中悄悄打了哈欠。月上中天的时候,院子里已有些凉了,洪司言起身想回房添件衣裳,却听太后在内道:“水。”
“是。”洪司言将乘着玫瑰露的茶盏放在帐外的小几上。
杜闵帐中伸出手来,取了一盏喂于太后吃。
“世子要走了。去看看人。”太后道。
“别,”杜闵忙道,“我还有话说呢。”
洪司言静静地等着,半晌才听太后道:“你先去吧。”
杜闵待洪司言掩上门,俯身看着太后道:“皇上最近可好?”
太后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好得很。”
“听说大军北进至出云了?”
太后笑道:“这是朝廷的事,不如直接问内阁。”
“我只想知道太后的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太后转身瞥着他。
杜闵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臂,“太后觉得皇上什么时候会回朝呢?”
“不过两三月吧。”太后道,“等皇上新鲜劲过了,无论胜负,都会回来的。”
“就是问胜负。”杜闵道,“匈奴控弦之士三十万,堪堪只有努西阿河挡着。一旦过河南下,皇帝的大军扛得住么?”
“扛不住也好,扛得住也好,你们父子都不会有一兵一卒相助,现在又何必多问。”
“谁说我们杜家不会相助?”杜闵道,“只要太后一句话,我们父子立即起兵护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太后一笑,“一句话就让你们父子赴汤蹈火?看来是句极要紧的话,你倒是教教我该怎么说。”
她的目光就在这瞬间亮得骇人,杜闵浑身一凛,顿时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慢慢道:“这场大战中原并无胜算,皇上置天下不顾,贸然亲征,一旦大败,祸及中原全局。如此莽撞行事的君主,太后怎能将江山悉数托付于他。”
“将社稷交给他的,不是我,是先帝。你要是想理论这个,不如找先帝理论去吧。”太后摩娑他的胸膛,在他心脏的位置用指甲不住相刺,见他皮肤上不刻都是血红的指甲印儿,忍不住快意地冷笑,“在这里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只管说。”
杜闵捉住她的手腕,柔声道:“努西阿以南的屏障,就是离水,我父子愿为太后据守江阴,如何?”
“北方胜负未分,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北方大军内勾心斗角,人心涣散,在我看来已经败了。”杜闵的嘴角渐渐浮上狞笑,“皇上和洪定国乱军中难免一死,后面的仗,难道让景仪打么?”
“皇帝不会败,更不会死。”太后仿佛重复第一千遍似的,将这句话说得索然无味。
“太后……”杜闵摇头,“就算匈奴人不想要皇上的命,也保不定军中万众一心啊。”
“嗯。”太后出人意料地平静,只是问,“你已安排好了?”
杜闵不禁向后仰了仰身,避开太后无形的锋芒,“这我可不敢妄谈。”
“你已妄谈良久,这时候充什么忠臣?”太后披了衣裳,起身坐在床沿上,认真喝起水来。
杜闵缠在她身上,笑道:“我看匈奴人十有八九会打进来,到时候太后就景仪一个儿子了,怎么舍得再让他独撑残局?我和太后多少年的情分了,只要太后不加阻拦,我们杜家再次进京勤王,还不是份内的事。”
太后漫声道:“我替你说穿了吧。你们父子想趁国难当头的时候提兵北上,若我手头的兵马阻拦,你便有胆量,有计谋,有把握让震北军大败,届时匈奴南下,景仪无暇东顾时,你便借离水与匈奴分庭抗礼,那时靖仁景仪都已战死,中原朝廷灰飞烟灭,你却称心如意地占着一半江山;若我爱惜景仪的性命,准你兵马出寒江,你便可允我驻守离都,保住中原朝廷,就算景仪在位,这天下也算落入你父子手中了,对不对?”
“太后说得太难听了。”杜闵道,“哪怕我有些私心,却还是为了太后着想。”
“为我着想?”
“正是。”杜闵衔着太后的耳垂,轻声道,“难道太后不想我在京城,与我朝朝暮暮相对?难道太后不想一如既往母仪天下?难道太后不怕城破国亡,落入匈奴魔掌中?无论如何,我总算也为太后保全了一个儿子啊。更何况太后从来都不喜欢皇帝的……”
太后“噗哧”笑出声。
“太后笑什么?”
太后伸手抚摸杜闵的脸,“我笑你们父子一点人情世故不懂,眼中没有半星的伦理纲常,难怪胆大妄为,犹如疯狗咬人。”
杜闵的笑容僵在脸上,掰开太后的手,冷声道:“什么疯狗!”
