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二十七 断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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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琴贴着他的身子,忽然平静了下来,侧着头倾听他的歌声,乌黑的眼珠深处有那么两点烫坏人的火苗。

    均成在厚重的胭脂底下猛地烧红了脸,嗓子像透不过气来似的,从来透亮的歌声也渐渐变得沙哑晦窒,“我就将你牵回家,交给你的主人责打,如果你还爱使性子,我就把你当作贺礼,送给山里的猛虎,水中的蛟龙磨牙……”

    “哼哼——”车琴轻声笑,突然吐出的芬芳气息,飘送在均成的唇边。

    真是火辣辣的撩人!他不自觉地慢慢松开手中的绳套,双髻之下,涂满胭脂白粉的可笑面庞因为津津的热汗和欲望的熏染,扭曲成一朵狰狞的食人花。他伸出手,拨弄着她的睫毛,想掩盖她眼中令自己不安的神色,可是又舍不得,就在轻轻触抚中消磨自己的踌躇。

    车琴抬手,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长发。“马都拴好了么?”她用最柔,最轻,最暗的声音问。

    均成扭转了头,两匹马都在白云下安静地吃草,不用担心它们乱跑,再回过头来,车琴提着裙子,已跑出去两个马身。

    “该死!”均成咒骂一句。

    白色的衣裙扑到映着蓝天的碧湖中,像一丝纤细的云,车琴拍打着水面,奋力向湖心游去。

    “回来!”均成的身量比她高出许多,赶上她的时候脚还能沾到湖底的细纱,他伸出手臂,一把捞住她的脖子。

    车琴的四肢在水中狂乱地击打着湖水,层层波澜就从他们身边漾开,湖中的蓝天颤抖着,慢慢荡起笑意。

    “咳咳咳。”她呛了几口水,筋疲力尽地倒在岸边,两条长腿还浸在湖水里,衣服紧巴巴地缠着身体,均成抓住她两只手腕,右手能抚摸到她细柔的腰肢。少女炙热的体温挣破饱满的肌肤透入均成的手掌里。均成喘着粗气,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

    车琴咬了咬嘴唇,小小的尖齿像母狼的獠牙,白森森闪光。

    “给你,也不给他。”她决然地道。

    “好啊。”

    这男人应该正在冷笑——车琴猜测着——鬼魅般的花脸上只能看清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深得平静,就算是在撕裂自己身体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满足的狂喜,瞳孔里放大的,是攫取的冷酷。深蓝的眸子就像天空,想必永远也填不满——车琴痛出一身冷汗,挪开目光。

    车琴醒来,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仰起身,闪光的湖水中,均成披散着头发,默默盯着平静的湖面。车琴脱去白衫,缓缓向水中步去。

    “你在发什么呆?”车琴尖刻地道,用雪白的手指绕动均成卷曲浓密的黑发,望向均成紧盯的水面。

    湖水颤动又静止,人面破碎又复合。车琴倒抽了一口冷气。

    均成洗去胭脂白粉的面庞倏然转过来,车琴抚摸着他的面颊,初次真切地看着他神祗般浓郁华丽的五官。

    “你不过是个小丑而已……”车琴迷惑而震惊。

    “我确实是个小丑而已。”均成茫然地冷笑。

    “真漂亮……就像我寝宫中供奉的太阳神。”车琴轻轻地碰触他的嘴角,被湖水的反光眩目,眯着眼睛埋首在均成的胸膛上,“他们说: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马群;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他就犹如太阳照耀的玛吉玛黄金坡一般的宏伟,他就像月光俯照的玛楚克雪山的颠峰一般圣洁。”

    “我不知道……”水中夺目的青年也正望着均成,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我才刚刚认识自己……”

    车琴公主次年便为忽勒诞生了一位王子。均成风尘仆仆赶回屈射王帐时,正逢小王子护露孤周岁的洗儿节。

    “均成,歌手,唱首赞歌吧。”忽勒坐于高台上,懒洋洋道。

    “什么?”均成的大将先闲昙闻言只觉奇耻大辱,已忍不住伸手往腰里拽刀。

    均成一把按住他的手,望着忽勒笑道:“大王降命,我自然豁开嗓子唱了。”

    均成一直征战在外,快两年没有听过草原第一歌手的歌声了。“好!”四周的贵族掌声一片,骚动了整个联营。

    夺琦举杯站起来大声道:“唱吧!均成!你的歌声是屈射的狮吼,是屈射的鹰唳。”

    先闲昙很承夺琦的情,转脸向他点了点头。

    夺琦向他道:“没听过均成唱歌么,你白跟着他一年啦。”

    连阙悲也大笑起来。

    均成从忽勒桌上取了一碗酒,俯视全场片刻,唱道:

    “天神的儿子,生在什么地方?四个金色大海环绕的土地,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铺满了鲜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清泉东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万白云般的骆驼,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万火焰般的骏马。”

    舒缓悠扬的歌声,盘旋在阳光里,最黑暗的角落里也能看到歌声眩目的色泽。忽勒背后,车琴扶着帐柱,几乎冲到阳光下。均成感受到她火辣辣的目光,却不敢回头。

    “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马群;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

    先闲昙在金色歌声笼罩下张口结舌,“我只看见过他马上征战,不知道他还会唱歌。”

    夺琦道:“那你以为他涂抹胭脂白粉是为了什么?”