“哼。”太后冷笑,“也只有你们父子才会妄想我将自己的大儿子出卖,将小儿子拱手交给你们充作傀儡,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还能称得上是人么?”
杜闵忍住怒气,道:“你先别急着骂我,你且想一想,就算你用尽手中的兵马,能拦得住我杜家的精兵么?”
“你也想一想,凭你们父子真能在千里之外弑君么?”太后道,“凭你们父子真有能耐和匈奴隔江而治么?”
杜闵仰面大笑一声:“我就是有这个能耐!”
“你啊……”太后摇头叹息,“明白告诉你,皇帝此战是不会败的,你的兵马也不可能渡过寒江。”
杜闵道:“你怎么这般执迷不悟,我要靖仁今日死,也不过一句话。”
太后抬起眼睛,“你不妨试试。”
杜闵缓和了口气,“如果我确保靖仁的性命,你肯不肯放我出寒江呢?”
太后扭头,在他耳边柔声笑道:“你先确保了自己的性命再说吧。”
杜闵仍是努力,“只要你不拦着我,我不但不伤了靖仁景仪的性命,待我登基大宝,何尝又不能立你为后?”
“哈哈哈……”杜闵第一次看见太后大笑,那笑容居然是说不出的天真畅快,就象满室繁花顷刻绽放,令人眩目欲醉,杜闵抽了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哎。”太后最后压抑住笑声,微微喘息,掐着杜闵的面颊,道,“你立我为后?你是什么身份,能立我为后?”
“我……”
太后伸出手指,按在杜闵欲言又止的嘴唇上,“说远的,你不过是我姐姐所嫁藩王的庶子,你我没有半点亲情牵挂,转脸即成陌路人,你为什么要立我为后?”
杜闵脸色本已很难看,听她这么说,反倒缓和了神情,笑问:“那么说近的呢?”
“说近的,”太后微笑,“你只是我裙下承欢的男宠罢了。要说你这一行,我还见过更好的,排排号,你都未必在三甲之内呢。一个小小的面首,说什么立我为后,不可笑么?”
杜闵勃然大怒,腾地跳起来,抓住太后的衣襟,捏住了拳头举在空中。
“怎么?要动粗?”太后故作讶然,看着他的青筋贲露,失笑道,“这一拳下来,你要办的事就全无转机了,想想吧,今后还有要用得上我的地方么?”
杜闵煞青着脸,慢慢抽回了手。太后悠然抚平胸前的衣服,道:“我和你打个赌,就算我不动用踞、寒、巢三州的屯兵,你亦出不了寒江一步。”
杜闵跳下床,穿上衣服道:“臣是什么身份,自有人和臣沆瀣一气,不劳太后费心。太后还是替皇上祈福吧。”
“好啊,我看着。”太后拍了拍掌,“送世子走。”
洪司言立即推门进来,一脸逐客的冷淡神色,杜闵将衣裳披在身上,忿忿拂袖而去。他怒气勃发,这一路走得甚快,天不亮已回到落脚的庙中。
一新尚不知缘故,笑脸相迎,“如何?世子爷可说动了太后?”
“哼哼!”杜闵冷笑,“这个妖妇是绝不会罢休了,现在只能指望离都,她不放我出寒江,却有人心甘情愿地让我大军西进。叫雷奇峰进来。”
一新急急开门冲外招手,雷奇峰飘然入内。
“世子什么吩咐?”
杜闵微微犹豫,才道:“你我早年相识之际,我慕你绝世武功,几件天大的案子,你都为我做得滴水不漏。我还记得当年你说,你这个买卖,上不弑君王,下不戮孤小,方得永年。我一直赞你有自知之明,也从不勉强你做你不愿做的买卖。”
雷奇峰沉默着,看来正如他一贯的那样不善言辞,笼罩在他面庞上不去的迷蒙渐渐停滞了浮动,因此痛苦终于从茫然的神色里显露出来,他的微笑愈发黯淡。
“诸王争雄,我其间奔走,见得人也不少,身居上位的人里,能记得我这一句话的,也只有世子一人了。”雷奇峰道,“无论世子的心是真是假,我都念世子的情。”
杜闵望着他的神色,叹了口气,“是我唐突了,我不忤你心意。只当我没有提过罢。”
“多谢世子爷。”雷奇峰慢慢道,“若你我早些相识结交,我定不发那毒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