    “吓唬人。”

    “哈哈哈……”夺琦摇头笑,最后叹了口气。

    忽勒在震天动地的喝彩中站起身,“你们都来吧。”

    帐中的车琴还来不及躲避,忽勒从她手中抱过护露孤,将孩子雪白粉嫩的圆脸露给均成看。

    “和我多像。”忽勒拨弄着孩子的下颌,瞥着均成微笑。

    均成点头,“是,和大王很像。”

    “多俊的小王子。”夺琦带着先闲昙跨入帐中,连忙打破他们主仆间片刻的沉默。车琴接回孩子,匆匆离开王帐。均成垂着头,尽量凝视忽勒的靴尖。

    “坐。”忽勒向阙悲领头走入的贵族们点点头,盘膝坐在豹皮毡上。先闲昙本已随夺琦坐下,见均成仍站在一边,大惑之下也站起来立于均成身后。

    忽勒的脸色很难看了。阙悲故作不觉,和贵族们交换着烟丝,就着正中烤羊下的火,噼噼啪啪地抽起烟来。

    “回来做什么?”忽勒问均成道,“听说你打不过去了?”

    均成道:“最终还是遭遇到了戎翟。我们军前不过两万人,他们控弦者二十万,不能相提并论。”

    “原来他们也有东扩的意思。”夺琦点头。

    忽勒冷笑道:“那么你怎会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听说……”他白了先闲昙一眼,“你手下有不少人敢为你战死。为什么没有血战到底?”

    “为谁血战到底?为你?”先闲昙脱口顶道。

    夺琦忙喝止道:“滚出去!”右谷蠡王的待命武士二话不说,将先闲昙拖了出去,没有给忽勒发作的机会。

    均成松了口气,道:“戎翟单于伊次厥要与王议和。”

    “议和?”忽勒大笑,“决不。”

    阙悲道:“大王,正逢春季,人困马瘦。均成苦战一冬,很不易了。他那里不到两万人,又多数不是屈射国人,这样逼迫他们送死也不是办法。要与戎翟争地,是屈射举国的大计,不能推诿到一个歌手身上。”

    忽勒不怀好意地道:“举国的大计?那么右谷蠡王带兵会同均成征讨戎翟。”

    “咳咳咳。”夺琦还不习惯抽烟,呛得咳嗽起来,笑道,“王,这不是一场决战就能解决的事。”

    “怎么解决呢?”忽勒学着夺琦的腔调,笑道,“要屈射屈服在伊次厥脚下么?”

    “议和算是一个办法。”阙悲道,“戎翟征战连年,伊次厥也累了,借此时机屈射和戎翟都能太平几年,休养生息一阵。”

    忽勒问均成道:“你看呢?”

    “王要战,我愿为王而战。”均成坚定地道。

    忽勒完全忽略了均成的弦外之音,他为这坚定的语气勾起了很多儿时的回忆,无论何时何地,这歌手总是坚定站在自己身后,勇敢冲在自己身前。

    忽勒原本奇怪的兴致倏然消减,变得不耐烦起来,会议最终也没有结果。阙悲和夺琦夜里叫来了均成,对他道:“王的意思很明白了,屈射国内论到威信,我们父子自不必说,连均成你也俨然在他之上,王对我们猜忌颇深。在这里杀你,他没有这种胆量。这两年叫你领着几千奴隶辗转征战,只是盼着你为敌所杀,却不料草原上归降你的人越来越多。现在要右谷蠡王一部与伊次厥对决,更是一招借刀杀人。你千万不要迷惑了。”

    均成沉默不语,阙悲和夺琦面面相觑。“均成?”夺琦询问。

    “我们又能如何?这既然是王的意思,我们又有多少机会能够改变?”均成苦笑。

    “异想天开!”帘子哗啦响个不住,与阙悲交好的贵族鱼贯而入,“王才刚有了决定,要夺琦会同均成务必取下戎翟呢。”

    屈射的贵族早就不满忽勒的喜怒无常和盲目冲动,不少人掀开阙悲的帐帘,第一句话便是抱怨。

    “戎翟何其之大,岂是我一部能取?大王有意西进,为何不举国开拔?”

    “大王这是懦弱!懦弱!”有人急得跌足,“白白损我精锐,却无寸土相报,更是愚蠢。”

    阙悲静静抽着烟,听着众人的牢骚抱怨,并无一语。一场大战下来,夺琦会不会死?阙悲打了个寒战,整夜没有熟睡。帐外火烛通明,右谷蠡王一部的战士彻夜打点行装,清点马匹数,喧哗不止。黎明时,夺琦向父亲辞别,阙悲在他马前摩娑着他的头发,爱惜无限。

    均成走到阙悲身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会带夺琦回来,我也许不配说这个话,但他如同我的兄长一般。”

    “这就对了。”阙悲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们都要回来,不然有人会终身哭泣。”

    均成侧着头想了想,“没有人为我哭的,我不在乎。”